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齋集 (魏伯珪)/卷九

卷八 存齋集
卷之九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十

讀書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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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ㆍ梁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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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是初出腳,十分酌義、量時而出者也。記其事爲開卷第一簡,故特例以五字爲節。孟子惠王,方是大端事。君子難進易退,這五字分節,便帶難字胎息。大凡經書,朱子分章,或少而四五字,或多而四五行,皆有至妙義諦。

戰國游士見於傳記者,不啻十百,未嘗有見稱以叟者。孟子時年纔四十,而梁王遽稱以叟,見重可知也。公孫衍張儀,豈非當時之大丈夫哉?果不過爲公孫弘衛靑,爲妾婦於倨廁之下者哉!

長老不遠千里,辱臨陋邦,感激不安。豈敢有所仰溷?然旣蒙不鄙,亦可顧念乎?釋亦字。非敢望卽地有所分付,其將徐有所利乎?釋將字。

王如曰何以利天下,則是公心也。卽《易》所謂「利物,足以和義」之利也。今曰「利吾身」,是一己之私慾也。王曰「吾」,大夫、士、庶人皆曰「吾」,則元首與腹背手足,各自爲吾。吾之一軀,已片片分離,吾者亡已久矣。雖有利,誰得以享之哉?若曰利天下,則擧天下億兆生靈,皆吾一身也。天下皆爲吾,其利孰大焉?《孟子》一篇,全是遏人慾。人慾之原,卽「吾」字也。其談王道,專主「與民同樂」,與民同樂,卽利天下也。君子、小人、王霸之分,只是義利之分,而「利」字亦非天理外事也。耳目口鼻之得臭味,身體之得安逸,財貨之富厚,位望之尊榮,子孫之長久,卽所謂利,而天理之當然也。君子克己無我,恕與人同,故《莖》、《韶》之聲,繡繪之色,薰芳之臭,玉粒之食,九重之安,四海之富,帝王之尊,裕後之福,坐享其利。小人爲吾而忘人,專利而濟私,故求之不得而反以亡吾。君子之利,包在義裏面。小人之利,去義而外求。故所欲之利則同,而所得之利懸絶,其實一「吾」字也,而君子以吾爲天賦之公軀,小人以吾爲一身之私物,是卽所謂毫釐之差也。夫人之所大欲,莫甚於利。與天下同其利,吾孰與不利?爲一身而專其利,人孰與獨擅?其理甚明,覺者無幾。此《孟子》之書開卷第一義,特揭示人者也。

擧一國爲忠臣孝子,天下孰能禦之?然惛君安知其爲利也?孟子宜詳說仁義之利,庶幾其省悟,而只此寂寥兩句,昆侖無味,何也?蓋敎人之法,驟語以意不到之說,則如惠王之睡,帝王反遭沮拒矣。時君所恆畏者,是見奪於逆臣也。上文拶說到「不奪不厭」,便是自牖之納,而此以「不後其君」,暗照而反之。梁王若能深悅孟子者,必更問,然後方敷陳仁義之說。正是《大易》「厥宗噬膚」之義也。擧國忠臣孝子,王之利也。不爲亂賊而保家全身,大夫、士、庶人之利也。上下交盡仁義,則利與天地準矣。爲死者灑恥,奚足論也?起頭因王言而先擧利,結尾因己言而先擧仁義,仍以「何必利」翻蹴了。口氣英爽,令人悚悟。一章之內,起結分明,此是後來文章家祖宗。大凡《孟子》一書,每章飜軸管鎖,縝密緊切,中藏無限造化,亦文章家豪雄妙絶者也。

惠王若有子眞是也之心,初話必不曰「亦將」。孟子若有一言契合之望,答辭必不曰「亦有」、「亦曰」。這三「亦」字,是孟子不遇之影子。

爲萬世、開群蒙,仲尼之大業。故以「學習」、「朋來」、「不知不慍」爲《論語》首章。不知而慍,則學必廢,學廢則萬古長夜矣。故言學而竝及不知不慍。自,人誰知之?至今私淑之學猶傳者,蓋賴不慍之訓也。明義利、救戰國子輿之大功。故以「何必利」、「有仁義」爲《孟書》首章。此兩書記載者之深意也。

賢者未必樂此,而着「而後」二字,則其理誠然矣。苑囿、臺沼,賢者亦非不樂,而但贒者而後享其樂,彼昏不知。只知其樂,而不知享其樂,遂失其樂。蓋不賢者貪惑一日之樂,賢者保享百年之樂,失之公私一念之差,遂至天壤於一日、百年之久速。誰將神針,刺得至愚者心頭一竅也?

梁王之言纔出,而應口輒對以「賢者而後樂此」。或者以是爲孟子能辯,而殊不知天下無理外之物。君子明於理,故「鴻雁麋鹿」亦王道,「以羊易牛」亦王道。至於「人揠苗」、「馮婦搏虎」、「墦間乞食」、「王子呼門」,皆可以諭道。此便是夫子耳順之事也。

不曰「寡人盡心於國」,而曰「寡人之於國也」。國爲別物,而君自君、國自國,無切己之意。「盡心」之下疊「焉耳矣」三字,可見勉強用力行此兩政,心疲智困,更無餘策之意。這是梁王不君影子。設令行此而占檢民庶,無怨咨乎?則猶雲可也。乃望民多於鄰國乎?非特不自勉,乃有罪民之心,吁不君哉。設令曰如此而民不加多,猶雲可也。乃自方鄰國之政乎?其「察」字是梁王不人影子。

直曰「請以戰諭」,可矣,而必曰「王好戰」,便是一口兩刃劍。譏王好戰,又諭失律,一言兩得也。直曰「兵刃旣接」,可矣,而必曰「塡然鼓之」,畫出戰塲景色如在目下,語意迭宕,文勢蹈舞。不圖大君子有此辯士口氣。

「是亦走也」之下,當有梁王更問然後可答,而今直說出「不奪農時」,是豈有萬一之望而言者哉?

不負戴於途路,則老者安之,而無不得其養,可知矣。非特隣國之民而已,天下之民至矣。這「斯」字是決定矢之之辭,口氣彯爽,便可九州風動。但梁王元是力量小者,「天下之民」四字,便是鵬搏九霄,中夜妄想,只當夢壓而已。

旣聞王道之略,大驚小怪,而玉貌山巖,風彩襲人,「願安承敎」之言,不覺自其口出。然其終不能有爲則決矣。故孟子直拶說「率獸食人」,斥其不能爲民父母,因以「其無後」結之,其辭嚴切,不啻砭刻。王則自謂盡心,而直斷以使斯民饑而死,則梁王之走,判然是百步者。辭氣不饒,乃如是哉!

