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劉子行狀
本貫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水澄里,年六十八。曾祖槩,妣茅氏。祖焞,妣陳氏。
父坡,妣章氏,三代皆歷贈□□□□□□□。
先生諱宗周,字起東,學者稱為念台先生。漢長沙定王劉發之後。在宋有退翁先生禮,徙廬陵。四傳而為揚州別駕廷玉,廷玉生文質,尉於山陰,始為其縣之人。又四傳而生謹,故明之孝子也,以童子入滇,脫父於戍。又三傳而為贈兵部右侍郎鐸,以其孫棟之貴也。鐸生濟,濟生槩,槩生焞,號兼峰,焞生坡,號秦台,有名諸生間。當其卒時,太夫人章氏年二十七,越五月而先生生。
兼峰喪其嫡子,家道喪失,先生依於外家,從外祖章公穎受學。十二歲,章公在壽昌,先生徒步從之。攣足者數月,不顧也。凡三上壽昌,已學經義於魯念彬,念彬令取裁《左史》,授以縱橫變化之法,而章公老儒,墨守先輩。先生從此則失彼,徘徊兩岐。每遇私試,一題必為二義,以正者呈章公,奇者呈念彬,交相善也。
萬曆二十五年,舉於鄉,先生二十歲。又四年,舉進士。丁章太夫人憂,先生於中門之外,創為堊室,高廣容膝,日哭泣其中。陶文簡望齡吊之,歎曰:「教衰禮壞久矣,吾未見善喪若劉君者也。」服闋,以兼峰年老不欲出,兼峰不可。又一年,就選,授行人司行人。當慶元枋國,方興楚宗妖書之獄,以陷君子。先生草疏劾慶元,同年生見之曰:「君亦曾為老親訃乎?」先生默然,深念者數日,遂請終養。尋丁兼峰憂,毀瘠而病,病癒,亦不出。
居家七年,孫公丕揚為太宰,聞其名,以原官起之,充益府冊封副使。光宗儲位未定,先生因報使竣,言陛下深居宮禁,務與臣下隔絕雖皇太子至親,未嘗宣召寢門。春秋鼎盛,講席不設,托之阿保之手,豈陛下之所厭者賢士大夫,復推之而於皇太子亦厭之也!陛下之所狎者宦官、宮妾,復推之而使皇太子亦狎之也?初,顧端文憲成、高忠憲攀龍講學東林書院,其議論是非,若秋霜烈日,朝野憚之。是時崑山顧天埈、宣城湯賓尹收召黨與,將傳□□□□之衣缽,為小人宗主。辛亥京察,孫公掌計事,皆以不謹坐罷。其黨金明時、秦聚奎起而訐之。禮部郎丁公元薦言太宰是,聚奎等排奏,丁公往復甚苦。太宰既引咎去,舉朝蜩螗沸羹,聚族分部。以丁公故端文講學之弟子也,東林昆、宣遂為黨魁之目。未幾,而荊、熊之爭起。湯賓尹之居鄉,以媒蠍著,有施氏女不受蠱而死其鄉,諸生頌之齗齗然,賓尹恥之。繼梅生者,淫徐尚書之女,諸生復發其事,御史荊養喬以梅生蔽罪。熊廷弼督學至宣,則盡反其獄,出梅生,而撲殺諸生之為首者,爰書謂今之公舉,皆施湯故智,蓋廷弼黨賓尹,借梅生以灑賓尹耳。養喬爭不得而去,掌院孫公瑋議,廷弼解職聽勘。宣黨復大嘩,謂東林主使之。先生上奏曰:「東林云者,先臣顧憲成倡道於其鄉,以淑四方之學者也,從之遊者,不乏氣節耿介之士,而真切學問,如高攀龍、劉永澄其最賢者。說者曰:『東林未嘗無小人』,固矣,乃今之攻人,往往不於流品而於其意見,以意見分門戶,即以門戶分流品如意見而已。高攀龍、姜士昌、劉元珍望而知其不同量者也,儻朝廷一日賜環,則人人爭按劍矣。然則以於玉立、丁元薦為亂天下者,亦豈遂為定論乎?