卷三十五 初學集
卷三十六 序九
卷三十七 

卷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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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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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福清公六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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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師少保台山葉公以萬曆戊午壽六十,舉初度之觴。記曰:

六十始壽。公輔政八年而後歸,歸五年而始壽。徐步賜金之橋,燕遊福廬之山,袞衣達屨,角巾布袍,道路聚觀指目,以謂神仙宰相,並為一人。而公亦忻然顧笑,計其焦勞拮據,八年於黃閣之中,猶噩夢之在宿昔也。嗟夫!人知公今日之樂,而不知公之有今日則甚難也。方公由南吏部入參大政,天子高居九重,應門沉沉,莫可扣擊。而甘陵南北部之爭,紛如於下。公廉平以牧身,誠敬以格主,紆回以酬物,憂心,茹荼含蓼,卒以結主知,鎮國論,委蛇進退於功名之會。噫,何其難也!先是福王猶未之國,一妄男子上書指斥宮禁。中外震恐,以謂大獄將作。公密揭再三上,請瘐死其人,勿下其章究問,以傷國體。上感悟,其事得寢。而公因其間得以力請之國。次年,事乃決。方議之殷也,言者責公邀九卿伏闕死爭,公孫謝不可。而上猶欲緩之國期,使中使諭意公。公涕泣極論,夜分封還御劄者再。上始不格公請,而言者或未之知也。公意有所不得行,深夜屏營,涕泗沾漬,甚至比政地於叢祠,夷閣臣於土偶,以庶幾明用訊之心,而冀將伯之助。由此觀之,今之得以休沐稱壽,爰笑爰語,豈不為厚幸哉?長年三老,中流遇風,慬而獲濟。當其艤舟停楫,酌酒告勞,舟中之人,莫不讙呶相應和。然其風濤相豗,捩柁呼號,與陽侯爭一旦之命,豈舟中之人所能知也哉?公於今日,亦其艤舟酌酒之時也已。公之別自號曰台山。考於詩,南山有台,樂得賢也。得賢則能為邦家立太平之基,故曰:樂祇君子,邦家之基。今夫山之有台也,用以為蓑笠草屬之微者也。然而時雨將至,則蓑笠之覆蓋,不小於夏屋,何者?誠庇之也。公迂身救時,補苴搘柱,以養和平之福,而卒能不震不動,貽宗社萬年之安。公之蓑笠天下也大矣。蓑笠覆蓋天下,而天下弗知。時雨既降,胥委而去之,甚且踐踏之弗顧,而蓑笠之用自如也。公所為邦家之基者,覆蓋之效。在乎再世,又豈必使沾體塗足之人,交口而頌之哉!

謙益對制策,公讀卷為總裁官。而繆子昌期以癸丑舉南宮,皆公門下士,荷公覆蓋日久,不敢自後於道旁指目及舟中叫呶之人。故謙益敢稱南山之詩,以獻於公。詩人之樂得賢也,必歸美於君,故其詩曰:萬壽無期。又曰:遐不眉壽。公稱觴之日,北向稽首,為天子誦萬年,謙益稱詩,獨取南山有台,庶可以陳於工歌之末矣夫!

贈文文起宮相六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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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國家當昌明順豫之世,保大持盈,必有老成耆艾,敦龐魁碩之人,應運而出。而人臣之當大任也,亦非可以捷得而驟至,往往紆回盤錯,備嘗歷試,老其才以有為。蓋天之生才,國之養士,與士君子之善自為養,茲三者相須而成,相求而應,有識者可以按而知之也。

吾友文君文起,弱冠舉孝廉,束修厲行,垂三十年。臚傳之日,兒童婦女,皆知其名,指目為忠孝狀元。遭逆榼之禍,阽危瀕死,慬而得免,然後登進於天子之講幄。君以偉望宿學,精誠啟沃,天子心知為真講官,改容禮之。而君抗疏劾巨奸為榼黨護法者,引經義,切時弊,其言皆中名實。於是海內咸服君始終一節,其所為引經論道者,不徒托之空言,旦夕引領宣麻,喜而相告也。君使事既竣,將奉英蕩之節以還講筵,而適會其六十之誕辰,稱觴祖道者趾相錯也。君之婿嚴生栻,謂余不可以無言。余觀君為孝廉時,其風采骨幹,既可以為天子之大臣矣。顧迍久之,然後及第,既第而譴逐隨之。蓋神、熹之際,天之生君,與國之所以養君者若此。及其起廢籍,遇明主,則又抗言極論,幾不欲與宵人邪類一日並立於本朝,君豈不知雍容平進,赴功名之會哉?則君之所以善自養者,可知已矣。秦穆公之悔而自誓也,詢黃髮,思良士,而致歎於截截善諞言。漢李固亦言一日朝會,諸侍中並皆年少,無一宿儒大人可備顧問者,誠可歎息。夫君德之成敗,生民之利病,國家社稷安危之故,豈少年狷佞利口捷足之徒,可以僥幸而嘗試哉?以寇菜公之賢,張忠定謂其用太蚤,仕太速,且曰蒼生無福。然則人才之生,其用之早晚,蓋有天意,非人所得而主也。君之善自養亦久矣。天之生君與國之養君,亦至是而可矣。過此以往,君且為黃髮,為壽耇。今茲之始壽,猶日之拂於扶桑也,何足以為君賀哉!

