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副墨/徐無鬼第二十四
庚桑楚第二十三 ◄ | 南華真經副墨 徐無鬼第二十四 |
► 則陽第二十五 |
雜篇 徐無鬼第二十四
編輯此篇多有隱晦難解之語,如層巒疊嶂,爭奇獻怪,游涉此者,甚可新人耳目,長人意見。讀莊子到此,不得草草,三復愈有深味。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耆欲,掔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軼塵,不知其所。」武侯大說而笑。
夫山林之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各安其性命之情,自適其適而已,無所病苦,安所取勞哉?而武侯則固勞之,故無鬼借其意而反之曰:我則有勞於君。蓋君將盈嗜欲,滋好惡,則逐物喪真而內者病矣;內外交病,君之可勞莫甚焉。而武侯超然未有以對也。
少焉。無鬼語之以相狗焉,蓋因論狗馬,而相士之道實寓言表。狗之下者執飽而止,執飽,謂以搏執求飽,得飽則止,是狸德也,不可用也。
中之質若視日,視日者,蒿其目,其心若有思乎,然神已專於內矣。上之質若亡其一,蓋並其思而亡之,嗒然如南郭子綦之喪耦,渻子養雞所謂『望之若木雞』者,亦蓋類是。
蓋執飽者見可欲而動,精神發露,一試便休,此喻士之無養者。視日,則似有所養矣,是故可以迫之而動也。若亡其一,則全不欲試者也。全不欲試者,然後能大有所試。
孟子言『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準之相馬,亦復如是。夫國馬者,方圓曲直,動合矩度,即國土也。若夫天下馬者,若卹若失,若亡其一,卹與失者,惛惛悶悶,全無發揚厲蹈之意。
莊老立論,主意只在凝神守氣,千言一旨。吾儒所謂『不專一則不能直遂,不闔聚則不能發散』,只為有見如此。武侯一聞此言,大悅而笑,笑不笑,一時則不可知,一時則不可知,然著書者直是自信,具耳目者可以相悅而解耳。
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徑,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夫詩書禮樂之文,與金板六弢之略,文則可以經邦,武則可以戡亂,故曰奉事而大有功者。而君未嘗說之者何?蓋以腐儒之空談與策士之権說,人主厭聞久矣,今也一聞狗馬之論,無所因襲,獨見之言,以之相士則得士,以之養心則得心,誠哉其為真人之言、空谷之謦欬也,焉得不跫然而喜,大說而笑乎?虛空,空谷也。柱,塞也。鼪鼬之徑,山蹊之間,鼪鼬所由之處也,而藜藿塞之,荒涼可知。
踉,欲行貌。位,處也。言行行且止之時,偶聞足音,已自不勝其喜,況又聞親戚昆弟之謦欬乎側,其喜又殆有甚焉者。
此段曲體物情,以喻武侯久不聞人言,今又幸得聞至言,分明譏笑魏國無人,而前之所說,縱橫椑闔,皆非人言也。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姦。夫姦,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言先生老矣,若就寡人之養而來,則當備酒肉之味以奉先生,若有意於寡人,則相與以圖社稷之福。
於是無鬼又就『養』之一字生下意來,言君勿謂萬乘之養與匹夫不同,凡天地之養一也,其以為萬乘、匹夫者,所處異焉耳,猶之登高,居下者然。
夫物有各足,登高不能長,居下不能短也,而君獨以為高為長,而苦短者下者之民,嗦其膏血,以養在己之耳目口鼻,自以為得矣,而不知己之神不自許也。夫神也者,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和之至也,故好和而惡奸。奸之為言,亂也。
今以聲色臭味之塵,蔭其六根,賊其天和,不謂之病而何?夫是數者,皆有生之養所不能免,人則不能病也,而君獨病之,何哉?於此深思而自得之,則知老子所謂『生而動之死地者,以其生生之厚』,而『益生日祥』之旨,可以引伸而得之矣。
武侯曰:「欲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徒驥於錙壇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偃兵哉!
