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紀聞
作者:包汝 

余令綏五年,強半常辰、寶武間。數數去還,不則內境深箐奧麓,停車問俗而已。以故地方土風物志,若黔、滇習俗所繇,目吸耳貯。每詫歎而異之,積久忘失且罄矣。癸酉正月遊海上,遇崇明僧悅心,談滇、粵事頗晰。尋省曩日睹聞,怳若有會,因搜臆而臚其大凡。無裨於術業,聊仿昔賢方言遺意,供丹鉛點綴之餘焉爾。是歲二月朔,公剡子書於虎林禪寺。

倭奴製刀,必經數十鍛,故銛銳無比。其國中,人煉一刀自佩,起臥不離,即黔、蜀諸土夷亦然。土夷試刀,嘗於路旁伺水牛經過,一揮,牛首輒落,其牛尚行十步許才仆。蓋鋒利之極,牛已斃,猝未覺也。其人走死如騖,亦略與倭同。

倭國無敲樸襍刑,有犯即殺戮。其死囚亦不用械繫,第以茅索,牽至一所,令犯者長跽,數僧人為導引,若懺悔然。旋即刑之。已刑,諸倭競來試刀,頃刻骨肉糜爛,慘酷莫甚。

南詔雲龍山,有共命鳥。又一山,高逾千仞,名無量山。山上殿,相傳自空中移置,為天帝取天女處。

獠獞報讎相擊,必啖其肉,臥皮上。傳云:「食其肉而寢處其皮。」蓋有自也。吳人自稱曰儂,晉人曰咱,苗人曰歹。

麻逸凍國在海島中,俗尚節義。婦喪夫,輒剪髮剺麵,絕食七日,臥寢屍傍。七日不死,則親戚勸之飲食,終身不更嫁。印度國亦然,夫死不再適,妻死不再娶,皆風俗足稱者。

錫蘭國有一大山,侵雲高聳,山頂有巨人腳跡,入石深二尺,長八尺餘,云是盤古氏足跡。

佛氏一莖丈、六洎丈室諸天等語,餘初未始深信。近聞鄰人董少泉云,南海盤陀石,形模不甚寬,及登陟甚眾,人不挨擠,此石亦不覺其隘。又武當山聖帝金殿,方廣不逾二丈,雖容數千人,亦復不窄。要知此目前道場,明明證據,可破凡夫隅見,開拓道眼。若更信受不及,是真顛倒,是真邪魔,是真謗佛。

羅鬼服飾,其椎髻向腦,紮以青帕,下穿大褲,上衣齊腰,外罩氈衫,衫掛背羊皮一方。雖土司宣慰冠服見中國上司,其袍服後亦掛羊皮。出則仍卸冠服,椎髻短衣如常。又聞羅鬼諸山,其絕頂各突出向前,如椎髻狀。要見服制各各不同,亦風土限之。

羅鬼國禾米佳過中國。彼地人又以燕麥為正糧,間用禾穀。燕麥狀如麥,外皆糠莫,內有芥子一粒,色黃可食,群苗以此為麵。每人製一羊皮夾袋,裝盛數升,途中遇饑,輒就山澗調食,謂之香麵。燕麥在羅鬼遍地有之,利賴甚多。語云:兔絲燕麥,徒有其名。當未核羅施舊志耳。

羅鬼人擄中國男女,仍以中國男女配耦,並不給配本地人,云恐亂其種。

黔省久困後,食糧已盡,掘鼠羅雀,並貓犬亦盡其類。圍解三年,城中尚未見貓犬。官衙民舍,鼠子絕無一枚。按察司中,僅有二鼠,見者輒愛而飼之,不行掩捕。(戊辰夏,辰沅兵憲回溪王公為余言。王自黔臬轉升。)

安酋國中甚富,有水銀坑二處,歲獲銀億萬。彼中田土,號黔省上腴。安邦彥未叛之前,其洞外田土,每與漢民互易,迭相輸租。及用兵後,省城外洞田,俱為黔省人占種。如安酋不滅,此又日後兵端也。

貴州羅鬼苗,造馬鞍精巧堅固。騎坐,人馬俱適。彼國大頭目一鞍,值價百餘金,最下亦十餘金,更無賤惡不堪者。其鞍凳不用鐵,亦以木為之,狀類靴頭,雖暮夜行高箐叢草中,露不沾履。

歲丁戊之交,余往返中州,每日早晚,必向平野中,伺日出沒狀。清晨見赤光方動,離地少頃,便高二三丈,迨晚則徐徐縮地,與中天時無異。可見中國去東極甚近,去西極則甚遠。禹服九州,止占大圓東南一隅。即成周稱洛陽天地之中,亦就禹服道里計之,實非天地全體之中。禪家有四天下之說,當非悠謬。

湖廣武昌府通山縣三都地方,崇禎元年四月間,洪水衝出古銅鐘一口,款系周朝製。器上有「圜花錞」三字。重十八斤,聲極清遠。初解本府,不收,後解貯藩司。

辰州府城南,有伏波將軍廟在山麓。登廟則郡治民廬官廨,歷歷在目。下瞰江水,浩然南逝。目境甚豁。廟有山谷老人題字畫,奇宕可愛,是其遺跡也。

辰沅江流迤,北自白漳來者,極清,其南自洪江一帶來者,水色黃濁。登山俯瞰,清濁中分若截。雖檣櫓競馳,毫無夾雜,大奇大奇。

天啟六年,建魏忠賢生祠於張掖門內。上親賜額,各省直靡然效尤,競為奢麗,而我浙尤甚。浙祠宮庭之僭侈,不必言。至為忠賢像,婉轉便捷,一切如生。人間開盛筵,邀忠賢像,張樂高會,陳饌進觴,悉如獻酬禮。腹中置錫肚腸,上酒,輒灌入錫腸中。度將滿,揖像出庭小遺,去錫口塞,酒輒注放一磁壇內。隨命撒肴,並酒賜隨侍者,諂媚之工至此。時余在沅陵,聞之南都來者云。此浙撫為之,撫潘汝禎也。