宋元佑間,蘇子瞻指文潞公謂契丹使曰:「使者見其容,未聞其語。其綜理庶務,雖精練少年有不如;其貫穿古今,雖專門名家有不逮。」更二十餘年,余將書此語授簡於嚴生,以申前賀,然而不獨為君賀而已也。

李本寧先生七十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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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杜李本寧先生,以詞林宿望,迴翔藩服者四十餘年,而始登七十。謙益於先生,史館後進也,禮當有辭以祝先生。

因念國朝史館,莫盛於莊皇帝之戊辰,而先生以文章擅聲,然卒不能免絳、灌之忌,先生出,史館之局夷矣。天子不御講筵,積有歲年。故時史官更直侍立,典持縑牘之地,塵凝網積,不可辯識。史官間騎馬之九衢,與六部大臣揚鞭相揖,控馬之隸,皆捧手愕眙。此謙益入史館時事也。天子文學侍從之臣,皆在禁林,前代比之蓬池道山,其體貌不宜日降。以宿儒鉅公焯焯如先生者,不亟還之禁近,館閣之重,何可幾也!先生服官史館,在隆慶與今上初,新鄭、江陵之間,九變復貫,先生歷歷如指掌,以今時政觀之,則又有高曾規矩之歎矣。天子一旦講求初政,諮嗟號咷,垂裳綈幾之時,左右顧視,求宿儒大人,議論通古今,可顧問者,先生又豈徒為史館之重而已也。海內人才雕落,故老舊德,相望如晨星,而先生與焦弱侯先生,皆在金陵。金陵,舊京也。豐水、鎬京,大雅之所詠歌也。高皇帝作人未艾,山川靈淑之氣,不至衰歇,而貽二老於舊京,豈偶然哉?剝之上九曰:碩果不食,君子得輿。不食之果,天之所以貽國家也。君子之得輿,吾有望矣。余之祝先生者如此,姚子孟長輩善是言也,以薦於先生,歌南山有台之章侑焉。而余又竊聞之於人,先朝文章,盡在館閣。王、李之徒,以館閣相訾謷,海內靡然從之。先生起而禪王、李之統,豐碑典冊,照曜四裔,文章之柄,乃復歸館閣,其有功於館閣甚大。文章不朽之盛事,必有如韓、歐其人者出而定之,固非後生小子所與知也,是為序。

史玉池太常六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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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興史玉池先生,初官諫垣,諤諤持正論,與執政牴牾。歸臥陽羨之山若干年,起家太常寺少卿,奉使至中途,抗疏救劉御史及請蚤立皇太孫甚力,上切責譴歸。余遇之吳門,勞苦先生。先生蹶然起立曰:「孟麟言事無狀,天子幸寬鈇鑕之誅。且人臣無狗馬積誠足以動主,至煩人主震怒,其又敢自為名乎?」余微窺先生,視益下,息益深,憂國戀主,蓋低回不能置也。名節之盛,莫如後漢。當其時,樹立風聲,抗論惛俗,士有不談此者,則芸夫牧豎,已叫呼之。夫所貴於名節者,以衛國也。而卒以殉國,則亦其為之魁者,自憙之意勝,而憂國之心微,朋徒部黨之氣重,而靈修美人之思薄與?今天下內無刑人腐夫,外無甘陵南北部。士君子之視名節也,如象之有牙,犧雞之有尾,惟恐不鋤而去之,亦無有刻石立鳷,以激揚題拂為事者。而鉤黨之憂未歇,渙群之君子,卒不可期於世,此何故與?先生憂國忠公,犯顏極諫若彼,而深思易氣,厚自克責若此,豈猶夫世之君子與?天下當士氣頹阤,國論峭急,譬之中流遇風,舟中之人,叫號惶怖,而長年三老,不震不動,捩柁開船於怒風崩濤之中,乃克有濟。令長年三老,叫號惶怖,比於舟中之人,其不淪胥者亦鮮矣!時之訁翕訾噂遝,以鉤黨為事者,皆叫號惶怖之人也。天其將有意於先生,以是為國之長年三老與?漢鮑宣為諫大夫。嘗上書言朝臣亡有大儒骨鯁白首耆艾魁壘之士,論議通古今,喟然動眾心,憂國如饑渴者,請急徵何武、師丹、彭宣、傅喜。疏再上,卒納宣言。今之大儒骨鯁白首耆艾魁壘之士,先生其選也。天子誠欲建教化,圖安危,如鮑宣所云云者,先生欲不為長年三老,其可得乎?

