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一
編輯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並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
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是晚飯時候。家將們聽得馬蹄聲,早已迎了出來,都在宅門外垂著手直挺挺地站著。羿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裡的三匹烏老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裡就非常躊躕。但到底硬著頭皮,大踏步走進去了;箭在壺里豁朗豁朗地響著。
剛到內院,他便見嫦娥在圓窗里探了一探頭。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見那幾匹烏鴉的了,不覺一嚇,腳步登時也一停,——但只得往裡走。使女們都迎出來,給他卸了弓箭,解下網兜。他仿佛覺得她們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過手臉,走進內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著圓窗外的暮天,慢慢回過頭來,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沒有答應。
這種情形,羿倒久已習慣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舊走近去,坐在對面的舖著脫毛的舊豹皮的木榻上,搔著頭皮,支支梧梧地說——
「今天的運氣仍舊不見佳,還是只有烏鴉……。」
「哼!」嫦娥將柳眉一揚,忽然站起來,風似的往外走,嘴裡咕嚕著,「又是烏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的炸醬麵!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麵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運,竟嫁到這里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麵!」
「太太,」羿趕緊也站起,跟在後面,低聲說,「不過今天倒還好,另外還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給你做菜的。女辛!」他大聲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過來請太太看!」
野味已經拿到廚房裡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來,兩手捧著,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興地說,「一團糟!不是全都粉碎了麼?肉在那裡?」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強,箭頭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點的箭頭的麼?」
「我沒有小的。自從我射封豕長蛇……。」
「這是封豕長蛇麼?」她說著,一面回轉頭去對著女辛道,「放一碗湯罷!」便又退回房裡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裡,靠壁坐下,聽著廚房裡柴草爆炸的聲音。他回憶當年的封豕是多麼大,遠遠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岡,如果那時不去射殺它,留到現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飯菜。還有長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來點燈了,對面牆上掛著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便都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現。羿看了一眼,就低了頭,歎一口氣;只見女辛搬進夜飯來,放在中間的案上,左邊是五大碗白麵;右邊兩大碗,一碗湯;中央是一大碗烏鴉肉做的炸醬。
羿吃著炸醬麵,自己覺得確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醬是看也不看,只用湯泡了麵,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覺得她臉上仿佛比往常黃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時,她似乎和氣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邊的木榻上,手摩著脫毛的舊豹皮。
「唉,」他和藹地說,「這西山的文豹,還是我們結婚以前射得的,那時多麼好看,全體黃金光。」他於是回想當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個掌,駝留峰,其餘的就都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後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吃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覺歎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時誰料到只剩下烏鴉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總還要算運氣的,」羿也高興起來,「居然獵到一隻麻雀。這是遠繞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遠一點的麼?!」
「對。太太。我也這樣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準備再遠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難。當我射封豕長蛇的時候,野獸是那麼多。你還該記得罷,丈母的門前就常有黑熊走過,叫我去射了好幾回……。」
「是麼?」嫦娥似乎不大記得。
「誰料到現在竟至於精光的呢。想起來,真不知道將來怎麼過日子。我呢,倒不要緊,只要將那道士送給我的金丹吃下去,就會飛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一點……。」
「哼。」嫦娥已經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殘膏的燈火照著殘妝,粉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仿佛兩邊不一樣。但嘴唇依然紅得如火;雖然並不笑,頰上也還有淺淺的酒窩。
「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麵……。」羿想著,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
二