此下正言圖謀社稷之福。愛民,仁也。偃兵,義也。仁義以為國,無不可者,而無鬼則以為不可者,謂其為之以有心也,何者?有心愛民,則姑息之政行焉,是雖曰愛之,而其實害之也,故曰:愛民者,害民之始。有心偃兵,則警備之防馳焉,是雖曰偃之,而適以造之也,故曰:偃兵者,造兵之本。大抵天下之事,最不可以有心為之。
若自此為之以有心,則雖足以成仁義之美名,而不知反為不成之始。故成美,惡器也;弗成可也,又況成之以有心乎?有心,則雖為仁義,而且幾於偽矣,君子無偽乎哉?
蓋當時之諸侯,多有假借仁義之名以求濟其貪慾之私者,故無鬼言此以警之。何謂成美惡器?凡造化物理,成之於先者,必虧於後,故始於治,常卒於亂。至人深達化權,故一以無名之朴鎮之,而不以成美自居。
夫形固有造形者,無形則無造矣;成固有伐之者,無成則無伐矣;變固有外戰者,心平則爭息矣,是蓋『不為禍首,不為事先』,無心順應,修胸中之誠而勿攖,則既無害民之端,又無造兵之本,所以為得。
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徒驥於輜壇之宮。麗譙,宮樓名。鶴列,陳兵也。徒,步卒也。驥,騎射也。輜壇之宮,社稷之地也。
夫嚴肅之所,自合清虛,神明之舍,本宜靖衪,以況心本無生,忽然起念,則是鶴列於麗譙之間,徒驥於輜壇之宮,失常之變,莫此為甚。
原其愛民偃兵之初心,不過藏仁要人以為強國之計,是謂藏逆於得,以智為謀,以巧取勝,以戰天下於才術仁義之中,以兼人之土地,而殺人之士民,收其子女玉帛,以養吾耳目口鼻之私,以快吾神,而不知吾神受內戰之傷亦已多矣。
如是,則所獲不能補其所亡,所得不能濟其所傷,其戰也,果孰為勝?勝安在乎?君若勿已矣,勿已,即無已之意,謂欲已之而不止,則莫若修吾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與物攖。
修吾之誠,則絕去仁義之幾偽者,一味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自然與天地之實理相應,而凡事物之去來順逆,自然各適其適而不相攖亂。夫民命生死皆懸於君之一念,如是不與物攖,則無心變外戰之患,而民之死脫矣,又何懼夫兵之為害而以偃兵為哉?
蓋直說道個『行無行,攘無臂,仍無兵』的地位,非至德,其孰能與於此?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遊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遊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遊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方明、昌寓、張若、謵朋、昆閽、滑稽兼帝為七聖,皆寓言也。大塊,即大道也。兩『亦若此而已矣』,皆指牧馬而言。
少而自游於六合之內,言雨少有知覺,便自游於有方之內,與物為搆,漸覺瞀昧,長者教予乘彼方升未艾之日車,游諸襄城之野,無物可見,障礙少除,今又且復游乎六合之外,喻彼學問無盡,進得一步又有一步,透得一層更有一層。
黃帝見童子之言,知其非凡,固請問為天下之道。為天下,亦是寓言,老子所謂『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知其不得已。』蓋為天下,即治身也。童子大朴未彫,無事返還歸復,故曰:為天下者,誠非童子之事。
雖然,有道存焉,敢問為天下之道而已。小童曰:夫為天下者,奚以異於牧吾馬哉?齒草飲水,順其自然,去其所以害吾馬者而已。今於百姓日用之中,而去其所以害吾身者,則治身之道豈復有餘蘊哉?於是黃帝稽首再拜曰:天人也,真吾師也!作禮而退。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夫人情樂於自見而喜於有所試,故知士無思慮之變,辯士無談說之序,察士無凌誶之事,則己之才一無所試而不能以自見,故不樂,然皆為物所囿者也。至人則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奚樂奚不樂哉?