略跡而論心,二臣皆較然不欺其志,有國士之風。且今之發難於廷弼者,果何人之報復乎?是故摘流品可也,爭意見不可也,攻東林可也,黨昆、宣不可也。臣聞世之治也,君子衷於和,及其亂也,小人尚同。今日和衷之道,其可不講乎?臣請言憲成之學,憲成學朱子者也,其言朱子也,世日尚奇,朱子以平平,則一毫播弄不得;世日尚圓,朱子以方方,則一毫假借不得。無有假借,方之至也,無有播弄,平之至也,合方與平,和之至也。臣願學東林者,反昆、宣之戈,而卒業於此,無遺憲成羞,可乎?嗚呼!學術之難言也,王守仁之言良知也,無善無惡,其弊也必為老莊,頑鈍而無恥;顧憲成之學朱子也,善善而惡惡,其弊也必為申、韓,慘刻而不情。佛老之害,得憲成而救,臣懼一變復為申、韓,自今日始。虞廷授受曰中,孔門得之,為傳心要法,斯則有進於東林者矣。」南道御史孫光裕謂先生顛倒是非,借東林以袒養喬,飛章攻之。當是時,東浙銓曹,眾論屬先生。同邑商周祚謂先生曰:「慎毋及時事,旦晚吏部矣。」先生不聽。於是浙人僉曰:「非吾家種草,可使之居相厄之地乎?」先生乃給假歸,教授鄉里,門士日進。先生曰:「昔伊川讀《易》,多得之涪州,朱子奉祠,其道益光,吾儕可無自厲乎?」
天啟元年,起禮部儀製司添注主事。受事九日,即劾奄人魏進忠、保姆客氏。進忠者,大逆魏忠賢未改之名也,與客氏為對食,宮衛近侍並所親樹,出於朝政,威權大震。而小人之攻東林者,多出其門下為舍人。故事,大婚則保姆出居民間。客氏既出,熹宗涕泣不食,復召之。台省倪思輝、朱欽相王心一各上疏爭,俱降謫。先生言:「頃者奉聖夫人客氏,於陛下有阿保之恩,不忍遽出至出,而復入。夫以大內森嚴,恣一宮人出入不禁,非所以閑內外也。陛下方以人言及之,一舉而逐諫臣三人,罰者一人,至閣部以下,舉朝爭之不得,則陛下又以一宮人成拒諫之名矣。古者公卿有罪,則下廷議而理之,不聞以其禁中決也。今朝逐一諫官,中旨也,暮逐一諫官,中旨也,此中旨者,陛下方用之以快一時之喜怒,而孰知前後左右,又不難乘陛下之喜怒以快其私乎?方且日調狗馬鷹犬,以蕩陛下之心,日進聲色貨利,以蠱陛下之志,凡可以結人主之歡者,無所不至,使人主日視此法家弼士如仇讎,而後得以指鹿為馬,盜陛下之威福。斜封之敕,鉤黨之獄,生殺予奪,惟所自出,而國家之大命隨之。試問今日得時用事,親幸於陛下如左右手者,非魏進忠耶?然則道陛下逐諫官者,魏進忠也,並道陛下以優人、雜劇、射擊、走馬者,亦魏進忠也。陛下清明在躬,方將追邁古先哲王,乃為忠等所誤,豈不深可恨哉?」奉旨罰俸。
御史董翼請啟聖祠增祀孔子皇祖防叔、王父伯夏,先生曰:「自叔梁紇以上,宜特立一廟於闕里,孟孫氏亦然。顏路、曾、伯魚進於孔子之庭,居四配上,路之長也,點之賢也,鯉之趨庭也,不妨各率其子以傳聖人之道。十哲諸賢,於顏、曾多倍年之長,於思、孟皆私淑之列,降之兩廡,使不相壓,一舉而父子、長幼、朋友之義順矣。學宮啟聖祠,當罷。」又曰:「禮,葬從死者,祭從生者,孔子不王,誠不當用天子禮樂,不知以天子而祀孔子,其禮樂豈可降乎?在太學從天子,在郡邑從諸侯。」翼出疏辯,先生與之往復,乃兩報罷。
