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國色天香
卷九
作者:吳敬所 
卷十
本作品收錄於《國色天香

  時海宇奠安,民物康阜,祥光拱瑞,文學聯輝,而崇尚風情雅義者,此時為最。趙州有李生名嶠者,字巨山,父岳,任潯州刺史,母趙氏懷孕時夢神人遺雙筆而生。九歲能屬文,年登二八,而神氣英傑,有清高絕塵之姿,有溫柔雅淡之態,平易之中涵蓄無窮,真乃無瑕之白壁,出世之豐采,平生不常有者也。且性敏學博,善於詩賦歌調,非天挺人傑者乎!惟目盼者而傾心愛慕,咸欲納交而不可得焉。

  有趙州欒城縣姓蘇者,名易道,字子游,父賢,任鳳闕舍人,母林氏懷孕十二月而生。年弱冠時,貌亦卓雅,賦詩倒三峽之狂瀾,議論驚四筵之雄辯。時因訪親,往趙州經過,途遇得睹而切慕之,奈何難以相契,抵家之後常注心目,瞻仰至極,每懷吟風弄月之思。秋日無聊,獨吟一律以自紀云:

    虛庭空翠古秋光,倏忽人間一夜長;

    零露滴開黃菊冷,西風吹散芰荷香。

    孤燈挑盡難成夢,橫笛傳聲易斷腸;

    遍倚高樓人不見,寒山月色共蒼茫。

  又繼之以倦,作尋芳詞一闋云:

   「梧桐泣雨,滴作秋聲,小院閒書永。木葉飄黃,正是惱人時候。夜悠悠,心耿耿,懶拈蘭麝燒金獸。捲簾兒,正憑高望遠,幾回翹首。見愁顏滿面,瓦盞金鍾,珍珠紅酒。半醉醒來,此恨依然還在,淚滴秋衫招舞袖。寒肌弱體仍消瘦,這情懷訴與誰,問君知否?」

  既而秋去冬來,天寒地凍,雪滾風生,獨坐孤眠,寂寥殊甚。正納悶間,忽有趙州人姓杜名審言,字必簡,原籍湖廣襄陽人,祖飲,任趙州刺史,遂世居焉。素有雄才豐雅,長於吟詠,時往欒城縣公幹,因借宿於店,會道於途。請入中堂。問其姓名、居地,宰雞為黍以待之。與之論及世故,見其英傑超雅,亦重風情,詢曰:「貴州有李生名嶠者,公曾會否?」言微笑而答曰:「是予之表弟也。先生何以會之?」道曰:「前因訪親,路經貴州,途次相逢,盼想英容,至今不暇,但未知其人心緒如何?」言曰:「丰姿則超越絕塵,高出於斯世。論才思,則揮毫賦就,馳騁於古人。士君子咸見重焉。」道曰:「美則美矣,奈何雲山阻隔,無以相逢。」言笑:「容生回家偕彼來拜,可乎?」道致恭而謝曰:「誠如是焉,犬馬當報。」遂口占一歌云:

    相思幾夜梅花發,瘦影橫窗月初白;

    簾外誰來扣我門,開窗乃見風流客。

    密意難傳今有托,眉頭清淚都彈卻;

    一夜相逢百夜心,飲餘對月頻斟酌。

  歌罷,成一絕以戲之:

    梅有香兮菊有芳,栽培總不屬劉郎。

    東風欲借吹噓力,只恐枝頭不放香。

  道歎曰:「以梅菊比人,以劉郎比我,以東風比己,真可謂吟詠者矣。」越日告別,道以色絹二端,京履一雙贈之。謙辭再三方受。仍置酒餞別。

  言抵家,閒步嶠館,將前事備述。嶠悅然有偕行之念。

  越數日,言與嶠同具嘉光絹二端,絨包二幅、京履二雙、羅帕二方,命僕隨行,逕投欒城來拜。道知,整衣出迎。見其色類潘安,溫而柔,和而雅,實蓋世之英賢也。嶠盼道丰標拔萃,純厚超群,細而沉,清而淡,誠亙古之君子也。遂延入高軒。達禮接談之際,道喜容舒暢,勃然踴躍,顧盼無暇。二人將齎儀恭獻。道曰:下顧足矣,敢納厚賜乎?「謙讓拜領。遂設香醪,列珍饌,極度豐盛,嶠見禮儀周密,答問恭敬,有緬想之懷,道盼嶠風情秀逸,懸切慕之私。

  日暮,嶠與言告別,道款留甚殷,遂止之,臨夜,筵散,迎入書館但見琴書懸架,香噴金猊,藤牀繡幕,珊枕暖衾,嶠曰:「聞先生老於詩學,迢迢良夜,見教可乎?」道答曰:「鄙陋庸才,不堪上聞。」詰甚,遂吟一絕:

    對看風月一簾間,杯酒今宵莫放殘。

    千里有緣須共醉,明朝且莫唱《陽關》。

  嶠曰:「字字鏗鏘,句句清奇。」道笑曰:「勿哂足矣,何勞過羨?」二人款敘更深,不覺樵鼓四餘,言辭就寢。嶠燈前卸冠挈 ,微露玉骨冰肌,渾白壁之無瑕,恍璉瑚之新琢。道目觸感懷,惶惶有失,趑趄然而隔宿也。

  越日,二人又告別,道挽手而止之,曰:「敝處有景,名曰澗浦,水秀山奇,四時花草,各逞其麗,蒼松翠竹,古柏瓊枝,足以玩目適情。若不見棄,同與一遊,可乎?」嶠曰:「既有佳景,再停一日何妨。」

  次日,命僕具壺觴,邀二客同往觀焉。遍歷佳景,並履岩岸。言曰:「勝會不偶,二公俱優文墨,可無一言以記之乎?」嶠曰:「百木凋零,梅香獨噴,請以梅為題。」道先吟曰:

    玉骨冰肌絕點塵,歲寒心事寄何人;

    當時不做東君伴,肯與風流贈小春。

  嶠曰:「子建以七步成詩,公不侍七步而成,過於子建多矣。」道曰:「獻醜!勿訝!」嶠曰:「豈不涉於戲乎!予當一和之。」吟曰:

    玉容清致出風塵,更有餘香取可人;

    萬紫千紅都讓後,隴頭先放一枝春。

  嶠詩既成,復顧言曰:「吾二人既詠,表兄何默然而已?」言曰:「二君以梅為題,我意不欲如是也。」即成一律云:

    漫攜竹杖與芒鞋,笑踐天台頂上來;

    野鳥不驚閑習慣,白雲長共賞山杯。

    怪嶺千層峰聳翠,簾前一帶水縈回;

    滿天風雨誰收拾,折得梅花兩袖回。

  道暢然亦成一律云:

    簾前景致聞今古,載酒冬遊莫話遲;

    賴有雲山同意趣,豈無梅菊共襟期。

    天將好景留人玩,我把風流拉故知;

    勝概盡堪重拭目,教人何不強題詩。

  又奉酒,醉吟一律云:

    憑君滿酌酒,聽我醉中吟;

    客路如天遠,侯門似海深。

    夕陽侵古道,白髮戀顏新;

    惟有人間事,須弘濟物心。

  或談笑,或吟詠,不覺紅輪西墜,杯盤狼藉,乃起而歸。

  行至城半,嶠容含洞口之桃花,臉襯九重之春色,啟絳唇,就途以拜別。道答曰:「不厭草舍,更以一宿,何如?」嶠曰:「固所願也,但恐貽父母之懷。」道聞其言,不敢強留,遂遣僕馳家問老夫人取雲絹一匹、朝履二雙、川扇四握。須臾,僕齎物至,親貢之。二人力讓不止,方受。乃趨步送別。回家,歎曰:「杜子誠有信之士也,若得此子相契,心願足矣。因調《踏莎行》詞一闋以娛情云:

   「春暖征鴻,秋寒歸雁,何時再得重機見?閒情俱赴水東流,怪天下與人方便。新恨重添,舊愁難輾,寸心愈報千年怨。不如昨夜莫相逢,山窗寂寂空庭院。」

  夜深,展轉思慕,又口占一絕云:

    寒更承夜永,涼夕向秋澄;

    離心何以贈,自有玉壺冰。

  道自別嶠之後,朝夕企慕,無時不釋於懷。越數日,與僕乘舟往趙州回拜。及登岸,輳遇言鄉回,挽手問曰:「公來何事?」答曰:「敬來叩拜,今又值逢,正所謂『天遣香階靜處逢,』誠此之謂矣。」言遂延人中堂,設宴西軒相款。

  次日,同往李嶠館內來拜,不遇。道入其書軒,見滿架經書,卷插牙籤,壁懸焦尾,畫掛孤梅,遂援筆題詩於軸而返。詩曰:

    十分春色十分香,不屬東君與主張;

    誰畫一枝同玩賞,夜來引月到紗窗。

  嶠至晚歸家,其僕告曰:「適有一先生同杜官人來拜,不遇,其人題詩於梅軸而去。問其姓名,笑而不答。」嶠曰:「人物何如?」僕曰:「標格英偉,神氣異常,有清高絕俗之規模,風流慷慨之氣象。」嶠未解意,視其字跡,曰:「何人如此之狂妄也?」少頃,一價持柬而至,嶠開視之,乃道詩也:

    世間會合總由天,千里攜琴訪少年;

    寂寂山窗人不見,一堆黃卷帶牙籤。

  嶠曰:「你相公來幾久矣?」價曰:「到此兩日矣。」嶠笑曰:「畫中之詩,諒必蘇兄所作也。」遂留價和詩,附答詩曰:

    兩地睽違各一天,尋渭問息亦多年。

    今朝正是相逢日,卻在人間弄酒簽。

  價回,將書遞上。道見此詩,喜不自勝,風雲之志頓釋,花月之懷益增。

  次日,嶠整衣來拜,兼具柬請。見道醉臥於花陰之下,不欲喚醒,乃題《醉花陰》詞一闋於壁間,投柬而去。詞曰:

   「孤館沉沉愁永晝,無奈春寒透。時節欲黃昏,洗盞提壺,飲盡千杯酒。曲肱醉臥疏籬後,有梅花盈舞袖。夢裡暗生香,好個人來,試問君知否。?」

  道醒,見此詞,認其字跡,知嶠所作。又檢視簡貼,恨不得與嶠相會。因作詩一首,遣價送與嶠云:

    十分消瘦減春光,有恨難除覺夜長;

    酒盞未傾心已醉,花陰高臥夢中香。

    孰開竹戶迎仙客,誰掃苔階待玉郎;

    去後始知君有意,漫題佳句在東牆。

  嶠見詩,面僕擲地,曰:「我非有他意,蘇兄何誣人也。」僕回告知,道歎曰:「梧桐之拳拳,不足以至鳳凰之喈喈。」

  次早,嶠僕來催請,道託故不往。正納悶,見書軒之西有一幅畫鳳,遂題一絕於上曰:

    幾回飛夢繞高岡,吹出秦樓夜月腔。

    鳳鳥不來徒自悼,悲歌一曲斷人腸。

  自此之後,嶠有不悅於道。請不來,約不至。道無如之何,將此情以告言,曰:「生託身門下,將及半月矣。所來實為令表弟故也。夫何向日來拜請,見生醉臥於花陰之下,乃題詩於壁間,投簡於几上面去?生醒來見詩並柬,自謂屬意於已,因作一律以戲之,復乃面僕擲詩於地曰:『何強誣人也!』後請而不來,事有參商。無可奈何,只得歸矣。」言止之曰:「公既為李子而來,今不見答而去,則後會難期,徒事遠勞也。況好事多磨,俗非謬語,人情反覆,理固有然,子何不察?不若暫延數日,待弟少暇,請他與公飲別,然後而歸,則今日赴合雖離,而後會之期可約。」道遵依,乃暫止焉。因調《醉東風》詞一闋:

   「津渡難經歷,江山非咫尺。幾回無路可追尋,思思憶憶,今偶相逢,這番會面又無消息。低頭長歎唧,灑淚點胸襟,可憐好事竟參商。悶悶愁愁,風風雨雨,何時是得!」

  越二日,不意道父遣價特來促歸。言及設筵,召嶠與道餞別。及至,禮畢,道曰:「賢弟如何無情?」嶠曰:「何以見之?」道曰:「向日遺書於子,而對價擲地,非寡情乎?」嶠曰:「焉敢如此。乃盛價誣言矣。」道知其掩飾,遂不與辯。三人暢飲。酒至半酣,言曰:「今日無可為樂,予表弟最善歌,請以作興,可乎?」道曰:「可。」嶠曰:「何詩可歌?」言曰:「《鹿鳴》、《南山》,不必歌也。賢弟可自制《阮郎歸》一曲,甚妙。」嶠承命而歌曰:

   「喜看行色又匆匆,傳杯莫放空。珍珠滴破小桃紅,明朝又復東。催去棹,速歸篷,梅花兩岸風。月明窗外與誰共?相思入夢中。」

  道見詞清而圓,婉而亮,側耳之餘,塵氣盡掃,信奇才也。宴罷,道辭別。言具潮紗二匹,牙美人一座,嶠具色綾一端,廣葛一匹,徽扇四把。二人恭貢,道謙讓再三方收。臨舟之際,各有不忍舍之意。遂作一律並《如夢令》詞一闋以別嶠焉:

    雙淚樽前別玉郎,東風何處送歸航;

    月明篷底江風發,梅壓枝頭兩岸香。

    密意卻從流水去,幽懷只望老天償;

    來朝歸卻都城市,水遠山高幾斷腸!