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法律之士廣治,禮樂之士敬容,仁義之貴際。
招世者,招搖於世以自見者也,其人也,砥礪名節,卓然興起於朝廷之上。中民之士,務求得民之心者也;榮官,謂以官守為榮。筋力之士,則孟賁、烏獲之徒也;矜難,謂勝人之所難勝,舉人之所難舉。勇敢之士,聶政、荊軻之類也;奮患,謂自奮於憂患之中,而威武有所不能屈。
兵革之士,士之急功者也,故得戰而樂。枯槁之士,士之苦節者也,故得名而止。法律之士,法家者流也,廣治,謂廣其治世之具。禮樂之士,縫掖、章甫之輩也;敬容,謂飤其動作之容。仁義之士,居天下之廣居,行天下之大道也,不得志則不能與民由之,故貴在際時。言士之品不同,而志之所存各異,然皆非尊道而貴德者,特有方之士雲耳,非至人也。
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有器械之巧則壯。
比,即比周之意。草萊之士,辟除草萊以自封植也。農夫秉耒耜以求食者,故非此人不比。市井之士,招集商賈之人也,故商賈非市井之士不比。庶人有常居之業則旦暮勸,百工有一藝之精則精神王。通前後所論,皆易於物者。
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
貪夫所重在積,故錢財不積則貪者憂。夸者所貴在權,故權勢不甚則夸者悲。物謂物力,勢即權勢,總上二者而言。樂變,謂喜於更張以自誇耀。此去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何啻天壤。
遭時有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夫出為無為,則為出於不為,聖人不能違時,遭時之我用而不能以無為者,順也。比於歲功,當春而生,當夏而長,當秋而殺,當冬而藏,物則有變有易,而化工元氣則有不物於易者存,此便是出為無為之意。若夫外馳其形,內馳其性,汨沒於萬物之中,而終身無所歸復,此則所謂物於易者,逐於末而喪其真,悲夫!細味此,亦前數條之結語。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夫射者以鵠為期,故射必中鵠而後始見其為巧。若非有前期,則凡舍矢者皆云善射,而天下皆羿矣,而可乎哉?以喻天下必有公理以為是非之準的。若非有公是,而各是其是,則人人皆堯矣,而可乎?
而惠子均謂之曰可,此便是惠子強辯,要與莊子相反處。於是莊子詰之曰:若不論公是而但各是其是,則設以儒、墨、楊、秉四人合夫子而五,相與上下其議論,學既不同,論當各別,使無公是者以正之,則未知果孰為是也?或者若魯遽耶?遽之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魯遽曰:非吾所謂道也,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耳。蓋冬至陽生,陽生則人皆喜熱,故爨鼎而無燥渴之煩;夏至陰生,陰生則人皆喜冷,故履冰而無栗烈之患。
吾之道則不然,吾將示之,乃為之調瑟。蓋魯遽捏怪,因其弟子之無識,而故以此誑之。廢一於堂,廢一於室,廢者,廢其兩瑟之柱而使之調不成聲也。瑟既廢矣,我卻從外命之鼓宮,則堂上室中之弟子自然移其柱而調宮;命之鼓角,則堂上室中之弟子自然移其柱而調角;又或改調,一弦於五音不合也,則堂上室中二十五弦一時齊動,必使其聲未始有異,而後音之君已。君即柱也。已,止也。
如此隔壁而調,音響相應,如合符節,大是奇特,不知非關已有道術,彼自知無亦各是其是,而未知其果孰為是者耶?楊,楊朱也。秉,公孫龍名。
惠子曰︰「今乎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鈃鐘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謫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鬥,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相拂以辭,謂抗其辭以相諍也。相鎮以聲,謂厲其聲以相厭也。言儒、墨、楊、秉之徒,與我相辯若此,而卒屈服於我,未始吾非,則吾之是何如耶?不知道以無諍為貴,相抗相鎮非道也,無有是處。
莊子且不說破,直連舉三事作譬,用以戲劇惠子。齊人蹢子於宋以為閽,其命閽也不以完,蓋古者以刖守門,故子欲為閽,則必蹢之而不欲其完;至求鈃鐘,則束之縛之,惟恐缺壞而不完。
夫在己子則不欲其完,而在鍾也則必責其完,自恕於己而求備於物,惠子之與人辯也,亦復如是。
又有求於唐子者,唐,亡也,子已亡失,則當遠求他郡,今乃求不出境,終亦遺失而已,故曰:有遺類矣。求唐子者,將求而出域乎?將不求而出域乎?