當是時君人心中,只有如天樣大,寤寐不忘。旣遇博聞君子,願得其詳,而忽然直對以「後世無傳」。王之無聊,惘如墜煙霧,更何敢有所叩問?是以直接以「無已則王」,使王心開慰而吾言可入。下文諸端,到了王不能更問處,不待其更問,而直繼話頭,皆此例是孟子善諭人口才。

常時何敢望王?去聲纔聞說起「王」字,卽問「何如可以王」,其驚喜僥倖景像畫。不得不直對曰「可」,而乃曰「保民而王」,恰是國醫待證之藥。若因以「王」字說去,則齊王何敢生心?何處下手?遂碎「王」字爲「保民」二字,其功似易,繳出齊王意思。曰「若寡人者」,因有庶幾之意,乃對曰可,齊王傾倒何如?若他人必直以仁義爲言,而齊王元不識仁義。雖是吾心固有之物,若直告以仁義,便是餌𩿇以粟、飼馬以脂,其將柰何?幸聞胡齕之言,便是天佑神助,誦其言詳,悉不憚煩,儘英辯儘英辯。末乃繼以「不識有諸」,尤好尤好,是《左傳》辭令骨子。

旣曰「有之」,王心失驚失喜,疑怪未定。卽對曰「是心足以王」,則此下卽當王曰「是心合於王何也」。若然則無以描出「仁術」二字矣。當時國人恰稱吾王仁慈,有所云云,故胡齕誦之。孟子白地提起「百姓以王爲愛」,而又着「皆」字,王心何等冤憫?當時細民或應有以王爲愛者。卽接以「臣固知王之不忍」,這「臣」字何等多情?子輿氏難免好辯。「王曰然」,這字一喜一憫。「誠有」之「誠」字,不耐悱憫氣象,眞絶倒處。「卽」字是眞實果然之意。

卽當對曰「然」,而遽飜轉曰「無異乎百姓」,反使王發明不得。便是善聽理者,鉤鉅得情手段。曰:「牛羊何擇焉」,則齊王便爲呑鉤之魚。安得無溺人之笑乎?「我」字極其憫迫,「宜乎」二字,沒柰何誣服。溺人知其必死,故柰何不得而反笑?

孟子心中準備了「仁術」二字,已多時,而若前此輕先說與王,王何由頓覺吾心元有此仁心乎?「無傷也」三字,便是心頭憫熱時,占下一字淸涼散,而遂以「仁術」二字爲安神還元丹。妙哉妙哉!

王安得不悅乎?心和氣降,便自記得《詩》語「夫子之謂」,便是十分傾倒。此當有秦王之拜范雎,而但此心之輳着保民王,尙是惘然故也。「心有慽慽」,便是還魂丹後心窩微溫症候,故不暇他言,卽問:「合於王者何也?」,不知來頭有緣木求魚必死之診,方合下喜極之辭也。

卽當說「恩足以及禽獸,功不至於百姓」,而若然則昏王,何能自反而度其輕重,擴充吾固有之仁心乎?將拈出「不爲不能」四字,使王翻悟,而不可以平語淡話提起。故忒設冷譬,以一羽、百勻爲諭,如指告孩兒樣,打出「不爲不能」話頭,使之省悟。

「曰否」之下,當復有「曰」字,而旣聞至易之諭,快答曰否,則吾心逼急,不暇依酬酢常例,定口氣而擧對說。齊王之舌本未下,唇吻未合,而迫問以「功不至於百姓,何歟?」,故無「曰」字。《七篇》中問答之辭,「曰」字或有或無,皆此例。許行章無「曰」字處,尤好玩味,「獨何歟?」這「獨」字,猛築着王身,恰似以釘椓地。

王又不知「不爲不能」之殊形,則其昏甚矣。語法不可不用周公刑亂國用重典手段。挾山、折枝兩譬,似大爐鼓風板,掀天拍地,火飛鐵流,令人神飜魄轉,昏殼自開。旣說兩端,則王亦必悟,而更着「故」字,徐復冷話曰:「王之不王,非挾山超海之類。」又復擧「王之不王」,而曰「是折枝之類」也。恰似龍昇而餘雷曳曳,令人心寒氣定,視聽更審,妙不可言。

齊王所當爲,只是推吾心固有之仁而已。上文連說「何與」,使王十分喫疑,將說與推仁,而仁莫近於敬親愛子,則不可不以老老、幼幼,爲自牖之約。凡事物可與挾山超海,輕重對擧者,不啻多矣,而必以爲長者折枝爲言,誠是意外也。蓋爲長折枝之易,是吾心固有之敬也。若爲吾長則折枝,而爲他人之長則不折,是不能推也。豈是及人之老者哉?達理之言,一脈貫穿,果如是哉?

「可運於掌」,照上「莫之能禦」。旣言老老、幼幼,又繼以「刑妻」,儘切己曉人,而治平之本,元不外此。「擧斯心」之心字,是上文足以王之心,回頭明緊。直證以《詩經》「御於家邦」,儘名言儘名言。「古之人」,統說三皇五帝,而翻切以「今」字,再問「獨何歟」,義理掀飜,文勢便似八月觀濤也。

旣說出「推」字,因曉以推之之法,權度卽推之訣也。雖「請度之」,昏王豈能豁然省悟?遂拖出一端冷說話,忒將「抑」字爲發語辭。「王請度之」以上,證曉王心固有之天理。「抑王」以下,抉斥王心蔽固之人慾。「興」字、「危」字、「構」字,令人心悚。「快」字勒激齊王,使輸本情,便是治盜官決案問目。

王之所大欲,吾固知之,而直說太遽,先假衣食、聲色冷料,以容舂而出之,必使王之答辭閃躱不得。便似射雉塲火圍雉起之勢,語法凌爛,文勢便電閃雷發。「抑爲」二字尤好,是呼吸之氣彄。旣擧四句,宜待王答,而直接以「而王豈爲是哉?」,便是天河傾下三千尺,「而王」之「而」字,齊王似當氣死。「然則」二字是翻案得情,故更不問「何也」,而直說「可知已」。「已」字決定無疑之辭。「欲」字下四句,有神掌擘開山腰,洪流噴放氣象,讀之不覺九竅生風。又不待王言而直接以「以若所爲云云」,便似伯益烈山澤,朱虎蹴踏毒龍、封兕,眼爆肚坼,百脈斷絶。

齊王心寒膽死,僅僅收殺神氣更問,故不暇提起頭辭,低聲冷問曰「若是其甚歟」。且想當時齊王神色惘然貌樣。豈意又有「殆有甚焉」之對乎?王之情勢,正是求死不得。旣敍不敵,理勢當然。如以玉匙開鍵,王心少蘇,則卽以「反本」二字,與服還魂丹。更不問信服與否,直題下草料。秦越人之藥方,眞不欺人,眞不欺人。

齊王之「欲」字,便說天下之民,亦有所大欲。使斯民各得所大欲,王之所欲,孰能禦之?只知吾欲而不與民同欲。故「欲疾其君」之欲,卽「民欲與之偕亡」之欲。

良冶千椎之下,頑鐵鍊熟。齊王便出七分倣似之言。這「惛」字好,「志」字又好,「敎」字尤好。及至結辭「嘗試」二字,原是鉛鐵,決不可作神劍。

無恆產是貧者也。貧者而「放僻奢侈無不爲」,非孟子,不能道出。殆聖乎!「罔民」二字,千古嗚咽,安得君王心,化作光明燭?