豸舌如鋸,著處無不立斃。故曰豸舌雖狹,而有殺虎之能,言其銛也。

楚魏間,濱河處淤田,往往彌望無際。其開墾成畦者,動輒千億,真天地間未辟之利也。但彼中治田,不若三吳之勤,歲不過一稔。以此收獲,亦不甚奢。然楚中穀米之利,散給海內幾遍矣。原大則饒,其然其然。

《廣輿記》載綏寧出夢花,云:佩之,令人夢不忘。余至綏遍詢耆舊士民,並不知有此花。及查該邑舊志,原不見入物產中,志載之訛若此。居官者慎勿按圖索駿,向方州覓杜若哉。

江豚大者重七八百斤,不可食。熬油燃點極亮。臨水燃豚油燈,水底畢照。一云「歡飲則明,工作則暗」,故名懶新婦。

洞庭湖中有白魥,稍類江豚而大過之,重者每一二千斤。白魥有雌雄,肚下牝牡狀,酷類男婦。雌者有乳二隻,因疑水俗皆濕生,或卵生也。既有乳,則系胎生。然則海馬、海狗及江豚之屬,亦必胎生矣。或水族四生皆有,所不可曉。嘉魚上下排洲間,頗有此魚。

淇,衛武公故址也,余丁卯入觀,道經其地。城不甚廣,第殷闐稠密,當時夫子庶哉之歎!豈至今猶存其遺耶?郭外淇水環旋,澄碧可愛,然僅涓涓線流,無渟泓蕩漾處。或是時寒冱,水涸乃爾。周望四野,盡平畦,求所謂猗猗竹,絕不得見。想武公時風景,必不若此。感物懷人,可勝仰止。

松鼠能以尾飛。其騰越樹杪,雖相隔一二丈許,但陡豎其尾,驀然飛越,勢在尾也。鷹轉尾而有摩天之勢,松鼠揚尾而有騰空之能。

粵西蟹臘、京師蘋乾,俱以鮮美味屈。折市賣,令名品削色,皆遭劫也。如閩中側生乾製,發販遍給海內,雖失本來,還成佳味。

霍靖州,黔人也。嘗為余言,曾與同鄉張進士、胡孝廉昆仲五人,往武當山進香。聞有不二禪師在山,能知未來事,隨即參訪。不二坐禪入定,不敢驚覺,各默侍其傍。少頃,師舒眼見諸公,動問訖。坐語良久,各求指示,師挈霍公手云:「汝慢行,我先送四位。」及至門,但見師兩目淚流,呼「可憐,可憐」而別。然後轉送霍公。各亦不解其故。越兩年,安酋倡亂,黔省屠戮幾盡,張胡四人俱在難。霍時令我浙臨安,獨得免。不二師之前知如此。彼時山中咸謂不二年一百二十歲。丙寅八月,余在武陵,過德山禪寺,有老衲,自言不二門下,亦年百餘歲矣。詢不二已於乙丑歲涅槃。

襄江道中,沿堤上下,蘆蕩不知幾千頃。土色青黃相錯,地形亦不窪,此吾鄉腴田也。不識何故,棄不樹藝,竟作樵漁湯沐邑。海內曠土,總不如湖廣之多,湖廣真廣哉。

荊門州南十五里,地名掇刀石,有關帝廟一所。殿上神座右偏,帝所用大刀,插石竅上,搖之亦動,提之則不能拔。廟僧云:重一百八十斤。刀杆圍可七八寸,刀脊甚厚,長約一丈四五尺許。色澤蒼紺,體式精緻雄壯。聞天啟元年,黔中總戎張某過此,意欲取閱,辦牲儀拜祭,隨命健兒數十輩,百計取之,不能起。碑文稱帝過襄樊間,掇刀於石,後土人因山為祠,塑像供奉。夫帝忠義大節,卓絕千古,不以勇力特聞。即以勇,亦豈有能出帝右者哉?

荊襄綰轂滇黔,襟喉楚魏,天地間大都會也。方劉表彌留之際,昭烈存恤其孤,撫有其地,進窺巴蜀,東向以爭中原,豈不力半功倍?坐為東吳弋取,乃借而據之,卒以釀釁,不其拙乎?總之,昭烈小慈小諒,而無大略者也。

象有兩門牙,向外垂地,不以齧物。以其出自口中,輒以為牙,實非牙也,如鹿角然。雄鹿有角,雌者無有,象亦如之,母象無門牙。

象形至蠢,而性最靈。命之打鼓,以鼻扣地作鼓聲,逼肖;命之作虎嘯,吹喇叭,亦仿佛似之;命之跪,輒屈其後膝;命之舞槍,則以鼻撩槍盤旋數回。不但通人言,尤善曉人意,此釋氏所以龍象並稱歟。

緬鈴薄極,無可比似。大如小黃豆,內藏鳥液少少許;外裹薄銅七十二層,疑屬鬼工神造。以置案頭,不住旋運;握之,令人渾身木麻。收藏稍不謹細輒破。有毫髮破壞,更不可修葺,便無用矣。鳥液出深山坳中,異鳥翔集,所遺精液也。瑩潤若珠,最不易得。

茶油樹葉,四季常青。每於八九月間開花,色白而香,晝舒夜歙,結實凡十餘月。直至次年六月,方采攝製油,足備周歲之氣。以故色味清和不滑。此食品中最宜脾胃者也。綏靖間多有之。

湖北民俗,喜建庵院。田產兩爭不決者,輒舍作庵中香火。流寓僧道,俱有妻室子女,耕種納稅,與居民不異。

湖北氣候甚信,每年三月初便舒融,可去綿服。此後更不復冷,無所謂麥秋天者。至十月方穿夾衣。長至以後,亦止須薄綿一重,遂可禦寒,不必重裀襲裘,如我鄉冬月也。滇中更暖,過冬不用綿絮。