又楚人寄而蹢閽,夜半逃歸,足未離岸而即與舟人相鬭,鬭可得乎?吾恐夜半無人之時,必為舟人所擠,適足造怨而已。為蹢閽者,將鬭而造怨乎?將不鬭而求容乎?此時此地分明鬭不去矣。
今惠子守其一說,而不知深究精微,遠討訓典,與求亡而不出域者何異?然其說終不能行也,則亦夜半鬭舟之蹢子耳,不亦誠可笑哉!
末篇言惠子日以其知與天下之辯持,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以勝人為名,則惠子之為人可知矣。
又按:求唐、鬭舟二喻,深可紬繹,一則喻其失之也遠,一則笑其雖夜半無人亦將鬭不去也。
莊子之文善於戲劇,此類可見。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堊,白泥也。漫其鼻端如蠅翼,言薄之甚也。鼻端固難斲,而堊薄又難之尤難者,乃匠石運斤如風,堊盡去而鼻不傷,匠石之技可謂精絕矣!然非有立不失容之郢人,則匠亦無所施其巧者。是郢人者,匠石之質也。質,如『繪工以素為質』。此喻必有惠子之強辯,然後我得以其說窮之。
自惠子死,則天下無與我相持者,而我亦無與之言矣。蓋惠子真是木強,說他不倒,如郢人之立不失容者,若一折便到倒,則何俟多言?今天下之為惠子者豈少哉?獨使之人費詞以窮之,難矣!難矣!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謂雲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疾病,言病甚也。可不謂雲至於大病,猶云:設有不諱,至於大故,則寡人何以託國?公之意,蓋已屬意於叔牙,而仲則固謂之不可。牙之為人,潔廉善士也,廉潔之人,率多峻峭,而無休休有容之度,故善不己若者不比,一聞人過則終身不忘。
相臣之道,受國之不祥,含人之垢,納人之污,惟恐先己而後人也。今也以若人而託之國,彼必將以皦皦之行,上鉤其君以致聲譽,而下強人以所難,強則逆下,逆則無與無輔,吾恐不久將得罪於君矣。
勿己,則則隰朋可。隰朋之為人也,上忘而下畔,正言若反,故此等言語大能警俗。上忘者,忘其勢分之榮也。下畔者,使人忘我,若畔而去之也。
皇者,修夫德者也。人有不由於道德,則是不若於皇帝矣,故愧之。使人人皆由於道德者己之心也,不若於己之心者則矜之。分人以德謂之聖,朋其聖人也;分人以財謂之賢,朋其賢人也;以賢下人則得人,朋其下人者也。
之人也,於國有不聞也,於家有不見也,漠然而無為,寂然而無名,是隰朋之行也,故以之屬國而可。
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見巧乎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執死。王顧謂其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鋤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委蛇,自得之貌。攫搔,便捷之狀。見巧,以巧自見也。王射之敏,使疾射之也。射之者疾,而狙之博其捷矢者亦甚給,狙之能若此,宜乎足以自全,而不知適以速其死。
故王命左右相者趨射之,狙執死。王顧顏不疑而成戒之曰:惟此,狙伐其巧,恃其便以驕予,故至此殛也。
嗟乎,汝無以色驕人哉!色字所包甚廣,富貴則有驕泰之色,賢勞則有矜誇之色,施予則有恩德之色,尊上則有傲慢之色,是皆內無所養,故不能忘己而忘物,取禍速戾正在於此。
不疑一聞其君之戒,親賢友善,鋤去在已舊習之荒穢,深自貶損,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嗟嗟!顏不疑可謂勇於從善者矣。
南伯子綦隱几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固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物之尤,言夫子於人物之中稱之為最,而灰心槁形若此,亦將何以自見耶?子綦言:我固不欲其自見也。蓋昔者居於山穴之中,齊侯田禾一來覩我,而國人三賀。三賀者,賀其得賢也。是我必有以自見,如人之鬻物者然,是以聞名而來。
名之所由著,實之所由喪也。吾嘗悲夫人之自喪者,人皆明於責人而暗於責己;吾又悲夫悲人者,知悲人之悲而不悲己之悲,則所以自治者疏矣;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乃日遠矣,始覺所造之進也。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願有喙三尺。」彼之謂不道之道,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