編輯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睜開眼睛,只見一道陽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時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著。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躃出堂前,一面洗臉,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備馬。
他因為事情忙,是早就廢止了朝食的;女乙將五個炊餅,五株蔥和一包辣醬都放在網兜里,並弓箭一齊替他繫在腰間。他將腰帶緊了一緊,輕輕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訴那正從對面進來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遠地方去尋食物去,回來也許晚一些。看太太醒後,用過早點心,有些高興的時候,你便去稟告,說晚飯請她等一等,對不起得很。記得麼?你說:對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門,跨上馬,將站班的家將們扔在腦後,不一會便跑出村莊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麼也沒有的。加上兩鞭,一徑飛奔前去,一氣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見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樹林,馬也喘氣不迭,渾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約又走了十多里,這才接近樹林,然而滿眼是胡蜂,粉蝶,螞蟻,蚱蜢,那裡有一點禽獸的蹤跡。他望見這一塊新地方時,本以為至少總可以有一兩匹狐兒兔兒的,現在才知道又是夢想。他只得繞出樹林,看那後面卻又是碧綠的高粱田,遠處散點著幾間小小的土屋。風和日暖,鴉雀無聲。
「倒楣!」他盡量地大叫了一聲,出出悶氣。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遠遠地望見一間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確停著一匹飛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鴿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滿弦,將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這是無須遲疑的,向來有發必中;他只要策馬跟著箭路飛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獵物。誰知道他將要臨近,卻已有一個老婆子捧著帶箭的大鴿子,大聲嚷著,正對著他的馬頭搶過來。
「你是誰哪?怎麼把我家的頂好的黑母雞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這麼閒哪?……」
羿的心不覺跳了一跳,趕緊勒住馬。
「阿呀!雞麼?我只道是一隻鵓鴣。」他惶恐地說。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罷。」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
「你真是枉長白大!連母雞也不認識,會當作鵓鴣!你究竟是誰哪?」
「我就是夷羿。」他說著,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貫了母雞的心,當然死了,末後的兩個字便說得不大響亮;一面從馬上跨下來。
「夷羿?……誰呢?我不知道。」她看著他的臉,說。
「有些人是一聽就知道的。堯爺的時候,我曾經射死過幾匹野豬,幾條蛇……。」
「哈哈,騙子!那是逢蒙老爺和別人合夥射死的。也許有你在內罷;但你倒說是你自己了,好不識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過近幾年時常到我那裡來走走,我並沒有和他合夥,全不相干的。」
「說誑。近來常有人說,我一月就聽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們且談正經事罷。這雞怎麼辦呢?」
「賠。這是我家最好的母雞,天天生蛋。你得賠我兩柄鋤頭,三個紡錘。」
「老太太,你瞧我這模樣,是不耕不織的,那裡來的鋤頭和紡錘。我身邊又沒有錢,只有五個炊餅,倒是白麵做的,就拿來賠了你的雞,還添上五株蔥和一包甜辣醬。你以為怎樣?……」他一隻手去網兜里掏炊餅,伸出那一隻手去取雞。
老婆子看見白麵的炊餅,倒有些願意了,但是定要十五個。磋商的結果,好容易才定為十個,約好至遲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雞的箭作抵押。羿這時才放了心,將死雞塞進網兜里,跨上鞍鞽,回馬就走,雖然肚餓,心裡卻很喜歡,他們不喝雞湯實在已經有一年多了。
他繞出樹林時,還是下午,於是趕緊加鞭向家裡走;但是馬力乏了,剛到走慣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黃昏時候。只見對面遠處有人影子一閃,接著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飛來。
羿並不勒住馬,任它跑著,一面卻也拈弓搭箭,只一發,只聽得錚的一聲,箭尖正觸著箭尖,在空中發出幾點火花,兩枝箭便向上擠成一個「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剛剛相觸,兩面立刻又來了第二箭,還是錚的一聲,相觸在半空中。那樣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面,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為他早到海邊摸魚去了,原來還在這些地方幹這些勾當,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話……。」羿想。
那時快,對面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颼的一聲,徑向羿的咽喉飛過來。也許是瞄準差了一點了,卻正中了他的嘴;一個筋斗,他帶箭掉下馬去了,馬也就站住。
逢蒙見羿已死,便慢慢地躃過來,微笑著去看他的死臉,當作喝一杯勝利的白干。
剛在定睛看時,只見羿張開眼,忽然直坐起來。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著說,「難道連我的『嚙鏃法』都沒有知道麼?這怎麼行。你鬧這些小玩藝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練練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勝者低聲說。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來,「又是引經據典。但這些話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搗什麼鬼?俺向來就只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藝兒……。」他說著,又看看網兜里的母雞,倒並沒有壓壞,便跨上馬,徑自走了。
「……你打了喪鐘!……」遠遠地還送來叫罵。
「真不料有這樣沒出息。青青年紀,倒學會了詛咒,怪不得那老婆子會那麼相信他。」羿想著,不覺在馬上絕望地搖了搖頭。