義理,《集註》詳說已盡,更欲敷衍,都是屋下架屋。但今讀者不解文義,徒誦音釋。不達於文者,烏能知義理哉?欲救今日之弊,先諭以文義,使讀者玩味悅繹。設以身處其地,一則吾爲孟夫子,一則吾爲宣王,言來言去,心竅漸開,然後遏人慾、存天理、誠正治平之妙,庶幾可悟矣。蓋無道,如投石壓筍。「無已則王」,如對病人說我家有藥。「聞之胡齕」,如開門迎郞。「牛羊仁術」,如以如芒之鍼,引瀉丹田伏氣。「王曰吾心戚戚」,如潛蛟呑餌而出於百仞之淵。「不爲不能,王請度之」,如慈姆敎稚娘,一誘一警,授之尺而提其刀,慇懃眷眷。愍切則其情慾哭,少可則其喜欲舞。字字射虎之𰪆,句句呼雲之龍,節節噴瞿塘之波,沙礫磨汰;章章奮地底之雷,蟄壞自開。末乃煎下十全大補湯,其奈有疾之君不服何哉?若使齊王有聖賢眞大欲,與國手共天職,期月有效,三年有成,七年全復,可以四三王而享天祿。柰何心茅固塞,狂心外熾,欲以長鎗大劍,芟薙鄰國之民?我卽食肥衣煖,坐朝空土,孱王支離,在位四十年,大欲歸虛。淖齒擢嗣子之頭筋,樂毅移先君之大呂。非特宣王之目不瞑於故都之松栢,亦使志士之淚不乾於萬古之長夜雲耳。今古誇毗子,聚錢欲做陶朱,奔競欲攫功名,讀書欲成文章者,滔滔是宣王也。誰知樹桑畜鷄者不多時,方可以坐明堂朝哉?噫!

王者之道,只是使民得其所而樂而已。王者後天下之樂而樂,則樂亦無窮矣。孟子救世之心,只是「樂」一字,而聞齊王之好樂,儘是不易得之會,而納約之牖,莫此爲切。故纔聞其言,卽曰:「國其庶幾乎」,有若準備預待者然。大人格君之誠,眞是老婆心切。

對曰「有」,不待王言,直接以「民不得,則非其上」,語法尤好。蓋齊王方樂於遊觀,有傲然莫我若之心。孟子只對曰有而已,則齊王只以爲賢者之樂,亦如我而已,何能更有所問?直對「民不得則非其上」,而不暫遲滯,連擧景公之事,滾滾如懸崖瀉瀑。齊王之樂,便飛去九霄雲外,還是面發騂時。

齊王而引先王事,其切己何如也?況王心歆艶不啻若天人,而景公大悅,作角招。齊王便當色蘂口呿。且能言者、能文者,古事可證,古文可引,有似神造鬼設,或疑古人爲今日準備。此無他,天下無理外物事,故理達則萬古如今日,理不達則對面如隔壁。

每勸行王政,而他章話頭,皆引諭駕說,輳着王道,而至於明堂,則直是王者之堂,而王幸有問,恰似我有琢玉之方,而適値問玉。故心恬氣平,語勢穩藉不急迫,「明堂」之上,自然有「夫」字,是他章所無之例。

理到之言,格其非心,心竅漸開,自服有疾。初言好勇,猶是男子之事。至於好貨則常情所恥。又至於好色則尤難對人自言者。恰似病人對國醫,自言病祟。初言傷風寒,中言傷食飮,末乃首服房室之勞者。蓋以神醫診症之方,感發歆動,自然輸其情,則用藥有方,生路漸近。醫者之心,喜幸可知。赤箭、丹砂、神蔘、嫩芪,只在肘後靑囊。一服回春,天命可續,而畢境煎進成藥則吐而不服,雖十黃帝,柰何不得。嗚呼!是實天也已矣。

是謀非吾所及,其言甚無聊,然所以爲孟子也。若因以爲之謀則只是苟且僥倖之說,不過之流耳。效死民不去,是有所以然而然者,是爲國之本也。

當時諸侯只圖目前富強,誰能以後世興爲可爲哉?此則太王文王之心也。此章與王者必來取法章通看,方知聖賢與天地生物之心同其大也。此正仁者之心也。

「成功則天」四字,自天子至庶人,存心、做事之四字符也。「強爲善」之「強」字,是四字之胎骨。蓋曰爲吾所當爲而已。

臧倉者「有」字「者」字,便是切憤之辭。「行或止或」兩或字,便見平公是何等癡弄兒。

是爲書之首卷,故以見惠王起頭,而以平公不果見終之,豈無深意哉?蓋「天也」二字爲決案。

《公孫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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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丑當問曰「夫子行道」,而乃曰「當路」,是其心未免勢利之惑,不知聖賢有權寵不與之道。故極意說出只是當路用權而已。「可復許乎」,則不敢必之辭。是其心有泰山北斗,吾師應是第二等人。渠輩認孟子若是小了,而猶負笈裹足,追隨之路,問答沒滋味語,何也?

「子誠」「誠」字好看。

「或」上當有「昔」字,而孟子旣聞之言,極是無況。故漫漫地冷說出古談,以明己意,故不必着「昔」字,玩讀義自見。

當直接上文,而必更端着「曰」字於「管仲」之上者。旣敍曾西之言,冷地徐擧「子爲我願之」,故語勢自爾遲了一食之頃,更端提起,與上節無「昔」字同。

俄問「當路」,又曰「加之卿相」,已陋矣,而又皆不能含得一字,眞知孟子則只當曰行道,不當擧也。尤局矣。學者知此,然後可以與論聖贒也。「不異矣」與「可復許乎」,辭意一般。是公孫心中所以從學孟子者,庶幾學得事業者也。宜乎孟子之門,無傳道者。

孟夫子便當曰「惡!是何言也」,而乃曰「我四十不動心」,是就工夫上說出,引誘而俯就之也。

告子先我不動心」,是亦不吝於許人也。旣引告子爲言,則是向學上說,而公孫乃曰「過孟賁遠矣」,其無俚甚矣。孟夫子不直斥,而乃因孟賁而以北宮孟舍爲言。之於門學者,不啻若天壤,而便以曾子子夏貼說,引開公孫言路。遂至於知言、養氣,此是慈母敎愛子情地。

「約」字是應萬事、接萬物之要道也。故因論孟舍而說出「約」字。曾子之千萬人吾往,是所守者直也。孟子之知言、養氣,亦其本直而已,豈非所守者約乎?詖、淫、邪、遁與「行有不慊」,皆是不直也。故爲異端而千岐萬劇,我則所守者直是一而已。是以不直,則天地人俱罔矣。直者生天地萬物之胎息也。要直須是敬,敬則一,一則直,直則生,不敬則二三,二三則曲,曲則亡,天之直,運而不墜也;如轉丸子直立,故疾轉而不欹傾,曲則傾矣。地之直,平而常靜也。如置物不平則不能靜,不能靜則不能久矣。兩曜失其直,則薄食晦冥,四時失其直則寒暑亂序,庶物失其直,則夭孼而不遂。直之道大矣哉!