戊辰冬,雨雪四五日,綏寧居民,皆謂本年天冷異常。時小江中魚,凍死浮水而甚多。民間附江者爭取,動輒數十斤。余從三都署沿江,過太平里所目睹者。魚生長於水,寒暑皆藉護持,何至凍死?余謂小江水淺,且江底皆石子鋪積,無水草可以潛伏,以故不能耐霜霰之氣。然彼土人咸異之。

猺人雖有男女居室,然移徙不常,如鳥獸然。遇大山人跡罕到處,有可耕種者,遂結茅棲止,樹藝黍粟。伐大樹為獨木盤、盎、壇、盒之類,甚巧,攜出市易米菜。能捕虎豹犀兕。善識草藥,取以療人疾,輒效。又解為厭魅詛咒之術,書人年庚,埋置土窯中,用法詛咒,其人輒夢鬼物驅擊,往往驚怪嘔吐鮮血而死,謂之埋魂厭咒。猺人雖少,而群苗避之不敢忤,畏其術也。

湖北郡邑,大都漸染苗習。民間同姓婚姻者,已不勝混亂。其弟配孀嫂,兄收弟媳,亦視為常事。至於姦情犯倫,如翁亂媳,侄幹姑,甚有祖奸孫女,如此之類,不時見告。若盡以法繩之,真所謂誅之則不可勝誅也。

寶武、辰靖間,苗類雖多而不能為亂,其族分也。苗性無恆族,分則彼此相軋。一有仇恨,沒世不解,日耽耽窺隙乘之。自相殘噬,害不中漢民。縱間有搶掠獲小利,輒獸匿鳥散。有司但稍以法羈縻之,無他虞也。頃黔蜀之變,正為先年設立土司故。土司初藉朝廷名號,箝束其眾。迨後法令已行,苗眾遵服,遂借眾勢脅制朝廷。如邇日奢安兩酋,其殷鑒已。消弭久長之策,無如解散其類。欲散其類,無如革去土司。第方今負固日久,眾誌方合,土官不可革也。我革之,彼且彌戴之,其在征剿蕩平後乎?噫!安得王文成、韓苑洛其人者,與深言苗事哉。

楚地產白蠟,而湖北尤多。取蠟之法,於四月內,將蠟蟲置女貞樹上,蟲吸樹脂。兩三月後,漸長如蠶。遂吐蠟卷抱樹枝,瑩白成片。九月間採取,煎熬作餅。各夷洞慣畜蠟蟲,縣民但取蠟,不解畜蟲。每二三月,進洞收買蟲。凡一斗,常價用銀一兩四五錢,貴至二兩外,賤極亦一兩。畜蟲亦在四月中,布種女貞樹。但蟲必俟一年方收,蠟則半歲可得,故漢民多不收蟲。蟲與蠟,俱蠟蟲所生,共在一殼內,大如豆,上面赤色者為蟲,其下稍白者為蠟。蟲一樹止可放三四顆,蠟一樹可放二十餘顆。樹放蠟者,雖有蟲輒死,不得生子。

湖北民家得獮猴,撫養馴熟,用以防夜。遇晚,鎖置戶外,如有警,輒叫喊報人。秋間蠟樹遍山,每有竊摘者,亦放猴於樹。賊來,登高而呼,人咸知覺,往往捕獲。

綏地慣賊,有藏形術,使人對面不見。又能用符水療治夾打,雖重刑困斃,飲之痛立解,仆立起。嘗獲一劫賊章士彥,系黔陽人。審時,用新夾棍夾之,逾時笙敲至一二百,已寸步難動。扛抬入監後,隨乞井水一碗,口中不知誦念何語。飲水少頃,足遂能伸縮,半響輒便站起,通監咸異之。自言有符咒,立能止疼甦踣。監犯棒杖未愈者,爭相求治。余命監役加鐐杻,晚則錮之於柙。復有竊賊劉傳定,善幻術,能障眼匿形。遇追捕急,每用術揚去。嘗戲用瓦沉池塘中,良久取瓦,輒得魚數尾。云:瓦得咒力,旋化為獺,魚自就捕也。傳定系綏邑三都里民,同黨甚多。余嘗經過其里,家亦不貧,恃其術,屢犯不懼。丁卯歲,嚴比捕役,百計獲之。詳配大龍驛,村間始安。

臨口巡檢司廨,諸葛武侯屯兵處也。周圍土城可二三里,左山右江,前有觀星臺遺阜,形勝頗佳。武侯南征時,曾駐節於此。古人行必列營,止必築壘,以故猝然撼之不能動。所謂節制之兵,立於不敗者也。

地方靈秀,宜留之本地方。宦遊偶遇名勝處,止宜探尋賞鑒,題詠標識,不蕪沒山川之秀而已。若采鑿輦載以歸,取天地間名山大壑之奇,供一家池沼耳目之玩,便山靈削色,遊人減致,殊非韻事。

歲戊辰,兩過桃源仙境。其山不甚高廣,憑覽一望而盡。絕無陰崖奧谷,巉岩寥泬,不知何故,現此靈異。地方民居,皆敦樸純龐,循循守禮,綽有古風,大非湖北諸郡邑囂悍風習。豈亦仙靈所薰被耶?