三
編輯還沒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經昏黑;藍的空中現出明星來,長庚在西方格外燦爛。馬只能認著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卻在天際漸漸吐出銀白的清輝。
「討厭!」羿聽到自己的肚子裡骨碌骨碌地響了一陣,便在馬上焦躁了起來。「偏是謀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無聊事,白費工夫!」他將兩腿在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馬卻只將後半身一扭,照舊地慢騰騰。
「嫦娥一定生氣了,你看今天多麼晚。」他想。「說不定要裝怎樣的臉給我看哩。但幸而有這一隻小母雞,可以引她高興。我只要說:太太,這是我來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來的。不,不好,這話似乎太逞能。」
他望見人家的燈火已在前面,一高興便不再想下去了。馬也不待鞭策,自然飛奔。圓的雪白的月亮照著前途,涼風吹臉,真是比大獵回來時還有趣。
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邊;羿一看,仿佛覺得異樣,不知怎地似乎家裡亂毿毿。迎出來的也只有一個趙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問。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麼?太太到姚家去了麼?」羿還呆坐在馬上,問。
「喳……。」他一面答應著,一面去接馬韁和馬鞭。羿這才爬下馬來,跨進門,想了一想,又回過頭去問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飯館去了麼?」
「喳。三個飯館,小的都去問過了,沒有在。」
羿低了頭,想著,往裡面走,三個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詫異,大聲的問道——
「你們都在家麼?姚家,太太一個人不是向來不去的麼?」
她們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臉,便來給他解下弓袋和箭壺和裝著小母雞的網兜。羿忽然心驚肉跳起來,覺得嫦娥是因為氣忿尋了短見了,便叫女庚去叫趙富來,要他到後園的池裡樹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進房,便知道這推測是不確的了:房裡也很亂,衣箱是開著,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飾箱。他這時正如頭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麼,然而那道士送給他的仙藥,也就放在這首飾箱裡的。
羿轉了兩個圓圈,才看見王升站在門外面。
「回老爺,」王升說,「太太沒有到姚家去;他們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開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爺叫?……」趙富上來,問。
羿將頭一搖,又用手一揮,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頭看著對面壁上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想了些時,才問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們道——
「太太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掌燈時候就不看見了,」女乙說,「可是誰也沒見她走出去。」
「你們可見太太吃了那箱裡的藥沒有?」
「那倒沒有見。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們看見有什麼向天上飛升的麼?」他問。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說,「我點了燈出去的時候,的確看見一個黑影向這邊飛去的,但我那時萬想不到是太太……。」於是她的臉色蒼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頭問著女辛道,「那邊?」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著看去時,只見那邊是一輪雪白的圓月,掛在空中,其中還隱約現出樓臺,樹木;當他還是孩子時候祖母講給他聽的月宮中的美景,他依稀記得起來了。他對著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覺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憤怒了。從憤怒里又發了殺機,圓睜著眼睛,大聲向使女們叱吒道——
「拿我的射日弓來!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從堂屋中央取下那強大的弓,拂去塵埃,並三枝長箭都交在他手裡。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岩下電,鬚髮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
颼的一聲,——只一聲,已經連發了三枝箭,剛發便搭,一搭又發,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別那聲音。本來對面是雖然受了三枝箭,應該都聚在一處的,因為箭箭相銜,不差絲髮。但他為必中起見,這時卻將手微微一動,使箭到時分成三點,有三個傷。
使女們發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只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
他們都默著,各人看各人的臉。
羿懶懶地將射日弓靠在堂門上,走進屋裡去。使女們也一齊跟著他。
「唉,」羿坐下,歎一口氣,「那麼,你們的太太就永遠一個人快樂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獨自飛升?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但她上月還說:並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
「這一定不是的。」女乙說,「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
「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女辛說。
「放屁!——不過烏老鴉的炸醬麵確也不好吃,難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脫毛的地方,我去剪一點靠牆的腳上的皮來補一補罷,怪不好看的。」女辛就往房裡走。
「且慢,」羿說著,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上去罷。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餵馬!」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