先生今年六十,湯子鶴翔等徵余言為先生壽。先生道德文章之盛,談之者侈矣。余獨著先生憂國之心,而又祝其興起在位,以為邦家之光如此云。

鄒彥吉七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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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劉伯芻、陸鴻漸列水次第,皆稱惠山寺石泉第二。今揚子江南零水為江水所沒,而廬山康王穀水,道遠莫致。鄒彥吉作惠泉亭記曰:名雖第二,不啻第一,蓋篤論也。彥吉以學憲家居,為園於惠山之下。客過無錫,必巉惠山水粉槍末旗,譚品泉記水之事。已而遊愚公之谷,吐納其風流,徘徊不忍去。於是彥吉之名,與石泉相上下。彥吉之論水也,蓋其自論云耳。

今年彥吉年七十,翁子兆吉以稱壽之辭屬余。余不嫻於辭,不能如世之文章家以巫祝之言進也,則請以泉品品彥吉。噴薄詭激,其源沸湯者,彥吉之詩與文也。渟泓間止,可辨眉髮者,彥吉之鑒裁也。且鼎且缶,以飲以歠,蘇蘭薪桂,蠲病析酲,挹注無已時者,彥吉之風流弘長,而衣被萬物也。彥吉以盛年謝事,放情滌慮,徜徉山水之間。奇石美箭,步武錯迕,清歌妙舞,耳目眩易。歐陽子之記浮槎山水,以謂富貴之樂與山林者之樂不可得兼,而彥吉得而兼之。自有慧山以來,聽山溜之潺湲,飲石泉之滴瀝者,不可勝數。如彥吉者,復幾人哉?以此為彥吉壽可矣。彥吉雖老,膚神清令,視履不少衰。或者以膏肓泉石,不竟其用為恨。少陵之詩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陸鴻漸之論水,江水取去人遠者,井取汲多者。而彥吉之記惠泉以遇而多累,為斯泉之不幸。彼固各有指也。令彥吉為出山之泉,則品彥吉者不能與石泉相上下,固已明矣。彥吉豈以彼易此哉?兆吉曰:「善載!余方酌慧山石泉,吹噓鼎鬲,為先生稱壽,以子之言佐茶事可也。」

畢封君八十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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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元年七月,為新安畢太翁之誕辰。士大夫之官京師者,先期屬謙益為其敘。謙益於太公之子府丞公有道義之知,又辱諸大夫之委,不敢以辭。未幾,建州夷陷我河東,畿輔大震。府丞公以知兵見推擇,銜命募兵江、淮。又未幾,以削杖歸。諸大夫來告我曰:「府丞銜恤歸矣。雖然,太公之稱壽,終未可以已也。子無忘子之緒言。」

謙益聞太公行事於府丞公最詳。太公少倜儻有大志,於書無所不窺,以國子生久次,主寧武簿,廉辨得民,以禮致仕。左圖右書,哦詩問字,歸休乎一畝之宮。今年八十矣,府丞雖以削杖歸,覽揆之辰,易衣破涕,與諸弟舒雁行列,奉觴上壽,太公當為之聽然笑語。卒獲又以其間杖策黟山,浴軒轅之湯池,訪容成之丹鼎,修登真度世之事,太公之景福未艾也。雖然,太公仁人也,退不忘君,東方之事,其負國恥而懷主憂也深矣。遼城之肉薄也,遼水之血殷也,混同、黑水之波沸而浪蹙也。主上東顧旰食,而吾忍稱觴而沃洗乎?遼之父老子弟,與四方材官健兒,骸骨撐柱,肝腦塗裂,而吾忍與吾之子姓燕笑於一堂乎?太公顧語府丞,停柸歎息,必不以家樂而遺國恤,知其不能舍然於此也。而吾又有以為太公賀者,府丞之為人,其身退然,如不勝衣,一旦奮臂而出,願為國家敵愾雪恥,此太公之教也。太公優遊杖履,出其老謀,以與府丞參伍握奇、車攻之事,教射可以飲酒,行陳可以列俎,兵法可以部勒賓客子弟。府丞祥琴之日,仗鉞專徵,出而受脤,歸而飲御,用太公之教,舉而錯之,東事不足辦也。夫如是,太公日稱觴燕笑可矣,又何以不舍然乎?太公善為歌詩,府丞他日執訊告成,太公自為鐃歌鼓吹之曲,播於管弦。余將登太公之堂,按節而歌以為壽,問太公之不舍然者,今如何也?是為敘。