「塞乎天地之間」,非謂氣是別物而弸塞天地也。是氣本天地之氣,我卽養以不餒,吾與天地爲一體,虛空、六合,無少欠缺。卽《西銘》所謂天地之塞吾其體者也。吾之氣餒則天地之氣亦餒,吾之體不充,則天地之體亦不充矣。氣充吾體則天以淸、地以寧,萬物各遂其性。此與《易》直方大章合看,始得其本,只是敬義而已。方,剛之軆段;剛,方之功用。

氣與義元是兩在。非是氣在此、義在彼、氣去配義、義去取氣。蓋義集則氣活,氣充則義達,一欠則兩餒。

「襲」字最好看。氣雖義之自生,然非是一事之義,卒地去取他氣也。今曰「集義所生」,似是元無氣,而義然後方生氣。然義卽是當然之理,而理與氣元是兩在,但理得然後氣始壯,是所謂生也。假如與人爭而理直,則氣自旺。然未可便道是浩然。必今日行一義,明日行一義,雖無事時,心存理義,敬以涵養,私意斷絶,天德在躬。己所獨知之地,不愧屋漏,心裏快足,則活潑潑地,氣自浩然,不期然而然矣。此所謂必有事勿助長也。欲襲取則是正而揠也。

「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孟子必有的見而言之,非是一時苟爲贊美之辭也。學者當體念而得其實也。愚則以爲朱子道德,比孟子如何?不敢知。若論其功,則決不在於孟子之下。蓋無朱子則七聖心法,六經旨訣,皆滅裂墜地,萬古長夜矣。學者於朱子之說,不可一字忽略看始得。

伯夷伊尹孔子,細論全體則有分數,而各其所造,則皆至其極處,無一毫私意,天理流行。是所以皆能得百里而可王,行一不義而不爲也。「行一不義,得天下不爲」,自凡人視之,似不近情,然此是不愧屋漏,朝聞夕死,有天下不與之心也。人苟有此心一分,猶足爲三家村省事漢。有此心二三分,足以保族宜家。專以枉尺直尋爲心者,不足以保其身,況父母妻子乎?三代以下,此心不傳,皆是倖免者。其得天下者,都是羿之心也。自安爲羿,更何與議哉?求一官、一職而僥倖曲徑者,推其心術,則皆羿之徒也。三代以後,惟高祖昭烈宋祖彷彿可論。其餘皆羿之乘時者也。

宰我曰以觀」,則猶是不敢斷定之辭。子貢斷定之辭,有若又超上一級說。蓋曰麟鳳之拔萃,之出類,可謂拔出千萬層。至於孔子,又拔出於拔出者之上千萬層也。宰我子貢竝稱夫子,有若直稱孔子者,與諸出類者對擧故也。其意若曰孔仲尼雲耳。

浩然章胎骨字只是「直」字。直故不動心,直故知言,直故養浩然。直故治則進、亂則退,直故治亦進、亂亦進,直故行止久速隨時,直故足以知聖人。詖淫邪遁,直之反也。餒,直之詘也。仲尼曰:「人之生也直。」孟氏可謂眞得其傳矣。

人心之亡久矣。人皆以爲仁義禮智是聖人覓得於吾心之外,修而行之,不知是自家心中固有底。故說孺子入井,以證其心元有惻隱,是人人所共自驗於吾身者也。因惻隱,遂竝擧四端。惻隱非全體之仁,而仁之端緖,可見於此。比如掘銀者,纔見鑛苗如線,則不失其苗,掘之及泉,可得無量寶藏。若舍其苗而不掘,是下愚而已。這「端」字,曉諭下愚之一字符。

旣不愼術而爲弓矢矣,恥之何益?如恥之,何不舍其術?此至愚可以悟矣,而不悟柰何?「如恥之,莫如爲仁」,切痛之辭。

援而止之而止者,便有《孟子》所謂「於禽獸何難」底意思。故斷之以「不恭」,此二字眞描出柳惠腔子底。或問曰:「遭伯夷望望、柳惠由由,孰優?」曰:「遭望望則吾以伯夷爲隘矣,人亦未必不以爲過。若由由則我爲不人矣,寧不如溘然也。」人苟眞知此意,則自治可以知警矣。然擧世見其由由,但稱展氏好人而不知自哀,哀哉!

孔距心之言,卽曰「此則寡人之罪也」。齊王姿質,實是高人數等者也。他日三宿出,正由此等事也。孔距心亦卽曰「距心之罪」,宜其爲孟子所知也。蓋告之以過而卽服,中人以上之姿也。

棺槨自天子達於庶人,是先王制禮之義,與天地之心,同者也。此其治天下如運之掌者也。我則石槨、玉匣,而庶人則掩之土中,豈天地生物之仁哉?後世法禁異於是矣。豈不曰養生送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乎?當曰「無憾於人子之心」,而乃曰「盡於人心」,「盡」字、「人」字有無限意味,眞聖人之言哉!不得不可以爲悅,故以天下養,然後爲大孝。然僭踰於不得則反以忝其親。不可以爲悅,而猶不敢踰,是固所自盡之道也。不曰「爲其親無使土親膚」,而乃曰「比化者」,其言似泛,而有無限義理,有無限情曲。旨哉言乎!

「棄寡人」之「棄」字,可惜可愛。「固所願」三字,令人感淚。

「曰然」之「然」字好。

信乎「王之庶幾改之」者,可惜可惜。尹士者聞言卽服,亦可嘉。

不豫色,豈爲卿相之位、萬鍾之祿哉?洚水滔天,萬民其魚,伊祈氏安得不咨嗟?宿寒夢,應與孔仲尼論懷。結以「吾何爲不豫」,無限感慨,讀之令人淚潸潸不禁。「久於,非我志」與「三宿出」合看,可知聖贒轍環之心,明快坦蕩。

《滕文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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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善之說,當時聞而不睡者幾人?文公獨心不忘而深念憤悱,復見孟子,何等姿質?惜乎地狹五十里,舞袖不能擧也。若與齊王易地,必覺悟無疑。「彼丈夫,我丈夫」,這「丈夫」二字,當深味玩繹。

遭大故而能回念「何人」,是眞可與仁者哉!說及「吾宗國」而但思隱公以下,不念宗國受封之君。人心陷溺之害,乃如是乎?「喪祭從先祖」,而何不從文王周公乎?其先君旣不從先君而短喪,則今日雖不從先君,亦何妨乎?大凡愚氓,美事則不從先而改邁如棄髦,惡事則從先如守金。是知頑愚者雖父子祖孫間,視善如仇、視惡如蜜也。「喪祭從先祖」五字,禍天下、蔑人彝,不啻洪水,痛哉痛哉!

「世子曰然」這「然」字,是一粒還魂丹。

問爲國,而輒以「民事不可緩」爲頭辭,是其心急於救民,愍切迫急。如救頭爍、援子溺,不暇遲擬者也。不知者聽之,極似迂,而爲國急務,實不外於此也。「不可緩」三字,非聖聖授受,不可道得。野人治家者,亦知此則保家,不知此者亡身。爲君者以此率民,則民皆鑿井耕田而忘帝力矣。

問爲國與「梁王何以利吾國」,主意差別。故先擧民事,次擧民之爲道,次擧爲仁不富,次擧什一而揷入世祿,次引《詩》更詳助法,次擧庠序。全就民上立說,無一言捱到君國上。此正二帝三王以一人治天下之心,此正天以美利利天下之義,此正父母愛子之心。父母之愛子也,何嘗有一分受子報養之心哉?但子旣成就,則老者自安矣。末乃結之以「是爲王者師」,這一句是之心,與天爲一處。下孟氏一分者,烏能窺其藩離哉?後之人乃以荀況竝數,甚至李泰伯輩妄爲誚訕,誠不知量哉。這一句便是天理渾全,人慾凈盡,心廣體胖,萬物無足以攖其心,何等快活丈夫哉!何許滕文公能聞此灑然歟?自家一生心事,信口吐出,而聽者無聊,則冷地引《詩》,言「力行之,則亦以新子之國」,這「力」字是《大學》「克明峻德」之「克」字工夫也。若使文公克明其德如文王,雖壤地褊小,安知不如文王之蹶厥生乎?孟子之意蓋如此雲。

