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炎文錄初編/代議然否論

代議然否論
作者：章太炎

代議政體者，封建之變相。其上置貴族院，非承封建者弗爲也。民主之國，雖代以元老，蛻化而形猶在。其在下院，《周禮》有外朝詢庶民，慮非家至而人見之也。亦當選其得民者，以叩帝閽。春秋衛靈公以伐晉故遍訪工商。訖漢世去封建猶近，故昭帝罷鹽鐵榷酤，則郡國賢良文學主之，皆略似國會。魏晉以降，其風始息。至今又千五六百歲，而議者欲逆反古初合以泰西立憲之制。庸下者，且沾沾規日本。不悟彼之去封建近，而我之去封建遠。去封建遠者，民皆平等；去封建近者，民有貴族黎庶之分。與效立憲而使民有貴族黎庶之分，不如王者一人秉權於上，規摹廓落則苛察不遍行，民猶得以舒其死。蓋震旦亦無他長耳。旁倪鄰國與我爲左右手者，印度以四姓階級亡西方諸國，上者藩侯，下者地主，平民皆不得與抗禮。其廢君主立總統者，以貧富爲名，分若天澤冠履，然彼其與印度興亡雖異，以階級限民則同。獨震旦脫然免是，閩粵間或以族姓分高下，自嶺以北則絶；江東有惰民漁戶，法皆禁錮不得入仕塗，自秣陵以西則絶。有時矯虔吏，奮其威稜，踐元元如草芥，然固非世其位者。廢官歸老，其子姓或暴橫鄉曲，值長吏骨骾者，往往能捕治之。若夫使高貲兼併之家，口含天憲，手司民命，則千載未有一二。承五十葉平等之緒風，雖東胡入主，猶不能恣情滑亂，而反除江左世奴之制，爲之釋回增美，是震旦所以卓絶矣。官吏賊民，宦家武斷，與嶺南人分宗族大小，是爲純白中箸一黑黶。假令彼政府欲除三害，當專以法律爲治，而分行政司法爲兩塗。諸司法官由明習法令者，自相推擇爲之，咨於政府，不以政府屍其黜陟。夫長吏不奸，裁判之權則無由肆其毒。司法官不由朝命，亦不自豪民選舉，則無所阿附，以骫其文如是，而民免於隉杌矣。猝然外交有失，至於辱國禍民，民得臨時誅其主者，依羅馬法無所問，如是而主相不得自擅矣。惰民漁戶之儔，肇自有明，所以眨抑胡裔。嶺南之葆愛族制，其始亦以分北俚繇，久則氾濫及同種，然皆自法令禁錮成之。若一切許其登錄，鋭意獎進，則去此如發蒙振落。如是而王道蕩平，大圜停水之中，無少有坎窞矣。斯固標舉粗觕，未盡委細，然大體不逾。是必欲闓置國會，規設議院，未足佐民，而先喪其平夷之美。若是者，於震旦爲封豕，投畀有北，未足以盡其誅。·乃者，楊度鴟張，夸夫伸眉延頸，喁喁請開國會。滿政府如其請，果刻九年爲憲政實行之日。吾且庋閣民族主義，而言代議之不可。夫其橫分階級，既略論如前矣。若乃選舉不可實行，則明之以丁口比例。今計中國本部及新疆、盛京、吉林、黑龍江四省，大校二千四百萬方里，爲州縣千四百，丁口則四萬二千萬有奇。若如日本選率十三萬人而一議員，則議員當得三千二百人，其數與虎賁等。猱屯麕聚，分曹辯論，謦欬之聲，已足以亂人語。故列國議員無有過七百人者。今以七百員計，則是六十萬人而選其一也，除去婦女、僮兒，入選場者，大率二十萬人。愚陋恆民之所屬目，本不在學術方略，而在權力過人，以三千人選一人：猶不能得良士。數愈闊疏，則聚所周知者，愈在土豪。今舉一例，假令二十萬人中，有二十賢良與一土豪，區萬人屬一處而選之。其萬人中無土豪者，勿論：其適有土豪者，設土豪得票與賢良均或且增倍，賢良雖不能與土豪抗，其餘十九區中猶有賢良，土豪不能盡陵其上也。若以二十萬人選一，彼萬人所知之賢良非十九萬人所知，而萬人所知之土豪則爲十九萬人所周知，是賢良終不能與土豪抗也。