江兆豫侍御六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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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方萬里嘗論有宋之人才國運,以謂元祐人才非不盛,而符、觀、宣、靖世運衰,以章、蔡消之也。慶元、嘉定、淳祐亦尚有人才,而世運愈衰,以襜、遠、清、嵩消之也。宋之人才非不長,而宋之權臣消之。消人才,所以消世運。消至於賈似道,則運無可消而有所歸矣。

余每誦其言,未嘗不嗟諮歎息迴翔於盛衰消長之際也。我神祖享國長久,於國運為極盛。至於晚年,而人才有日消之歎矣,消之以逮係,消之以貶斥,消之以廢棄,消之以淹抑。消之之法,不一而足。然逮一再傳而老成登用,班行充斥,人才蔚然,足以供數世之用,則孰非神祖之所詒也哉?神祖之於人才,生成長養,惟恐不及,雨露雷霆,無非至教。恆以其消之者長之,而非如宋之所謂消者,消之以權臣,而一消不復長也。記有之:豐水有芑,武王豈不仕。詒厥孫謀,以燕翼子。數世之仁也。斯神祖之謂也與?今天子元二之間,辟門開窗,群賢競進,恭己虛懷,從諫弗咈。然一時敢言直諫之士,以次謫降,如侍御江君兆豫輩,不下數十曹。識者竊憂之,以為國運當維新之時,而人才有漸消之象,無乃非聖主之意與?無幾何,諸謫降者,強半召還,而台省推轂兆豫輩者,章滿公車,始而切責,已而報聞,今且將轉圜矣。於是人始知向之摧折言者,曉然非人主本意,而聖天子追惟豐芑之深仁,紹述祖考,以生成長養為事。人才國運之滋長者,殆將百世而未艾也。於是兆豫年六十矣。其里人某,以余為同年進士,且相好也,屬為稱壽之辭。余惟漢永和中,李固嘗上疏言,朝廷聘楊厚、賀純等,待以大夫之位,以病免歸。一旦朝會、見諸侍中,無一宿儒大人可顧問者,誠可歎息。是日有詔徵用厚等。漢永和中為夷之初旦、虹霓揚煇,猶能以固言徵用厚等,況今日哉?兆豫旦夕召還,其以人才國運消長盛衰之故,為聖主極言之。李固之歎息於永和,與萬里之痛惜於元祐、慶元,其意指不同,皆萬世之殷鑒也。遭逢不諱之朝,發抒未竟之志,使聖主鬯豐芑數世之仁,而國家收宿儒大人之用,余之所祝者遠矣。鄉里頌禱之常辭,豈足道哉!

昔人稱新安地勢鬥絕,其地平視天目尖,故其山川雄秀而人物卓偉。今新安士大夫礧砢負風節者,後先相望,余獲交其人多矣。當兆豫初度之日,胥會而稱壽,睇視壁間之文,誦萬里之言而深思之,其亦有嗟諮歎息如余者乎?知其不徒燕飲而相樂也。

按察使黃公八十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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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陵海茹黃公舉進士高第,為令畿輔,以治行第一,擢拜御史,揚歷中外。拂衣高臥,歸享山林之樂。又十有餘年,而稱八十之觴。吉為文學道誼之邦,萬曆以來,前鄒後李,所謂龍宗有鱗,而鳳集有翼也。余辱交於鄒、李,鄒、李亟稱黃公為其鄉之淑人君子。余與公後先仕途,未及撫塵接席,而熟聞其聲跡,在赤縣則以循良顯聞,在台班則以篤誠自矢,不以鉤距釣奇,不以鷙擊愉快,正直忠厚,兼而有之。信鄒、李之為篤論也。公長西台,晉卿寺,駸駸通顯矣。一旦中謠諑以歸,耕閑釣寂,識者有錮人聖世之歎。然而二十年之間,朝野之際,亦多故矣。沙路甫築,而翰音之凶已聞,旌節方懸,而檻車之徵旋及。鉤黨則身錄飲章,禁錮則名隸刻石。當小明悔仕之時,而抱大夫不均之歎。求如公之優遊止足,遊樂邦而棲化國者,有幾人哉?商侯昆弟,蔚為國寶,於公之高門,何氏之賜策,公蓋於其身親見之,斯可以為公壽也已。公不聞懸車之說乎?古者大夫七十縣車而致事。車之為物也,負重致遠,行千里不契需,器之有用者也。致事則縣之於屋壁,譬之既雨之襏襫,既獲之桔槔,以為無所用之云耳。當其無,有有之用,就縣車之後,而察識其輪轅輻轂,固無一而弗具也。語有之:高車駟馬帶傾覆。又有之:仕宦不止車生耳。行乎萬里之塗,恃其有用而不知止息,則必有僨轅折軸之患。豈若縣之於屋壁,以其無用為有用也哉?古之君子,仕而歸乎其鄉,即為鄉先生。先王制縣車之禮,所以優賢養老。抑亦以此著止足之義,俾以教其鄉人子弟與?余之知公久矣。而公亦時時念余。余遘黨禍,幽於請室。商侯推公之意,不遠三千里,詒書見存。余高商侯之誼,幸公之有子,而益知公之家風為可尚也。於公之稱壽,為縣車之說,以侑一觴。吉之士大夫,如余所謂後李者,登堂介壽,覽余之文,得無有徘徊歎息者乎?知其不徒獻酬而旅退也。