許行必曰「自」,陳相必曰「自」,可見告梁王以天下之民至者,果非虛語也。許子種粟而後食,其道卽然,不必問也。欲提起其實蹟,取陳相逐節自首而倒蹴之。故孟子申問之辭,皆去「曰」字,如戈築獸,語勢自急。陳相之「曰然」、「曰衣褐」、「曰冠」,如魚入鉤,景色可矜。之冠素而素非自織,吾已知之,而將以「奚爲不自織」蹴之,故意氣還舒而不迫,故下「曰」字。自此以下「曰」字,歇還緊、弄還眞,讀之令人不耐心癢。至「以鐵耕乎,曰然」,則連得不自爲二段,渠已自供決案,呑吐不得。故磕着築着,連去「曰」字,文勢有板上走丸氣象。「然則」二字幾令人冠纓索絶。「獨可」之「獨」字,有神鷹搏雉氣象。此下恰如龍門旣鑿,黃河奔放,何物陳相,便當神飛膽裂。到「農夫也」三字,陳相不氣死,誠不丈夫哉?至爲天下得人難,陳相始東面而視,不見水端矣。至「豈無用其心」,大暑爍金,蟪蛄寧不枯死哉?產」二字似太切迫。「鴂舌」二字尤是着題。「入幽谷」三字還是善敎諭。然談鋒恰似秋蓮光出匣。陳相收拾精神,更欲以緊關道理仰白。「從許子」一節,恰似凍芋強抽筍。誰肯爲渠着「曰」字乎?畢竟說出五尺適市。嘻噫!

善御非高行,而王良猶恥枉己以徇人。雖未伎精而自得者,非惟不屑徇人,亦不忍舍我也。士之徇人媚悅者,非惟志氣卑下,亦不精於其術,而無自得之工者也。枉己不能直人,古今無識其理者,皆爲利心所惑也。枉尺直尋猶似也。枉尋直尺似不成說。然人心一爲利惑,則事無大小,只見其利,一金大似千勻,便忘我所枉。故我枉雖大,還似小了,吮癰舐痔,奚啻枉尋?僅得一官,未恰直尺,猶且爲之。甚者至於弒逆而求衣食之利者。孟子之言,豈非拔本塞源之論也?枉己不能直人,尤當理會。附楊國忠而希拔身者,殊不知國忠之身,渠自不保,附之者安得拔身?畢竟共墜陷而已。世有弟死不葬而外爲媚悅者,人爭趨附,殊不知彼棄其天倫如弊屣,何有於濟朋友?世有連婚窮敗士族求顯拔者,彼已窮敗不能自立,攀援者安得顯拔?聖人無理外之言,善讀體驗,萬事皆通矣。

「禽獸至」,「至」字好,三綱淪、九法斁,人事近於禽獸,故禽獸亦以類至。韓子《鰐魚文》:「後王德薄,鰐魚之涵淹卵育,亦固其所」雲者,卽理勝之文,未必非此章流出來。臣子弒逆,則人皆爲禽獸。先贒以邪說溺人,爲禍甚洪水者,蓋謂此也。直以爲禽獸,辭嚴義正。曩則禽獸害人,只是毒蛇猛虎。中則人率禽獸而食人,是敎廐馬、圈豚而食人,其禍尤慘。末則人相食,三才之道全亡矣。孟子之時,未有顯然人相食者,然相戰殺人以取食,則便是相食。當時盜跖之黨,食人已久矣。降至末,以食人爲勝事。末人肉列脯。孟子之言,若合符契矣。「吾爲此懼」之「吾」字,是「洚水警予」之「予」字也。孟子分明以擔在脊梁上,以地平天成之功,任吾拳踢。後世司馬溫公輩雖是篤實君子,何曾有孟氏力量?其做小康之相,只得優做,何曾念到於承三聖?乃以非著說,詆薄不饒,誠可惜也。韓文公生於千年長夜之後,乃特說「孟子功不在下」。若非眞見得,安得有此言乎?然則洚水可以洪斧巨鍤,掘地而疏之,人心陷溺,非斧鍤所可治,則孟子之功,可謂過於矣。韓子又空言無施,而爲五季之亂。若非朱子,則三聖之經,滅裂委地,而孟子荀卿下流人矣。嗚呼危哉!溫公《居家雜儀》,令小兒讀《荀子》,而《孟子》不與焉,嗚呼惜哉!宋朝之學,合而假孔子以文之,其禍又有大於洪水者。當時名士贒公卿,皆不免二氏。愚惑人心,如蟲蝕煙煤,馴致之禍,獸蹄鳥跡,充塞中原。苟非朱子,殆將天僵地崩乎?科擧之學盛,而詞章、詩、賦,爲人間大家事業,天理人心,昏塞浸絶。假如詩人,自以下數百千人,若周公治之,竝驅之海外,未爲失刑。若先聖刪定,取以爲世戒。如《鄭衛風》者,不過數十篇。其足以有辭者,只杜甫一人而已。可謂一亂之極矣。大抵孟子以後,縱橫家一亂而極於焚坑。祖宗一治而雜刑名,馴致淸談而極亂於五胡唐宗一治而雜夷,馴致三綱斁絶而極亂於五季大宋一治而爲所亂,極於靖康南宋不能治,而朱子孟子之値戰國,徒垂空言。又有象山一派從而亂之。至於太學諸生,則作《決科截江網》、《經書雲錦》等書,其亂極矣。宜乎鐵木入據三五古土也。大明重復統,雖可謂治矣,而雜夷陸沈。三百年內,小康之運,猶愧。至於末葉。人心、物論,浮華無實,破碎凌遲。俗所謂淸論,只歸於詩律、聲韻,又是詩之罪人也。餘習流而益蕩,噫嘻!其將至於閉物消天而止耳歟!

「不易吾言」之「言」字,是好辯之「辯」字骨子。末乃結之以「能言距者,聖人之徒也」,以一治之責,望於後人者,有無限感慨意思。

《離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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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上無禮、下無學,喪無日矣」六句,爲國之道可知也。「道度義刑禮學」六字盡之矣,宜玩繹。「朝」字、「工」字妙,朝不信道,則工自不信度;君子犯義,則小人自犯刑,上無禮則下自無學。「禮」字、「學」字,有無限道理在。

何以則五年、七年可爲政於天下?孟子必不相欺,後之學者無此般力量措置,其爲士可愧。

「安其危、利其災」,似不近人情,然萬古滔滔者皆是也。其實皆僥倖求其安,苟且避其災,不自知其反以速之也。雖與之言,言不入。「可與言哉」一句,嚴似斧鉞。

「辟草萊、任土地者服刑」,非聖人不能道,眞知言哉!