單選不善，於是與之複選。其人知識雖少高，賢良聚則勢分而附從寡，土豪一則勢合而陪屬多，其不足相勝，亦明矣。是故選舉法行，則上品無寒門，而下品無膏粱。名曰國會，實爲姦府，徒爲有力者傅其羽翼，使得膢臘齊民甚無謂也。藉令通選不足以得材士，又縮衂之而爲限選。漢土之限選，若易行矣，不以納稅爲齊，而以識字爲齊。計漢土識字者，十人而三，則七人無選舉之柄。行之若截削省要者，卒之苟偷一時，勢不足以經速。強迫教育實行以後，人人識字，又無奈彼何也。且以滿洲政府歆羨金錢，其計必以納稅爲權度。然以納稅定選權者，又不可施於震旦也。案今震旦所有直稅納諸在州縣者，獨地丁漕米與漁蘆諸課歲可得銀三千萬兩，而田賦高下科則處處不同：山澤亦然，以其地有肥磽，穫有多寡，不容以法令一切等畫之耳。然則田賦重者，莫如江浙，畝幾輸銀三錢，漕米可一斗許，亦當銀二錢有奇，合之則畝輸銀五錢，池沼場圃山林廬舍之屬，視此而殺。上流稍輕減，湖南壤土非墝埆，而畝財輸銀三分，又無漕米，山澤廛里幾無稅矣。辰沅以上，畝財出銀七八釐耳。北方諸省，亦大校類是。而新疆與東三省其隴畝往往未升科，縱升科亦必不能過辰沅。今若以納稅定選權，中國制錢當日本半錢五分之一，日本以直稅十圓者得選舉權，中國應以直稅二圓者得選舉權。如是則江南、浙江之農有田三畝納丁漕方二圓，足以攘臂參選；而上流貴州、湖南諸省，雖有田百五十畝，猶倜倜未人格；北方如陝西、甘肅益以銷鑠；而東三省與新疆尤無賴。如是，則選權湊集於江浙，而西北諸省或空國而無選權也。此何等政體耶？若欲比肩日本，以直稅十圓爲度齊，今此直稅三千萬兩無慮當銀圓五千萬枚。令人人皆有十圓之稅，全國得選舉權者，亦財五百萬人，況其數本出於奇零。䔏集稅不及十圓者，大抵三分居二，則得權者財百六十六萬人耳。而稅有倍於十圓者，其選權仍不得倍，如是又當減其什一，則得權者財百五十萬人。夫以四萬萬人成國，其得選權者只百五十萬，是二百六十六人而一。於民權不增涓壤，又安用選舉之虛名爲？若欲增重直稅，以繁殖選權者，此不足使繁殖，而適以減削其數。何者？土田山澤所得本微，復課重稅，中人有十圓之稅者，且將去而之商賈，以其土鬻之富人；富人雖納百圓之稅，選權不爲增多，而納稅十圓者其人數已減十分之九，選權則愈省。嗇夫代議本以伸民權也，而民權顧因之日蹙。令二百六十六人中必有一人居其維首，其權力與衆絶殊，名爲損上益下，於下反增之層累，此則名實相戾，不足以紿孩嬰之童也。且所爲代議者，欲使增益租賦之令，不自上發，而自下裁定之。今爲繁殖選權，則於代議未行之前，先武斷以增租賦，於因果又適爲顛倒矣。若不以直稅爲劑，而以一切稅課爲劑者，民有選權或稍稍增於往昔。凡課至重者，莫如鹽。今設鹽官凡十處，其商多聚居城市，一處無過三四千家，合之亦增多三四萬人耳。其外則茶也、絲也、木也、藥材也、瓷器也、繒帛也、錫也、木綿也、布也、榖食也、酒也、皮也、馬也、珠玉也、紙也、煙草也，爲貨殖家最巨者，而倡優亦不得無課，其課率在十圓以上。夫以商人豫選，若無害矣。反而思今之政黨素皆躡屩贏糧以游異國，參半爲貧乏士，雖有溫飽者，亦往往不治生產，其納稅十圓者蓋寡。夫倡優尚與選，而素知法律略有政見者，反無尺寸選舉之柄。則以納稅定選權者，其匡戾亦已甚矣。況值風教陵替之時，朝貴既惟金錢是務，惟氓庶亦應之於下。謀選舉者或以方術運動，終不如橐中裝足以耀人，若是則雖倡優亦或被選。吾何以知其然耶？向者，未有選舉，滿洲以鄉會試爲取士大典，然桕葰嘗與優童通關節，中式入錄矣。