壽侍御汝瞻兄八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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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庚申十月十七日,余兄侍御史汝瞻八十之誕辰也。汝瞻之誕以十月,而稱觴上壽,先期至者,嗔闐閭左。頌禱之文,金相玉軸,銜錯壁間。

余欲為汝瞻壽,而懼未有以當也。雖然,汝瞻,余宗老也,而又修明譜牒,習於錢氏之故。請徵吾錢之故以壽汝瞻。錢氏之有聲文苑,若文禧之試學士院,以笏起草;若希白之試崇政殿,日未中而就。世皆豔稱之。汝瞻為諸生,即以文藻擅江左,其在西台,衡文齊、楚,士子至今傳寫,奉為科條,斯可書也。錢氏之以吏治,著者代不乏人。而安道為寧海軍節度推官,治平末為殿中侍御史,時人因蘇子瞻詩,以鐵肝御史目之。汝瞻由廣州司理入為御史,侃侃奉職,其官階與安道悉合,斯可書也。宋興以來,三世制科者,獨錢氏一家,而易、明逸皆掌書命,史臣侈為盛事。今汝瞻子孫科第,高門綽楔,相望步武間。宋公垂之序傳芳集,所謂青油暢轂,追次服儒者,幾萃於一門,斯又可書也。唐李翱著卓異記,凡臣下盛事,家世徽範,輝昔而照今者,皆備載焉。吾錢之有汝瞻,其亦可以附於卓異之後乎?然吾考安道出台後,家貧母老,至丐貸親舊,以給朝晡。文僖蚤歷貴要,晚年鬱鬱,恨不得於黃紙上押字。汝瞻掛冠以來,蕩滌情志,遊娛於園池歌舞之間,四十年於此矣。汝瞻所得,與文僖孰多?況安道哉!夫人生之有富貴壽考,猶車輿之能載物也。文僖諸公,其於富貴壽考,亦各有所負載矣。未有全而舉之,倍任而不傾,如汝瞻者也。豈天之稱量殊耶?抑汝瞻之為輪轂者厚耶?錢故有宣靖公若水者,少遊華山,陳希夷謂之曰:子神清可以學道,不然當富貴,但忌太速耳。宣靖知命有節度,卒懇避權位,此亦通於察車之道者也。知宣靖之所以詘,則知汝瞻之所以贏。然則汝瞻之壽,豈可量哉?余故徵錢之故以壽汝瞻,而又歸本於天,著其所以壽者,以為宗之人告焉。夫錢之先,有斟雉羹而饗帝,受壽八百,枕高而視遠者。希白之著書,稱後人,此亦錢之故也。為汝瞻壽者,宜必有取於此矣。然而余之文略焉,為其比於荒也。姑取其信而有徵,著於譜牒者如此云。

陳中丞六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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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公謝中州節鉞,家居五年,而春秋六十。覽揆之辰,邑之薦紳大夫,相率舉觴上壽,而以祝嘏之詞屬余。