淳于髡以口才橫行一世,猜媢大人,有爭勝之意。幾年思量,好得妙一諦言,擬將搚倒,豈知君子以道理排斷,不可以機辯抵當耶?答以「手援天下乎」,則也便應腦裂肝爍,求死不得矣。「手援天下」一句,泛看似抑勒,然理自如此。「嫂溺援之以手,天下溺援之以道」,口氣明快,恰似雲陽直道,萬里如矢,讀之心膽灑然。且援溺者正立實地,可以用手。若輩與之竝溺而欲援之,幾何不竝入於魚腹也。

論仁義禮智而明白切至,此章爲最。學者玩味硏賾而自體驗也。五「實」字是信也。「樂則生」,卽「本立而道生」之「生」字,亦源泉混混之義。「烏可已」三字,非躬行自驗,不能知也。信乎其不知足蹈、手舞也!今讀之,亦令人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也。蹈之、舞之這兩「之」字,殆令人不知肉味。

孟子寇讎之言,談者以爲切迫,而當時君臣之際,情義蔑如。若爲君者,終不覺其非,則生民塗炭,無可救之日,故其言不得不如此。庶幾王之覺悟則是實莫如我敬王也。豈孟子有慢君之心而爲此言哉?膏澤下於民,爲服舊君之實,非聖人孰能道得?讀之令人感泣。

「不失赤子心,何以爲大人」,當細思。

孟子簡之則不悅,而不思使孟子不簡之道,是眞惡濕而居下者也。

人之私重者,不仁矣,而自認以仁,未盡乎禮矣,而自信其禮。及其自反以不忠,則忠者盡己也。盡己則仁而禮矣。自反而盡己,非小人所能爲也。「於禽獸,何難之有」,則襟懷坦蕩快活,世間無難處之事矣。「人,我亦人」,這「人」字儘好看。「如而已」,何其言之易也?孟子之意,果以人皆可爲,如對案喫飯。「有爲者亦若是」而已,則「不患矣」,這「不」字宜玩味。

轍環,便似被髮於鄰鬪,烏有所謂閉戶耶?學者須體念轍環,而未嘗不閉戶,然後用舍行藏,不悖於義也。

「五不孝」次第,其事則初微而漸大,其心則第一件已不有父母矣。旣不有父母,則雖幸而不至於危戮,亦何有於子哉?「顧」字最緊切,一分顧、一分孝,十分顧、十分孝。世間爲人子者,全是不顧爲罪也。大舜顧之至而至號泣於旻天,曾子顧之切而問餘必曰有。《內則》許多節目,都是「顧」一字事也。

妻妾未必不泣於室中,而乃雲「泣於中庭」,則恰是好辯口氣,文章因以着題。悲憤之極,不暇入於室中。方且泣於中庭,撞着賤丈夫施施入門來,分明寫出他景色,可謂逼眞。問「所與飮食」,皆富貴亦畫出奔競者。「又顧而之他」,說得是、說得是。酒肉皆以養口腹。世人皆不耐口腹之慾,喪其廉恥,殊不知載是口腹而生者心也。喪其心則失其所以生者矣。口腹何有焉?菜羹疏食,口腹雖不飫肥,其生理則充滿,與天地參,顧不樂哉?專爲口腹,遂至於吮癰舐痔。若使妻妾見之,奚啻訕泣而已?何幸東華紫陌,遠隔蓬蓽,妻妾不能覸也。

《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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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念大舜號泣時心事,可以事親,可以盡性。

四嶽時,已言「烝烝乂,不格姦」。二女旣嬪之後,安得復謀殺乎?雖愚,豈不知帝女之不可使治朕棲乎?九男、百官以事之,豈有井廩之役乎?此皆東之言。孟子因以答之,何也?蓋之所遭,人倫之大變。因此以明處變之道,爲後世垂敎也。「憂亦憂」之「憂」字,當深思。蓋之憂,以不得殺爲憂者也。之亦憂,非憂將不得免也,是號泣旻天之憂也。「欝陶思君」之言,自其口出,則是亦天理也。其兄安得不喜?一瞬之頃,一言之是,面對眞兄弟,安得不喜?雖關弓將射,吾之天倫至情,對面見在,況曰思君乎?思之卽是,吾何爲不喜?《孟子》此章,非聖人不能道也。

以「之不得有爲於其國」推之,帝旣妻之後,不得殺明矣。孟子若斥以東之言而不答,「喜亦喜」之義,後人豈得聞知哉?

設令之君能用我而爲之治,豈若使吾周公之孫爲東周,而於吾身親見周公哉?歲不我與,霜滿頇頂,三年之期,與日蹉跎,吾將之乎、之乎?太廟斜陽,霜露,瞻言顧懷,觸目悽然。僕夫雖戒,行期屢遷,喟然自歎曰「遲遲吾行」,莊誦玩讀,便有「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之意,令人感淚交腮。

「蔽於始」,蓋未盡格物致知之功,只任性稟偏長處行得到。或曰:「伊尹,較似不偏,孟子猶竝數爲一偏,何也?且救世拯民,親見仲尼亦是心也。何獨以伊尹爲偏歟?」曰:「夫子救世之心,只是天理當然之則而已。何曾有擔當期必之意哉?之心,與仲尼一揆也。命耦時來,天下爲己任,則任之不辭而盡吾心;命違時乖,天下不己任,則舍之無憫而安吾分。雖三過其門,不入,非自家元有此意也。不擧則雖萬民其魚,只當伏畝而終身而已。雖陋巷簞瓢,非自家固有此意也。若時君用之,當匪躬盡瘁,使天下被之澤。伊尹則便有我去擔當他世務,期必爲君民之意。故治亦進、亂亦進,終不如仲尼安閑自在,無將、無迎氣象。孟子以爲聖之任者,儘是恰好名目。」

《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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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曰「必子之言也」,乃曰「必子之言夫」,「也」字只管當時,「夫」字便含後來無限弊端。字法之妙,蓋有如此者矣。纔聞「生之爲性」,便問以「白之爲白」,儘知言。彼旣曰「然」,其下有無限好話在,故語促而無「曰」字。且旣曰「生之爲性」,則便當直詰以犬牛馬性,而更張他「白」字,熟挼爛擣。使告不害開口大呑,還吐不得,然後以麤拳格殺了這癡童。早已口呿而不合,眼開而無視,以「然則」直接「曰然」,便是雷撞鬼腦。

告子之道,都以仁義爲外者也。至於屢屈,則乍改半句曰「仁內也,義外也」,只貰一頭,以掩一頭。長長之說,則當曰「彼長而我敬之」,乃曰「彼長而我長之」,蓋「敬」字在我,故閃避,以「長」字屬之「彼長」,證其在外,殊不覺「長之」之「之」字是在我也。以弟愛之例推之,則長人之長,亦當曰「敬人之長」,而仍用「長」字,其譎甚矣。旣聞長馬之長,而便首服請敎,則其志氣姿稟,優爲君子徒者,而好勝之私,牿喪天明,終爲小人儒。世人不能舍己者,滔滔是告子也,哀哉!旣曰「仁內」,故上節先言「愛吾弟」。旣曰「義外」,故下節先言「長人之長」,而以「亦」字輕輕轉向「吾之長」,是其口才,則足以堅白者也。若曰「敬人之長,亦敬吾之長」,分明是在內。

孟季子能知以「果」字,撞飜人言,亦非赤愚者。不從孟夫子順理之言,忒從告不害執拗屢屈之說。世俗從惡如崩之態,果皆如此,有若不自柰何者。恰似狂夫舍正路而走榛棘,安得秦越人神針,通此心竅?嗚呼痛哉!讀書者到此等處,庶可反己自警,而終無悟者,病根只是一「猜」字。誰知「聞善言則拜」,是所以爲神哉?以一時拜孟子爲恥,不得爲萬古亞孟子,下愚柰何?下愚柰何?