  又詞曰:

   「托跡重門深處,引起春情愁緒。輕雲薄雨難成,佳會又為虛語。歸去,歸去,寂寞良宵虛度。」

  嶠見道有眷戀之切,亦增感慨,遂吟五言一律以答焉:

    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

    悠悠岐路去,後會在何年?

  言見二人惆悵不已,亦作五言一律云:

    相見楚天外,夢繞楚山吟;

    更落淮南葉,難為兩地心。

    衡陽問人遠,湘水向君深;

    欲逐孤航去,茫茫何處尋!

  三人留戀至晚而別。

  道抵家,慰安父母,默歸書館。又見塵蒙几案,愈加鬱悶。終日惶惶,如有所失,經史無心,惟尋便與嶠相會。

  一日,偶有趙州人來,道詢知,即附一詩與李嶠。其人回即送與嶠。嶠拆視之,不忍釋手。詩曰:

    冬冷山頭樹拂雲,布衾難暖夢難成。

    寂寥夜夜渾無伴,空有梅花襯月明。

  既而,冬去春來,魚沉雁杳,又作一絕並《一剪梅》詞一闋,遣價送去與嶠。詩曰:

    紅滿枝頭綠滿陂,惱人天氣正斯時;

    尋花無奈香街遠,望柳多嫌煙逕迷。

    密意難憑鶯燕訴,幽情誰許蝶蜂知;

    何人為我傳消息,未贈黃金且贈詩。

  詞曰:

   「花有清香月有陰,花影重重,月影沉沉。相思無語只狂吟,愁也難禁,恨也難禁。-------欲托焦桐訴此情,未遇知音,難遇知音。何時密意共情深,金也同盟,石也同盟。」

  嶠見僕至,甚喜,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讀之。及知道心意甚堅,即和詩一律並絕句以附答云:

    倚欄偷淚濕花枝,一日思君十二時;

    輾轉竹牀春夢短,高燒銀燭夜眠遲。

    心投金石人難識,意托焦桐我自如;

    一段好懷無可訴,彩毫題就斷腸詩。

  又絕句云:

    花自舒紅柳自青,上林春色又妝成。

    於今釀得真珠酒,來共花陰酌月明。

  道見僕歸,拆開得此佳句,自謂陳雷之義可踵,鮑管之交可繼,奈山川阻隔,切切難合,鳥啼花語,每愁歲月之易邁;物換星移,又恐光陰之虛度,乃調《西江月》云:

   「記得當初會唔,徒勞千里移琴。今朝遺我羽林音,卻是多情有分。----又值風柔寸重,何堪屐矮泥深。這回無路可追尋,只恐花飛散影。」

  一日,有崔生者,名稱,字安成,亦居宦裔,與道甚契,來拜。款敘間,忽見壁上有《西江月》之詞,尋思良久,曰:「此詞固佳,似有閒情未遂之意。」道以實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圖之?」道曰:「心緒恍惚,無計可施。兄有高見,請以告我。融曰:「借言趙州師,此決就矣。」道得其言,大悅,設飠巽暢而別。

  次早,告於父曰:「聞趙州出一名師,欲往求教,可乎?」父曰:「份所當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日,即整琴劍行裝,遣僕前往趙州。

  及至,先拜杜審言,曰:「余離貴州,有名師,特來請教。」言答曰:「有。」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經而老於《春秋》,誠儒林中之翹楚者也。今於本州設館,從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況兄又治《春秋》,從之豈無所益耶?但未知貴館在何處?」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軒,近在鄰間,僻靜,最堪尋繹,倘若不棄,可居於此。」道大悅,遂往居住。

  越一日,嶠衣冠濟楚,來拜。各訴間闊之情。道此時不能自警,就挽摳求歡。嶠勃然變色。道曰:「子之言詞,何不相顧耶?」嶠曰:「何謂也?」道曰:「子前者遺書於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與詩大相背矣,非不顧而何?」嶠曰:「前詩聊以兄愁,豈有他哉!」道曰:「然則謂腸斷者,何事?」嶠含羞不答。眉黛交紅,即辭而去。自是不臨書館。

  道無可奈何,朝暮長歎而已。言知覺,往視之,見其顏色清減,飲食俱廢,恐其成疾,乃謂曰:「兄謂擇師而來,夫何流連至今,亦已久矣,並不見施行,何也?況槐黃在即,當思際會風雲,以拾青紫,大事不圖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為也,當速改之。」道聞言,愕然驚覺,汗流浹背,拱手謝曰:「兄乃金石之言也。」

  明早,備贄,往拜林子山為師。不意又見嶠搬移書篋行囊,在小軒居宿,接近道館。此時前懷復奮,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禁耶!竊喜曰:「天意果從人願,今番不愁不諧矣。」

  隔日往拜,但見李嶠之情頓異,似無相識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歸,復添懊悶。

  明早,嶠來拜,見道擁衾而臥,未醒。嶠就牀而坐,檢几上文章朗誦。道俄然驚覺,見嶠坐於牀前,手足俱震,恍惚未定。少頃,方啟言曰:「賢弟來幾久矣?」嶠答曰:「半晌矣。」隨又執之求歡,嶠不從而去。再三呼之,不止。當此之時,心如刀剜,乃作一絕,遣價送去。詩曰:

    幾回辜負阮郎來,怪殺桃花不肯開。

    一種春心難頓放,百年情意孰可成?

  嶠見詩,微哂。後二日,復來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白雪陽春,難為和耳。」道曰:「木桃瓊瑤,敢望報乎?」言語頗順。道乃進前。抱之求歡。正在猶豫之間,聞窗外足聲,遂釋,乃僕捧茶而至,竟然又別。道曰:「莫怨無情,但以少年不解世事。」亦不甚校,乃於壁間題詩一絕以自警:

    十處尋芳九處空,花前泣雨灑東風。

    不如收拾春心緒,頻對青燈一點紅。

  時值春初,道以桃李為題,遂書一絕於先生館中壁上:

    桃紅李白兩三枝,門牆初試未成時。

    東君領得芬芳去,化作春風次第枝。

  先生見詩,問:「是誰人而作?」諸子答曰:「蘇易道所作也。」先生歎曰:「學既淵源,貌亦卓雅。此子他日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諸生咸敬重焉。而李嶠復加愛厚如初。時值講書之際,或以目視。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顧盼之懷。

  一日,先生設宴以待諸生。嶠含笑而言於道曰:「兄平日不多飲酒,今日有百杯之量耶?」道戲答之曰:「座上若有一點紅,斗筲之器飲千鍾。」道知嶠有復愛之意。次早,遣價送詩云:

    柴門寂寞鎖松蘿,孤館無聊奈君何;

    三月雨聲長不斷,一年好景竟如何。

    不求故舊情懷好,空憶人龍想像多;

    野鳥不知人意思,時窗外放聲歌聲。

  嶠得此詩,歎曰:「蘇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會友,何重於此樂乎?遂和一律附答云:

    春愁難解似藤蘿,仔細思量奈若何;

    百歲心期還未馨,一年光景又空過。

    游蜂戲採牽情重,浪蝶尋香苦恨多;

    獨坐山空人寂寂,數聲啼鳥隔林歌。

  嶠自和詩回答之後,一日步出館門,遇道經過,請人書室,對坐,曰:「尊兄為何久不下顧?」道曰「子絕我甚,來亦何補?」嶠曰:「未嘗有絕於兄也。」道曰:「余自遇賢弟之後,自謂可踵陳雷之後跡,管鮑之驥尾,故魂魄飛揚,心神搖蕩,雨泣風悲,猿啼鶴唳,無不牽情。懸以尋問求便,履險涉危。及至於斯,夫何屢次求見於子,而子屢見拒予,然弟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無意於予也。今日偶然之遇,實為涉幸。倘若見憐,萬祈卸 一歡,則萬幸矣。」嶠含羞容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日敬來伴兄同宿,以酬兄昔日之願,償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白綾畫帕一幅,付兄為定。道接帕,欣然起謝,曰:「果若如是,沒世不忘。」遂辭歸館。其心汲汲然欲今日之去,遑遑然望明月之來,乃調《踏沙行》詞一闋,以記其事云:

   「子建雄才,潘安態度,樓台望斷無尋處。東風吹散柳條煙,桃源定此無迷路。密意難傳,幽情即訴,來朝正作孤鸞侶,月明孤館閉寒窗,海棠支上嬌鶯語。」

  次早,嶠整衣冠赴約。忽值母舅至,嶠歎曰:「乃天也,」不得己,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道館中預設佳餚,褥鋪錦被,鳳燭高燃,麝沉滿 ,拂焦桐於案幾,懸古軸於軒轅,候至更深,並無蹤影,疑其誣言,悵恨而睡,次日,作詩一首,遣價送去:

    期來何不下山齋,事恐參商意亦乖;

    半榻塵埃空掃盡,一庭樽酒懶安排。

    簾捲東風常盼望,推窗明月滿愁懷;

    當初不若無相識,思意何從眼下來?

  嶠得此詩,歎曰:「吾心雖堅,彼所不知。」謹具小啟,附價以復云:

   「弟昨日兄有邂逅之期,自謂千種之懷可遂,一朝之失盡償。故也,時整衣而行,不期母舅突至,以致事勢睽違。如此,身雖在家,而神馳左右。但事既失約,負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豈獨兄與弟乎!」今再擇便,謹伸前約,決不敢爽。草草奏覆,惟亮,幸甚!」

  道得此啟,心緒稍安。又有「今日再伸前約」之語,強顏數日,乃得會於館中,道正挽之懷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眾友來扣館扉,遽然阻散。道不覺汗盈腮面。嶠察其意,恐貽其患,歸而調《滿庭芳》一闋,使人送去,以寬慰之:

   「楊柳堆煙,梨花飛雪,閒庭畔減春光。愁愁悶悶,無奈日偏長。記得約言難踐,成又敗,畢竟參商。且忍耐,終須與你,交頸兩鴛鴦。想是斷腸寸寸,流淚雙雙。怕風生絳帳,雨灑窗櫺,只恐佳期未定,早歸去,花謝鶯愁。情難表,試將禿筆,調個《滿庭芳》。」

  又詩一絕云:

    綠樹陰濃日影遲,錦堂春晚亂花飛。

    倉庚有意回人語,百舌無端繞樹啼。

  道得此詩而仇恨漸消,亦作《滿庭芳》云:

   「風掃殘紅,雨添新綠,深深庭院月偏幽。晝長人困,無計而消愁。記得昨宵春曉,小窗內,情話綢繆。哪知道,狂蜂浪蝶,窺覘我風流。使百般間阻,語語言言,合下冤讎。一場好事,從此休休。只恐時光虛度,年華老,日月難留,無可奈,但憑尺素,道此因由。」

  又又詩一絕云:

    銀燈挑盡夜遲遲,高捲珠簾半掩扉。

    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驚起杜鵑啼。

  自後嶠未伸前約,漸漸生疏。道盼想日切,失意殊深,悒悒成病,數日不能起,飲食俱廢,精神恍惚。其僕忙報嶠曰:「吾大叔病重,數日不能起。客館消然,不能醫治,如之奈何!」嶠大驚,即往視之。道見嶠至,強起,執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俄然而昏絕。嶠恐懼,呼之再三,乃蘇。嶠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貴體也。兄若為我損身,弟決不能獨存。」反覆詢慰,請醫調治。越十餘日,方愈。

  道取藍綠絹二匹,雲履一雙,僕齎隨,親往謝焉。嶠趨迎。見道精神復原,大喜,即延入西軒,厚款。道乃遞上菲儀。嶠曰:「得兄貴體痊安,實為欣幸,何敢領此佳賜?」辭讓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須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淺。」嶠答曰「今日乃知兄之心堅矣。」道歎曰:「徒知亦無益矣。」嶠曰:「兄貴體新痊,往來頗繁,倘或不允,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從之。是夜,盛設香醪美饌,二人暢飲。更深,道托醉求寢。嶠呼僕陪道入同宿,道趨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不如願,則前病復作,命必殂矣。」嶠笑而答曰:「吾試兄之心耳,豈有同宿之理耶?」於是嶠挽道出軒,二人對天祝曰:「李嶠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歲。今以心孚意契於欒城縣蘇生名易道者,共結二姓金蘭,生死不忘,存沒如一,無負斯心,永終無 。敢有違盟,天神鑒誅。」祝罷就寢。嶠謂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當見憐,沽恩厚矣。」道曰:「無瑕之白壁,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盡心愛護。」此時情到興濃恨不得兩身合為一體也。道曰:「吾百計千端,憂思萬種,今始有遂惟萬且一。既承雅清,追思昔者,不知賢弟堅執之甚,果何謂也?」嶠曰:「相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輕視矣。情合之後,願成終始,恩愛相關,綿綿不昧,勿以他日有花落色殘之歎。」道曰:「感荷再生之恩豈敢忘耶?」犬馬之報,一息常存,固可結而不可解也。雖海枯石爛,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足言哉!」次早,作詩一絕以謝嶠雲。道曰:

    昨宵曾記宿花房,燈燼長檠月滿牀。

    自恨晨雞三唱曉,醒來猶帶夢魂香。

  嶠亦調《一剪梅》以答之:

    神氣標奇入眼中,好個人龍,真個人龍,佳期蜜約已心也難同,志也難同,愁未冰消恨未窮,愁鎖眉峰,恨鎖眉峰。昨宵花蝶兩相逢,花領春風,蝶領春風。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篤金蘭之利,事情浹洽,不啻芝蘭之美。信乎如膠似漆,若魚水之相投,未足以方其密也。日測談笑歌樂,夜則交頸而臥。又不覺物換星移,西風近起,新秋至矣。

  道父染病,價持家書促歸甚急。道與嶠曰:「歡會未幾,離愁又至,奈何!奈何!」嶠曰:「何事?」道乃出其家書以示之。嶠曰:「令尊既在疾,兄宜當速歸,切勿憂思,有傷貴體。想天不違人願,暫別而已,後會固可期焉。」

  次早,拜辭。言因往莊,未及送行。嶠備京段二匹,雲履一雙,又設席江邊餞別。道見禮物精厚,不敢遽受,嶠強之再三,乃收。二人挽手,不忍相離,留戀不捨,延至日暮,方能別去。時月朗風清,嶠佇立,望舟不見,惆悵而返。因作一絕以紀之云:

    月滿江頭一派秋,羅衫輕拂上蘭舟。

    孤航遠影知何在,只有長江空自流。

  嶠自別道之後,朝夕企想,頃刻未嘗有忘於懷。

  道既歸家,其父病不數日即愈。道呼天大喜曰:「天意不違人願,誠哉是言也。」遂修書一封,並詞一闋,遣價送去。書曰:

   「荷愛生蘇易道頓首拜啟即殿元李巨山賢契門下:伏自江邊一別,倏爾旬餘。燈前之約雖堅,花下之盟未整。刻諸心,鏤諸骨,夢寢常形;念在茲,釋在茲,瞑目如見。敬陳尺楮,聊托微衷。伏惟賢弟學貫天人,才高一世之英偉;貌逞奇威,丰姿毓天台之秀麗。誠文苑翰英,士林翹楚者也。生自謂孤立無朋,不意賢弟之見愛,得託身於玉樹之傍,雖粉身莫能酬其厚德。是以意氣相投,翼乎如鴻毛之遇順風;肝膽相照,浠乎如巨魚之縱大海。歡會未幾,離愁雜至,蓋由高堂有採薪之憂故矣。千愁萬憶,自謂後會難期,詎知人有欲而天意果從,椿樹放榮,喜生眉角,佳期又指日而定矣。伏願青雲自勵,丹桂興思,又效彩鳳孤棲,無移心志,奇葩欲噴,不憧憧以朋從,則道也生順死安,無復遺恨矣。幽懷萬縷,歡愁即至,故不覺其言之已贅。惟心亮照,不宣。外具潞州綢一匹,乃借桃寄意,伏祈笑留。幸甚。」

  又詞曰:

   「深沉密約,在花下為盟,許諾同心,不想天辜人願也。便幾番虛設,彩鳳分群,文鸞拆侶,此恨何時滅!」覆雨翻雲,好把相思細說。」

  嶠得此書,不覺手舞足蹈,喜不自勝。將所遺潞州綢收入。修書一封,並《鳳凰台上憶吹簫》詞一闋及禮附人回答。書曰:

   「辱愛弟李嶠頓首拜書覆大國柱蘇兄子游台座前:切惟人倫有五,友居其一;人性有五,信寓其中。是以人而無朋則孤陋寡聞,朋而無信則無益而有損。昔人有聞:一介之士,必有腹心,非謂是歟?然契兄胸涵萬頃,筆掃雲煙,誠間氣之所鍾,為當時之碩望也。嶠接之始,遂興山鬥之思,既而不厭瓦礫,切蒙雅愛之厚,捫心有愧,揣分奚堪!自謂千載奇逢,喜是情堅膠漆,夫何事關意外,遂成形孑影孤。頓使淒楚情懷,每感於衾枕;企仰憶念,恆不離起居,凴欄倚遍,實懊恨乎晝永,仍輾轉反側,則又苦恨乎更長。正把柔腸萬轉,忽驚雲翰飛來。踴躍承領,細嚼佳音,足知金石之心,而平生之願遂矣。茲者,預設陳蕃之榻,早望鶴駕來臨,則倚玉有緣,斷金不爽,何幸如之!書難盡敘,並有鄙詞二闋錄呈。外具沉香線絹二匹,祈盼物想心,笑留,幸感!倘暇,乞移玉駕光臨,至望!」

  又詞曰:

   「海煙消,江月皎,楊柳頭難留歸棹。三疊陽光聲漸杳,別離知道何時了?愁處多,歡處少,獨倚孤樓,怕雨鳴池沼。窗外深沉人悄悄,落花滿地空啼鳥。」

  又詞曰:

   「雨浦花黃,西廂月暗,檀郎獨上輕舟,任翠亭塵滿,深院閒幽。每怕梧桐細雨,碎滴滴,驚起多愁,身消瘦,非乾酒,不是傷愁。恨衝衝何時盡了,方下眉頭,又上心頭,念雲收霧掃,」莫倚危樓。長記深盟厚,何時整百歲綢繆,如魚水之交歡,金石相投。」

  道得詞並絹。次早,稟於父母,仍帶僕復往趙州。薄暮,乃至。

  嬌聞道至,欣然往拜。道邀入書館中,對坐敘久,道曰:「兩情間闊,溫故可知。」嶠戲答之曰:「溫故可當知新乎?」道疑其言,曰:「故雖未溫,而子又知新乎?」嬌曰「兄何出此言也?弟自別兄之後,諸事無心,惟兄是念,並無他故,今兄乃有如是之言,使弟失計甚矣。」道曰:「予豈不知賢弟之堅心乎!前言戲之耳。」嶠曰:「幽王相戲,使國有失。豈不知弟患,夫何足戲之?」道遂挽嶠求歡。雲合之際,嶠乃推避逡巡。道曰:「吾弟已慣,今何若是耶?」嶠曰:「向日見慣,因兄久別,遂復生疏。」道曰:「姑且試之,庶幾又美。」

  由是道與嶠日則同窗,夜則共枕,或並肩於月下,或合脛於羅幃,曲盡人間之樂,無以加矣。是夜,言造拜,道遂整饌暢飲。言醉,擁衾就寢。嶠見表兄在彼,即別道回家。

  一日,道有表弟陳子京,亦少俊之士,因往趙州公幹,寄宿道館三日,然後啟行。彼初到之日,嶠偶潛入,聞館中有喧嘩之聲,偷窺之,見道與少年內坐,嶠疑之而歸。是夜,遣價問道借琴,探其動靜。價返,答曰:「蘇相公與一少年正欲就寢矣。」嶠曰:「別有人否?」價曰:「無他。」嶠又問曰:「別有言否?」價曰:「無片言。」嶠見價言,痛心切恨。次日,又使人去請道講書,又不見至。嶠愈加怨恨。由是視道如仇人,凡相會,不與一語。而道問之,亦不答,使價請之,不來。道不知其故,乃吟《憶秦娥》詞一闋,遣人送去,以察其意若何:

   「秋寂寞,夢闌酒後相思著。玉顏花貌,風流閒卻。南來北燕沙頭落,幽情密意誰傳托?愁腸欲斷,飲杯孤酌。」

  嶠見詞,即扯破而言曰:「何污吾目也?」價歸報,道茫然自失,不知何意為懷,次日,親往拜探,以問其故。但聞嶠在內高聲而言曰:「失信無義之人,復來何故?」道漸愧回館,悶憶殊深,不知其詳。

  一日,偶出,見嶠經過,強邀入館,問曰:「弟何背言也?」嶠不答。道又問曰:「弟何怨我之深耶?」嶠忿容曰:「厭常喜新,世人常情,余敢怨兄耶!惟刺痛愚衷矣!」道驚曰:「我無他事,子何誣人?」嶠曰:「目擊耳聞,非誣也。」道曰:「為我白之。」嶠不答,惟長吁而已。道曰:「弟若不明言,生死在頃刻矣。」嶠曰:「兄無怒。」道曰:「死且不避,奚敢怒焉!」嶠曰:「弟遇兄後,誓同生死,永結綢繆。不意交歡未久,而兄又棄舊迎新。」道曰「何以見之?」嶠曰:「前者因表兄醉臥兄館,弟暫回宿,事絆未臨,昔者,偶來兄館,窺見兄與一少年同坐,遂潛而退。至夜,又遣價借琴,實以觀兄動靜,又見兄與同寢。次早,又使人來請講書,又不見至。是兄棄我特甚,而弟最負盟乎?道聞言,笑曰:「子誤矣,前日所遇年少者,乃母舅之子,我之表弟也。因來公幹,寄宿生館,並無一毫私意。弟若不信,予將几上飾玉杯擲地為誓曰『道若有私心,身如物碎』。」嶠乃笑而挽之曰:「事跡可疑,人心難信,兄有別遇,弟實傷懷。望兄擴天地之量。勿以前非為恨,幸矣。」道曰:「得我賢弟回心,實為獲珍之喜,敢抱怨乎?」乃調一詞以敘情曰:

   「枕畔才喜相投,如何又別?寸腸欲裂。百計千愁無處訴,今喜故人重接。滿酌霞觴,長歌皎月。與你共歡娛,海誓山盟,大地齊休歇。」

  自是,二人信其心而不疑其跡,凡有事必先議而後行。言則同心,事則同志,平居閒暇,勤習經史,然形骸雖隔,渾乎一氣之貫通,而私愛之密,浹於肌膚,淪於骨髓,信若鳥之鴛鴦,枝之連理也。

  厥後蘇易道、李嶠、杜審言、崔融四人,結為文學四友,同入鄉試。道得占魁,抵京聯捷,授咸陽尉。即差人抵家,及臨趙州,來接李嶠三友,修書問候。嶠因鄉試未就,憂悶殊甚,父母代伊求婚,卻之不已。時聞價報:「蘇老爺任上差人來此。」嶠喚人,接書開讀:

   「辱愛生蘇易道頓首再拜大殿元巨山李契弟台左:自別顏范,夙經載餘,朝夕企想,但覺晝長夜永,倦理於正事,惟懷攜手並肩。今者,忝居是任,實出於賢弟之教誨也,但身居彼地,而神馳左右。今者,特差人來接駕,萬祈追念燈前月下、意契心孚、稟達尊翁,尊堂,治裝秣馬,遙駕光臨,生當懸榻預待,倘或見卻,生即洗肘掛印,棄職而歸,決不爽郎盼想。臨書之際,已曾淚染雲箋,尚檢污痕可驗也。萬惟心照賜臨,幸甚!

    道再頓首。」

  嶠見來意慇懃,甚喜。即稟父母,便擇日同差人趕程。越二日方至。

  嶠嫩質未經遠涉,陡覺體倦,暫停行旆,寓宿於陳鄉宦宅傍。閒敘之際,店主道曰:「此一派第宅,俱是陳茂春老爺轉賃者。亦曾居南京戶部尚書之職,但無男嗣,懶於任政,致仕歸家。惟有一女,名喚玉英,年登二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父母珍惜,如執玉捧盈也。」 不期次早茂春送客出門,嶠趨視之。春得睹其英容異俗,盼其豐采拔塵,即遣僕詢其居址。僕回答曰:「此大叔乃趙州李岳老爺之子,名嶠,因往蘇老爺任,經此暫歇,少舒勞頓。」春聞言,即盛設筵,遣僕來請。嶠愕然不知其故,又不敢遽卻,只得強而赴之。

  春下階迎接,禮貌甚恭。嶠驚竦不已,不敢居上,惟隅坐東焉。春曰:「令尊大人與下官仕途相會,甚為知愛,不意今日得會足下,實萬幸也。」嶠方知來歷,遂放懷款敘。至暮,辭別。春曰:「今日天付奇逢,尚容止數日,方肯與子行矣。」即遣僕搬移行裝,收拾池館一所,玩器兼備,更深延入寢所,命二小童伏侍。

  春入內與夫人言曰:「吾觀李子有絕世之姿,奪標之志,異日變化,與吾職可並也。若得此子為婿,良願足矣。」夫人亦大悅。

  春遂默修書,遣僕竟投趙州,來見李公,獨言親事。岳接書視之,乃知陳茂春將女許嶠,同夫人趙氏大喜,即備表裡二端,金鈿一對,權為定儀。囑僕曰:「汝大叔往咸陽蘇老爺任也,回家即送聘卜娶。」僕回,將書並禮遞上,春大悅。

  越日,差人催促起行。嶠登堂告別。春曰:「倘容一日,再伸款待,方慰愚懷。」嶠從之。回館吟一律以懷道曰:

    蕭條愁兩地,獨院隔同群;

    一夜原為家,多旬不見君。

    馳心如白日,牽意若歸雲;

    更在相思處,規聲徹夜聞。

  嶠詠畢,無聊,縱步池畔觀蓮,見錦鱗逐對,戲濯浮沉。轉眼間,俄見飲秋亭畔太湖石傍有美女,鈕環緩步摘花,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恍若天姬臨世,渾如月姊離宮。金蓮動處,湧起千嬌;寶髻雲欹,涵生百媚。嶠見之,不覺魂飛魄散,不知天耶?人耶?趨前恭揖。其女避之不及,遂和顏斂衽答禮,不能一談,斂跡而去。嶠回館中,切慕之極,料是無緣再會,聊占一絕書壁以記焉:

    玉貌新妝束,雲鬟若點鴉;

    顧影鸞朝鏡,回盼燕蹴花。

    天姬愁入俗,月姊笑離槎;

    珍重輕盈態,黃金不憚誇。

  玉英自避生歸房之後,想:「是何人得至池畔遊戲?觀其英容,雖潘安不能逾也。但寸草雖未沾春,而鳳情世態,必然盡識矣。」自此,針刺之功頓釋,而仰慕之思益增。」若得斯人成匹,雖死亦無遺憾矣。」遂口占一律以自遣焉:

    一會文君想我懷,胸中愁緒向誰開;

    題橋不亞相如志,作賦應高子建才。

    羅幃繡幕重重閉,春色緣何人得來;

    假饒不遂於飛願,一點芳心肯作灰!