通道縣共六里,止二里系漢民,被服與中國同。四里系苗民,不冠不履,男婦俱左衽佩刀。男子頭插雉尾,身穿短襖,胸背兩臂俱花繡;婦女頭髻,偏挽右傍,頂上插一銀牌為飾,上衣齊腰,亦俱花繡。男婦下截止穿長褲一條,冬夏跣足。男子娶婦,過七日,即送回母家。遇耕獲時,暫喚回幫助,平時止在母處。男子年長未娶,號羅漢;女子年長未嫁,號老陪。其羅漢已娶妻,遇婦人有姿色者,仍託名羅漢,復行取討;老陪已嫁夫,遇得意男子,亦自託老陪,又復嫁配。夫婦不恆,自成夷俗。婦人非有孕欲產,不至原夫家。其夫各亦不戀本妻。此苗錯處中土,編在版籍,其習俗如是。

東林寺,遠公募造。木植俱從一小池中浮出,號出木池,遺址尚在。

大小酉俱在辰州府沅陵縣境,今俱榛棘荒丘,洞門不可復跡矣。聞之彼中縉紳云,先朝一道台,遊洞,攜出書一卷。及衙齋取閱,前書已成片石,不能繙揭。從此遂迷入洞路徑。夫仙凡敻隔,藉此一段靈異,猶可令徘徊瞻跂,彷佛遇之。今竟因一人閉塞,惜哉!雖然,大道非人不授,仙靈顯現有時,俗人不得其門而入者,安知上根勝侶,不蚤已掉臂而升堂也。

黃帝即位丁巳,八年甲子。因命大撓作甲子以紀元,此曆家鼻祖也。考歷代編年史,及康節皇極經世,挨次積算,自黃帝八年為一甲子起,至我明天啟四年,僅七十三甲子。總七十三甲子計之,大略四千三百餘年耳。程以大椿之數,不足當一春秋半也。何其間淳漓升降之運,理亂分合之統,樊然不可致詰如彼與?

余戊辰竣計典出都,道由豫梁達楚境。復自襄陽買舟抵常武,凡兩月餘方抵縣。日馳驅廣川崇谷中,韶華春色,付之一擲。因思國朝楊君謙《燕回詩》有「九十日春如夢過,三千里路看山回」語,政堪與余解嘲。

獅子捉兔捉象,皆用全力。蓋謂其猛鷙之氣,不必得不發也。昧其解者,輒謂事無小大,必須用全副精神。人生有幾副精神,堪以泛應耶?庖丁解牛,髀髖始用斤斧,排割皆中理解,此所以肯綮未嘗,此所以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知此道者,可以養生,可以治天下。

長沙湘鄉縣洙津渡,渡夫最刁。客擔經涉,受其逼詐者,無不切齒。按台孫君,頗聞其故。一日魚服過此,目擊橫慘狀。行部時,令置十灶於渡頭,俱架大鍋蓬蓋,擒獲渡夫,屏人密置一鍋內,各固封其外,焚香禱天。喚渡夫妻,令隨意著火,十鍋聽其信手燃薪。竟焚渡夫,一鍋骨肉糜爛。自此遂不敢肆。余己巳秋赴省,村人為余言。然是時有貨客擔,尚每擔索銀一分,餘風未盡殄也。楚中有「走盡天下路,難過洙津渡」之謠。

黃鶴樓南望漢陽,城郭歷歷在目。江流相距七里,其實不過四五里耳。風順瞬目可達。水勢亦似不險,然不時有覆溺之患。余扣江干居民,都不解其故。漢陽長楊公四知語余云,此中有弱水三分,以此輒致壞舟。想當然耳。

漢江北為蛇山,黃鶴樓在其顛;南為龜山,晴川樓踞焉。黃鶴、晴川相望,軒軒秀麗,江流浩瀁,城邑殷闐,登覽使人襟期開滌,眼界擴拓,真大觀也。查碑記,黃鶴樓,辛氏故址。辛氏系酒家,一道士時來店中沽灑,隨到隨應,經年不索其值,終始無倦色。一日,道士畫黃鶴於壁,輒解飛鳴,道士跨之而去。辛氏舍宅築樓以供,蓋純陽呂師也。今規制崇宏,系是後來宰官改辟,盡非其舊矣。

楚省城垣,因山增築,形勢不圜而方,古所稱方城是也。城中風氣樸茂,被服飲食,皆適豐約之中。余遍遊市肆,諸凡蕩心喪志,奇技淫巧之事絕少。即此可占民俗之淳。

楚宗錯處市廛者甚多,經紀貿易,與市民無異。通衢諸綢帛店,俱系宗室,間有三吳人攜負至彼開鋪者,亦必借王府名色。各衙門取用綢帛,俱有直月,伺候並不爽悞,宗室與市民一體。

江西吉安府永新縣,有石人洞。傍列羅漢十八位,上有觀音大士一座,形像天成,並非穿鑿。洞後又有風、花、雪、月四小洞。入風洞令人旋轉不能站踞;花洞四時有異草奇卉;雪洞仰視如雪;月洞有一隙逗漏天光,睇盻儼同滿月,山靈之異如此。己巳冬仲,友人賀時瑜招飲,席間為余言。

武岡州岷宗素橫,每每強占人田房子女,有司不能禁。天啟五六年間,岷王初立,精明嚴肅,約束諸宗,地方賴以安枕。至崇禎初年,凶校彭侍聖盜帑事敗,賄結逆宗企鋀,一夕毒斃岷藩,士民悲之,如喪考妣。今彭校已伏法正辜矣。

自軍餉煩興,開遼生之例,每名輸銀百兩有奇。給授衣巾,願聽考試者,學臣一體黜陟;不與考者,青衿終身,尚有限制也。楚中協濟黔餉,別有餉生之例。每名僅二十兩,亦濫極矣。武陵、桃沅間,又有所謂讚生,納銀五六兩,縣給劄付,專司行香拜賀讚禮,服色與諸生同混。見道府州邑,稱謂起居,一如諸生禮。昂步街市,人不敢嗬,此亦學宮一玷也。

綏邑深山洞壑,多有神怪,能致雲雨。每天旱,里民邀巫師,散髮持咒,入深壑內,遇有蛇虺之類,即取回,供奉祈禱,輒得雨。事畢,醵造銀圈等件,贈以繫佩,鼓樂送還原處。己巳年旱,岳溪里民,覓得一蛇,頸項銀圈凡六件,蓋借禱不止一次矣。

湖北大山無人居處,岩洞深𥥆,往往作老猴窟穴,有術能攝取婦人,入洞淫慾。又不時化作婦人,沿村行走,或向人家借貸物件,借去亦仍送還。居民多有識之者,畏其術,不敢捕。

大山猺人,攜帶物件出市,或縛置頂上,或繫住脊膂間,並不肩挑手持。彼以為便,人以為勞。古稱負戴於道路,此豈負戴之遺與?