四端,皆情也。是「其情則可以爲善」明矣。孟子發前聖所未發,非特「性善」二字而已。「推擴」二字,尤是切摯。雖知性善,若不知推擴,是爲而已。知道者作詩而曰「有物有則」,孔子又曰「必有則」,性若不善而強爲善,烏可曰則乎?苟曰「有善、有不善」,之不孝,亦可謂秉彝之則乎?

於山則曰「山之性」,山是無心,故直擧本分全體而言性。於人則曰「人之情」,人則有心,故性動而爲情。人之可以爲善是情也。若言「是豈人之性」,則圇不襯切。故就性之發用底,特擧「情」字。蓋曰性發爲情,豈若是無狀乎?其情則眞不然,而由失養之故耳。讀者苟能眞切體認此一字,則吾之不爲,誠有刻骨冤痛者矣。聖贒之文,一字之義,蓋有如此者焉。

必以「曰非然也」結之,文氣豪蕩,辭旨嚴切,寄意憤恨。

若白地說義可欲甚於生,則人必以爲苟爲大言。魚熊之味,人所共知,故先以爲譬焉。蓋苟非赤愚、至頑,孰不曰義美?其稍知者以爲義是人所當爲。其最優者駕說以爲義可與生比竝。孰謂義之美,絶勝於生之樂,如熊魚之懸絶哉?知義之美味,可代熊掌,孟子之於義,果如芻豢之悅而知眞味者矣。雖然東墦之乞者,魚也食,肉也食,炮也食,臛也食,只覺腹果之爲美,焉知熊掌之味,別於魚炙哉?若聞孟子之言,必曰:「我則魚也不舍,熊也不舍,兩得爲好,誰可舍一」,孟子雖好辯,亦柰他不得義重於生?俗士必不信聽,故反復開釋,以明其必然。只以兩句話,直說倒說義益明、意益至。第二節申擧生死,釋首一節取捨之義。「苟得」之「苟」字,分明生味之薄如魚。「有甚」之「甚」字,分明義味之厚如熊。第三節以「如使」起頭,明吾之必取此而舍彼。第四節以「由是」起頭,文勢聳動,聽者灑然。第五節以「是故」起頭,回照本題,而以「非獨」承之,以起第六節。六節直提判決生死事,以明人皆有是心。第七節言受萬鍾,以明人之喪其本心。第八節排擺萬鍾之無所用,以明賢者所以不喪之由。夫本心者,吾所受於天,以生之實理也。苟爲外物而喪其生之實理,則其生也罔,何有於生?然則衆人之生,其生也死也;賢者之死,其死也生也。一度之死,人所不免,而衆人生而死,賢者死而猶生。雖曰「生是人之所大欲」,而衆人未嘗生,贒者未嘗死。然則贒者之捨生,乃所以長生也。孟子曰:「生亦我所欲。」其信然哉!嗚呼!孰知欲生故捨生哉?如使人人皆有眞生之大欲,墦間酒肉,雖積如山海,只爲東郭之泥土而已。可憐病癰痔者,無人吮舐,爛死於臭牀焉矣。

凡作文者,理到然後文自達。不明於理而徒事於文者,欲巧而愈拙。聖賢尙矣。降自,惟二子之文可觀,近理故也。人皆言讀《孟子》,利於文。然苟不知孟子理義之實,雖讀萬遍,亦何益矣?至如此章,體察玩味,得其理之實然,則其鋪敍關鎖,縱橫起伏,豪健頓挫,有無限意味。欲文者亦宜終身誦之。此是近世疑義之大方。然不知義理實然,而一節深一節,不是漫弄文章,則雖欲效之,不可得也。

聖賢言仁,不止一二,而直切曉人,未有如此章者也。蓋心者,臟名也。但有是臟則禽獸與人同也。人則具仁之理,故異於禽獸而爲最靈,故曰「仁者,人心也」,訓之曰「仁者,心之全德也」。若放失而不知求,則是亦禽獸而已。軀體雖完而非人也。如穀種之腐敗,匡殼雖具而非穀也。是以直稱曰「人心也」,蓋曰心之所以爲心者,仁也。此仁所以統四常而配乾元也。不直曰「義,路也」,而曰「人路也」。不由是路者,如蛇行草澤,豺行榛棘。獨人由是路,達乎九州而無坑塹,斯豈非人路乎?屈子曰「遵道得路,捷徑窘步。」斥之惡,而曰「捷徑窘步」,豈非歇後語乎?然旣失人路則是蛇、豺而已。斥之爲禽獸,更何加其辭乎?非後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也。李泰伯《常語》,無非妄發,而至曰:「人人爲仁義,則擧世皆,誰可爲其君哉?」甚矣!小人儒之慢天侮聖,乃至此極也。此坐不善讀書之致也。然此人猶有文名,徒文者之罔極類如此矣。雖然觀泰伯之文,陋甚矣!不知道,烏能文?

「哀哉」二字,最宜詳玩雲者,令人感激泣下。

也旣聞手援天下之言,便當蹙頭愧死,而猜心內弸,癡計猶生。以先後名實,撕着義理上發話頭曰「仁者固如是乎」,豈意大人答以「亦仁而已」?纔聞此便應休。又以賢者無用設證,豈意答辭曰「削何可得也」?纔聞此便當休,而又以謳、哭取喩,直說到「有賢者則必識」,渠意眞以爲壓倒孟夫子。豈意「君子所爲,衆人固不識也」?這「固」字恰是五百斤鐵椎,打劈頂陽骨,腦髓眼珠,狼藉當筵。若不死走了,元是沒性漢。

「訑訑距人」,非獨國君爲然,惟士亦然。此當與「善與人」、「周公三吐哺」、「顔氏實若虛」參看,可知學聖之方。

人物壽夭禍福,皆是氣化圈中事。故註以爲此「命」字指氣言。然亦不可泥看,以爲此「氣」字全無理而孤行氣底。蓋理氣元不相離。此特就「命」上推去氣一邊爲重,非如順受正之「命」字合理氣言而重在理一邊也。苟知「知命者不立巖墻」之義,則天下無難處事。達而富貴,若固有之。窮而陋巷,不改其樂。鄙夫乃曰「壓死亦命,立乎巖墻,溺死亦命,憑河而渡」,此皆富貴則驕溢,窮賤則無所不爲者也。或曰:「推命課者,推崔烈曰『某歲當以倖途登三公。若不爾則吉反凶』,如何?」曰:「雖吉反凶而至於夭,君子不爲也。」此所謂立命也。君子以義制事,則天命在我。及其至也,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則更不言命。天地萬物當然之則,只是義而已。物格、知至、意誠、身修、齊家、治平,皆止於義,則我卽命,命卽我,豈更論命哉?小人無命,故無壽殀、貧富、貴賤。顔氏之短命,其死可惜,故爲夭。子之早死,豈天哉?聖人之得生,其生可喜,故爲壽。東陵之久生,豈壽哉?大舜之富四海,伊尹之位阿衡,其樂在己,故爲富貴。胡亥之高枕,秦檜之太師,其樂在物,豈富貴哉?孔子之曲肱,顔回之屢空,其責在人,故爲貧賤。東郭之乞墦,御之擁蓋,其責在己,豈爲貧賤者?況吮臃而得富貴,穿窬而免貧賤,豈可曰命哉?無命故無忌憚,無忌憚,故無恥。之不得位,有命也。之爲帝王,無命故也。無命則禽獸而已。

強行恕而熟,則反身而誠矣。「樂莫大」之「樂」字,學者宜玩味深思而得其實,之樂,始可知矣。萬物之備於性分,如富家之備器用。若皆完美,具備可樂。苟有弊缺欠闕,或假借而有之,非實有也。豈可樂哉?反身而誠,而爲我實有,藐玆八尺之軀,與天地參,寧不樂哉?

