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四 大學衍義補
卷一百二十五
卷一百二十六 

○牧馬之政(下)

保甲養馬者,自熙寧五年始。先是,中書省樞密院議其事於上前,文彥博、吳充言:「國馬宜不可闕,今法馬死者責償,恐非民願。」王安石以為令下而京畿投牒者已千五百戶,決非出於驅迫,持論益堅。帝詔開封府界保甲願牧馬者聽,仍以陝西所市馬選給之。六年,曾布等承詔上其條約,凡五路義勇保甲願養馬者戶一匹,物力高願養二匹者聽,皆以監牧見馬給之,或官與其直令自市,毋或強與。府界毋過三千匹,五路毋過五千匹。襲逐道路外,乘越二百里者有禁。在府界者,免體量草二百五十束,加給以錢布;在五路者,歲免折變緣納錢。三等以上,十戶為一保;四等以下,十戶為一社,以待病斃補償者。保戶馬斃,保戶獨償之;社戶馬斃,社戶半償之。歲一閱其肥瘠,禁苛留者。凡十有四條,先從府界頒焉,五路委監司、經略司、州縣更度之,於是保甲養馬行於諸路矣。

馬端臨曰:「熙寧五年所行者戶馬也,元豐七年所行者保馬也,皆是以官馬責之於民,令其字養。戶馬則是蠲其科賦,保馬則是蠲其征役。」

臣按:此宋熙寧保馬之法,大類今日兩京畿、河南、山東編戶養馬之法,但宋人保甲養馬自願者聽及以官馬給之,且免其體量草束及折變緣納錢,今日則論丁養馬,丁及數者與之,不及數者足諸他戶,不問其願與否也,糧草、戶役、征輸如故。況宋人所謂保甲者不供他役,今日則科賦征役非止一端,而又於郡邑正佐之外加設以官,裏社之外別立群長,民以一身而當二役,既為人而差,復為馬而役,既供芻糧以給公家之用,復備芻秣以為官馬之養,其害比宋為甚矣。假令百姓竭力破產以飼養馬匹,官得其用,雖曰有損於民而實有益於官,今所養之馬既皆小弱羸瘠,有之若無,驅逐數十里固已困憊矣,況用以出塞禦戎乎?是官民胥失之也。夫養馬之令,生必報數、死必責償,一馬之斃未償而一馬又斃,前歲之生未俵而嗣歲又生,生者歲增而供給愈難,死者日繼而陪償無已,民何以為生乎?今日兩京畿、河南、山東之弊政莫此為甚,朝廷建國於北,藉此數郡以為根本,而當無事之時首先困之而不為之拯恤,可乎?知治體憂深思遠者,所當為之軫念也。伏惟聖明明見萬里之外,仁同一視之中,況此根本重地,不出二三千里之外者乎?萬乞留神聽察,則宗社生靈不勝大幸。

哲宗嗣位,議者爭言保馬之不便,乃下詔以兩路保馬分配諸軍,餘數發赴太僕寺,不堪支配者斥還民戶。元祐初,議興復廢監,於是詔陝西、河東相視所當置監,又下河北、陝西按行河、渭、並、晉之間牧田以聞,時已罷保甲、教騎兵而還戶馬於民,右司諫王岩叟言:「兵所恃在馬,而能蕃息者牧監也。昔廢監之初,識者皆知十年之後天下當乏馬,已不待十年其弊已見,此甚非國之利也。乞收還戶馬,復置監如故,監牧事委之轉運官而不專置使。今鄆州之東平,北京之大名、元城,衛州之淇水,相州之安陽,鞁州之廣平監以及於瀛、定之間柵塞草地疆畫具存,使臣牧卒大半猶在,稍加招集,措置可定,而人免納錢之害,國收牧馬之利,豈非計之得哉?」

臣按:古今牧馬之制,在官、在民二者而已,宋人始製牧監以牧馬,是牧之於官,至其中世改以為戶馬保甲馬之法,則是牧之於民也。牧之於官雖不能無害而猶得馬之用,牧之於民非獨有害而又不得馬之用焉。昔王安石行新法而為戶馬之制,文彥博言於神宗不見用,至元豐時其弊一如彥博所言,神宗乃歎曰:「朕於是有愧於文彥博矣。」雖然,神宗雖知所愧而不能有所改,至哲宗乃罷之而復廢監,百姓如釋重負而出於水火之中。今日養馬之政不幸馴致於熙寧之弊,誠能如元祐之改轅易轍,則此數郡之民感戴聖恩如天矣。

