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宋論
卷十三 寧宗
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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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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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忠定不行定策之賞,致韓侂胄、趙彥逾之怨,竄死湖、湘,國乃危亂。或謂金日磾不受擁立之封,丙吉不言護養之勞,此君子之高致,不宜以望小人,薄酬以厭二豎之欲,國庶以靖。嗚呼!是豈足以知忠定之心哉?忠定之言曰:「身為貴戚之卿,侂胄為椒房之戚,宣勞於國,不宜膺賞。」此其可以言言者也。乃若中心內蘊,有必不可以策功賞者,則不可以言言者也。

  光宗雖雲內禪,其實廢也。寧宗背其生父,正其不孝之罪;而急奪其位,且以扶立者為有大勳勞而報之,天理民彞,其尚有毫髮之存焉者乎?寧宗以是感侂胄而重任之,加以不貲之榮寵。人知光宗之不孝,而不知寧宗之不孝,尤倍於光宗。忠定其忍以此自待,忍以此待其君乎?寧宗之立,忠定處於不得已之勢,無可曲全,而行非常之事。揆其所自,非事勢之必然,留正為之耳。於斯時也,廷臣空國而逃,太學捲堂而噪,都人失志而驚。乃亦何嘗至此哉?光宗絕父子之恩,誠不足以為人君,而以視唐玄武之戈,南宮之錮,猶為末減。以害言之,唐且無宗社之憂,而況於宋。方其時,外戚無呂、武之謀,支庶無七國、八王之釁;李氏雖逆,而無外援;楊舜卿、陳源雖奸,而無兵柄。徒以舉國張皇,遂若有不能終日之勢,迫忠定以計出於此,而忠定之心滋戚矣。

  所冀者,寧宗而有人之心邪?婉順以事父母,而消其嫌隙;抱愧以臨臣民,而勤於補過;塗飾以蓋君父之愆,隆恩以報孝宗之德。則寧宗可無疚於天人,忠定亦自安其夙夜。此之不務,施施然佩扳己者以為德,獎廢父者以為功,若奪拱璧於盜賊之手,而勒其勳勞於旗常以告天下。則忠定之生,不如其竄死,宋室之安,不如其瀕危矣。何也?無君有君,而父子之倫必不可滅也。桀無道而湯代以興,猶曰慚德。父為桀,子為湯,為之臣者,居割正之功以徼榮利,是可無慚,則其違禽獸奚遠哉!褚淵、沈約之所不敢為,而為君子者忍之邪?夫忠定不欲以禽獸自處,不敢以禽獸處君,且不忍以禽獸處同事之勞人,厚之至也。顧不能以此言告人者,一出諸口,而寧宗即無以自容也。故曰心滋戚矣。

  然則忠定之為相者,何也?曰:相非賞功之官也。忠定既決策造非常之舉,扶危救弊,唯其任而不可辭也。光宗無釋位之心,李後有驕橫之力,嗣主童昏,奸回充塞,弗獲已而引大任於躬,生死之不謀而又何多讓焉!舍忠定而他求,為耆舊者則留正爾。時艱則逃之江上,事定則復立廷端,其不足以規正宮闈、讋服群小也,久矣。正而可任也,亦何至倒行逆施以致有今日哉?其復起也,聊以備員而已矣。然則其朱子乎!忠定則已急引而晉之,與共圖宗社矣。資序未及而進以漸,其常也,賢者之所可受也。拔之於儔伍,躋之於上位,唯英主之獨斷,非大臣之自我而專之,抑賢者所必不受也。升居館閣,以俟嗣己而興,則亦唯己既相,而後志可伸也。利有所不徼,害有所不恤,嫌有所不避,怨有所不辭,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何足以議忠定哉!