今之選舉寧有異是，若以衆選不可遂私者，吾見選舉之法尚在，而作奸樹僞者，相枕藉也。選舉法中，孰不曰爲選舉事而以酒食游覽招人者，及受其招者皆有禁錮之刑乎？孰不曰爲選舉事而贈財物利益於選舉人者，及受其贈者皆有禁錮之刑乎？法令滋章，關防滋密，而詭竊者滋多，視之以爲恆事。加以複選，則私昵者尤多，況上視貴族院，而知滿洲華胄人人習爲倡優。貴族院得容此曹，衆議院獨不得容此曹耶？尤而效之，則人情亦不爲噩異矣。夫以納稅定選權者，猶漢時以貲算爲郎，其點汙甚。且震旦二千歲中，世爵已廢，財座皆均分子姓，無以長子相續者矣。一興選舉，又以納稅爲限，民之死權者，欲持以無替，父有一頃之田一廛之肆，而其稅適當選格，分之數子則權去，委之長子則權存，人將以重視榮名，不顧七子均分之美，其滑亂風俗又將自此興矣。以納稅定選權者，獨有一善，曰租界工商納稅多。在外人轄下，而鄉里或無銖兩之租，身無選權，則不得齊夷於士伍容當作其恥心耳。雖然猶無效大駔多金，固得以敕選入貴族院；而敕選非有定格，滿洲製法方縣子男之賞以厲販夫。向者以報效賞京卿，今且以報效入上院，何有於鄉里選權哉！是故通選亦失，限選亦失，單選亦失，複選亦失。進之，則所選必在豪右；退之，則選權墮於一偏。要之，代議政體必不如事制爲善，滿洲行之非，漢人行之亦非，君主行之非，民主行之亦非，上天下地，日月所臨，遺此塵芥腐朽之政，以毒黎庶，使魚亂於水，獸亂於澤，惴耎之蟲、肖翹之物，莫不失其職姓。甚矣哉！酋豪貴族之風，至於今未沫也。難者日：知代議必不可行，而公等昔嘗主持共和政體，何其自相斫也？應之日：昔者吾黨以爲革命既成，必不容大君世胙，惟建置大總統爲無害，而又慕說美利堅人哀思窈窕爲我好仇，故聯想及於共和政體。不悟置大總統則公，舉代議士則戾，且未嘗推校丁口與他國相稽也。美之丁口七千有餘萬，視震旦五不當一，其地三千萬方里，視清所據疆土四分而三，視震旦本部以倍，然猶衆建聯州各爲憲法，其議員亦無等差高下，然後分布得均耳。震旦不分爲聯州，多選議員則召喧呶，少選議員則與豪右，若分爲聯州耶，此土情勢即又與美瓢戾；今之務在乎輯和民族，齊一語言，調度風俗，究宣情志，合之猶懼其隔閡，況剖分之？自宋以降，南人視北人則有異，荊、揚、益三州人視嶺外人則有異。地方自治始萌芽，而湖南、江蘇、安徽比鄰之民，又且相視若戎狄；濱海通商之地，其民羯羠不均，顧反有賤其宗國，而厚愛歐美人者。若一日分爲聯州，其逖離則愈甚，而南北美之戰爭將亟見於漢土，於民族主義甚反矣。夫山人誚澤人則以爲蛙黽；澤人誚山人則以爲貙貍；將由老死其鄉無交通之利便故然耶？斯又未諦合震旦冠帶之區，大於英德法三國。彼以政俗不同，轉相鄙賤，雖交通利便不爲損。今若分置聯州，其相蔑相陵可知已。抑震旦人之天性，固函陰陽二極，𣬈陰故更互鄙夷，𣬈陽故爭求和會。在昔魏氏代漢，梁氏代唐，以合爲分，以博爲俴，則謳歌者有怨志。三國分而晉混一之，南北分而唐混一之，五季分而宋混一之，江表唐蜀亦有文思憔殺之人，未聞以滅宗爲怨，何者？幸同氣之和合爲一家，不至以戈矛相見也。故當伏其陰極，軒其陽極，令民族親如昆弟，寧可以聯州促其騷離哉？若就民生主義計之，凡法自上定者，偏於擁護政府；凡法自下定者，偏於擁護富民。今使議院屍其法律求龍斷者，惟恐不周，況肯以土田平均相配。故當時言共和政體者，徒見膚表，不悟其與民族民生二主義相牴悟也。余固非執守共和政體者，故以爲選舉總統則是，陳列議院則非。