嘉祐中,置買馬司於原渭州、德順軍而增為招市之令,後開熙河則更於熙河置買馬司而以秦州買馬司隸焉,又置熙河路買馬坊、六岷州通遠軍等場。熙寧七年,詔知成都府秦延慶兼提舉戎黎州買馬以經度其事,未幾罷之。元豐中,復命呂大防同成都府利州路轉運司經制邊郡之可市馬者。

林駉曰:「監牧之置,圉師以蓄之,校人以視之,秣飼以時,部轄有方,則以渥窪之種耳,否則貴市於夷狄而賤棄於中國,此李覺之所以慮也。」

臣按:自唐以來,中國馬不足往往與戎狄互市,然多費財用而實無益於用。宋南渡以後,失中原宜馬之地,而所資以為戰騎者求於西南夷,蓋有不得已焉者。今世全得中原之地,凡西北高寒之所宜馬之地皆為吾所有,苟製置得宜、牧養有道、典掌得人,又何患乎無馬乎?患無其人耳。

神宗元豐四年,郭茂恂言:「承詔議專以茶市馬、以物帛市穀而並茶馬為一司,臣聞頃時以茶易馬兼用金帛亦聽其便,近歲事局既分,專用銀絹錢鈔,非蕃部所欲,且茶、馬二者事實相須,請如詔。」奏可,仍詔以雅州名山茶為易馬用,至是蕃馬至者愈眾。六年,買馬司復置,兼茶事。七年,更詔以買馬隸經制熙河財用司,經制司罷乃復故。自李杞建議始於提舉茶司兼買馬,其後二職分合不一。

林駉曰:「以摘山之利而易充廄之良,戎人得茶不能為我害,中國得馬足以為我利,亦濟用之良策也。」

臣按:唐、宋以茶易馬,多是交互市於境外之夷,我朝於四川置茶馬司一、陝西置茶馬司四,以茶易馬,設官掌之,蓋取之我羈縻之土民,非若前代出境外而與蕃戎交易也。

高宗時,廣西進出格馬,上曰:「此幾似代北所生,廣西亦有此馬,則馬之良者不必西北可知。」上因論春秋列國不相通,所用之馬皆取於中國而已,申公巫臣使吳與其射禦教吳乘車,則是雖吳亦自有馬,今必於產馬之地而求之,則馬政不修故也。

臣按:宋南渡以後,凡中國宜馬之地皆為金有,然而張、韓、劉、嶽之出戰亦未聞其乏馬。

建炎末,廣西提舉峒丁李棫始請市戰馬赴行在。紹興初,隸經略司。三年,即邕州置司提舉,市羅殿、自杞、大理諸蠻。其後又廢買馬司,以帥臣領其事。然諸蕃本自無馬,蓋又市之南詔,南詔今大理國也。

洪邁曰:「國家買馬,南邊於邕管、西邊於岷黎,皆置使提督,歲所綱發者蓋逾萬匹。使臣、將校遷秩轉資,沿道數十州,驛程券食、廄圉薪芻之費其數不貲,而江淮之間本非騎兵所能展奮。因讀五代舊史,唐明宗問範延光內外馬數,對曰:『三萬六千匹。』帝歎曰:『太祖在太原,騎軍不過七千;先皇自始至終,馬才及萬。今有鐵馬如是而不能使九州混,一是吾養士練兵之不至也。』延光對曰:『國家養馬太多,計一騎士之費可贍步軍五人,三萬五千騎抵十五萬步軍,既無所施,虛耗國力。』帝曰:『誠如卿言,肥騎士而瘠吾民,民何負哉?』明宗出於蕃戎,猶能以愛民為念。李克用父子以馬上立國制勝,然所畜止於此。今蓋數倍之矣,尺寸之功不建,可不惜哉。且明宗都洛陽,正臨中州,尚以騎士為無所施,今雖純用步卒,亦未為失計也。」