  二人俱不知父母之意,驀地相逢,各懷企仰。

  次日,嶠登堂拜別。春具白金五十兩為贐。仍設大宴,請夫人之弟來陪。嶠不知其意,只得赴席,見其恭敬親厚,愧赧無地。酒至半,舅乃言曰:「公今日是吾家甥婿也。令尊已行定彩矣。」嶠方知其故,心中稍安。款敘至暮,筵散回館,暗自喜曰:「若是前遇之女,誠天賜也。」

  黎明告別,春致餞,乃祝曰:「秋闈逼近,可速回應試。」嶠致恭領,拜別。

  直抵咸陽。把門人報知,道整冠趨出迎接。延入內衙,慰問勞頓,並詢家屬。遂設盛筵暢飲。更深就寢,仍效昔日於飛之樂,其情愈加綢密。嶠將陳茂春親事述知,道稱賀至極。

  次日,行一切政務,先請問於嶠,然後施行。故一時政教號令,悉合民心,功績大著,皆嶠之力也。

  時道報升北京鳳闕舍人,即欲臨任。嶠告歸赴試,道不敢留,謹具白金百兩,又表裡等物,差人護送,致酒餞別,遂作五言絕詩一首,以懷歉云:

    君登片航去,我望青山歸。

    雲山從此隔,淚透紫羅衣。

  嶠曰:「不為功名之念,決不敢別於仁兄矣。但期浪暖,必然重整焉遂作五言律一首以慰焉:

    相思春樹綠,千里各依依;

    才得月輪滿,如何又帶虧?

    桂花香不落,煙草蝶只飛;

    一別違消息,桃源浪暖期。

  嶠別道抵家,將陳茂春親事備述於父母。父曰:「良緣奇遇,門戶相當,真可尚也。你能奪標歸娶,方能稱志。」

  及時值槐黃桂噴,嶠與表兄杜審言、契友崔融三人人試。嶠得占魁,二人居於榜列。是時同赴京都。道接見,喜極,列筵,暢飲達旦。

  嶠榮擢探花,欽賜遊街。時烏紗冠頂,金帶懸腰,更兼顏華色麗,真飄飄焉當世之神仙。而同僚見者,無不切慕。除授廬州別駕。擢進士,授溫城尉。融擢進士,授袁州刺史。道設宴於會館餞別。盼想當時俱以布衣相契,今者俱受天恩寵命,誠為文學四友可也。

  厥後蘇易道以文翰顯時,至正元年,官拜天官,娶夫人韋氏,生三子一女。李嶠以文詞名世,官拜尚書,娶夫人陳氏,生二男,娶道之女為婦。杜審言恃才高傲,貶後仍拜修文館學士,娶夫人蔡氏,生四子。崔融以詩賦鳴時,官拜崇文館學士,為太子侍讀,娶夫人高氏,生四子,仍擢及第。此四友俱得榮超,永垂後世。而心相孚,而德所敬,實為罕見。蓋因忠信誠實,而著為後之龜鑒。


  趙簡子大獵於山中。虞人導前,嬖奚驂右,捷禽鷙獸應弦倒者,不可勝數。有狼當道,人立而啼。簡子怒,唾手奮髯,援烏號之弓,挾肅氏之矢,一發飲羽,狼失聲而逋。簡子怒,驅車逐之。輕塵蔽天,十步之外,不辯人馬。

  時墨者東郭先生,將北適中山以干仕,策蹇驢,囊圖書,宿行失道,卒然值之,惶不及避。狼顧而人言曰:「先生豈相厄哉!昔隋侯救蛇虯獲珠,蛇固弗靈於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處囊內,以延殘喘?異時脫穎而出,先生之恩大矣,敢不努力以效隋侯之蛇。」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趙孟,禍且不測,敢望報乎!然墨者之道,兼愛為本,吾固當有以活汝也。」遂出圖書,空囊橐,徐實狼其中;三內之而未克,徘徊躊躇,追者益近。狼請曰:「事急矣,惟先生早圖!」乃踴踏其四足,索繩於先生束縛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蝟𧐴蠖屈,蛇盤龜息以退。命先生,先生如其指。入狼於囊,遂括囊口,肩舉驢上,引避道左,以待趙人之過。

  已而簡子至,求狼弗得,不勝其怒,拔劍折轅端示先生,罵曰:「故諱狼方向者,有如此轅!」先生伏質就地,匍匐以進,跪而言曰:「鄙人不慧,將有志於世,奔走四方,實迷其途,又安能指迷於夫子也?然聞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尚以多歧而亡。今狼非羊比也,況中山之歧,可以亡狼者何限!乃區區循大道以求之,下幾於守株緣木者乎!況田獵,虞人之所有事也。今茲之失,請君問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雖愚,亦熟知夫狼矣,性貪而狼,助豹為虐,君能除之,固當窺左足以效微勞也,又安敢諱匿其蹤跡哉!」簡子默然,回車就道,先生亦驅驢兼程而進。

  良久,羽旄之影漸沒,車馬之音不聞,狼度簡子之去已遠,乃作聲囊中曰:「先生可以留意矣。願先生出我囊,解我縛,我氣不舒,我將逝矣。」先生舉手出狼。狼出,咆哮,望先生曰:「適為趙人逐,其來甚遠。雖感先生生我,然饑餓實甚,使不食,亦終必亡而已矣。與其餓死道路為烏鳶啄食,毋寧死於虞人之手以俎豆趙孟之堂也。先生既墨者,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又何吝一軀不以啖我而活此微命乎?」遂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倉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卻,擁蔽驢後。狼逐之,便旋而走。自朝至於日昃,狼終不能有加於先生。先生亦極力為之拒,遂至俱倦,隔驢喘息。先生曰「狼負我!狼負我!」狼曰:「吾不得食汝不止!」相持既久,日將盡矣,先生心口私語曰:「天色已暮,狼若群至,吾必死矣。」乃紿狼曰:「民俗,為疑必詢三老。且行,以求三老而執之,苟謂我當食,我死且無憾。」狼大喜,即與偕行。

  此時道無行人,狼饞甚,望見老樹僵立路傍,乃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草木無知,叩焉何益?」狼曰:「但問之,復當為汝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樹,且述其始末。問曰:「狼當食我耶?」樹中忽然有聲如人,謂先生曰:「是當食汝!且我,杏也。昔年老圃種我,不過費一核耳。逾年而華,再逾年而實,三年拱把,十年合抱,於今三十年矣。老圃,我食之;老圃之妻,我亦食之;外至賓客,下至農僕,我食之,又時復鬻我實於市以規利,其有德於老圃甚厚矣。今老矣,不能斂華就食,老圃怒,伐我枚條,芟我枝葉,且將售我工師而取值焉。噫!以樗朽之枝,當桑榆之景,求免於主人斧鉞之誅而不可得!汝何德於狼,乃覬倖免乎?」言下狼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詢三老,今值其一老,遽見食耶?」

  復與偕行。狼復饞甚,望見老㹀曝日敗垣中,謂先生曰:「可問是老。」先生曰:「向者草木無知,謬言害事。今牛,又獸耳,更何問焉?」狼曰:「第問之,如其不問,將口至汝矣。」先生不得已,揖老㹀,仍述其始末。問曰:「狼當食我耶?」牛皺眉瞠目,低鼻張口,向先生作人言,曰:「是當食汝!我頭角幼時,筋力頗健,老農鍾愛我,使二群牛從事於南畝。既壯,群牛日以老憊,我都其事。老農出,我駕車先驅,老農耕,我引犁效力。斯時也,我農視我如左右手,一歲中,衣食仰我而給,婚姻仰我而畢,賦稅仰我而輸。今欺我老弱,逐我於野,酸風射眸,寒陽弔影,瘦骨如山,垂淚如雨,涎流而不能收,步艱而不能舉,皮骨俱亡,瘡痍未瘥。邇聞老農將不利於我,其妻復妒,又朝夕進說其夫,曰:『牛之一身,無棄物也。其肉可脯,及皮與骨角,可切磋為器。』指大兒曰:『汝受業庖丁之門有年矣,何不礪刃於硎以待乎?』跡是觀之,我不知死所矣!然我有功於老農,如是其大且久,尚將嫁禍而不為我德矣,汝有何德於狼,乃凱倖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奮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無欲速。」

  遙望有一老子,杖藜而來,眉髮皓然,衣冠閒雅,舉步從容。先生自謂曰:「此必有道之人也。」且喜且愕,忙然舍狼而前,拜跪泣訴,曰:「我有救狼之德矣,今反欲食我,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問救狼人故,先生曰:「是狼為趙人窘,幾死,求救於我,我即傾囊而匿之於內,是我生之也。今反不以我為德,而反欲口至我,我力求救,彼必不免,是以誓決三老。初逢老樹,強我問之。我答曰:『草木無知,問之無益。』強我數四而問焉,殊料草木亦言食我。次逢老㹀,強我問之。我亦無奈,遂問,那禽獸無知,又幾殺我。今逢老丈,是天未喪斯文也。願賜一言而生我。」因頓首杖下,俯伏聽命。丈人聞言,吁嗟再三,以杖扣狼脛,厲聲曰:「汝誤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汝速去,不然,將杖殺汝。」狼艴然不悅,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初,先生救我,束縛我足,閉我囊中,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詞說簡子,語剌剌不能休。且詆毀我,其意蓋將死我於囊中,獨竊其利也。是安得不咥?」丈人顧先生而謂曰:「公果如是?是亦有罪焉。」先生不平,盡道其救狼之意,狼亦巧言不已,而爭辯於丈人之前以求勝也。

  丈人曰:「是皆不足信也。」謂狼曰:「汝仍匿於囊中,我試觀其狀,果若困苦如前否?」狼欣然從之。先生囊縛如前。而狼未之知也。丈人附耳謂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於是出匕焉。丈人曰:「先生使強匕摘其狼!」先生猶豫未忍。丈人撫掌笑曰:「禽獸負恩如是,而猶不忍殺之,子則仁矣,其如愚何!」遂舉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棄道而去。

  由是觀之,其為人也,而不能以報恩者,是亦狼矣。何以人而不如狼乎?


  班超歸自西域,止於洛陽,閉門養疾,無所逢迎。有一儒生,銳首而長身,款扉投謁,自稱故人。門者辭曰:「君侯久勞於外,精神消亡,不樂於應接,雖公卿大夫,猶不得望見顏色,安問故人!」生聞之,黧然變色,毛髮竦豎,排門而入,即謂超曰:「子當壯年,激功速利,馳志異域,棄我如屣,跨躍風雲,一息萬里,子固絕我矣,而我與子未嘗絕也。凡子之建功名、享爵位、耀於今而垂於後者,我與有勞焉。子不德我,乃待我以不見乎?」

  超聞之,瞿然而視,且怒且疑,與之坐而問之:「子欺我哉!逢掖之士,淹寂窮廬,游詠術藝,呻吟典謨,研朱漬墨,占畢操觚,自厭百家,腕脫大書;若史遷發憤於紀傳,伏生皓首於遺經,董子下帷而講授,劉向閉門而研精,相如托諷於詞賦,揚雄覃思於《法言》,彼皆收功於既死之際,成名於隔世之間,樂為迂闊,往而不反,故汝得以揚眉吐穎,含毫銳思,或逞才以效能,或,攡藻而綺靡,寫幽思於尺素,垂空言於百世,雖聖智之有餘,諒非爾而菲濟,僕誠不與吾子立,故逃爾而遠逝。於是要 具之劍,擁豐特之旄,左執鞭弭,右屬革建橐,射泓玄之流,招劇季之豪,望蒲類而北向,逾流沙而西涉,嗚鐸伊吾之野,飲馬長城之窟,羈名王子轡組,膏猶豪於鐵鉞,橫四校於龍堆,出九死於虎穴。但見千車雲屯,萬騎雲合,矢如彗流,戈如雷逝,紛紛紜紜,天動地趿,智者為之愚,勇者為之怯。設於是時,固已銷鋒劍跡,顛倒筐筐,聞鉦鼓而迫遁,望羽檄而膽 ,又豈能出一奇、畫一乩,以相及哉?夫名不可以虛得,功不可以幸取,勞之未圖,報於何有?」