古人於此言矣,言古人飲酒,於此率多以言陳納誨,蓋啟夫子有言之教:吾聞聖人有不言之教,而吾未嘗語人,今則於此語之。
夫官僚弄丸而難解,叔敖寢羽而投兵,乃知天下之事,無心於為者得之,丘亦何言之有哉?願有喙三尺而已矣!凡鳥喙長者多不能言,如鸛鶴之類。
夫子之言止此。莊子斷之曰: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彼之,謂二子是也;此之,謂夫子是也。
夫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德而總乎道之所一,言而止於知之所不知,至矣。而今之為德者曰仁曰義,則不能總乎道之所一也;今之言者高論廣談於六合之外,則不能休其所不知也,謂之何哉?
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凶矣。
承上緒論,道者,先天道朴,一而不分,失道而後德,於是始有『四端』、『萬善』之名,要皆有心為之,而去自然者遠矣,故曰:德不能同。知既非人之所能知,則雖有強辯,而亦不能舉之以示人,故曰:辯不能舉。
今之以儒墨名者,類同其所不能同,舉其所不能舉,曰『吾斯之謂道也,斯之謂知也』,豈不裂道畔知而以其學術禍天下哉?故曰:而凶矣。
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並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
海不擇眾流,無所不納,而後為大之至。大人兼包天地,潤澤萬物而不知其誰何。一海也,蕩蕩乎,民無能名焉,故生無爵而死無謚,實不聚而名不立。大名難名也如此。
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誠!
善言,即今之所謂能辯者,人尚不以為賢,而況許之為大乎哉?蓋大無名相,迥出言語思議之表,不可為也,有心為之則不足以為大矣。夫為大尚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哉?德,則指仁義聖知而言。
大則道也,德則道之降焉者也,為德,則所謂『下德執德』而德非其德矣,其可謂德乎哉?夫大則備矣,大備者莫若天地,然天地奚求焉為大備也?無心自然而已矣。知大備者,無求也,無失也,無棄也。何者?性分之中,萬物皆備,何假於外而曰求?何假遺忘而曰失?何可舍置而曰棄?
是故知大備者,不以物喪己,反之於身而各足也,循乎邃古而不摩也,此大人之誠也。誠,即釋氏所謂『實際理地』。大人之大,大於是而已。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歅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歅曰:「梱也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九方歅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禦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子綦曰:「歅,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牧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游者,游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謀,不與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誠而不以物與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刖而鬻之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
夫非望之福,有道之憂也,惟知者能深知之。梱有國君同食之相,常人方自慶幸,而子綦則固憂之,何者?謂其非所致而致也。古之人積功累仁,如禹稷之躬稼,大王之遷豳,莫不有深厚之澤及天下萬世,而後子孫陰受其福,是謂牧也而牂生,田也而禽獲,有所自來,無足怪者。且夫盡酒肉之香味入於鼻口而不知其所自來,寧無怪耶?