臣按:古今馬政,漢人牧於民而用於官,唐人牧於官而給於民,至於宋朝始則牧之在官、後則蓄之於民,又其後則市之於戎狄。惟我朝則兼用前代之制,在內地則散之於民,即宋人戶馬之令也;在邊地則牧之於官,即唐人監牧之制也;而於川陝又有茶馬之設,豈非宋人之市於夷者乎?請以今日國馬之政言之,在內有御馬監掌天子十二閑之政,以供乘輿之用,凡立仗而駕輅者皆於是而畜之,其牧放之地則有鄭村等草場,其飼秣之卒則有騰驤等四衛。國初都金陵,設太僕寺於滁州,其後定都於北,又設太僕寺於京師,凡兩淮及江南馬政則屬於南,其順天等府暨山東、河南馬政則屬於北。其後又用言者,每府州若縣添設佐貳官一員專管馬政,在外設行太僕寺於山西、陝西、遼東凡三處,苑馬寺亦三處,陝西、甘肅各轄六監二十四苑,遼東僅一監二苑焉。內地則民牧以給京師之用,外地則官牧以給邊方之用,又於四川、陝西立茶馬司五以茶易蕃戎之馬,亦用以為邊也。本朝國馬之制大略如此,承平百年無大征伐,遇有徵行隨用隨足,雖不至於大乏絕,然求其如前代之雲錦成群則未焉。所謂官牧者,是蓋唐人之四十八監、宋人之十八監之遺製也,然唐宋行之於內地,而今日則用之於邊方焉。其蕃育生息雖不能盡如國初之盛,然惟馬之用不足而已,而害未及於民,一旦按其已然之跡而振舉其廢弛之政,則祖宗之良法善政固在也。乞命本兵柄大臣講求本朝故事及參究唐、宋之典,以濟今日之所不及,遣知馬政者勘實牧地,其有舊有而今為人所侵欺埋沒者咸復其舊,或有山林原隰可以開墾以為牧地者開墾之,或附近州縣有空閑地可以增置監苑者增置之,士卒有逃亡者則為之勾補,廄膰有未備者則為之修葺,所畜之馬若牡多而牝少則為之添牝,孳生之牝其種有不良則為之求良,遊牝去特必順其時,騰放調養各有其法,俵散關換鹹定其規,皆一一講求其所以然之故與其所當然之則,立為一定之法,使之永遠遵守,歲時遣官巡視,有不如法者坐以牧放不如法之律,必慎擇其官而優寬士卒,必務臻實效而不為虛文,如此,則邊圉得馬之用矣。若夫所謂民牧者,是蓋宋王安石新法之遺緒也,方宋神宗初行此法,文彥博極言其不可而不見聽,其後大為民害,神宗有見愧彥博之言而深知安石之誤,而亟罷之,是以在當時雖為民害猶未至於甚也,今日之弊,臣已詳之於前矣,而所以為之處置者亦已具於「製軍伍」之條之下焉。然所處置者特議以行於畿甸五郡耳,萬一可以通行,請下兵部及兩太僕寺查算天下馬數,某布政司若干、某府若干、某州若干、某縣若干,及查各府州縣原先有無草場及沒官空閑田地並可以為草場、馬廄者,假如某縣舊額民若干裏、戶若干、丁若干,某縣原額馬若干匹、群長若干人,既具其數,遣官親臨州縣勘實以聞,然後因其已然之法而立為救弊之政,必不失其原額,必不拂乎民情,務使官得其用而民無其害,然後行之。請即一縣言之,其縣舊有裏五十、群長千人、馬千匹,今即就五十里之中擇其鄉村相依附處,或十村、五村為一大廄,村落相去遠者或五六十家、七八十家為一小廄,每廄就其村居以有物力者一人為廄長,年老者一人為廄老,無力不能養馬者數人為廄卒,每廄各設馬房、倉囷及長槽、大鑊,每歲春耕之候廄長遍諭馬戶,每領馬一匹者種稈禾若干畝、料豆若干畝,履畝驗之,有不種者聞官責罰,毋使失時,無田者許其分耕於多田之家,或出錢以租耕,收獲之際,廄長及老計畝而收之倉囷之中,稈草料豆以飼馬而豆之萁即以為煮豆之用,按日而出之,歲終具數以聞於官,若其馬種即以在官之數充之,若其種非良許其售而換之必求其良,前此倒死未償之馬五分蠲其三,征其二以市馬種,凡馬始生則書其月日、別其毛色,使有所稽考,又令通曉馬事者定為養馬之式,鏤板以示之,凡一歲遊牝、騰駒、去特皆有其時,越其時者有罪,凡一日齕草、飼料、飲水皆有其節,違其節者有罰,其房膰必冬暖而夏涼,其牧養必早放而晡收,凡可以為馬之利者無不為,凡可以為馬之害者無不去,如此,則牧養有其道,其視各家人自為養者大不同矣。