  小人蠱君以害善類,所患無辭,而為之名曰「朋黨」,則以鉗網天下而有餘。漢、唐以降,人亡邦瘁,皆此之繇也。而宋之季世,則尤有異焉,更名之曰「道學」。道學者,非惡聲也。揭以為名,不足以為罪。乃知其不類之甚,而又為之名曰「偽學」。言偽者,非其本心也。其同類之相語以相誚者,固曰道學,不言偽也。以道學為名而殺士,劉德秀、京鏜、何澹、胡紘等成之,韓侂胄屍之,而實不自此始也。高宗之世,已有請禁程氏學者。迨及孝宗,謝廓然以程氏與王安石並論,請禁以其說取士。自是而後,浸淫以及於侂胄,乃加以削奪竄殛之法。蓋數十年蘊隆必洩之毒,非德秀等突起而遽能然也。

  夫人各有心,不相為謀。諸君子無傷於物,而舉國之狂狺如此。波流所屆,乃至近世,江陵踵其戾氣,奄黨襲其炎威也,又如此。察其所以蠱惑天下而售其惡者,非彊辨有力者莫能也。則為之倡者誰邪?揆厥所繇,而蘇軾兄弟之惡,惡於向魋久矣。

  君子之學,其為道也,律己雖嚴,不無利用安身之益;蒞物雖正,自有和平溫厚之休。小人之傾妒,亦但求異於國事之從違,而無與於退居之誦說。亦何至標以為名,惑君臣朝野而共相排擯哉?蓋君子之以正人心、端風尚,有所必不為者。淫聲冶色之必遠也,苞苴賄賂之必拒也,劇飲狂歌之必絕也,詼諧調笑之必不屑也,六博投瓊、流連晝夜之必不容也,緇黃遊客、嬉談面諛之必不受也。凡此者,皆不肖者所耽,而求以自恣者也。徒以一廁士流,而名義相束,君子又從而飭之,茍逾其閑,則進不能獲令譽於當官,退抑不能以先生長者自居於士類。狂心思逞,不敢自遂,引領而望曰:誰能解我之桎梏,以兩得於顯名厚實之通軌哉?而軾兄弟乘此以興矣。

  自其父洵以小有才而遊丹鉛之壘,弋韓愈之章程,即曰吾韓愈也;竊孟子之枝葉,即曰吾孟子也。軾兄弟益之以氾記之博,飾之以巧慧之才,浮游於六藝,沉湎於異端,倡為之說曰:「率吾性,即道也;任吾情,即性也。」引秦觀、李廌無行之少年為之羽翼,雜浮屠黃冠近似之卮言為之談助;左妖童,右遊妓,猖狂於花月之下。而測大易之旨,掠論語之膚,以性命之影跡,治道之偏端,文其耽酒嗜色、佚遊宴樂之私。軒然曰:「此君子之直道而行者也。彼言法言、服法服、行法行者,皆偽也。」偽之名自此而生矣。於是茍簡卑陋之士,以為是釋我之縛而遊於浩蕩之宇者。欲以之遂,而理即以之得;利以之享,而名即以之成;唯人之意欲,而出可為賢臣,處可為師儒,人皆仲尼,而世皆樂利。則褰裳以從,若將不及,一呼百集,群起以君子如仇仇,斥道學如盜賊,無所憚而不為矣。

  故謝廓然之倡之也,以程氏與安石並論,則其所推戴者可知矣。視伊川如安石者,軾也。廓然曰:「士當信道自守,以六經為學,以孔、孟為師。」夫軾亦竊六經而倚孔、孟為藏身之窟。乃以進狹邪之狎客為入室之英,逞北里之淫詞為傳心之典;曰「此誠也,非是則偽也」。抑為鉤距之深文,謔浪之飛語,搖闇君以逞其戈矛,流濫之極,數百年而不息。軾兄弟之惡,夫豈在共、歡下哉?姑不念其狐媚以誘天下後世之悅己者,乃至裁巾割肉,東坡巾,東坡肉。爭庖人縫人之長,辱人賤行之至此極乎!眉山之學不熄,君子之道不伸,禍訖於人倫,敗貽於家國,禁講說,毀書院,不旋踵而中國淪亡,人胥相食。嗚呼!誰與衛道而除邪慝,火其書以救僅存之人紀者?不然,亦將安所屆哉!