今吾之於世也,淡然漠然,一無所為,邀樂於天,邀食於地,即所居之位,樂日用之常,不與之為事功,不與之為謀慮,不與之為怪異,乘天地之自然而不與物相攖亂,委委蛇蛇,不見其有宜人之事,而天乃以世俗之福償之,何耶?殆怪徵也!
非我之致,其天與之而不能逃焉者乎?此便是老子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正復為奇,善復為妖』。惟有道者知之而不處焉。
未焉而梱為盜獲,刖之而鬻於齊,為蹢閽者,食肉之相果驗,而怪徵之說信不誣矣!
牂,牝羊也。室西南曰奧,西北為宎。渠公,註:屠者也。當其街,故常有肉食。
齧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誠,且假乎禽貪者器。是以一人之斲制利天下,譬之猶一覕也。夫堯知賢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賊天下也,夫唯外乎賢者知之矣。」
夫聖人之為仁義,非以利天下也,而其究也,適為開利之端,蓋仁義則不能不愛利乎斯人。而天下之人,愛之則親,利之則至,凡其親愛我者,皆其利賴我者也。是天下之利仁義者多,而捐仁義者寡。捐仁義者,與之相忘而不知帝力之何有者也,是在隆古則然,而今則利之者眾矣。
以利相悅者,利盡則散,寧能保其後之不人相食耶?夫使仁義而以誠實行之,則雖無心於感人,而人之應之也尚不能已,又況煦煦焉畜畜焉有心為之?惟且無誠,則貪我之仁義而來者可勝言哉?貪禽者本無厭心,假之以器,則愈貪而愈無厭矣。器,謂網罾戈之類。
民之利賴於上者亦本無厭心,招之以仁義,則亦愈貪而愈無厭矣。以仁義為利,是猶以一人之斲制利天下,譬之一覕也。覕,注訓曰:割。言工人以刀斧斲制物料,非不稱利於一覕之頃,然一覕則朴散為器,生意斬然矣,此便是利中之害。仁義亦然。
夫堯知賢人之仁義足以利天下,而不知適以賊天下,惟高出賢人一等者知之,其他則未免驚其耳目,駭其見聞。齧缺之所以逃堯者,意見如此。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自說也,自以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蝨是也,擇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
暖姝、濡需、卷婁六字,叶音成文。暖,柔貌。姝,妖貌也。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既以自媚,而因以媚入,不知虛靜之中未始有物,居然着此,翻成理障,所以老聖有『絕學無憂』之訓,語上乘者誠不當以外入者而自足也。
濡需者,喻諸豕蝨,擇豕之疏鬣而棲之,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蹄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一旦屠其豕、燎其毛,則將與之俱焦也。人之託身於權豪富貴之門,而一旦與之同禍者,何以異此?故曰:由此域而進者,亦由此域而退,此之謂濡需也。
卷婁者,則舜是也。夫肉必羶也,而後蟻聚之。舜所居,三徙而成都,是舜之行必羶矣,堯故舉之童土之地。童土,即童山,山不生草木曰童,則陋之甚也。堯之舉舜也,曰:冀其方來之澤,可以保我子孫黎民而已。而舜反為所苦,蓋自三十登庸之後,年齒日長,耳目聰明之用日衰,猶不得歸息,而日兢業於萬歲之煩,此所謂卷婁者也。
三等人品,雖有清濁高下之不同,以言乎不安性命之情,則其失均也。
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
承上言,神人惡眾至,謂眾人所歸。人各異情,最難得其和同,故以堯舜之世不能無『庸違』、『方命』之徒,待其不和而思以處之,則所損多矣,故不利。莫若無心於天下,而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養和,以順天下之來去,庶乎得以全吾之真,此之謂真人。然真人即神人也,以其無假故曰真,以其不測故曰神耳。
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古之真人!以天代[「待」誤]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於蟻」三句皆隱語。叶韻成文,亦自奇特,表真人之忘情也。蟻雖甚微,而猶有慕羶之知,是不能忘情於物也,故於蟻則棄其知。若魚之相忘於江湖,則為計得矣。於羊棄意,羊以氣羶而聚蟻,人以美行而致人,亦羶意也,棄其意則無羶行矣。
如此與物相忘,將使目忘乎色,而所視者惟目;耳忘乎聲,而所聽者惟耳;心忘乎識,而所復者惟心。復字最妙,易卦所謂「敦復」,抱德煬和之學蓋如此。若然者,則不見物我有不平之處,而其平也如繩;不見事相有失常之變,而其變也若循。
古之真人,一天而已,故曰:以天代[「待」誤]之。不以人入天者,無為自然,而不以己與之也。是故古之真人,生亦得,死亦得,方生之時得在生,即死之時得在死。直是無死無生、無得無失,此便是其平也繩,其變也循。無生死則無生滅,無得失則無增減,此箇不二法門,等閒道出,妙哉妙哉!真人遊之矣。
藥也其實,堇也,桔梗,雞癰也,豕零也,是為帝者也,何可勝言!