辰常間,水族甚多,獨無蝦,不知何故。甲魚有大至四五十斤、百餘斤者,極肥美,巨過於黿,而實非黿種。

武陵五月間多鰣魚,味甚美,價不甚昂。冬月鮮筍尤多,絕勝閩中。

楚中饒蟹,市兒計隻索值,巨者不過八九文,肥碩似勝我鄉。己巳九月間,寓省幾一月,日市數螯下酒。省中多用蘇釀,味薄不芳冽,云是蕪湖間販行者,原非蘇造也。

大禹詳內略外,不但弼服建官,即分州亦然。徐、梁、兗、豫,壤地稍縮;荊、揚敷土則甚衍。蓋古者以南服為蠻夷之地,要約羈縻,長使不侵不叛而已,不以文法繩也。後世東南日辟,而西北未見擴充。今天下物華土產之盛,萃於吳越,使大禹生此時,畫疆定界,當另有一番裁割。

廣東清遠縣有飛來寺,其地山水極奇秀。忽飛墮一佛殿,殿內大佛五尊,上站一尊,左右各二尊,皆立相。殿內一僧偕來,垣屋牆壁皆不動。止殿後缺一角,飛來時掛在梅嶺地方一崖石上。至今飛來寺一角旋葺旋倒,不能長久。梅嶺人因有掛角之奇,隨庀材造成一寺,名掛角寺。(學博常君為余言)

粵西容縣有老君洞,洞內一石人,龐眉臒容,手植一拄杖,俱天然造設者。洞甚深黝,不可測其底。(縣尉嚴君嘉相為余言。)

贛州壽量寺,唐末盧光稠舍宅造建。初光稠閤門病疫,醫藥祠禱弗愈,聞雲泉無憂山有僧道誠者,夙著苦行,延請祈讓。道誠至則云,「法華經可愈」。光稠如言虔奉,疫疾隨愈。欲贈謝之,道誠云:「得一袈裟地足矣」。光稠乃捐宅東花圃,為建梵宇。初名盧興延壽,宋祥符中,始賜額壽量。

靖州青靛山,一泉從石罅中出。雖大旱,涓流不絕。越八九里方入溪江。遇石坎高處,噴飛激注,若雪卷霜凝。臨流近視,冷冷寒色薄人。餘署月過此,必停驂盤礴,掬飲而去。泉在孔道間,從無鑒賞之者,止供輿人恣取,日用而不知也。

薛濤井在成都府。每年三月初三日,井水浮溢,郡人攜佳紙,向水面拂過,輒作嬌紅色,鮮灼可愛。但止得十二紙,遇歲閏則十三紙,此後遂絕無顏色矣。是紙用以奉貢,歲止獻六張,餘為蜀府所留。此一段大奇事。校書文彩風流,特借井瀾,見其春容歲歲耶?

諸葛井亦在成都。井口不甚寬,其下則闊落宏奧。上用巖石築砌,虛懸空嵌,竟不墮下。郡中汲取不涸,亦奇跡也。

玉華洞在沅陵縣船溪驛東五里,深曠瑰異。石柱數株,如古檜喬松,蒼翠聳立;石筍垂垂下插,不計其數。回環石壁,盡崚嶒懸嵌,或如龍馬奔騫,或如諸佛現像、大士跏趺。怪怪奇奇,難以枚舉。辰陽諸洞,當以是為最,無出其右者。我浙武林石屋、飛來峯,皆被人工穿鑿,大傷本來形模,彼中絕不爾也。獨南向石筍二三,尤玲瓏奇絕,為一道尊採去,遊人惜之。

方語隨地易聲,即鳴禽亦然。吳中播穀鳥,鳴必四聲,俗所云「各家播禾」是也。至杭郡又訛為「劄山看火」,蓋此鳥蠶月盛鳴,杭民育蠶就繭,必熾火蠶山下,故訛指為「劄山看火」耳。其實播穀聲無異也。至楚地湖北,播穀鳥鳴止二聲,辨之僅似「播穀」兩字,與吳中絕不同矣。舉一播穀,可見他鳥盡然,特其鳴聲大略相類,人不暇致詳耳,安得起公冶生辨之?

人生出處,皆有默定之數,不容矯強。丙午北榜王解元,松江人。郡送旗匾,書「鴻逵接武」四字,蓋從其尊公刺史言也。至己酉領解燕中者,為我家儀父鴻逵,人咸異之。乙丑,余選授綏寧,陳仲因《孝廉送行詩》,有「沅芷蘭方馥,高唐夢欲成」語,後竟量移高唐,簡閱扇頭,不覺失笑。事難揣度,數有前定若此。

張江陵相公《遊南嶽記》云:「夜宿觀音巖,巖去祝融峯可里許。仰觀天垣諸宿,大者或如杯盂,不類平時所見」。讀此可以知衡嶽之高矣。《衡山志》云:「高九千餘丈」。楊升庵云:「祝融峯一萬八千丈」。

周郎赤壁,在嘉魚縣境。余戊辰南還,曾一寓目。若東坡所遊,則齊安磯頭也,亦白赤壁。蓋東坡遙指而言耳。今楚省人輒謂有兩赤壁。

元世祖嘗感異夢,謂南嶽朱明峯有王氣,命斷其脈為深塹。迨我高皇帝龍興,氏與國號,正符朱明之讖。定數不可移,成命不可易如此。世廟初年,有司因皇嗣未誕,用堪輿言,塞土平塹,填補鑿斷處。未幾,元子誕育,蓋今日山脈斷而復續矣。

雪芝乃冰霰所積,歲久蒸結而成。產陰崖絕壁間。晶瑩如玉,懸掛峻阪,非攀蘿捫級,不可擷取。食之能療肺疾,清夙垢。衡嶽間有之。

貴州偏橋衛北五十里許,有諸葛洞。武侯征南蠻,經歷處也。洞中有怪物,狀如水兕,時出為祟。地勢山崖相湊。水急,上下距懸四五丈餘,陡峻險惡,舟至此遂止。冬月遇水勢稍緩,多人挽曳,亦僅可至偏橋。從是往滇南,盡陸途矣。苗頑反側,自古難馴,不獨其性獰劣,要亦地險致然哉。