公自舉進士,令劇邑,擢南台,揚歷清卿,以至今官。生平砥節首公,鞠躬盡瘁,知有君父,不知有身家,知有道義,不知有身名。其在中州,冒鋒刃,觸機械,誓欲以七尺殉賊。今得以優遊田裡,長筵稱壽,而可以無祝乎?蓋公任事之難,非獨當將憍卒惰,師老餉匱之日,左右支吾、俯仰布置之難也。當國者以豫為陷阱,有強寇,無重兵,調發則不應,奔命則不給。以豫委公,而不憂豫事之或僨也則難。以公為孤注,分其柄,掣其肘,切責則奪其所杖,中制則乖其所之。以公委豫,而惟恐公事之不僨也則尤難。公曰:「吾奉詔討賊,朝受命而夕致身,他何恤焉。」大帥之尾賊也,在二百里之內,督撫之尾大帥也,在二百里之內,遷延宿留,以為故事。公偵賊所至,輕衣免胄,匹馬先馳,而大帥無復有擁兵觀望者矣。衝泥淖,冒風雨,上下山阪,出入賊巢穴中,以草棘為館宇,以鞍馬為席薦,以黃塵為糗糧,以白汗為湯沐,與士卒共甘苦,同死生,瘡痍相撫摩,死傷相慰吊,而士無有不踴躍用命,願為公死者矣。公作吏以來,所至不名一錢,無毫釐銖兩不以佐軍興享士卒。流賊聞其風,為咋指曰:「陳都堂,清官也。」以故迄公在事,斬獲獨多,招撫獨眾,而河南北無一城失守。令久留公於豫,賊豈足平哉!小人之計門戶也,深於計疆埸,且借疆埸以快門戶驅除之計,公其如彼何?公志在報國,獨立行壹意,寧奮臂瞋目,致死於疆埸,而無寧容頭過身,求生於門戶。彼其如公何?小人之謀困公也,中山之書盈篋,白帝之言空市,豈不幾幸其旦夕一跌,以入吾股掌之中。然而不能者,天也。上之神明,與公之精誠交相感格也。易曰: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順而思乎信,天助之矣。弛擔釋負,角巾布袍,人倫東國,而燕喜西都。回思在事之日。戎馬交蹠於前,坎陷陰伏於後。憂危滿眼,進退惟谷。如宿昔之噩夢,醒而思之,猶為之汗流魂悸。今之得稱壽於此堂也,豈非天哉?

公年六十,齒髮鬱然,談論娓娓竟日,既有老謀,而又有壯事。流氛日熾,王師在野,聖天子拊髀頗、牧,朝野之推轂者無虛日,公其能久居此乎?公行且強起為天子滅奴蕩寇,經營告成,然後退享山林之樂未晚也。昔宋文潞公以耆年宿德,出鎮西都,王荊公為詩餞之,有曰:「功業迥高嘉祐末,精神如破貝州時。」自今以往,更二三十年,當有稱荊公此詩以為公壽者。余雖老矣,從諸君子之後,登公之堂,尚能賦而頌之。

謝象三五十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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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縣謝君象三,舉進士高第,知嘉定縣,治行第一,入為監察御史。會叛賊孔有德據登州,天子震怒,興師致討,命西台擇御史有文武大略者,遣往視師。眾皆股慄莫敢應,君慨然請行。督勵將士,指授方略。解萊圍,復登城,叛人銜尾從海道遁去。於是東省底定,長安解嚴。天子嘉其功,拜太僕寺少卿以旌異之。而君以太公之戚歸,既免喪,優遊里門,不樂仕進。今年五十,以九月為覽揆之辰,其長君孝廉宣子屬余為其敘記。

君初為舉子,余在長安,東事方殷,海內士大夫自負才略,好譚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與清夜置酒,明燈促坐,扼腕奮臂,談犁庭掃穴之舉。而其人多用兵事顯,擁高牙,捧賜劍,登壇而仗鉞者多矣。久之則暴骨原野,填屍牢戶者,項背相望。求其經營告成。振旅而飲至者幾人哉?君於今日,列長筵,開昔酒,親朋雜遝,絲竹交奮,追行間之辛苦,思厎事之艱難,如噩夢之獲寤,而旅人之得歸也。不可以盍然一笑,舉觴而目壽乎?日者奴孽稽誅,流氛孔亟。天子拊髀側席,以思封疆之臣。君故息影自匿,有息機摧橦之思。君之受命而東也。客從長安來,言君方從客燕閒,理巾舄,整書帙,若無有所事者。余喜曰:「謝君必能辦賊。」今之退而息影,悠然而抱膝也,將終焉而已乎?抑將幡然而起,出其已試於東者,為鉛刀之再割乎?晉人有言:好以暇,好以眾整。天下事固非撫劍疾視,怒目哆頤者之所能辦也。史稱謝安石雖受朝寄,東山之志,始終不渝,從容宴衎,折秦鞭而安晉鼎,此亦整暇之效也。余無以壽君,舉謝家故事為君進一觴可矣。遂書之為敘,以復於宣子,君無效昔人捉鼻,余他日亦不如新亭之朝士,以蒼生安石相惎。君其頷之否也?