  生乃卓然起立,進而言曰:「吾聞大功無形,大利難名,仁人垂德於上報,志士弛榮而不爭。凡我之功,遠者、大者、人所共知,不待緬縷,近在子身,何獨未喻?子游京師,困於逆旅,與我傭書,來其官府,握手終日,未嘗厭汝。工汝字書,順汝批使,成汝文章,通汝志意。仰事俯畜,皆我是賴。及為令使,掌書蘭台。晨入暮出,必與汝偕,言無汝違,行無汝乖。夫何一旦絕已固之交,結無信之友,壞可成之功,造難就之計;舍聖賢這業,操不祥之器,乘機蹈危,以徼一時之富貴?然我猶圖封官之勛,忍投地之恥,將全汝交,未即背棄。若乃戎車竟野,伏鉞瞻師,文告之修,我記汝詞。虎符尺籍,有所征發,我傳汝信,應期而合。或移書而安文,或安屯而數實,或計功於幕府,或通信於鄰國,凡此多端,匪我弗克。汝在於墨,上書乞兵,我寫汝心,卒獲所請。汝厭西上,情懷百首,泣血騰章,實我所摹。汝姊陳詞,悲歎激切,感動天子,實我所書。既而,還旅窮荒,懸車帝裡,微我之惠,何以及此?雖然,此特其小小者耳。其夫鋪張鴻休,潤色弘烈,書之施常,列之簡冊,使汝得以流芳聲、騰茂實,光明融顯,千載而不滅者,春功豈易易哉?今子徒欲誇淺近之效,忘本原之義,是何異於始皇之疏傑,而平原之木遂也!」

  超乃盱睚失容,意若有避。生曰:「未也。願安汝聽,少窮我臆。昔汝先君,間關抵蜀,我在童髦,資其簡牘。逮汝兄固,父書自續,念我前功,復見汝錄。我乃竭其管見,投以寸心,道葉膠漆,利同斷金。相其成書,蔚為詞林。向使固不亙其德,背好忘故,改行易業,效尤於汝,則孰為之綴詞,秉翰以成其製作哉?且夫萬里封侯,立功異域,榮則榮矣,孰與夫論道屬書,為世儒宗,以間父之績?薄伐西戎,恢我疆士,忠則忠矣,孰與夫繼代作史,勒成一家,以佐漢之光?向使戎敵之人,或神巫之言,悼斬使之恥,獸心坌躍,狙許焱起,吾將見汝膏身縣度之墟,暴骨棄之於野,生為囚俘,死為夷鬼,又安敢望青紫乎?故子常鄙我而不用,我亦笑子身勤而事左,勞大而功細也。」

  超聞期言,俛首流汗,揖客門外,自愧不學,卒以漸死。


  呂用之在維揚日,佐渤海王擅政害人。中和四年秋,有商人劉損,挈家乘巨船自江夏至揚州。用之凡遇公私來,悉令偵覘行止。劉妻裴氏,有國色。用之以陰事下劉獄,納裴氏。劉獻金百兩免罪,雖脫非橫,然亦憤惋,因成詩三首曰:

  其一

    寶釵分股合無緣,魚在深淵日在天;

    得意紫鸞休舞鏡,斷蹤青鳥罷銜箋。

    金杯倒覆難收水,玉軫傾剞懶續弦;

    從此蘼蕪山下過,只應將淚比黃泉。


  其二

    鸞辭舊伴知何止,鳳得新梧想稱心;

    紅粉尚存香幕幕,白雲將散信沉沉。

    已休靡琢投泥玉,懶更經營買笑金;

    願作山頭似人石,丈夫衣上淚痕深。

  其三

    舊嘗游處偏尋看,睹物傷情死一般;

    買笑樓前花已謝,畫眉窗下月空殘。

    雲歸巫峽音容斷,路隔星河去住難;

    莫道詩成無淚下,淚如泉滴亦須乾。

  詩成,吟詠不輟。因一日晚,憑水窗,見河街上一虯鬚老叟,行步迅速,骨貌昂藏,眸光射人,彩色晶瑩,如曳冰雪,跳上船來,揖損曰:「子衷心有何不平之事,抱鬱塞之氣?」損具對之。客曰:「只今便為取賢閣及寶貨回,即發,不可更停於此也。」損察其意必俠士也,再拜而啟曰:「長者能報人間不平,何不去蔓除根,豈更容奸黨?」叟曰:「昌用之屠割生民,奪民愛室,若令誅殛,固不為難,實愆過已盈,神過怒,只候冥靈聚錄,方合身百支離,不唯難及一身,須殃連七祖為君取其妻室,未敢遒越神明。」

  乃入呂用之家,化形於斗拱上,叱曰:「呂用之違背君親,持行妖孽,以苛虐為志,以淫亂律身。仍於喘息之間,更慕神仙之事。冥官方錄其過,上帝即議行刑。吾今錄爾形骸,但先罪以所取劉氏之妻,並其寶貨,速還前人。倘更悅色貪金,必見頭隨刀落。」言訖,鏗然不見所適。

  用之驚懼,遽起焚香再拜。夜遣幹事並齎金及裴氏還劉損。

  損不待明,促舟子解維。虯鬚亦無跡矣。


  董國度字元卿,饒州人,宣和六年進士第,調萊州膠水簿。會北兵動,留家於鄉,獨處官所。中原陷,不得歸,棄官走村落,頗與逆旅主人相得。念其貧窮,為買一妾,不知何許人也。性慧解,有姿色,見董貧,則以治生為己任。罄家所有,買磨驢七八頭,麥數十斛,每得麵,自騎入市鬻之。至晚,負錢以歸,如是三年,獲利益多,有田宅矣。

  董與母妻隔別滋久,消息皆不通,居常思戚,意緒無聊。妾叩其故。董嬖愛已深戚,不復隱,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鄉里,身獨漂泊,茫無歸期。每一想念,心亂欲死。」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為人謀事,旦夕且至,請為君籌之。」

  旬日,果有客,長身虯鬚,騎大馬,驅車十餘乘過門。妾曰:「吾兄至矣。」出迎拜,使董相見,敘姻戚之禮。留飲。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屬客。是時虜令:「凡宋官亡命,許自陳,匿不言而被首者,死。」董業已漏泄,又疑兩人慾圖己,大悔懼,乃紿曰:「毋之。」客忿然怒,且笑曰:「以女弟托質數年,相與如骨肉,故冒禁慾致君南歸,而見疑如此,倘中道有變,且累我。當取君告身與我,以為信。不然,天明執告官矣。」董亦懼,自分必死,探囊中文書,悉與之。終夕涕泣,一聽於客。

  客去。明日,控一馬來,曰:「行矣。」

  董請妾與俱。妾曰:「適有故,須少留。明年當相尋。吾手製一衲袍贈君,君謹服之,唯吾兄馬首所向。若返國,兄或取數十萬錢相贈,當勿取。如不可卻,則舉袍示之。彼嘗受我恩,今送君歸,未足以報德,當復護我去,萬一受其獻,則彼責已塞,無復護我矣。善守此袍,毋失也。」董愕然,怪其語不倫,且慮鄰里知覺,輒揮淚上馬,疾馳到海上,有大舟臨解維,客麾使登。

  遽南行,略無資糧道路之費,茫不知所為。舟中奉侍甚謹,具食,不相同詢。

  才達南岸,客已先在水濱,邀請旗亭、相勞苦,出黃金二十兩,曰:「以是為太夫人壽。」董憶妾語,力辭之。客不可,曰:「赤手還國,欲與妻子餓死耶?」強留金而出。董追挽之,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未了,明年挈君麗人來。」逕去,不返顧。

  董至家,母、妻、二子俱無恙。取袍示家人,縫綻處金色隱然。拆視之,滿中皆箔金也。

  逾年,客果以妾至,偕老焉。


  時有辜生者,輅其名,本貫廣東瓊州人氏,丰姿冠玉,標格魁梧,涉獵經史,吞吐雲煙,其士林中之翹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爾有祖姑,適臨高黎氏,乃子奉朝延命而為土官,即爾之表叔也。經今數載,音問杳然,疏間之甚也。孔子云:『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毋失其為故,』此人道之當然。即辰春風和氣,景物熙明,聊備微貨,代我探訪一度,以將意耳。」生唯唯聽命,收拾琴書,命僕僮佑哥從行。

  生既至,入謁表叔,見之盡禮。乃引赴中堂,進拜祖姑暨嬸並諸兄弟,皆相見畢。於是諸親勞苦,再三詢及故舊,生一答之,盡恭且詳。乃館生於西廡清桂西軒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暉堂,揖祖姑,適瑜侍焉,將趨屏後避生,祖姑止之曰:「四哥,即兄妹也,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階與生敘禮。生奇視之,顏色絕世,光彩動人,真所謂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後,祖姑甚鍾愛生,晨昏命生與瑜侍食左右。一日,謂生曰:「諸生久失訓誨,汝叔屢求西賓無可意者。幸子之來,姑捨此發蒙,一二年間回,不晚矣,」復顧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與之,勿以吝嗇。」女唯唯聽命。生亦拜謝。然生雖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動靜有常,言詞簡約,生心知,不敢有犯,又以親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擇日設帳,生徒日至,雖注意於書翰之間,而眷戀之心則不能遏也,累累行諸吟詠,不下二三十首。不克盡述,特揭其尤者,以傳諸好事者焉。是夜,坐舒懷二律,詩曰:

    連城韞匱已多時,恥效荊人抱璞悲;

    白璧幾雙無地種,靈台一點有天知。

    青燈挑盡難成夢,紅葉飄來不見詩;

    寂寂小窗無個事,娟娟斜月射書幃。

  又:

    多愁多病不勝情,悵味蕭然似野僧;

    綠綺有心知者寡,箜篌無字夢難憑。

    帶寬頓覺詩腰減,身重應知別恨增;

    獨坐小窗春寂寂,感懷傷遇思匆匆。

  一日,生命侍僮佑哥問瑜娘取檳榔,遂以蠟紙封蜜釀者十顆饋生,並標書於其上曰:「進御之餘,敬以五雙奉兄,伏乞垂納。」生但謂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識字也,見之,大悅曰:「西廂之事,可得而諧矣。」乃制《西江月》一詞,命佑哥持以謝云:

   「蠟紙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題封。謂言已進大明宮,特取餘甜相奉。口嚼檳榔味美,心懷玉女情濃。物雖有盡意無窮,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曰:

    有美蘭房秀,嫣然迥不群;

    清才謝道韞,美貌卓文君。

    秋水娟娟月,春空藹藹雲;

    何當階下拜,珍重謝深恩。

  女見之,微微而哂,就以雲箋裁成小簡以復云:「感承佳作,負荷良多,第以白雪陽春,難為和耳。」生得此簡,歡喜欲狂,不覺經史之心頓放,花月之思愈興,他無所願也,惟屬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間尋便,欲以感動於瑜。然瑜馴謹穩實,生挑之,不答;問之,不應,莫得而圖之。

  一夕,月初出,叔嬸會飲於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揮之,使先行,生徐徐後至蘭房東軒之隅碧桃樹下,遇瑜獨歸。生曰:「五姐何歸之速耶?」瑜曰:「倦矣,故歸。」生曰:「久懷一事,欲以相聞,不識可乎?」女以他辭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羨,健羨!」生曰:「不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慚,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桃下之遇,不果所懷,遂制平韻《憶秦娥》以泄悒快之意云:

   「憶秦娥,憶秦娥,無意奈渠何!一場好事,從此蹉跎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畢竟閒過。」

  一日,生在外館,女潛入其所居之軒,發其書笥,見所作之詩詞,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記歸錄,至「白璧」「靈台」之句。感歎移時,及察見生之容色變常,飲食減少,頗憐之焉。

  一夕,女晚繡綠紗窗下,生行過窗外,偶念周美成詞「些小事,惱人腸」之句,瑜隔窗問曰:「四哥何事惱愁腸也?盍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歸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女曰:「何不撥之乎?」生曰:「誰肯與我撥之?」女笑而不答。生欲進而與之語,自度不可,於是退居軒間,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花心動》詞以識其事:

   「萬緒千端,惱人腸肚事,有誰共說?多麗多嬌,有意有情,特地為人撩撥。綠紗窗晚珠簾捲,繡牀上描花模月。如簧語,一聲才歇,千愁頓雪。惟恨衷腸未竭。空惆悵,歸來又成間絕,一片乍滅,千種仍生,擁就心頭如結。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設?休猜訝,不是狂蜂浪蝶。」

  生命侍僮持以示女。女覽之,擲地曰:「我本無此意,四哥何誣人也!」僮歸以告。生殆無以為懷,乃於軒之西壁墨一鶯,後題一絕於上云:

    遷喬公子匯金衣,獨自飛來獨自歸。

    可惜上林如許樹,何緣借得一枝棲?