  孝宗升祔,趙丞相議祧僖、宣二祖,毀其廟,朱子力爭以為非。繇此觀之,朱子之講祭法也,不用漢儒之說,刻畫周制,禁後王之損益,多矣。

  漢儒之言周制,周固未盡然也。說周制者曰:「天子七廟,太祖一也,文、武二世室,三也,自禰至高祖,四世而已。遞祔遞祧,高祖以上,則撤榱桷更新之。」抑考周公定禮之日,武王已升祔矣,上至太王,四世已訖。而雲「上祀先公,自組紺以上至於公劉」。則與「壇墠無禱乃止、去墠為鬼」之說,顯相背戾。故六經之文不言毀廟,周公之遺典,孔、孟之追述,未有異也。言毀廟者,漢儒始之。鄭玄、王肅互相競諍,或七或九,或雲藏之祖廟,或雲瘞之階閑。洵使其然,後王尚可損益;況其不然,何為安忍哉?

  古之有天下而事其先者,必推其所自出,立太祖之廟,非漫然也。古之天子,自諸侯而陟。其上世以元德顯功,既啟土受封而有社稷之事矣。則或守侯服,或膺大位,屈伸之閑,其為君一也。有天下而非驟享其榮,失天下而不終絕其食。則自太祖以後,世守其祀,綿延不絕,情以相引而升,理以相沿而格。而閑其中,斷其續,則四世之祖上承太祖,亦遼闊而不相為紹。亙塞陵躐,精氣不聯,其所以事太祖者,亦蒼茫恍忽而不信之以心矣。若曰「繼世之君,雖承大位,而德不足以享無涯之位」,則子孫之事其先,唯所評隲,而生我之德,不足以當一獻之恩,固非人心之所忍自信也。況乎近者非無失德,遠者或有累仁,固未可芟夷先世之休光,置若行路矣。且其言曰:「壇墠有禱則祭,無禱則止。」禱而能庇佑及我者,必其精爽之在希微,固有存焉者也。精爽未亡,待有禱而後諂之,山川土木之神且將厭惡,而況一本相嗣,子孫之於先祖乎?

  又其說曰:「誠之所至,祭乃可通。五世以上,生不相及,情不相慕,雖仁人孝子居崇高之位,度其精意不能昭格,無事以虛文為致孝。」此抑非也。情文之互相生起也,久矣。情生文者文為輕,文生情者文為重。思慕篤而祭行焉,情生文者也;思慕易忘,而因昭格之頃,感其洞洞屬屬之心,以思成而不忍斁,文生情者也。故禘所自出之帝,祖其始封之君,思慕不逮,而洋洋如在者,百世如旦夕焉。祭之為用大矣!而惡可以情所不逮,遂棄其文邪?且夫繼世之君,非必有聿追之忱矣。中材之主,知有禰而不知有祖;其在下愚,則方在殯而情已暌。其抑將並虞祔之祭,問其情之奚若而後行乎?天子之祀,靡所不通,名山大川百神之享,身未履其域,心未諳其實,遙聞以耳,因循以舊,柴、禜、沈、貍,未嘗廢也。奚徒其祖而以遠不相知澹忘若非有也?

  三代以降,與子法立,親親之道,尚於尊賢,上以事其先祖,下以傳其子孫,仁至而義行焉,一也。自身以下,傳之子,傳之孫,傳之曾玄以放,神器攸歸,無所限止。徒於其祖,遠而斥之壇墠,橫於四世以上、太祖以下、為之割絕。何其愛子孫者無已,而敬祖考者易窮?度及此,能勿慘怛於中乎?嗚呼!一代之興,傳至五世七世,祚運已將衰矣,百年內外,且有滅亡之憂。一旦天不佑而人不歸,宗廟鞠為茂草,子孫夷乎輿皂,陌紙杯漿,無復有過陵園而酒涕者。乃此國步尚康之日,惜錙銖之牲帛,憚一日之駿奔,倡為以義裁恩之說,登屋椓削,棄主土壤,不待仁人孝子而可為寒心者矣!