光宗升祔,議祧憲宗,先生曰:「興獻帝非繼統之君,不當入廟,稱宗當祧,祧憲宗非是,並請復建文、景泰年號、廟號,宗廟之禮,庶幾無憾。」不聽。廣寧之役,先生請先問在內者之罪,而後及於在外者。其所列崔文升、盧受、楊鎬、李如楨,皆黨人之所庇也。焚會試錄於孝陵,轉光祿寺添注寺丞,未至,升尚寶司少卿,又升太僕寺添注少卿,先生疏辭,不允繼以告病回籍。或謂先生曰:「令甲無小臣辭官禮。」先生曰:「廉恥之在人,不因小臣而奪也。」曰:「眾君子在位,國事可為,何若是其恝耶?」先生曰:「進退之義不明,而欲正君匡俗,未之有聞。」四年,起通政司右通政,先生又辭曰:「世道之衰也,士大夫不知禮義為何物,往往知進而不知退,及其變也,或以退為進,至於以退為進,而下之藏身愈巧,上之持世愈無權,舉天下貿貿焉,奔走於聲利之場。於斯時也,廟堂無真才,山林無誇節,陸沈之禍,何所底止,臣方懼以前日之進,故惴惴辭太僕之命。何意前日之退,轉成今日之進,將敗壞世道,實臣一人為戎首。」時朝局已變,逆閹明攬大政,內批劉某藐視朝廷,矯情厭世,革職為民,追奪誥命。
鉤黨之禍,蔓延天下,楊忠烈漣、左忠毅光斗、魏忠節大中、袁忠湣化中、周忠毅朝瑞、顧裕湣大章死詔獄。先生作賦,哀正直,暴奸邪,悲歌慷慨,若旦暮從而遊者。高忠憲聞之曰:「此何異公子無忌約賓客入秦軍乎?」杜門謝客,此是正當道理。彼欲殺我,豈杜門所能免?然即死是盡道而死,非立岩牆而死也。大抵道理極平嘗,有一毫逃死之心固害道,有一毫求死之心亦害道,想公於極痛憤時未之思也。先生然之輟講遁跡。而惠公世揚被逮,招辭連染先生,有「詭行頗僻之劉某,狠心辣手之黃某(先忠端公諱)」語。先生自分不免,以子托之門人陳堯年,緹騎入浙,家人惶遽。先生曰:「毋恐,寧今日而知有是乎?」既而知其逮先忠端公也。先忠端公至郡,先生餞之蕭寺,危言深論,涕泣流連而別。謂門人曰:「吾平生自謂於生死關打得過,今利害當前,此中怦怦欲動,始知事心之功,未可以依傍承當也。」思陵登極,黨禁解。先生出吊蒙難諸賢,無錫則高忠憲,吳門則周忠介順昌、江陰則繆文貞昌期、李忠毅仲達,桐城則左忠毅,吳江則周忠毅宗建,姚江則先忠端公,皆為文哭之,拂拭其棺塵而去。楊忠烈、周忠惠起元俱以瓣香告哀,又請建五君子祠於西湖,風厲浙人。先忠端公與魏忠節、忠節之子學洢生於浙,周忠毅宦於浙,高忠憲講學於浙也。
崇禎二年,起順天府府尹,上方綜核名實,分別功罪,群臣救過不遑。先生曰:「皇上具大有為之資,未有以二帝三王之道進之,故使為治不得其方。」於是矢責難之義而上言曰:「堯舜之道,仁義而已矣。出乎仁義,則為功利,為刑名,其究也,為猜忌壅閉,與亂同事。以陛下勵精求治,宵旰靡寧,雖堯舜之憂勤,弗切於此矣。然程效太急,不免見小利而速近功,何以效唐、虞之治乎?夫今日所急急於近功者,非兵事乎?試得在事之臣,以屯守為上策,簡卒節餉,修其政刑,而威信布之,需之歲月,未有不望風束甲者。而陛下方銳意中興,刻期以出塞為事。當此三空四盡之日,竭天下之力,以奉饑軍,而軍愈驕,聚天下之軍,以搏一戰,而戰無日,此計之左也。夫今日所規規於小利者,非理財之事乎?陛下留心民寞,惻然恫瘲,而輒以司農告匱。一時所講求者,皆掊克聚斂之政。正項之不足,繼以雜派,科罰之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災傷,一切不問。