湘水以北,民間俱不留宿舂。每早舂穀造飯,取其新潔。相傳武侯南征,因其易亂,恐糧餉積聚,更難制服,故以此法愚之。即富家亦止積穀,不積米。其穀又率連穗收藏,不似我鄉止存皮殼。蓋彼中田段,計攢數起畝,每畝大約百攢,禾凡五捏為一攢,五攢為一把。即畝有盈縮,不過二十把下上耳。

綏寧在市里五甲,地名龍爪坳。山坡形似龍爪,故云。居民楊姓者,葬祖坳上,家多瑞徵。楊某岸容,修髯長過於腹,人呼為楊長鬚。一日遊京師,為邏卒所獲,舉朝異其狀,竟抵於辟。復敕有司發其塚,掘斷土脈,是時坡流紅水,腥膻似血。洪江一帶,三百餘里,江水盡赤,越七日而復。今改呼斬龍坳。余觀其地甚淺薄,非興王鍾祥之所,縱使他日舉事,不過陳友諒、張士誠輩,祗為英主驅除耳。

辰溪縣西二十里許,有龍角崖。山頂兩石,尖聳相並,狀大類角。相傳往時有白龍,於此飛騰,蛻角其上,後化為石云。

綏寧三都里,舊有三郎廟,神最靈。里民以祠宇倡窄,築新宮於山麓,謀移奉焉。附近舊祠眾人,堅不肯移。神每著徵應,示以欲移意,眾復頑蠢不從。神又感夢云,汝輩不聽從移供,當洪水漂汝。眾民恃居高阜,笑稱洪水若能漂我,平地盡成海矣。竟不果遷。一夕,忽崩墮山岡,大水湧出,漂沒田疇萬億。廬舍人畜,俱蕩溺死。獨舊廟兩傍,湧石堆疊不動。里中因迎神供新祠中,此己巳三月間事也。時余方在地方,彼中神祗,可畏若此。傳稱楚俗尚鬼,匪獨風聲使之,當亦有不得不爾者與。

衙門通例,設立土祠,專供土地。印官遇朔望日,必親詣謁拜。獨楚省藩司,易土祠為神祠,內供土地於中,右則司社,左則中霤,再右則司戶,再左則司門。土地塑像,餘皆木主。蓋奉五祀之神也。至臬司則止供土地如常。

客座中與人附耳密語,最是一病。我所附耳者,不必親厚也,所不躡附者,必謂我疏彼矣;我所耳語者,不必陰私也,所不與聞者,必謂我發人私矣。士君子心口亮直,何事不可告人?如不堪眾聽,則姑置之;如可共聞,則公言之,何故效兒女態,使人疑我輕佻,疑我訐摘?每見若此者,不覺心厭,故為識之。

大舜陟方,遠屈瀟湘衡岳。想為苗弗即工,欲親履其地,以德撫化之,未克至而升遐也。苗族多種,散處湖南北之交,及滇黔西粵,不可縷數。近年安酋發難,叛者九起,幸其同類自相噬齧,心力不合,尚易制御耳。噫!銷萌善後,豈易言哉。

苗民貪利嗜殺,尤蓄恨不忘。凡系讎家,雖子孫數十世以後,切齒思報。官府能虛心細訪,撫喚至庭,面與部分曲直,量以漢法申之,遂歡呼悅服,從此兩爭各息。即彼方聚兵交刃,亦旋解散。余在綏邑時,芙蓉、小水二洞,構兵不止。曾諭洞老款長,齎票勸誘,令其到縣。即命二家備陳始末,熟酌處分事宜,徐出數語曉之,各相輸服。蓋其情既平,彼亦不能執以為詞也。士君子遊宦茲地,慎毋輕信狡夷一偏之詞,發兵議剿。勿論禍蔓難圖,即一舉遂定,終不能服犬羊之心,使其永永安寧也。

黔中出九香蟲,生澗水中。春夏出遊水面者不可用,秋冬潛伏涯石下。土人掀石得蟲,輒以售人。服之宜子,不但房術之需也。服法,用十四枚,將七枚微火炒去殼翅及足,七枚去殼翅足生用。每服一生一熟,作一次嚼食,白湯下。日服二次或三次,用完十四枚而止。

靖州南二十里飛山砦,相傳為元末朱都督屯兵之所。牆礫間時有米粒,色微黑而不腐,云是朱公所遺兵糧。遊客謁神祠,取輒得之,至今尚有。服之可療脾疾。此亦一段奇跡。聞衡山有仙人糧,斯其髣髴與。

語云「金之所在則山童」,此未必然。今淮徐以北山大抵皆童,豈盡鑛穴所在耶?

天啟二年十月初九,河南禹州紫金里有山,名大槐,是日午刻,一大鳥飛集其巔,遠望高可丈餘,渾身綠色,頭上長毛陡豎。群鳥大小相隨,不計其數。四面環繞,東西占山三里,南北二山俱占滿。至十二日申時飛去。各鳥仍隨,不知何適。地方共謂鳳凰見,撫臣上疏申報。禹州即漢潁川地,漢黃次公在郡,鳳凰曾集。今禹城東西各一臺,稱鳳凰臺。

貴州夷俗,能為變鬼法。或男子,或婦女,變形作羊、豕、驢、騾之類,齧人至死,吮其血咽之。宣慰土官,重法禁不能絕。或捕得輒生瘞之。雲南蠻能化形為虎,以人為糧,犯者族誅,終不可止。此等土俗,真所謂羅剎鬼國也。

洪武初,張羽、楊基、高啟、徐賁,皆有盛名。世以似唐初四子。又張羽詩社,自高季迪、楊孟載、徐幼文三人外,有張子宜、方以常、王止仲、浦長源、杜彥正、錢彥周、梁用行輩,號十才子。