  漢儒之叢喙以爭,言祧言毀,奉一若信若疑之周制,割人心不忍背之恩,固君子所撫心推類而惡聞其說者也。漢高之祀,止於太上皇,或其先世之弗傳也;光武之親廟,止於四世,以其承漢之大宗也;抑叔孫通、曹褒保殘守陋,不即人心,而以天下儉其親也。惡足以為萬世法哉?四世以上,相承而紹統者,為祖禰之所自出,則親無與尚矣;保世滋大,以君萬邦,則尊無與尚矣。親至而不可諼,尊至而不可詘,曾不得與井蒞之神、貓虎之鬼、歷百世而享一朝之報乎?稽之聖訓,未有明文,周道親親,其不然也必矣。

  天子有禘,諸侯有祫,大夫士有饋食,庶人有薦,降殺因乎其分,而積累弗絕者,因乎其情。則後世無毀廟,而同堂異室,以儉而可久;順人情,合天理,聖人復起,當無以易也。朱子之欲復斯世於三代,言之詳矣。獨於祧廟之說,因時而立義,誠見其不忍祧也。則後之言禮者,又胡忍以喋喋辯言,導人主以薄恩邪?

  韓侂胄立「偽學」之禁,以空善類,其必不兩立者,留、趙二相,其次則朱子也。蔡季通隱處論學,未嘗持清議以譏朝政,未嘗作詞章以斥權姦,其於侂胄遠矣。乃朱子雖罷,猶得優游林泉,為學者師。而季通獨嬰重罰,竄死遐方,且為之罪名,「偽」不足以盡之,而斥之曰「妖」。夫真與偽,難誣者心,而可倒者言也。真者偽其所偽,偽者偽其所真,相報以相誣,而名亦可立。今所講者日用彝倫之事,而題之曰「妖」,雖佞人之口給,其能無據而恣其狂詞哉?蓋季通亦有以取之,而朱子於此,亦不能無惑矣。

  侂胄之深怨朱子者,以爭殯宮故也。當是時,侂胄勤勞方著,惡跡未彰,即欲防其姦而斥遠之,亦無可施其憲典。唯殯宮一議,足以傾動宮府,置諸不赦之罪。王孝先以加諸丁謂而俯首以死海濱者,此而已矣。今朱子之言曰:「不為宗社血食久遠之計。」侂胄之奪魄寒心,與朱子不並立之勢成矣。朱子既以此為侂胄罪,而抑請廣詢術人以求吉地。其所欲詢者誰也?蔡神與以葬師為世業,季通傳其家學,而參之理數以精其說,推崇邵氏,以與濂、雒相抗;是季通者,儒之淫於小道,而為術人之領袖者也。殯宮之吉否,朱子未能知之,而季通自謂知之;朱子即知,而亦以季通之術知之。然則其雲術人者,蓋有季通之徒,挾術思售,而季通隱主其取捨也。禮曰:「假於時日卜筮以惑民者殺。」則挾指天畫地之說,以撓仁人孝子之心者,謂之曰「妖」,亦奚不可哉?此季通所以授小人以名,而使戕士類,誠有以致之。故早自知其不免於禍,誠哉其不可免也。

  嗚呼!學君子之學,使小人得加以惡名而不能辭,修遁世無悶之德,而情移於吉凶,覆以與兇相觸而危其身。處亂世之末流,正學衰,邪說逞,流俗之好尚易以移人。茍欲立於無過之地,履坦道以守貞者,可褻其身心以殉游食者之言,而自罹於咎哉?