總統之選，非能自庸妄陵獵得之，必其嘗任方面與爲國務官者，功伐既明，才略既著，然後得有被選資格。故雖以全國人民臚言推舉，不至怐瞀而失其倫也。至夫議員則不然，其被選不以成績有權力者能以勢藉結人，大佞取給於口舌，譁衆嘯羣，其言卓犖出疇輩，至行事乃絶異，家有閻妻，又往往以色蠱人，助夫眩惑，既與舉者交歡騁辯未終，令聽者魂精顛沛，俄而使其良人上遂矣。美國之法，代議士在鄉里有私罪，不得舉告其尊，與帝國之君相似，猥鄙則如此，昌披則如彼。震旦尚不欲有一政皇，況欲有數十百議皇耶？他國未有議員時，實驗未箸，從人心所縣揣，謂其必優於昔。今則弊害已章，不能如向日所縣擬者。漢土承其末流，琴瑟不調，即改弦而更張之爾，何取刻畫以求肖。爲吾黨之念是者，其趨在恢廓民權。民權不藉代議以伸，而反因之埽地，他且弗論。君主之國有代議則貴賤不相齒，民主之國有代議則貧富不相齒，橫於無階級中增之階級，使中國清風素氣，因以摧傷，雖得宰制全球，猶弗爲也。夫欲恢廓民權，限制元首，亦多術矣。如余所隱度者，略有數端，代議不可行，而國是必素定，陳之版法，使後昆無得革更。其事云何？總統惟主行政國防，於外交則爲代表，他無得與，所以明分局也。司法不爲元首陪屬，其長官與總統敵體，官府之處分，吏民之獄訟，皆主之。雖總統有罪，得逮治罷黜，所以防比周也。學校者，使人知識精明，道行堅厲，不當隸政府，惟小學校與海陸軍學校屬之，其他學校皆獨立，長官與總統敵體，所以使民智發越，毋枉執事也。凡製法律不自政府定之，不自豪右定之，令明習法律者與通達歷史周知民間利病之士，參伍定之，所以塞附上附下之漸也。法律既定，總統無得改，百官有司毋得違越。有不守者，人人得訴於法吏，法吏逮而治之，所以戒奸紀也。總統任官以停年格遷舉之，有勞則準則例而超除之，他不得用。官有專門者毋得更調，不使元首以所好用人也。在官者非有過失、罪狀爲法吏所報當者，總統不得以意降調，不使元首以所惡黜人也。凡事有總統親裁者，必與國務官共署而行之，有過則共任之，不使過歸於下也。總統與百官行政有過及溺職受賕諸罪，人人得訴於法吏，法吏徵之逮之而治之，所以正過舉，塞官邪也。輕謀反之罪，使民不束縛於上也；重謀叛之罪，使民不攜貳於國也。有割地賣國諸罪無公布私行，皆殊死，不與尋常過舉官邪同也。司法枉橈，其長得治之，長不治，民得請於學官集法學者共治之，所以牽獨斷也。凡經費出入政府，歲下其數於民，所以止姦欺也。凡因事加稅者，先令地方官各詢其民，民可則行之，否則止之，不以少數制多數也。數處可否相錯者，各視其處而行止之，不以多數制少數也。民無罪者，無得逮捕，有則得訴於法吏而治之，所以遏暴濫也。民平時無得舉代議士，有外交宣戰諸急務，臨時得遣人與政府抗議，率縣一人。議既定，政府毋得自擅，所以急禍難也。民有集會、言論、出版諸事，除勸告外叛、宣說淫穢者，一切無得解散禁止；有則得訴於法吏而治之，所以宣民意也。凡是皆所以抑官吏伸齊民也。政府造幣惟得用金銀銅，不得用紙，所以絶虛僞也。凡造幣，不得以倍見有之錢者等於一錢，不使錢輕而物益重，中人以下皆破產也。輕盜賊之罪，不厚爲富人報貧者也。〈案治盜賊，不當刻定臧敷以論罪之輕重，當計失主所有財產而爲之率。譬如家有百萬金者，取二十萬金猶無害；家有十金者，取三金則病甚。其爲害於人有輕重，故罪亦因之爲輕重。不當刻定銖兩以計罪，亦猶傷人者毀嬰兒一肢與毀大人一肢同罪，或且加重，不以肉之重量面積計罪也。〉限襲產之數，不使富者子孫躡前功以坐大也。