  見者謂其題鶯,殊不知其托意於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王皇桃偶過生軒,歸謂瑜娘曰:「向來見西邊軒裡瓊州官人畫一鳥於壁上,甚是可愛。」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軒,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詞,書於片紙之上,置於幾間而歸。詩曰:

    金衣今已換人衣,開口如啼卻不啼;

    自是傍牆飛不起,休悲無樹借君棲。

  生歸,見瑜所和之詩,正想象間,忽見絳桃持一簡至。生視之,乃《喜遷鶯》之詞也。

   「嬌癡倦極,御柳困花柔,東風無力。桃錦才舒,杏花又褪,種種惱人春色。不恨佳期難遇,惟恨芳年易。不堪據處,有東流游水,西沉斜日。記得此意,早築盟壇,共定風流策。也不難,愁更休煩夢,務要身親經歷。欲使情如膠漆,失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廂待月,藍田種壁。」

  生得此詞,大喜過望,願得之心逾於平昔,每尋間,便思與女一致款曲,終不可得。

  後二日,表叔赴縣,嬸又寧歸,女乃潛出,直抵生軒。生偶輟講而歸,適瑜在焉。揖而謝曰:「往日之詞誠能踐之,雖死無憾。」瑜曰:「前詞聊以寬兄之意耳,豈有他哉?」生曰:「所以『身親經歷』者,果歷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謂瑜曰:「輅自二月來抵仙鄉,今則莢已三更矣。自從見卿之後,頓覺魂飛魄散,廢寢忘餐,奈何無間可乘。今蒙下顧寒窗,而輅偶出適歸,抑且不先不後,豈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見拒,此輅之所深不識也。」瑜曰:「兄言良是,妾豈不知而為是沽嬌哉?抑以人之耳目長也。」生曰「為之奈何?」瑜曰:「俗言心堅石也穿,但遲之歲月而已。」生曰:「青春易擲,若遲之以歲月,豈不錯過了時節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偏淺,無有深謀遠慮,在兄之圖之,則善矣。」言未已,忽聞眾聲喧嘩,遂遁去,不得再語。生乃制《浣溪沙》以記其事雲。歌曰:

    雲淡風輕午漏遲,晝餘乘興乍歸時;忽驚仙子下瑤池,有意鶬鶊窗下語;無端百舌樹梢啼,教人如夢又如癡。

  一日,生陪叔嬸宴於漱玉亭中,生辭倦先歸。和樂堂側聞有諷誦聲,生趨視之,見瑜獨立薔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謝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倖之甚耶?寧不念其輕香嫩色之時也?」生曰:「輕香嫩色時不能佇賞,及其已落而後拂之而惜,雖有惜花之心,而無愛花之實,與薄倖何異?」女不答。生曰:「往日『圖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覺人聲稍近,遂隱去一生作《減字木蘭花》勸思其實焉。

   「小亭宴罷,偶到薔薇花架下,忽驚蘭香,獨立花陰納晚涼,手拈花瓣,輕輕整頓頻頻看,花落花開,厚薄之情何異哉!」

  又一夕,叔嬸俱赴鄰家飲宴,生獨視軒中,悵悵然若有所失正憂悶間,忽見瑜娘掀扉而入,謂生曰:「兄何憂之多耶?」生曰:「愁何兄惜,但腸斷為可惜耳。」女曰:「何事腸斷?」生曰:「盡在不言中。」女曰:「妾試為兄謀之。」生曰:「卿言既許矣,不可只作一場話柄,恐斷送人性命。惟子圖之。」女曰:「兄尚不念圖,況妾乎?」生曰:「輅圖之熟矣。」女指牆,謂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雖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數仞之牆,何足道哉!」女曰:「所能圖者,其計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達之路。女曰:「是不言也,妾之一心,惟兄是從而已。事若不遂,當以死相謝。第恐兄之不能踐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歡,女不從。正反覆間。忽聞叔嬸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鳳凰台上憶吹簫》之句以示女云:

   「水月精神,乾坤清氣,天生才貌無雙。算來十洲三島,無此嬌娘。堪笑蘭台公子,虛想像,賦詠《高堂》。何如花解語,玉又生香。茫茫!今宵何夕,親曾見女娥,降下紗窗。又以將合,風雨來訪。記得何時,約言難踐,空愁斷腸。腸斷處,無可奈何,數仞危牆!」

  生念瑜娘之言,欲實其心,奈何無路可達。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暉堂安寢,則身可通矣。」遂稱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詐之曰:「近來數夜臥此軒間,才瞑目,便見鬼魅或牛頭馬面等來相擊鬧,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為意。昨夜又夢一長牙者,語余曰:『明日大王來請你,你勿復起。』不覺今日身體沉重,不能起也。」叔聞此語,大驚,遂移之東軒,命其小子名銘者伴生寢焉。生思念:「本欲設計尋人中堂,只得移向東軒,無以異於西軒也。」至夜半,佯狂大叫。舉家驚視,生良久始言曰:「向見一人冠黃巾,同昨所見長牙者坐,罵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強要起!』黃巾者曰:『大王請先生去作平賊露布耳,無他也。』言未已,又見一紅髮尖嘴者至,曰:『連忙去,無羈滯。』將促余出,我與京力敵良久,喜諸人起來,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聞言大驚,令請良巫祈禳。生乃厚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臥,恐性命難保。除非移入中堂,則無事矣。」彼時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漸安,日則肄業於軒間,夜則歸宿於堂上。

  一日,夜靜,生步入蘭房西室之前,正見瑜於月桂叢邊焚香拜月,生立牆陰以聽之。吟:

    爐煙裊裊夜沉沉,獨立花間拜太陰;

    心事不須重跪訴,女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訖,突見生至,且驚且喜曰:「聞兄被魅,今安能到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此會乎?」乃相與攜手入室,明燈並坐,生熟視之,容貌愈嬌,肌膚愈瑩,情不能忍,乃曰:「我腸斷盡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堅意不從,曰:「妾與兄深盟密約,惟在乎情堅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間也。苟以此為念,則淫蕩之女者也。淫蕩之女,兄何取焉!」生曰:「卿雖不從,輅之至此,設使他人知之,寧信無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雖不能自持,然見其議論,生亦喜其秉心堅確,不得已而從,遂相與坐談。女曰:「妾嘗讀《鶯鶯傳》《嬌紅記》,未嘗不掩卷歎息,但自恨無嬌、鶯之姿色,又不遇張生之才貌。見兄之後,密察其氣概文才,固無減於張生,第妾鄙陋,無二女之才也。」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當時鶯鶯有自選佳期之美,嬌紅有血漬其衣之驗,思惟今日之遇,固不異於當時也。而卿之見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跡,不足以當清雅之意耳,將欲深藏固蔽,以待善價之沽焉?」女正色而言曰:「妾豈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慾相期美滿於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圖片時之樂,玉壺一缺,不可復補,合巹之際,將何以為質耶?」生曰:「此事輅任之,勿慮也。但不知此不足以大情之交孚,卿請勿疑。」女曰:「諺語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正此之謂也。兄自此勿復舉矣。」生興稍闌,乃口念《菩薩蠻》以贈之:

    不緣色膽如天大,何緣得入天台界?辜負阮郎來,桃花不肯開。芳心空一寸,柔腸千萬束。從此問花神,何常苦逼人。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

   「借問朝雲暮雨,何如地久天長」慇懃致語示才郎,且把芳心頓放。苦戀片時歡樂,輕飄一點沉香,那時三萬六千場,樂汝無災無障。」

  生自後每遇瑜娘,委道百端,略不經意,一見生有異志,則正言厲色以拒之。又作《望江南》詞以示生焉。

   「堪歎寶到碧紗廚。一寸柔腸千寸斷,十回密約九回孤,夜夜相支吾。駒過隙,借問子知乎?弱草輕塵能幾許,癡雲閣雨待何如,後會恐難圖。」

  生情不能已,復繼之以詩一絕云:

    青鸞無計入紅樓,入到紅樓休又休;

    爭似當初不相識,也無歡喜也無愁。

  女見此詩,笑曰:「兄豈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豈不喻?但以興逸難當,姑排遣之耳。」暨晚,生歸獨坐,自思:「費盡心機,得達女室,終不見從,必無意於己也。」

  至夜,復思:「不如與女作別。」至,則長吁短歎,凴幾而臥,終不與女一言,問之亦不答,百般開喻,逼勒再三,始一啟口曰:「我今夜被你斷送了也。」女大悟,謂生曰:「兄果堅心乎?」生曰:「若不堅心,早回去矣。」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於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閨,一十七歲於茲矣。今夕以情牽意絆,不得已,以千金之體許之於情人辜輅者,非惟有愧於心,亦且有愧於月也。敬以月下共設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無負斯心,永遠無也。苟有違者,天其誅之。」祝罷,挽生就寢,因謂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無知,正昔人所謂『嬌姿未慣風和雨,吩咐東君好護持』。望兄見憐,則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與並枕同衾,貼胸交股。春風生繡帳,溶溶露滴牡丹開;檀口 香腮,淡淡雲生芳草溫。曲盡人間之樂,不啻若天上之降也。雖鴛鴦之交頸,鸞鳳之和鳴,亦不足形容其萬一矣。輾轉之際,不覺血漬生裙,乃起而剪之,謂生曰:「留此以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詞以贈生云:

   「平生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玉生瑕。霎時喪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祝君千萬莫忘情,堅著一鉤新月帶三星。」

  生亦口念《菩薩蠻》以贈女云:

   「春風桃李花開夜,燭燒鳳蠟香燃麝。魚水喜相逢,猶疑是夢中。

    感情良不少,報德何時了。細君問鶯鶯,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詞,謝曰:「妾今溺於兄之情愛中,故至喪身失節,殊乖禮法,非緣兄亦不至此也。幸為後日之圖,則妾之所託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為我而喪,猶當銘肝鏤骨以報子之深恩矣,豈肯負月下之盟耶?」

  自後生夜必至。一夕,謂女曰:「我以親托於門下,人皆罔知,誠恐日此事彰聞,親庭譴責,何顏重上春暉堂乎?」瑜曰:「妾雖女流,亦頗知禮,豈不知韞櫝之可嘉,失節之可醜乎!以子之情牽意絆,以至於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尋奉巾櫛於房幃之中。事若不果,當索我於黃泉之下矣。」遂相與泣下數行。又一夕,生復赴約,女目生良久,曰:「觀子之容色辭氣,決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幃,則雖不得為命婦,亦不失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縱使金玉堆山,田連阡陌,非所願也,惟兄之是從而已。」生感其節義,作詩以贈之:

    水月精神冰雪肌,連城美壁夜光珠;

    玉顏偏是蟾宮有,國色應言世上無。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軟繡模糊;

    何當喚起王摩詰,寫出和鳴鸞鳳圖。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

    深感陽和一氣噓,吹開玉砌未生枝;

    合歡幸得逢青史,快睹曾應失紫芝。

    碧沼鴛鴦交頸處,妝台鸞鳳下來時;

    此情共誓成終始,莫把平生雅志虧。

  初,瑜父選民間女之豔色者以為媵,得八人焉。分四與瑜:曰碧桃,曰絳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與瓊:曰臘梅,曰月梅,曰紅梅,曰素梅。父命母誨之。自瑜交通生後,四桃心懷憂懼,惟恐事泄,罪及於己。一日,四桃上書諫曰:

   「娘子生長名門,深居幽閫,世榮封襲,家極華腴,況兄神態芳菲,懿德清淑,才華充贍,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譽昭彰於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卻乃失節喪身,理義有虧,彝倫敗攸倘或閨中事露,門外風聞,非惟有損於己身,抑且玷辱於父母。親庭譴責,他人笑譏,名節蕩然,性命難保,誠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後悔難追,噬臍莫及。苟能先事改過自新,勿蹈前非,待時而動,則娘子幸甚,妾輩亦幸甚!」

  瑜得書,覽畢,喟然歎曰:「爾言良是,但余以死許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諒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豈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輩終當去矣。」瑜泣而諭之曰:「余與辜生牽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雖蘇張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則去。」四桃同泣而應之曰:「妾輩侍奉閨幃,已非一日。娘子開心見誠,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補報無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輩安能獨存哉?誓必不相負也。」乃相抱唏噓而泣。久之,拭淚吟詩一首,以釋悶雲。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詩並四桃所諫書以示。生讀之赧然。詩曰:

    一輪明月本團圓,才被雲遮便覺殘;

    欲把相思從此絕,別君容易望君難。

  自後,暮聚曉散九月餘,溫存繾綣之情,益以加矣。不覺大火西流,金風又起。父母以生久別,遣僕持書促歸甚急。生得書,言之叔嬸,治裝行為歸計。生至夜復抵女室。告以將別之由。二人不忍相別,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淚曰:「第無傷感,且盡綢繆,未知後會何時也。」生曰:「我去三兩月,必至再來,子毋勞苦構思成疾,此時暫別而已。」女吟詩二絕以別生云:

    烏啼月落滿天霜,執手相看淚滿眶;

    明月相如歸去也,文君從此倍淒涼。

  又詩:

    秋雨梧桐葉落時,悲秋懷抱正淒淒。

    多情自古傷離別,莫笑鶯鶯減玉肌。

  生乃以玉耳環饋女,並留題一絕云:

    黃雀銜來已數年,別時留取贈嬋娟。

    莫將閒事勞心曲,常把佳音在耳邊。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錠、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條,裙帶二十雙並詞一闋以贐生。詞名《柳梢青》:

   「南陌花殘,西廂月暗,風雨淒淒。見說君歸,頓鬆金釧,暗減玉肌。吁嗟後會難期,將何物,表人別離。萬斛離愁,千行情淚,兩地相思。」

  生亦立綴排十韻,以贈女別云:

   「驅馳來戚里,特地探仙鄉。推館開紗帳,攔階隨雁行。二天恩不斷,一德感難忘。況復蒹葭質,親陪蘭蕙旁。塵埃沾潔節,襟袖染餘香。月下深明固,花邊思語長,絕勝魚得水,何異鳳求凰。只謂歡娛永,誰知歸思忙,百年終有在,一旦不須傷。若問重來日,花黃與菊香。」