天啟三年七月十六日,湖廣辰州府沅陵縣民向學家,牛生犢,一身三尾二頭。當即掊殺,二心二腎。又本月二十日,同縣民向方寧家,豬生四子,最後一物,猴形,長嘴隻眼,後二腿無毛,口出異聲。人皆驚駭,亦即捶死。

粵西柳州羅池碑,子瞻先生筆也。萬曆癸丑間,海寧董雲泉作郡,見碑石斷壞缺三字,曰:「有能得此者厚給之」。不三日,父老攜一石至,合之不差毫髮。詰其自,曰:「曾夜經城下,見火光逼霄,意必寶藏。旦發之,得此石。不知為蘇公碑也。」靈跡巧合如是。凡物之至者必有神,其然其然。

石泉縣石紐村,大禹生此。石穴杳深,人跡不到。有掘地得石碑,乃唐李白書「禹穴」二字。人因以會稽禹穴為訛,余謂當是隨其生歿之處,皆目為禹穴,恐非訛也。

西洋國鳥銃,能及六百步外。初放無聲,著人體方發響,所擊立斃。天啟初,宣彼國三十人,至京教軍士銃法。甲子春遣回。至杭州,曾見之。其人色黑似墨,顛毛不及寸,皆團結如螺,兩旁髭鬚亦然,頗似今所圖達摩祖像。所用刀鋒,利而薄,可以揉捲,蓋千煉鐵也。其小銃以彈飛鳥,亦在半空方響,發無不中。

虎骨異凡獸,能於咫尺淺草中,伏身不露。及虓然怒號,則雄偉異常,故諺有「尺草藏虎」語。

柳州羅池,子厚先生祠在焉。池中雖冥晦風雨之夕,必見月。衢路可里計。雖晴畫星曜,燦燦當天,人皆見之,不曉其故。友生董南宮嘗言之。

南京報恩寺塔,不時舍利放光。新安潘景升,自言嘗見二次。初見僅塔頂透出紅光,罩蔭全塔,如燈籠覆蓋薄紗相似。紅光外浮,塔體映照,極其玲瓏。第二番則見塔上火焰遍炎,每塔門內注射火光一道,各現一小塔影,九層盡然。大塔之表,環繞小塔數十里,璀璨絢燦,不可名狀,尤屬希有奇特。(鮑西清為余語。)

閩中紅夷,日本屬國也,舊往來閩地市易。神廟末年,輒築堡於海壖,為久駐之所,廟議憂之。迄不得要領驅逐。至甲子春,有漳州人李姓者,自日本歸,云,日本國王婿也。蓋李本閩中優人,先因渡海失風,漂至日本。日本主愛其人物秀麗,以女姪妻之。在彼數年,思欲歸祀其祖,故返。時撫臣南居益聞知,召詢島中事。且以解散紅夷,請畫策。李優云:「此系我國屬役者。第諭之,當去。」隨傳令使歸,各棄堡去,遂得隳其所築。閩中腹心之患頓釋。功歸樞撫,然不知實一小優之力也。

閩中產烏飯草,能縮米,一名瘦米。用以煮米,米粒堅細,每斗僅得升許,第色帶黑耳。軍行必備此,可以輕騎遠出。

閩中一人,逋稅甚多。事將發,計無所出,禱夢於仙遊。夢一箬笠,罩鼠八枚,覺而不解。復拜懇曰:某愚人,不能測聖意,願示一顯兆。隨夢神語云:汝第往路,遇二秀士,當以夢質之。能解此夢者,必中狀元。囑渠不必來祈夢矣。其人出,果遇二士人,即以夢乞解。一士人忽云:帽下八鼠,乃一竄字,是令汝逃也。其人拜謝,語以第二夢。是科,士人果中狀頭。(聞之沈景日年兄。)

水至清者莫如黃河。嘗取黃河杯水置几,少頃,即瑩徹可鑒。蓋星源本無纖醫,以其挾群山沙跡,噴薄而來,日夜無歇,故其勢不得不濁,然清體常在。少澄之,立現也。至江流不然,非逾時則不得澄定。亦予所親試者。

松潘衛在川省外千餘里。其地苦寒,六月尚穿裘褐。四五月霜雪未斷,不產禾穀。民間通食牛肉。自牛肉外,他味絕少。俗有魚龍、雞鳳、菜靈芝語。即宦遊其地者,亦用牛乳作飯。其食法,先將乳酪幾斗,熬煎數沸,盛貯盆盎。臨用取一二鍾,著滾水調食。凡食二三鍾飽,與啖米麵無異。屬夷盡番僧,例有賞齎,用紅布及供佛線香等項。番僧皆念佛,稱佛號不去口。然性獰悍,稍忤意,輒相格殺。番地產黃金,富僧輒用金飾屋。俗貴茶,中國攜茶與之,即以金贈。雖一手掌茶,可博金一握。(綏寧鄉紳袁煒為余言甚悉。袁嘗官松潘。)

鰣魚腰間,環有紅鱗一帶者,名魚皂隸。漁人得此,是年鰣魚最多。以進內使,內使必張讌,會集司道,設水盂,畜魚皂隸,共相稱賞。

道州藕,嚼之作蓮花香,氣味異常。藕即茂叔先生所遺種。茂叔,道州人。

辰溪縣對江有鐘鼓洞,在山罅中,路窄難上。白日非火炬不可陟。其所謂鐘鼓,聊取意而已。有鄒南皋先生題石一律。至天柱縣鐘鼓洞,平曠可憩,目境甚豁,鐘鼓天然成韻,真奇跡也。