宋太公七十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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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洲宋君令申,舉進士,為武陵令,治行高等,擢給事中。為權奸所不說,左官於外,量移南大理評事。而其父太公春秋七十覽揆之辰,郡中諸公,咸具羊酒往賀,而屬余為稱壽之詞。余以謂生辰為壽,非古也。人生百年,幸而當稱壽之日,親知過從,耄稚錯列,相與談世事,感時敘,留連往復,舉酒相屬,此亦人情所不能已也。日者天下之網嘗密矣。佞臣鄙夫,構秋荼束濕之網,罔上而行其私。當此時,給諫在夕垣,矯尾厲角,以抗當塗之人。太公燕居深思,憂聖世,念壯子,其必有減匕箸,停杯酒,中夜屏營,扶床而撫枕者矣!天子一旦翻然感寤,屍巨奸,解密網,旬日之間,天晶日明,乾坤軒豁。而太公七十稱壽,適當其時。覽揆之日,長筵紛列,五音繁會。給諫悉數而告曰:「聖天子今日行某政,明日用某人,今日捐何田租,明日理何刑獄。」太公炷香北向,祝天子萬年。退而舉給諫之觴,與親朋觥籌交錯,賦既醉而稱未晞也,斯不亦人世之極歡,吉祥之善事乎!自今以往,聖天子之盛德大業未艾,太公之壽亦未艾。而給諫以其時發攄志氣,鼓吹休明,於是乎逆奴埽冗,蛾賊授首,禮樂興而弦歌作。天子臨雍拜老,安車蒲輪,迎致太公,行養老乞言之禮,太公之引滿愉快,又何如也?

吾郡之耆老,崑山有周壽誼翁及毛翁,皆年百有餘歲,稱為人瑞。周翁歷元及明,所謂生長兵間者,不足以當太公。毛翁生當國初全盛,及見其孫之舉鼎元,可謂奇矣。吾謂毛翁如人年壯盛,康強無疾病,不足以為喜。以太公今日方之,譬如當桑榆之景,有羸老之憂,一旦霍然良已,脫沉屙而復少壯,其為慶幸,豈啻拔宅度世而已哉?余與給諫有道義之好,書此以為太公侑一觴。自茲每十年一祝天子聖政之記,與太公記年之曆,考之國史,徵諸野史,固可以互見而錯舉也。是為序。

永豐程翁七十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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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豐程使君九屏,由南曹郎出守鎮江,治行為天下第一。天子念東南要地,慎重監司之官,特簡為按察司副使,治兵蘇、松。而使君之父太公,以今年壽七十,丹陽荊大徹往在使君宇下,與諸惸紳往稱百年之觴,而屬余為序。

余觀生辰為壽之詞,不過鋪張盛美,稱引人世吉祥善事,而州民之祝其邦君大夫,則曰登彼公堂,萬壽無疆。雖原本雅頌,亦比於巫祝之聒耳,君子弗道也。若太公之矯志勵行,淑其躬而教其子者,則余請得而書之。太公起自孤生,零丁荼苦,依其繼母,以有成立。束修自好,不贏其躬,再世而始大。太公孝,故能教其子以忠;太公儉,故能教其子以廉,太公慈,故能教其子以惠。今自甄胄以北,京江以南,襦興歌,而鴻雁息哀者,其孰非太公之德教所與被乎?當逆奄之時,邑掌故承大吏風旨,持簿籍,醵金為奄建祠。太公奮臂大言,聲淚俱咽,毀其簿,抵之於地,慟哭於先聖之廟而出。當是時,奄祠廟遍天下,開府巡方者,爭懷磚負土,趨事惟恐後。太公一老逢掖,能引大義,不顧生死,斯已奇矣。使君在郎署中,以風節顯聞。嶽峙山立,人以為巨人長德,太公之家教積習使然也。余讀史記,萬石君以恭謹世其家,子孫皆為二千石,尊寵舉集其門,史家豔稱之。然考其家教,不過使其子孫馴行孝謹,浣廁、數馬足而已。無他忠言大略,可以法今而傳後者也。而漢之風俗,斤斤長厚,以保家門、守富貴為能事。陳咸謝其父曰:「具悉所言,不過教人諂耳。」孔光、張禹之流,保身持祿,依附名行,至於欺君父、賣國家而不知悔。則豈非內行修謹、立名非真之流弊耶?太公一老逢掖,毅然以風節為己任,終發聞於子。由此觀之,太公之教其子,視萬石君豈不有徑庭哉?蓋吾夫子惡鄉願,思狂狷,而史亦稱李固之節,視胡廣、趙戒猶糞土。吉州道義之鄉,歐陽永叔而後,文章節義,澹菴、誠齋之流風在焉。太公之所以教其子者,方諸西漢,此亦千古得失之林矣。自今以往,使君之名行益高,太公之家教亦益著。天子將見百年養三老行釋奠乞言之禮,國史當謹書其事,推明國家風俗教化之盛,迥異於西漢,而以太公之家教為質的焉。余之執筆而稱壽,自附於惇史之後者,固將不一書而足也。是為序。

范太公八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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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陵范君異羽,以吏部郎引疾家居,凡數年,天子即家起為尚寶司司丞。而異羽之父雲從翁,以今年八月為八十之誕辰,異羽方辦嚴趨召,乃迴翔里中,為太公稱百年之觴。