田不自耕植者，不得有；牧不自驅策者，不得有；山林場圃不自樹藝者，不得有；鹽田池井不自煮暴者，不得有；曠土不建築穿治者，不得有；不使梟雄擁地以自殖也。官設工場，辜較其所成之直四分之以爲餼稟，使役傭於商人者，窮則有所歸也。在官者，身及父子皆不得兼管工商，託名於他人者，重其罪，藉其座。身及父子方營工商者，不得入官，不與其借政治以自利也。凡是皆所以抑富強，振貧弱也。夫如是則君權可制矣，民困可息矣。又奚數數然摹效代議，惟恐或失。爲難者曰：夫一國而分數總統者，可行於小國，不可行於大國，今以法司、學官、與總統敵，是即三總統矣。事有稽留，則奈何？應之曰：總統不可衆建者，以其議論不決也。今法司與學官各視其事，不與行政國防相奸，責有事負，事有專任，非衆建之例。借觀明代法制，行省有布政、按察二使，政刑分權，無他官以臨其上。及滿洲常設巡撫一員爲行省長，學政又與巡撫抗禮，政學分權，無他官以臨其上，然不聞有廢事何者？各司其局，則無䍴𦎸之憂，亦無所用爭執。一省如是，一國易明也。總統主行政國防與代表外交事，他人無從旁掣曳者。斯不應以大小爲比，且公知大國之總統不可衆建，未知大國不可設議院也。夫小國寡民如雅典，則市民人人得以議政。今歐洲諸國，皆方雅典，摦大即揪縮爲代議。漢土視英、德、法又大至五六倍，視美利堅其民則繁庶至五六倍，由是代議又不可行；行之惟有分州以治，又不足縣羣衆，而有害於和會；是故監督政官之責，當移於法司，此形勢自然也。學術者，故不與政治相麗。夫東膠虞庠、辟雍、泮宮之制，始自封建時代，禮樂射御皆爲朝廷用。孔老起與之格鬬，學始移於庶民，自爾歷代雕設大學，其術常爲民間鄙笑。漢世古文諸師，所與交戰者十四博士；宋世理學諸師，所與交戰者王氏之三經新義。綜觀二千歲間，學在有司者，無不蒸腐殠敗；而嬌健者常在民間，方技尤厲，張衡、馬鈞之工藝，華佗、張機之醫術，李冶、秦九韶之天元四元，在官者曾未倡導秒末，皆深造創獲卓然稱良師。且震旦爲學者，常詻詻與官立庠序反對，縱校官有長藝，猶刳心致死以爭之，此則一統久長，民不繫於九兩之效也。知學校爲使人求是非，爲使人致用，則學官與政官分，然猶建長理之，分帑賦之，不純任民間自爲者，以草茅設學常少數，而資財又不足以取濟，或並於譯人大駔之手，則國華讀而賤民興。是故以此扶翼，不以此爲本株。獨以擊蒙講武之學隸政官者，由強迫教育爲在官所，有事申李，法定約束，其事固專爲致用，非執權者又莫能行也。難者曰：停年格者，徒以歲月期會困人，不能得方略士，是材者不得起，而下資獲遂也。應之曰：爲治固當循繩墨無所用，賢且有勞者得超除，溺職者受罷黜，材者固無患其沈滯，雖下資亦自見泠汏矣。若夫跅弛異衆之材，慮非平日所能逆覩，若使元首以知人善任爲期，所得無過縱橫之士。夫年勞可質驗，而懷材不可豫知，其魄兆獨在言詞捷給而已。以筆札脣舌自用者，率多援引氣，更相題榜，嫉人之是，用己之非。下者簞笥饋遺，以結人歡，其稱譽乃日起。若主者無他腸，則誤用佞人耳。若有他腸，且假借尚賢之名，爲頓置私人地。內觀清政部選重時，雖獾在胥徒，猶不能以意顛倒。今者部選之權愈輕，而督撫用人愈繆，藉有一二廉直者，以不受賂遺自高，內則引用故舊，外則交通關節，猶處處見告。外觀美政，總統更移，自臺閣以至抱案之吏，無不隨之更調，此其朋黨比周爲蠹已甚。故令貪夫盈於朝列，饕餮貢於大庭，猶曰美政文明，斯則戾矣。要之，國有政黨，非直政事多垢黷，而士大夫之節行亦衰。直令政府轉爲女閻，國事夷於秘戲，此蓋法家所深惎者。