其他條例紛紛,大抵輾轉得之民手,為病甚於加賦。以若所為,欲求國家有府庫之財,不可得矣。功利之見動,而廟堂之上,有不勝其煩苛者,頃者,陛下嚴贓吏之誅,自宰執以下,坐重典者十餘人,輔臣劉鴻訓亦蒙嚴譴。雖法在不赦,臣猶為揆地惜。廠庫諸臣,既發覺其見在矣,又敕問既往,積弊相仍,事屬曖昧,比而置之重典,是謂不教之誅。從此深文巧詆,習為頑鈍無恥,矯飾外貌,以欺陛下,亦豈能一一問之?且陛下所以焦心勞思而不辭者,正以未得賢人君子而用之也。聖明天縱,諸所擘畫,動出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自以為不及,益務為謹凜救過,讒諂者因而間之。猜忌之端,遂從此起。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聰明,而使臣下不得關其忠,則陛下之耳目,有時而壅矣。憑一人之英斷,而使諸大夫國人不得衷其是,則陛下之意見,有時而移矣。方且為內降,為留中不報,又何以追喜起之盛乎?然則兵陳而不戰,財散而不私,刑以不殺為威,求天下之賢人以自輔,遂可以希法堯舜乎?未也。堯舜之道,堯舜之學為之也。學之大者,在執中數語,陛下求治之心,操之過急,不免醞釀而為功利。功利之不已,轉而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而為猜忌,猜忌之不已,積而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滋暗長而不自知者,於焉默證,此心之出於道者,止此仁義之良,而精以擇之,一以守之,則隨吾心所發,自無過不及之差,而中道在我矣。中者,天命之性,仁義之極則也。仁以育天下,義以正天下,自朝廷達於邊境,舉而措之,陛下已一日躋於堯舜矣。」上見疏不懌,批為迂闊。未幾,京師戒嚴。先生曰:「吾守土官,當以民生為急。」請捐門稅以通煤米,行保甲法以核奸細,發內帑二萬金,三分之一食餓者,一賚守陴者,一給戰士有妻子者。出太倉米數千石,平糴價。遵化難民集京師,日以千計,議置之郊關。先生曰:「民心一失,何恃以守?此京兆事,無煩諸君過慮也。」分遣僚佐出城,籍其姓名裏業,給驗以入,分處蘭若無失所。上自聞警,不出視朝,章奏皆留中不報。中旨辦布囊八百,宮奴競獻馬騾,又敕大小臣工,各進馬一匹。先生曰:「是必有以遷幸邪說動皇上者,吾守土官,義當與城存亡。」乃詣午門,叩頭奏曰:「國勢之強弱,視人心之安否,又必皇上自安其心,而後上下之心始安。臣請皇上出御皇極門,召見群臣,明言宗廟山陵在此,固守之外,無有它計,一面批發章奏,勿輕群策。」俯伏待報,自晨至暮。中涓傳旨,先生始退。復造閣門,揖輔臣曰:「皇上不視朝者二旬,訛言繁興,宗社臲卼,宗周雖竭愚誠,不足上悚主聽,閣下可不力為之所。」輔臣曰:「公且休矣,走也得間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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