承上文言,即以藥喻,其實徵矣。堇毒而梗浮,雞補而零利,當其用也,則各為帝君。為帝,則用之者得,而不用者失矣。然亦豈有常帝乎哉?即舉數品,其他不可勝言,是可以觀死生得失之故矣。所以如繩而如循者,意蓋如此。
堇,烏頭也。雞癰,即《本草》所謂芡實。豕零,即豬苓,韓子所謂「進之豨苓」者是。
句踐也以甲楯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
以下數段,皆莊子雜著。緒言越王句踐困棲於會嵇之山,大夫種能於越亡之中而知越之所以存,故能為句踐報吳以為興復之功。而其既也,反以自殺其身,是知越之所以存而不知身之所以愁,明於謀國而暗於保身。何哉?人固無全知也。故曰:鴟梟夜能撮蚤而晝不見太山,目有所適也。鶴脛長而解之則悲,足有所節也。節者,止而不過之意。
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
風日之過,皆以三字為句。河也有損,謂枯竭其流也。然此三者日與相守,而河未嘗其攖亂者,以水有源本故也。苟為無本,其涸也可立而待也。
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
水得土則相守而不流,故曰守土也審。審,猶定也。影之長短反側一視乎人,故守人也審。物則各以氣類相守,如磁石吸鐵、狸犬守鼠、陽燧取火、方諸取水,要皆一定而不移,故曰物之守物也審。知其審則守其審,而天下無不安之分矣。
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於其府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有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
目之於明也殆,「五色令人目盲」也。耳之於聰也殆,「五聲令人耳聾」也。心之於殉也殆,「鑒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也。不特是也,凡一有所能者,皆足以殆吾之府。吾之府,虛靜淡漠,不容一有伎倆,釋家以「能所」為障礙,障礙非殆乎?及其未殆而改之,可也。殆成,將不及改,而禍日滋萃矣。
然物豈能殆人哉?人自取之耳,故曰:其反也緣功。反,即殆意。緣功者,由人自取以為功能,故不覺其徇象而至於喪心。而殆之成也,又非一朝一夕之故,故曰:其果也待久。
然我雖曰殆,而人更不以為殆也,以為吾實當有是耳。如有目則曰吾當視色,有耳則曰吾當聽聲,有心則曰吾當與接為搆;如雲好勇、好貨、好世俗之樂,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無者,何殆之有?其為是言也,是以殆成禍萃,亡國戮民而無己。國指吾身,民則指吾身中之所有者而言。精太用則竭,氣太用則耗,神太用則罷,戮民無已者,則其國必亡。
不知問是者,謂不曾講求於是,是以坐視其亡,而莫之救也。
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謂也。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目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夫足必取踐於地,而不踐之地,踐者取資焉,故恃其有不蹍之地而後行者能致遠。使以容足之外皆為無用,必欲削而去之,其何以放步而前,以收善博之功耶?以譬人之知物,所知幾何,亦特其有所不知者,而後知天之所謂。有所不知,謂心神領會,而有出於見解之外者。
知天之所謂者,知其有大一也,知其有大陰也,知其有大目也,知其有大均也,知其有大方也,知其有大信也,知其有大定也。此等名目,皆莊子所自命。大一者,渾淪未判之謂也。大陰者,至靜無感之謂也。大目,則分而有名矣。大均者,同而不殊。大方者,廣而不禦。大信,則「其中有信」之「信」也。大定,則「以止眾止」之「止」也。是皆天之所謂,至矣盡矣!無復有餘蘊矣!