湖廣黃陂縣九歲幼童熊鼎鉉,持文稿呈送,按院陸蒙,稱賞勉勵。又同縣有三歲神童,未曾讀書,能作詩對句,亦到省見各上司。俱天啟六年五月間事,時余在任見報。

諸葛武侯壘石為八陣圖,誤入者,迷惘不能出。神宗時,周巡撫敬松過其地,詢問八陣圖蹤跡,從者指壘石以對。周心疑英雄欺人,輒命軍士拋擲江中,頃刻而盡。至次早見舊壘,痕跡如故。不但位置無紊,並壘疊痕跡,宛然無改。以此人益敬異。

綏寧早禾,在六月刈割。俗以六月十六日食新,雖禾未全登,各家先取數攢,舂米作飯。余時在夏柳里,居民薦新米一盂。隨命皰人作飯,味頗甘芬。丙寅季夏既望也。

綏寧晚禾,收獲亦在秋秒,與我鄉同。其米煮飯甚黏,搗粉作漿,用以裱畫,經數十年不脫。各鄉不栽麥,無麵。夏月水粉,亦搗米為之,與吳中豆粉相似。民俗不用醬,間有造醬者,亦以米粉代麵,號為米醬,味殊不鮮。

德山古剎在常武城外十里許,風景大類吾浙武林淨寺,而幽靚倍之。修篁層繞環帶,何至數十萬竿。爽籟襲裾,翠色刺眼,令人凝睇不能去。後殿老檜二株,大俱十數圍,聳秀可愛。寺僧云,此周金剛祖師道場也。

緬鈴出緬佃國。彼中三四歲小兒,便將一顆嵌置莖物,俗之淫戲如此。今誤呼緬鈴為免淫。

真山如假山者秀,據余所見,辰溪臨江諸山頗有之。假山如真山者奇,庶幾錫山秦園、華亭顧氏東園乎?秦園臨水石灘,灌木高蔭,莓蘚鱗綴,真是天鏟,豈落人工。

辰江白璧崖,蜿蜒江滸,石色俱瑩潔如玉。

黔、楚間大山中,人跡罕到,往往為猺人所居,採食山毛。懸崖老樹,生有木菌,大者重數斤,色白如雪,枝莖拳攀,葉瓣如手掌,瑩潤可愛。煮食,甘鮮芳腴,美不可言。食品無一可舉似者,真奇味也。丙寅冬,余在扶叢鄉,猺人曾攜獻嚐之。

辰溪臨江一山,有遇仙洞。深廣敞豁,可容百餘人。中有石大士像,天然削就,長約丈許,衣褶纓絡,頭面手足,宛宛畢具。洞口一石,飛翔如燕。余以天啟六年六月廿九日過此,艤舟一登。是日炎暑酷烈,甫入洞,涼氣四襲,膚際栗然,真可銷夏。洞東西兩傍,各通一道,俱可穿出江口。

去遇仙洞數十武山頂,有船一隻,橫嵌崖際,過者輒望見。問之長年,云仙人船,是沉香木所製。或云是楠木,俱不可曉。然船在山巔,又半嵌半露,其為仙跡無疑也。

辰沅間,漁人有用水獺捕魚者,其獺必預畜教習。習熟既久,每出捕魚,先將一大魚,切作數片,驅獺三四枚入水,嗬令捕魚。少頃得魚,輒取碎魚一片啖之。復令再捕。以養鷹法施之水族,亦是一奇。魚大至二三十斤者,兩三獺朋擁浮水,人隨網之。

大理石初採時,柔軟可卷,取出見風始堅勁。採石工必諳書理。臨採,攜畫譜進壑,遇可點綴處,輒用指法,那移添湊,片片揭下,席捲懷出,故大者最難得。

氏族復姓外,又有三字姓。如魏代侯莫陳崇侯莫陳為姓,崇則名也。宋時有侯莫陳利用,或其後裔,不可知。又有阿姓那氏、白巴公氏,皆三字姓也。余初至綏寧時,兵房吏送《哨軍冊》,一軍名帥靈干保,甚異之。查系苗種,則三字姓今時亦有也。

子瞻書《羅池碑》,粵西人泛海,必載以偕行,謂可鎮風濤。

綏寧岳溪鄉一田夫,夜行遇虎,被虎爪住,田夫隨用手,擒虎不放,口中大喊有虎,與虎廝扭,滾落田坡數層,虎遂捨去。田夫止背面有二處傷,竟不死。可見氣力,虎亦有限。只因人素畏虎,見即膽喪,以此為其所害。然畢竟此田夫亦是被酒而出,故膽旺如是。

丙寅冬孟,余自辰沅回舟,從新路登陸。道經鐵坡嶺,截壁如削,危峯插天,坡路甚窄甚險,然甚奇。紆縈幽茜,到處有十步九回之致。溪流一線,自石磴中瀉出,聲琅琅類戛玉。余低徊瞻顧久之。因念如此奇勝,埋沒亂山中,未經韻人點破,政如夷光未遇范少伯時,徒憮心自憐耳。

余前載猺人居無定所,凡高山人跡罕到處,輒結窩棲止,種植粟黍,或一二年三五年輒移去。丙寅五月,余在扶叢鄉,有五猺人,扣門乞見。攜木薑土茶等來餉,余止受木薑,以作羹,味如茱萸,醬頗可用。

苗民得牛肉,輒生啖。宰牛剖腹,取牛肚,輒裂破分飼牛。大腸矢爭取吞咽,以為能除脾疾。赤山出石絨,織為布,經火不然,即今火布是也。

赤海之壖,有長臂人,身形類中國,臂長三丈,周穆王封長股於黑水之西河,長股今赤海東長脛國是,足脛輒數尋。

粵俗,修佛寺必宰豬羊,備陳牲醴,與吳中賽神略同。風俗之異如此。我鄉飲酒肉者,不敢造經壇,彼乃以酒肉作供具,何其背謬之甚,是亦佛教中異端也。

包公以孝廉知綏寧縣,著循吏聲。此其所述,綏事居多,可備邑乘也。嘗自言賦性疏慵,生平最怕有三:怕人來拜、怕人送禮、怕人請宴。然公遊宦所經,烏能免此三者?若余之杜門守拙,得無亦有所怕而然歟?甌山金忠淳識。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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