彼停年格直不足以得高材耳。高材固不常有，偶失一二亦何害？若乃任意舉措，其失人且百倍此矣。難者曰：平時不選舉議員者，慮其任豪右也；有外交宣戰諸急務，而臨時得遣人與政府抗議，顧不患其舉豪右邪？應之曰：所爲選舉者，欲其伸民權宣民志也。庶事多端，或中或否，民不能豫揣而授其意於選人；選人一朝登王路，坐而論道，惟以發抒黨見爲期，不以發抒民意爲期，乃及工商諸政，則未有不徇私自環者。歐洲諸國中選者，亦有社會民主黨矣。要之，豪右據其多數，衆寡不當則不勝，故議院者，民之讎非民之友。今以外交宣戰諸急務，臨時遣人，既無他端雜事，民得直以其意授之。所遣者本無政黨題號，亦非以是爲榮名而得摩近仕宦，若己意與輿人反，則辭謝不行可也，行者必與民同意之士。觀近世郡縣有寃獄，民輒公選一人，使訟於都察院。所選者率非豪右，亦無逆民意而自擅者。以其事有期驗，不容以意詭更，詭更之則爲輿人齰死。故奉使能致其命，以是爲類例，其與平時選舉議員，利害至不侔矣。難者曰：因事加稅，使地方官各詢其民，此亦叢脞甚也。數處可否相錯，乃各視其處而行止之，此則全國之稅則，又失整齊矣。應之曰：凡以州部集民，不爲叢脞。夫至衆者，莫如農圃。漢世街彈之制，集縣民而致之，今雖不可弒行，借觀農人之納丁漕，分期赴縣，率十餘日而竣。〈此據自投匱自上倉言，若包徽包糧者，則與此異。〉今若訪問農民，亦自州縣詢之，夫何叢脞之有？其工商則多屯聚都會，而數亦減於農，司與府問之足矣，必不如頭會箕斂之碎也。今夫土膏肥瘠川渠清濁所在不同，故田賦必不能量以一概。往者，赫德爲清政府謀，令田一畝賦二百制錢。此由外人素未習東土事，故以彼國法制相衡，其實厚薄異齊，不得一往，刻定所可定者，曰頃畝長短不容彼此異耳。其賦則相地衰征，自有差等，故或有加於此，而不得加於彼。縱令農學遍行，或準古區田法，墮高堙，卑舄鹵，化而膏澤，然以氣有舒慘，收穫猶不可齊。夫本不可齊者，則不齊亦無害矣。工商轉販一物，而遠近貴賤不同，故亦相地而差腹水稅，此寧可以翦刀劑之？管子有言，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繩，萬家之都不可平以準。蓋據有廣土者，不得無是見也。夫分區而詢民與分區而選舉，其繁碎相若。然遠西諸國取彼不取此者，其議院始牙櫱本爲徵稅，而稅實出於地主。既有地主一人足以攝千萬人，是故就此訪之，不必與無稅之佃客議也。中國土田農圃自主者，大半逮地權平均以後，全國無地主矣。豈有一人足以表六十萬人，七百人足以表四萬萬人者！其外，徵稅及商賈之事幾及百端，而議員未能悉備，又可冒昧許諾耶？若謂百事有統計表，不出戶牖足以坐識萬方，此雖官吏亦能知之，又何賴於議員也。且今之議員名爲代表全國，非爲其一邑一邨，而震旦稅則，全國必不能同，如欲增稅，此省此道則勝之，彼省彼道則弗勝。人情素隔，而令其更互爲謀，無異使夔謀蚿使鹿謀鰌也。是故就賦稅計，函胡以詢議員，不如分畫以詢齊民也。如上所述，此政體者，謂之共和，斯諦實之共和矣，謂之專制，亦奇觚之專制矣。共和之名不足多，事制之名不足諱，任他人與之稱號耳。大抵建國設官，惟衞民之故，期於使民平夷安隱，不期於代議。若捨代議政體，無可使其民平夷安隱者，吾亦將摭取之。今代議則反失是，不代議則猶有術以得是，斯掉頭長往矣。名者，實之寶也，吾漢族諸昆弟將爲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