於大一則通之,通之也者,未始有物之先,可以潛孚而不可以思慮求,故曰通。於大陰則解之,解之也者,至靜無感之時,可以心融而不可以名相得,故曰解。大目,則可以容吾視矣。大均,則可緣而求矣。大方,則可兼而體矣。大信,則可稽其方動之期。大定,則可執其有常之柄。知天之所謂者,蓋如此。
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者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
從上補下意來。人皆謂天不可知,一應委棄人事,而不知人事之能盡,即天也,天理人事何相遠哉?故曰:人事盡乃見其有天。
循自然乃見其有照。照,謂知照。
冥有樞,樞,謂主張網維之者,是在冥漠之中,有非見聞之所能及。
始有彼,始即「未始有始」之「始」,彼即《齊物論》中所謂「非彼無我」之「彼」。蓋始之彼,即冥冥之樞也。照也者,照此者也。
然我雖知之解之矣,而以見聞思慮為大非也。故其解之也似不解之也,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斯得謂之知之至者。畢竟是知耶?不知耶?解耶?不解耶?如何理會?噫!稱娘作母,從他喚認,母原來不是娘。
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又為初機立箇方便法門。設欲講求此理,則不可以有崖,而又不可以無崖,蓋大方似無崖,而大定又似乎有崖,如釋氏所謂「空而不空,不空而空」。如此理會,故見其頡也,又見其滑也。頡,謂升降上下。滑,謂流動旋轉。然其頡也實頡,其滑也實滑,所謂「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實。「自古及今,以閲眾甫」,更無代易,亦無虧損。於此不可有大商確乎?盍亦問是而已,奚以惑然為哉?以此不惑之實理,解我妄惑之邪見,而復歸於實際而不惑,夫是之謂大不惑也。
蓋問則自外而入,與不知而知、不解而解者,何啻天壤!但下學鈍根者,非問則無門可入耳。
方壺外史說是篇已,為作亂辭:
偉哉無鬼,空谷足音。發其謦欬,以勞寡君。
狗馬有相,若亡若喪。守氣凝神,萬物同狀。
厲民以養,萬乘之主。好和惡奸,神不自許。
愛人偃兵,亂始攸生。仁義幾偽,孰與脩誠。
七聖迷塗,問諸牧者。童子何知,去其害馬。
遭時有為,順比於歲。出為無為,奚以貴際?
魯遽調瑟,蹢子鬭舟。何哉強辯,惠也其儔。
匠石運斤,郢人質我。桓公屬國,隰朋可知。
射狙設戒,隱几生悲。自伐則禍,自見非宜。
弄丸解難,寢羽投兵。有喙三尺,天下太平。
德知所總,言止其窮。善言非賢,儒墨而凶。
綦泣子祥,缺逃主聖。駭此怪徵,嗤彼偽行。
暖姝濡需,及以卷婁。人品則異,滅性何殊?
於蟻棄知,於羊棄意。抱德煬和,於魚得計。
以目視目,以心復心。其平也繩,其變也循。
風日守河,未始其攖。役心守物,禍長殆成。
冥兮有樞,始焉有彼。知以不知,不解而解。
頡滑有實,古今不虧。盍亦問是,奚惑然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