  生別,至家後,行止坐臥,無非為女記憶也;經書、家事,略不介意,終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邁游」,山明水秀,多生佳麗。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麗超群。其欲有紡紗場之習,生嘗游畋其間,與之亦相好也。生有詩以贈之曰: 生長茅茨在邁游,微香兩字動炎舟;

    玉般溫潤千般馥,花樣嬌妍柳樣柔。

    巧笑千金蘇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

    也知好事人人愛,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緝知生歸,意其必訪己也,日日候待,杳無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溫飛卿體作《懊恨曲》以怨之云:

   「蓮藕抽絲哪得長?螢火作燈哪得光。薄倖相思無實意,可憐蝶粉與蜂黃。君何不學鴛鴦鳥,雙去雙飛碧紗沼。蘭房白玉尚縹緲,何況風流雲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貴財賤德君知麼?夭桃濃李雖然好,何以南山老桂柯。悠悠萬事回頭別,堪歎人生不如月。月輪無古亦無今,至今長照丁香結。」

  微香親書於鸞箋之上以寄生。適生之友王仲顯與生檢閱詩書,得此曲,問:「誰之筆也」生以實告。遂與王生共探之,微香以生久別,見生大喜,而生憂悶之心淒然可掬。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詰生。

  至夜,王生倦而寢矣。微香謂生曰:「自從君之別妾也,不覺烏兔沉東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聞君歸,喜動顏色,思得一見而無由。今夜既蒙垂顧,正當繾綣以償契闊之情,而君之短歎長吁,愀然不樂,何也?豈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變故易,以故變新難。」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臨邑,所寓者得非臨邑之人乎?」生曰:「然。」復問:「女為誰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語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於人,斯可矣。」微香指燈而言曰:「我若違子之祝,有如此燈。請言之,勿慮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歎息而言曰:「此女無雙也。其面圓而光,其質富而溫,其目淡而澄,其聲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親見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親有善穿珠者,前日往臨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聞其善詩,有作贈君否?」生乃誦其《柳梢青》與微香,微香擊節歎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視我如土芥,宜乎!」乃綴《滿庭芳》一闋以贈生:

   「月下歌聲,風前愈覺,遙思當日風流,枕邊言語,尤記在心頭,玉佩玎璫,別後空惆悵,永巷閒幽。行雲去,才離楚岫,卻又入瀛洲。仙境裡,奇逢姝麗,端好綢繆。羨金桃玉李,鳳偶鸞儔。一個文章清雅,一個體態嬌柔。誰念我,雕欄獨倚,一日似三秋。」

  生觀訖,答謝曰:「余受卿之情不為不多,負卿之罪不為不少。」立綴《木蘭花》一闋以答之:

   「念當時行樂,烏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門,柳邊深巷,弄笛三聲。篳聲斷,柴門啟,見花顏玉臉笑相迎。喜氣春風習習,歌喉山溜泠泠。自從別後阻歸程,非是我無情。奈故思漫漫,新歡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誰評?從今長揖謝芳卿。腸斷紡紗場上,月輪依舊光明。」

  明日,生與王仲顯回歸。抵家後,因念微香之語,乃賦長歌一篇以貽之云:

   「我生幸值昇平時,春風和氣長熙熙。
    幸今喜在繁華地,山水清佳人秀麗。
    此生此世豈徒然。好展情懷樂所天。
    不須貪富貴,何必求神仙。
    萬歲虛生耳,縱有千金亦須死。
    世間萬事非所圖,惟慕嬌嬈而已矣。
    君不見卓文君,至今千載芳名傳。
    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年少不再來,人生年少早開懷。
    黃金買笑何足吝,白壁偷期休更猜。
    我曹不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
    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
    親家有貌傾長城,養在閨門十八齡。
    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顏花貌最嬌婷。
    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暗麝芬芬百合香,綠雲繞繞雙烏綰。
    上迫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淑真。
    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雲閨霧閫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貯。
    絕似姮娥住廣寒,世人有恨無由睹。
    記得春光三月天,曾尋流水到桃源,
    春暉堂上分明見,晚繡窗前款語言。
    僮僕往來傳意緒,詩詞絡繹通情愫。
    數向花前密約時,同於月下深盟處。
    燭搖紅影照蘭房,香噴清煙襲象牀。
    一線枕痕生玉暈。碧梧枝上鳳求凰。
    芳情百紐丁香結,真心一點薔薇血。
    個中頓覺兩心知,妙處偏難向人說。
    朝朝暮暮戀高唐,忘卻人間日月忙。
    回首白雲歸思切,金刀寸寸斷人腸。
    美滿恩情呻吟絕,消魂怕唱陽關疊。
    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雲歸楚峽。
    香羅玉帶又何時,惆悵西風淚濕衣。
    舊摺牽連推不去,新愁構結有誰知?
    惟有多情舊知己,每把甘言慰愁耳。
    素承佳惠感難忘,自覺違心漸不已。
    徐徐思後更思前,回首西風一悵然。
    應是前生曾結種,今生偏得美人憐。」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眾口稱誇,乃作手卷以贈生焉,名《雙美》,請畫圖於其首。微香又攄妙思,作《並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復繼之以長歌一篇,以傳好事者:

   「瓊南人物傾天下,才子佳人兩無價。吳門越里何足數,蓬島瑤池此其亞。畫堂重重閉廣寒,青馬總白馬躍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膩體香肌盡弱蘭,弱蘭潘岳今何許,聽說瓊林鶯鳳侶,鳳友鸞朋絕世無,一雙兩好真無比,天與風流年少郎,聲名籍甚動炎荒,風流驥子麒麟種,繪句文章錦繡腸。生來灑落起塵俗,繡虎雕龍總入目,萬卷詩書千首詞,儒林聲價僉推獨。」

   「清風明月四清香,勝景名山足遍經,
    曾向朱崖開絳帳,忽從戚里遇嬌婷。
    嬌婷自是豪家子,長養綺羅叢隊裡。
    天上麗質自超群,百媚千嬌誰與比。
    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
    春山淡淡橫蛾黛,戛玉鏗金滿箱帙。
    光風溜溜泛崇蘭,碧澗溶溶淄皓月。
    久擅芳名蕩海天,風流年少總誇妍。
    笑他有眼何曾見,羨子相逢豈偶然。
    偶然相逢真奇遇,時人哪得知幽趣。
    紅葉飄時傳麗情,緋花泛水知山路。
    直入蓬萊第一層,雲軒謁拜許飛瓊。
    鮫綃帕上題佳句,鵲尾爐前結好盟。
    黃鶯喚友遷喬木,丹鳳求凰棲翠竹。
    醉風芍藥暗生香,著雨夭桃紅杏肉。
    絕似姮娥降月宮,宛如神女下巫峰。
    蟠嫌月殿非人世,卻笑巫山是夢中。
    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償此風流債。
    負茲通古通今才,遇此傾國傾城態。
    傾國傾城世無多,通古通今誰復過。
    絕勝蘭香伴張碩,宛然蕭史共秦娥。
    秦娥蕭史雖無比,不過如斯而已矣。
    天香國色產南方,不讓中州獨專美。
    嗟予與子素相知,記紡紗場夜月時。
    求作狂歌贊並美,聊傳盛事記佳期。」

  生自別瑜娘之後,倏爾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奈鱗鴻杳絕,後會無期。是月某日,適值祖姑生旦,乃托所親於父母曰:「某日祖姑誕辰,理當往賀。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這往慶之耶?」父從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於是復館生於清桂西軒之下。生遍視窗軒如故,詩畫若新,惟庭前花木有異耳。不勝舊游之感,遂吟近體一律以寓意雲。詩曰:

    一年兩度謁仙門,前值春風後值冬。

    草木已非前度色,軒窗還是舊遊蹤。

    重臨桃柳三三逕,專憶高唐六六峰。

    知是盟言應不負。虛言萬事轉頭空。

  生至數日,不能與瑜一語。因設臥中之計,尚未克果,而祖之壽日屆矣。乃制《千秋歲令》一首以慶壽云:

   「菊遲梅早,報道陽春小。坡老說,斯時好。北堂萱草茂,南極箕星皎。人盡道,群仙此日離蓬島。

    寶日紅光耀,金獸祥煙裊。絲竹嫩,蟠桃老。永隨王母壽,卻笑  夭。畫堂年年,膝下斑衣繞。」

  後一日,生侍祖姑於春暉堂上,忽見堂側新開一池,趨往視之,正見瑜倚牆而觀畫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豈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於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跡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與訴其間闊之情、夢想之苦,自未及酉,雙雙不離。輒聞嬸喚之聲,女遂辭去,復顧生云:「自此路可以達妾室,兄其圖之。」生頷而歸館。

  至更深夜散,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時女已睡熟矣。生扣窗良久,女始驚覺,欣然啟扉相迓,謂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絕,方凴幾而臥,不覺酣矣。」生問:「詩安在?」乃出以示生。詩曰:

    月娥霜宿夜漫漫,鬢亂釵橫特地賽;

    有約不來過夜半,月移花影上欄杆。

  生覽畢,亦口點律詩一首云:

    再到天台訪玉真,入門一笑滿門春;

    羅幃繡被雖依舊,璧月瓊枝又是新。

    可喜可嘉還可異,相恰相愛更相親;

    何當推廣今宵事,永作天長地久人。

  女亦和云:

    洞房今夜降仙真,軟玉溫香滿被春;

    慢說到離情最苦,且誇歡會事重新。

    意中有意無他意,親上加親愈見親;

    欲得此情常不斷,早尋月下檢書人。

  自是,二人眷戀之情,逾於平昔。一日,生攜微香手卷示瑜,看未畢,怒曰:「祝兄勿多言,卻又多言!妾之名節掃地矣!」生解說百端,女終不與一言。後夜復往,堅閉重門,無復啟矣。女方悔已前非,咎生薄倖,終日閉門愁坐,對鏡悲吟,一二日間才與生相見,見之亦不交半語。凡半月間,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滿懷,大失所望,乃述近體一律以示之。詩曰:

    巧語言成拙語言,好姻緣作惡姻緣;

    回頭恨捻章台柳,赧面慚看大華蓮。

    只謂玉盟輕蕩泄,遂教鈿誓等閒遷;

    誰人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歸紡場之情人乎?」生曰:「卿何為出此言也?獨不記月下深盟乎?且輅當時不合失於漏泄,罪咎固無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過而阻來者之大事乎?」瑜拜謝曰:「兄之心金石不諭,妾之怒聊以試兄耳。」亦續呤一律云:

    一洗前非共往愆,從今整頓舊姻緣;

    聲名蕩漾雖堪怨,情意慇懃尚可憐。

    任是春光先漏泄,忍教月魄不團圓;

    莫言幽約無人會,已被紗場作話傳。

  自此之後,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開評論,瑜曰:「微之才調何如?」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過微芳小豔而已,豈敢與卿爭妍媸也?正昔人所謂西施、王嬙爭洗腳臉與天下婦人鬥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長相思》詞一闋以戲生。詞曰:

   「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雲雨間,誰憐鳳偶閒?

    歌已闌,樂已闌,才向瑤台覓彩鸞,金波依舊團。」

  一夕,天色陰晦,生與瑜待月久之,乃同歸室,席地而坐,盡出其所藏《西廂》、《嬌紅》等書,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廂》如何?」生曰:「《西廂記》,不如何人所作也。記始於唐元微之,嘗作《鶯鶯傳》並《會仙詩》三十韻,清新精絕,最為當時文人所稱羨。《西相記》之權輿,其本如此與歟?然鶯鶯之所作寄張生:『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愁懶下牀。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如詩最妙,可以伯仲義山、牧之,而此記不載,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語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又問:「《嬌紅記》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間曲新,井井有條而可觀,模寫言詞之可聽,苟非有製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諸小詞可人者,僅一二焉。子觀之熟矣,其中有何詞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誠有之。」生曰:「何在?」曰:「離有悲歡、合有悲歡乎!」生笑曰:「夫離別,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劍對樽酒,猶不能無動於心,況子女之交者!其曰離有悲,固然也;離有歡,吾不之信也。至若會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雖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處,而喜氣歡聲亦有不期然而然者,況男女交情之深乎?謂之合有歡,不言可知矣;謂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為佳?」生曰:「『如此鍾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灑向陽台化作灰』一詩而已。」瑜曰:「與其景慕他人,孰若親歷自己?妾之遇兄,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間而已。他日幸得相逢、當集平昔所作之詩詞為一集,俾與二記傳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寫懷雲。歌云:

   「西江月上團團,錦江水上潺潺,荒墳貴賤總摧殘,回首真堪歎。回首真堪歎,可憐骨爛名殘。須要留情種在人間,付與多情看。待月情懷,偷香手段,這般人真好漢。想崔張行蹤,憶溫嬌氣岸,相對著腸頻斷。此情此意,我爾相逢豈等閒。須教通慣,休教明判,若還團 ,且作風流傳。」

  初交通後,收斂行蹤,無罅隙之議,故人無知者。因其再至,情慾所迷,罔有忌憚,一家婢妾,皆有所覺,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禮諸婢,欲使緘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設歸計,尚未果也。忽一婢懼事露而罪及己,竊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馴謹達禮,必無此事,反笞其婢。自是眾口漸息,時又叔嬸同寓別館,祖姑昏耄,不知防備,始大得計,略無畏懼之心,暮樂朝歡,無所不至。