「無恥之恥」四字,可終身誦之而反省者也。聖贒之道,只是免恥之術也。其密工則愼獨,極功則仰不愧、俯不怍。

「無所用恥」四字,讀之令人汗背,其病根是自欺。

「附之,自視欿然」,奚暇論也?鄕士入京,得貴客寒暄,則其趾已高,驕其妻妾。談命者言「其有富貴相」,則其肩已揚,字其父兄,此類爲人,亦遠矣夫!

熟讀虞氏《南風歌》,體其眞意,得其氣象,始知驩虞、皥皥之義自別。「過化存神」一節,與《中庸》九經章以下合看,方得其實旨。熟讀此章,方知《堯典》「於變時雍」「於」字「時」字意味。

「聞一善、見一行,沛然莫禦」,是何等叡智!何等丈夫!讀之灑然,恰如親見有虞氏朱夫子以爲「非孟子,不能形容」者,誠然哉!

「如此而已矣」,其意直切,警愚昏,儘如頂門下針。

以王天下爲樂者,只爲富貴尊榮也。君子不之樂也。「王天下不與存」,孟子特引世俗之樂,以證三樂之眞樂而已。夫君子之王天下,樂亦存焉。尊養父母,卽孟子之一樂也。齊修、治平,道通人天,卽孟子之二樂也。明明德於天下,比屋可封,九德咸事,卽孟子之三樂也。然則君子爲士而三樂,王天下而亦三樂而已,無所往而非三樂也。雖然一樂在天,二樂在人。君子先在人以竢天,在我者俯仰無愧怍,然後可以事父母、宜兄弟而可育英才也。孟子文公以爲王者師,卽育英才之一心也。這一心卽三皇五帝製作開鴻濛之心也。

近有崔姓人得秘藥方,善治牛臃。人問其方則不告,亦不以告其子曰「早告必泄,待吾死時也」。七十餘,猝得風疾,噤口而死,其方遂絶。人皆笑之而不知自反。近科學陷人,只事尋摘,不知儒業,徒務程文者,輒秘其術,甚者不告其兄弟。此與牛醫何如也?此輩得志,皆李斯之焚詩書者也。其視有三樂者,奚啻天地之於蟲蛆也?

「分定」二字,學者宜潛心熟思而得之。此章與上三樂章通看,有深味焉。粹盎不言而喩,世間何樂,可與此乎哉?

以不易之介,爲由由之和,故爲聖人之和。

嗚呼!夫非盡人之子歟!彼何粹面盎背,身潤體胖?此何戚戚庸庸,侷促凡陋也?宜孟子之發歎也。

惠王以土地之故,以子弟殉之,是爲私慾所蔽也。私慾卽「何以利吾」之心也。始則求利吾,終至於不保其愛子,其不利何如也?自大夫以下至士庶人,「何以利吾」之害,每每如此。不能保其父母妻子兄弟,遂以亡家,末至於以身殉之而不自覺也。「利」一字可畏果如是矣。孟子旣有此訓,雜傳所記,如溺水不解腰錢,賈胡剖腹藏珠等說,不一而足,而讀書者只好引用,而不能反身自警。故聖賢經傳,雖讀誦萬卷,終於下愚。貪黷貨財而利吾者,身爲豺豕,利者誰歟;吮癰舐痔而利吾者,身爲蠅狗,利者誰歟?可悟而不悟,哀哉!能讓千乘者與不辨禮義於萬鍾者,同歟異歟?曰「失其本心而徇於私」,一也。是以好名者畢竟自狼狽。

學者宜深知「鄕原,德之賊」,然後可以有爲。苟非閹然媚於世者,萬無一鄕皆稱願人之理。若三苗共工,亦譽盜蹠少正卯,亦稱仲尼,豈聖人哉?萬古無無惡之人,惡人不好,然後其爲君子明矣。是以慍於群小,孔子也;不殄厥慍,文王也。孔子亦曰「一鄕皆好之,不可也」。若一鄕皆稱願人,是其爲小人之尤者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是穿窬之心也。

見知、聞知,皆以知言。蓋不知則不可行也。聞而知之者,是讀其書而得其旨也。當聖人之生也,擧天下孰不見之?見而知之者若是其少。五百年來,孰不讀其書?聞而知之者又若是其少。人之學聖,果難矣哉!若以難而不學則爲禽獸矣。故,著書而詳說之,蓋以當時拯濟塗炭之心,欲以救萬世之禽獸也。然則讀是書者,勿以人皆可爲,爲迂空言,而必以何人自期,然後雖不能優爲聞知之豪傑,其快免於禽獸則必矣。同得聖賢之形與性,自畫以聖難學,而自甘爲禽獸則何如也?寧不思生我者乎?甘爲禽獸,生禽獸者果誰歟?此孟子性善之訓,欲人人自勉,使其父母爲生聖賢者也。然而學者反疑之,甚者詆之,其心所在,果未可知也。設令未透其旨,旣以我性爲與同,豈不幸哉?因以信之,以自期,何害歟?若以爲人性與同,則其將喜謂孟子名言也者乎?孟子又曰「之徒、之徒」,所以警人者切至矣,而莫之省念。是其心爲利所蔽,甘爲徒者也。旣以自期,眞禽獸而已。於禽獸何責焉?

孔子之言,簡而著,約而盡。孟子之言,張皇敷陳。是聖贒之分。然《論語》與門弟問答,循循漸進,以待憤悱而啓發之,故其言自然如此。孟子急於曉喩擧世愚迷者,故其言不得不磬竭張皇,雜以俚諺近譬,要使人當下省悟,是所謂予不得已者也。且公孫萬章之徒,皆樊遲下輩人也。安得以簡約而曉之乎?孔子與三千人言,亦必有如《孟子》者,而十哲之徒,只取精簡者記之,故《論語》粹如,而雜出於傳記者,蓋有不啻如《孟子》者也。至於盡心篇及他篇,非問答而自言者,亦奚啻如《論語》也。

《孟子》首末所記,與《論語》首末,大體一揆也。是以末章之上,以鄕願章爲終,亦豈無意乎?與《論語ㆍ堯曰》之上,記夫子之得邦家章,一例也。孟子專以闢爲事,則當以終之。然鄕願之害,甚於之說,極偏而易悟。其非鄕願之行,非之無擧,刺之無刺,溺人心、喪德性,莫此爲甚,而一鄕皆稱願人,非天下至誠,孰能覺察?夫天下之患,莫大於自欺、欺人,而鄕願自欺之甚者也。人心全亡,廉恥都喪,三綱淪而九法斁,日月無明,天地晦塞,其害甚於洪水。孟子所謂「無恥之恥」,「以順爲悅者,妾婦之道」,皆所以闢鄕願也。末至於科學盛,而聖賢經傳只爲尋摘之用,而心則眞詮,雖眞切懇惻,誰肯體念而淑艾其身心乎?自欺而欺人,至於欺天,曼曼長夜,何時可暘?君子希聖之學,卽亦無有乎爾。噫嘻!無有乎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