舊例,凡群頭管領騍馬一百匹為一群,每年孳生駒一百匹,不及數者坐以罪,請酌為中制,每騍馬十匹止取孳生七匹,其年逾數者除以補他年欠闕之數,今年不足明年補之,其有種馬倒死者即以駒足其數,本廄生牝多,許他廄聞官以牡來易,每廄兼畜驢騾,以馬為準,牝馬二十畜牡驢一、牝驢四,所生或驢或騾具數報官,官為造車,遇有搬運官物許於各廄起倩,無事之日本廄馬戶借用者聽,按日計傭,收以為秣飼之用,每季本縣管馬官一行巡視,府官則歲一行,太僕寺官因事而行無定時,凡其馬之壯老肥瘠逐月開具點視之,凡房宇有不如度、水草有不如法、芻豆有不及數、馳走有不如式皆為修葺、處置,違者治以置,是就民養之中而微寓以官牧之意,上不失祖宗之成法,下有以寬民庶之困苦,中有以致馬政之不失。大略如此,雖然其間之委曲纖悉又在臨時之因事制宜、補偏救弊也,若夫俵散、關換之法具有成規,官軍領馬騎操,遇有倒死責以追償,是固足以為不行用心保惜者之戒,但馬之給於官軍者多係餓損並老弱羸疾者,及至官給草料多不以時,或馬有不時之疾猝然莫救者亦往往有之,律文死損數目並不準除,然一軍之產不滿十百而一馬之直多逾數千,傾家之所有不足以償,甚至賣三子不足以償一馬,興言及此,可傷也。請自今以後,給馬與軍必具其年齒、毛色、體質,或肥或瘠、或有疾或無疾,明具於帳,如齒逾十二或原瘦弱並有疾者不償,惟以皮尾入官,若雖少壯而忽然有奇疾,先期告官及眾所共知者亦在不償之數(詳見前卷馬質條下),申明舊制,凡馬軍皆要攢槽共喂,如居隔遠,秋冬之月皆俾就近攢喂,半夜以後本管頭目親行點視,草料有不如法及不及數者罪之,其關領草料則嚴為立法,不許變賣及將換易他物,買者、換者罪同,凡馬倒死必責同伍互償,若同伍之人知其馬之老瘠疾病及其人棄縱不理雇倩與人、削減草料者,預先告官料理者免其共償,如此,則人人愛惜其馬,有不惜者人共責之而預得以調治之,則馬無橫死而人免陪償矣,是非獨以足乎馬而亦有以寬乎軍也。雖然,此內地官軍騎操之馬爾,至於邊方之馬所係尤大,與其得駑馬而乘之以禦敵,又不若不乘之之為愈也。蓋騎戰非中國所長,而中國之馬比胡馬為劣,以非長之技而騎下劣之馬以角敵人之所長,非計之得也,請自今給馬於軍士,非良不與,而所與者必良,與之騎操而不倚之飼秣,宜於邊城中擇空閑地為廄,置長槽或十或五,隨其廣狹,不為定數,不分衛所隊伍,因其近便而為飼養之所,選其老弱之卒、不堪戰陳者專一餵養,置大囤以貯草,支大鑊以煮料,每日遣官點視,晡時則檢其所儲,夜半則視其所飼,操練之日軍士持鞍就彼鞁騎,無事之時輪番收放,逐名調習,或有瘦損疾病告官調治,如此,則馬得所養而無損失之患,軍得其用而免陪償之苦矣。或曰今邊城非一處,處處皆屯重兵,所騎之馬安能皆得其良?竊考五代時,唐明宗與範延光所言者,李克用以馬上立國制勝,所畜不過七千,今東起自遼東、西盡岷洮,其間曆宣府、大同、延綏、興慶、甘肅之境,邊城萬里,其馬不翅數十倍矣,然牧馬之數雖多,未嘗以之臨敵出陳,往往老死皂櫪之間而責吾士卒之陪償,人不幸而生於邊界,天苦寒而地磽燥,物不生殖而人無蓄積,天下之人莫苦焉,既資其出力以為國防寇,又責其出財以為官償馬,以每歲所賜予之衣糧猶不足以償其遞年倒死之馬匹,況望飽暖其妻子哉?則是無事之時無故以是不戰之馬而坐困吾得用之士卒,而使之失所離心,蓋亦不思之甚也。昔人有言,帝王之師以萬全為勝,中國之所以取勝於夷狄者以人不以馬、以智不以力、以守不以戰。臣愚以為,自今以後邊境一以高城深池為固,扼其要害,塞其蹊徑,來則拒之,去則不追,凡其制兵卒以步兵為正,以騎兵為奇,大率步十而騎二,步軍一萬騎兵二千,馬非壯健不以給軍,軍非驍勇不以為騎,扼之使不得入而已而不遮其出,拒之使不敢來而已而不追其往,如此,則步兵無非良而馬亦易於辦矣。或者若謂馬者兵之大用,兵非馬決不能以制勝。籲,此論戰兵非所以論兵之守也。所謂守者,我靜而彼動,我逸而彼勞,我大而彼小,我眾而彼寡,彼用其所長,我舍我之短而用我之長以製之焉,則彼進不得戰而退可以回,自然屈服於我矣。臣愚無知識,輒敢肆其胸臆而妄為異議,伏望天地大量,憫其區區一念憂邊愛民之誠。

以上論牧馬之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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