蓋自神廟之末年,天子深居,小人用事,唱為甘陵、雒、蜀之議,公然以鉤黨為名。海內士大夫,凡負名節,持議論者,靡不以一網錮之。而異羽為吏部郎、汲汲以辨論官邪,登用正直為能事,此所謂芳蘭當門,不得不鋤者也。異羽慨然移病歸侍太公,太公笑謂曰:「吾為慶雲令,不五月而趣歸。豈願若久據要津哉?」於是異羽日起居太公,修閑居侍奉之樂。匡床坐譚,石鼎聯句。融融泄泄,父子自為知己,不復知人世間風濤喧豗作何狀也。今天子辟門開窗,簡用遺佚,言者首惜異羽,是以有尚璽之召。而太公八十稱壽,實惟其時。追惟數十年來枯菀之交集,陵谷之推移,錯互倏忽,其可為停杯而歎息者亦多矣。太公之誕辰以八月,枚乘所謂八月之望,與諸侯兄弟觀濤於廣陵之曲江,此其候也。夫廣陵之濤,天下之至奇也。向令乘舟弄潮,隨波出沒,與陽侯爭頃刻之命。比其免也,氣盡魄奪,欷歔息勞,安得所謂怪異詭觀者而發皇其耳目哉?太公有道人也,結綬未幾,而脫屣去之。彼其縱覽於人世,不似置身曲江之上,登高而極目者乎?數十年來,菀枯陵谷,譬諸廣陵之濤恤然足以駭者,以太公觀之,適足以澡概胸中、灑練五藏而已矣。自時厥後,太公之壽,如川之方至;而異羽之功名,亦未可紀極。猶濤之氣所謂以神而非者三也。太公亦舉觴屬客,為之浩浩焉落落焉而已矣。於停杯歎息,又何有哉!太公聞余言,顧視異羽,殆亦為輾然而一笑也矣。

沈翁八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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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郡沈先生,今年八十。四月十一日,為其誕辰。吳之孝秀陸履長、許孟宏、陸彥修與其子伯敘、玉當遊,請余為祝壽之詞。余之稚子孫愛方授經於伯敘,而伯敘兄弟又繆以一日之長事余。則夫登堂為壽之客,宜莫先於余矣,而可以無言乎?余惟人生百年之內,其欣慨多端。至於生辰為壽,親知雜遝,杯酒勸酬,則遭時撫事,傍偟感歎之意為多。今天下方多故,胡馬逼淮水,洪河灌汴京,闖賊踞襄、漢,都會丘墟,江流橫絕。而吾吳介恃天子之寵靈,男耕女織,仰父附子,垂白之老,不見兵革。翁當此時,席長筵,列孫子,浮杯樂飲,抗音高歌,為太平之幸人,豈不快哉!

吾聞翁之生平,孝友節俠,仁心為質,好譚說兩漢兩宋忠義磊落之事,每高吟張睢陽聞笛詩、文文山正氣歌,使諸孫屬而和之。遭時艱危,聖主側席。酒酣以往,感江上之烽煙,悵中原之板蕩,其何忍養青龍、騎白鹿,置時事於局外哉!吾讀《六月》之《詩序》,以為《南陔》廢則孝友缺。《白華》廢則廉恥缺。馴至於《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而中國微,然後知《南陔》《白華》之詩,《採薇》《采芑》諸詩之所自出也。孝友廉恥之士不立於朝,則法度廢,陰陽失,為國之基隊,諸夏衰而夷狄盛,必至之理也。伯敘兄弟,服習翁之教誨,崇《南陔》之養,而厲《白華》之節,一旦得時而駕,在帝左右,經營車攻薄伐之業,於奴寇乎何有?《詩》曰: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又曰:侯誰在矣?張仲孝友。孝友之臣,於車攻薄伐,迥不相及,而詩人連比言之,豈偶然哉?《班》《史》稱車千秋銷惡運,遏亂原,因衰激極,道迎善氣,傳得天人之佑助。而郭汾陽當吐蕃入寇,車駕東幸,其論奏以為抑豎刁、易牙之權,任蘧瑗、史魚之直,則黎元自理,寇盜自平。此其說與《小雅》之序,固可以比類而互觀也。繇此言之,國家求《南陔》《白華》之臣子,亦已亟矣。伯敘兄弟出而為張仲、方叔也不遠矣。來歸飲御,炰鱉膾鯉,其所以為翁壽者,當尤盛於今日。而余之為翁祝也,既稱道其父子,間且以《小雅》之義,遍告天下之為臣子者,蓋亦頌禱之法宜爾。諸君子皆學古之道,必不以余言為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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