  一日,生與女同步後園晴雨軒中,徘徊觀竹,正談謔間,而瑜之弟黎銘值而見之。生大駭,恐言於叔嬸、乃厚結銘心。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銘嘗問取,生不之與,至是而遺焉。雖得銘之歡心,然而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嬸回而發其事。生自思其形跡不寧,「設使叔嬸知之,負愧無地矣!」托以歸省,告於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終不從,瑜夜潛出。與生別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歡會未幾,讒言禍起、奈之何哉!兄歸,善加保養,方便再來,毋以間隙遂成永別,使設盟為虛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淚而別。女以《一剪梅》詞一闋並詩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於此矣。兄歸,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紅滿苔階綠滿枝,杜宇聲歸,杜宇聲悲。交歡未久又分離,彩鳳孤飛,彩鳳孤棲。別後相逢是幾時?後會難知,後會難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詞,一首情詩。」

  又詩

    萬點啼痕紙半張,薄言難盡覺心傷;

    分明一把離情劍,刺碎心肝割斷腸。

  生亦綴《法駕引》詞一首以別女云:

  「歸去也,歸去也,歸去幾時來?峽口雲行仙夢杳,雨中花謝鳥聲衰。落葉滿空階。真個是,真個是惱人腸。沙上鴛鴦棲未穩,枝頭鸚鵡叫何忙。相對淚沾裳。須記得,須記得月前盟。料必兩人扶一木,莫移鉤月帶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覽畢,謂生曰:「往者邁游諸女,所贈之詩,意甚忠厚,今將薄禮寄兄以饋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條、裙帶三十三雙,與生收訖。女含淚再拜而別。

  生既歸家後,命僕以女所寄之物以遺紡紗微香。微香寄聲與僕曰:「寄語辜郎:彼豈不知趙姬之言乎?」僕歸以告。友王仲顯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謂也?」「按《左傳》趙姬之事,趙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諷予也。」次日,復命僕持書以貽。微香展而視之,乃唐體詩一律:

    寄與多情舊故人,幾乎為爾喪良姻。

    空懷杜牧三生夢,難化瞿曇百憶身。

    雨散雲收成遠別,花紅柳綠為誰春?

    不堪回首紗場上,風雨瀟瀟月一輪。

  微香靜而思之,終疑於「為爾喪良姻」之句,欲生之來以實之,亦次韻一律以答之。詩曰:

    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說無因亦有因;

    千里相思愁裡句,幾番歡會夢中身。

    天邊依舊當時月,洞口時非往日春;

    若念小樓移手處,重來花下賞冰輪。

  生感其意,復以詩一律而之焉:

    紡紗場下好情緣,回首西風倍慘然。

    已按赤繩先繫足,免勞青鳥再銜箋。

    任從柳色隨風舞,莫惜韶光徹夜圓。

    不是憐新違舊約,由來好事兩難全。

  微香得此詩,知生之絕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嘗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

    紡紗場下舊情緣,怕說情緣只默然。

    今日翻成班氏扇,當時休制薛淺箋。

    玉簫已負生前約,金鏡偏教別處圓。

    自是人心多變易,休教好事不雙全。

  生時名籍甚,郡邑感欲舉生為癢生。生父愛子,不欲遠涉利途,恐致離別之苦。然而眾論紛紛,無時休息。生潛喜,乘間言於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辟五六個月,眾口無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隨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裝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禮如初。生告所來之由,叔曰:「倘若不厭寒微,姑寓於此,朝夕與諸少講明理義,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謝,退居所寓之軒,偶見綠紗窗上題詩一絕云:

    壁上鶯還在,梁間燕已分。

    軒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筆,亦書一絕於其旁曰:

    腸斷情難斷,春風燕又回。

    東風和且暖,雅稱結雙飛。

  生思玩間,忽見瑜娘獨至,且喜且悲,再拜謂生曰:「兄真信士也緣自兄歸之後,媒妁克諧,逮無虛日,父母亦有許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於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飲恨於九泉之下,不及與君決別為懷。今幸不死,尚得相見,殆天意乎!未審計將安出?」生曰「此輅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蓋嘗思之有三:親戚不可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違,二也;不敢言於父母,三也;為今之計,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則善矣「生密約於女耳邊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聽籠中鸚鵡叫:「大人回大人回!」女聞之,遂遁去。臨行,反顧生曰:「蘭房之約,三更後、四更前,正其時也。」

  是夜,月明如晝,萬籟無聲,生視諸僕皆睡熟,輕步潛至女室。瑜見之,喜不自勝,且曰:「醜陋之質,於兄故不敢辭,但以月明花開之景,不可常得,思與君少同佇賞,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並枕於玩月亭右廂階下。俄而,婢女數輩捧饈肴至,羅列滿前。二人相與勸酬,極盡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無述作以記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與其合筆而和題,孰若同聲相應,亦足以見吾二人之京力敵也。」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為題,五十韻為率。」生即為首倡曰:

   「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
    況當明媚景,正是陽陽天(生)
    爛爛星珠燦,圓圓月鑒圓(女)
    風輕萬籟寂,露浥百花鮮(生)
    河影清還淺,奎纏斷復連。
    乾坤真罔極,光景自無邊。
    大地冰壺隱,長空雪浪翻。
    連枝橫鑒發,索暈隔簷穿。
    更漏轉三鼓,槐陰過八磚。
    溶溶春似海,緩緩夜如山。
    織女偷情看,姮娥著意憐。
    千年逢一會,二鳥降雙仙。
    談笑幽亭上,追隨小院前。
    各分雙美具,端的四兼全,
    舊恨應皆釋,新愁覺欲顛。
    重來諧素約,又共展華筵。
    何須金石奏,且把海螺傳。
    美酒傾珠落,香羹和玉涎。
    膾用金刀切,茶將活火煎。
    冰壺雙髻執,羅扇小鬟掾。
    並枕挨肩玉,低鬟動髻蟬。
    柔腸頻眷戀,蓮步漫周旋。
    紅袖深藏筍,羅衣懶上船。
    獻酬多節重,議論每牽纏。
    不必宣金石,何勞奏管弦。
    休亂同坐久,且共把詩聯。
    共吐珠璣唾,同裁月露篇。
    聲聲爭響亮,字字競鮮妍。
    可羨唐商隱,堪誇燕麗鮮。
    新清開府句,秀麗薛濤箋。
    佳興如流水,神詞若湧泉。
    孟郊應退舍,蔡琰可齊肩。
    轉戰敵逢敵,擒詞玄又玄。
    剡藤煩字掃,香劑倩思研。
    宴罷情將困,吟成意尚牽。
    掀幃香自馥,入室步爭先。
    好事雖多舛,佳期喜獨偏。
    笑攜雙玉手,共臥五花氈。
    蓮步移紅玉,珊瑚墮翠鈿。
    交加連理樹,掩映並頭蓮。
    色膽大如斗,麗情深若淵。
    耳邊言切切,心上意懸懸。
    鳳蠟搖紅影,龍誕薰碧煙。
    情癡疑是夢,骨冷不成眠。
    繾綣兩情好,綢繆一意專。
    既如魚水樂,又似漆膠堅。
    了畢平生願,深酬宿世緣。
    愈親須愈敬,相守莫相捐。
    密約長如此,深盟永不遷。
    任他滄海竭,此樂尚綿綿。

  聯成,女出雲箋,命小桃書皆,已四鼓矣。不復就枕,但立會而已。生口占一絕云:

    名花並立笑春風,誰識常空一竅通;

    欲驗佳期何處見,白羅襠上有殘紅。

  自是之後,幽會佳期,殆無虛日;眷戀之情,親昵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語形容者。所作詩詞,不可盡述,姑記含蓄意深者十絕:

    昨夜東風透玉壺,零零湛露滴真珠;

    寄言未問飛瓊道,曾識人間此樂無?


    一線春風透海棠,滿身香汗濕羅裳;

    個中好趣惟心覺,體態惺忪意味長。


    臉脂腮粉暗交加,濃露於今識翠華。

    春透錦衾紅浪湧,流鶯飛上小桃花;


    寶鴨香消燭影低,波翻紅浪枕邊欹。

    一團春色融懷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軟軟蟄酥胸,但覺形銷骨花熔;

    此樂不知何處是,起來攜手問東風。


    淡淡溶溶總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

    自驚天上神仙降,卻笑陽台夢不真。


    形體雖殊氣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憐相愛相親處,盡在津津一點中。


    半夜牙牀戛玉鳴,小桃枝上宿流鶯;

    露華濕破胭脂體,一段春嬌畫不成。


    燭盡香消夜悄然,洞房別是一般天;

    若教當日襄王識,肯向陽台夢倒顛?


    魚水相投氣味真,不覓不漆自相親。

    兩身忘卻誰為我,恐是天生連理人。


  一日,祖姑獨坐春暉堂上,生侍之,顧生,謂之曰:「昔傳姻事為『下玉鏡』,何謂也?」生以溫嶠事為對。祖姑曰:「汝知發問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復曰:「汝宜益加進修,吾之女孫,誓不他適,當合事汝,亦使溫嶠之下玉鏡台也。」生拜謝。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從之。』豈虛語乎!」生曰:「明日當辭歸,遣媒言議,勿失時也。」

  明日,遂告歸。及抵家,以祖姑之語告其父。父欣然從之。

  擇日命媒行。既至,以所來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眾超群,可敬可愛,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譏笑何?「媒曰:「何傷上?溫嶠之下玉鏡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適程氏,舅之子也,況乃孫乎?自古迄今,但聞傳其事以為話,未聞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嬸允之,遂備黃金二錠、羊一牽為定禮。生婢有名朝華者,從媒同至,乃出書以示瑜。瑜披讀曰:

   「玉真小娘子妝次:輅世忝姻緣之契,締結絲蘿;叨因叔姪之情,寓居門館。詎意天緣會合,親逢曠世之嬌嬈;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榮生意外,喜溢眉間。緬想淑候,蘭蕙其芳,冰霜其潔。秋水為神玉為骨。傾國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風起,藹然謝道韞之才;寒藻漾漣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誠所謂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輅一寒如此,百技無能才匪逮人,貌非出眾,忝得一拜於雲階,幸已足矣。何況側身於玉樹,恩莫大焉。粉身不足報深恩,萬死亦難酬厚德。捫心有愧,揣己何堪!曩間太夫人困親致親之言,歸心如箭;今見椿府君執柯伐柯之舉,喜意若川。倘若叔嬸再不他辭,想應汝我心諧所願。百歲姻緣,在此一舉;千金會合,於此片時。專望竭力贊襄,毋使青蠅諧白玉;同心協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則平生之心願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茲因媒氏之行,敬緘鸞而申微悃,犄訴鳳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體,永終百歲之斯。不宣。」

  後二日,媒氏告歸,瑜乃出箋以寄生。書曰:

   「伏自一別,倏爾旬餘。蝴蝶之粉未乾,麝蘭之香猶在。松竹之表,嘗彷彿於目睫之間;金石之盟,每念昭於心胸之內。忽喜冰人之傳事,又兼雲翰之飛來,千欣!千喜!恭惟文侯,學貫天人,博通古今,風采聯賈少年之弱冠,文華負李長吉之奇才,誠所謂文苑中之英華,士林中之翹楚者也。瑜也,貌微無豔,才非道韞,自謂於世而無取,夫何在兄而見憐!幽谷發陽春,多感吹噓之力;葵花傾曉日,幸蒙光照之私。託庇二天,已非一日。詎意人心有欲,天意果從。因親復得致其親,莫非命也;發願竟能諧所願,不亦宜乎!忽然手舞足蹈不自知者,自此生順死安而無復憾。事已定矣,言更何雲。惟冀尊所聞行所知,益勵占鼇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佇看協鳳之祥。不須待月於西廂,正好挑燈於此牖。毋使前人獨專其美,免思微弱以喪厥躬。伏乞鼎調,以副時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臨,遴選其民俊秀者補弟子員。鄉老舉生為癢生。後數日,生父齎書以告瑜父。生乃吟詩一首,並寫花箋以寄瑜雲。詩曰:

    書寄平生故友知,白衣今已換藍衣;

    微軀從此如鷹繫,佳兆何時協鳳飛?

    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廂明月為誰輝;

    幾回暗想蘭房事,不覺臨風淚雨霏。

  瑜得生書,亦作一啟並歌一篇以復云:

   「寂寂蘭房愁獨倚,忽見長鬚致雙鯉。雲是瓊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黌宮裡。入黌宮裡為何如?漸磨仁義樂菁莪。方巾員領真超卓,黃卷青燈好切磋。君不見買臣衣錦歸鄉里,至今名姓光青史。又不見縣官負弩迎相如,至今千載揚芳譽。男兒得志皆如此,男兒莫厭窮經史。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濟濟紆青紫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氣象高。心通萬卷猶嫌少,日誦千篇不憚勞。此時已入文章島,如今遂卻平生志。鏖戰文場應可期,太平治化真堪異。蒲柳應知得所依,鳳凰何日又同飛?坐看花誥班班降,羞殺人間俗子妻。」

  僕歸,將詩以示生。生與同學生覽畢,無不歎服稱美者。其啟中有儆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無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喪,今日之放心在君當收。」又云:「莫為蒲柳之姿,墮卻雲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見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見全篇以書記焉。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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