  夫道之與術,其大辨嚴矣。道者,得失之衡也;術者,禍福之測也。理者,道之所守也;數者,術之所窺也。大易即數以窮理,而得失審;小術託理以起數,而禍福淫。審於得失者,喻義之君子;淫於禍福者,喻利之小人。故葬也者,藏也。仁人孝子不忍暴其親之形體而藏之也,知慎此而已矣。而喻利之小人,舍死者之安危,就生人之利害,則彞倫斁而天理滅矣。今有人焉,役其父母之手足,飾其父母之色笑,以取富貴,則鮮不以為禽獸矣。身已死,骨已寒,乃欲持此以求當於茫茫之士而希福焉,則是利其死以徼非望之獲,為君子者,何忍出於此邪?

  且夫以禍福言,而其說之妄,亦易知矣。自古有天下而祚永者,莫周若也。諸侯世其國,大夫士世其祿,傳家之永者,亦莫周若也。攷之於禮,有墓大夫以司國君之墓,有墓人以司卿大夫之墓。正始祖之兆域於上,而後世以昭穆序葬於東西,非有擇於形勢也。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逾月。春秋:「雨,不克葬,日昃而葬。」非有擇於時日也。而血食之長,子孫之庶,後世莫能及焉。豈徒後世之士,能以福澤被其屍而施及子孫乎?祈天永命者,德也;保世滋大者,業也。內政修,外侮禦,而宗社必安;君不漁色,後不妒忌,而子孫必眾。推以及乎士庶,厚以傳家,勤以修業,則福澤自遠。舍此不務,而以所生之骨骼,求大塊之榮施,仁者所不容,尤智者所不齒也。

  小人之欲售其術也,必詭於道以惑君子。故為葬師之言者,亦竊理與氣之跡似以藻帨之,而君子坐受其罔。乃亂道者,道之所必窮。故京房之諫邪佞,非不正也,而為倖臣所困;郭璞之折篡逆,非不義也,而為權奸所殺。妄言天者,天所不覆;妄言地者,地所不載;侮陰陽者,陰陽之災必及之。房與璞之窮,自窮之也。充其說以浸淫於後世,於是而有委之野而不葬,以罹水火之災者矣;於是有已葬復遷,割析之,焚烈之,以極乎慘毒者矣。導天下以梟獍之惡,而以獲罪於天、卒隕其世者,接踵相繼。夫君子方欲闢異端以閑先聖之道,柰之何屍瑣陋之術,曾不足以望異端之後塵者,公言於朝廷,姑試之君父也!以季通之好學深思也,於以望道也近矣。而其志亂,其學淫,卒以危其身於桎梏。為君子者,不以一眚喪其大德,可弗慎哉!可弗慎哉!

  言期於相勝而已邪?則言之非難也。是之勝非,直之勝曲,正之勝邪,操常勝之勢,揆之義而義存,建以為名而名正,何患乎其不勝哉?故言之也,無所復屈。其或時不能用,覆以得禍,而言傳於天下,天下感之,言傳於後世,後世誦之,其殆貞勝者乎?貞勝則無患其不勝矣。雖然,勝者,勝彼者也。彼非而勝之,則勝者是矣;彼曲而勝之,則勝者直矣;彼邪而勝之,則勝者正矣。是勝者僅以勝彼也,非貞勝也。且夫立兩說而衡其得失,有定者也。就一事而計其初終,有恆者也。然而固無定而無恆也。特以庸主佞臣之所陷溺,而其為失也,天下交起而憎惡之;已而又有不然者,天下又起而易其所憎惡。故一事之兩端,皆可執之以相勝。然則所以勝者之果為定論乎?

  定論者,勝此而不倚於彼者也。定論者,隨時處中而自求之道皆得也。斯則貞勝者也。故言者以此而扶天下之危而定其傾,皆確乎其有不拔之守;推而行之,皆有不匱之業;不僅以勝彼者取天下後世之感誦,而言皆物也,故曰「君子之言有物」也。物也者,實也。言吾之是,非以折彼之非;言吾之直,非以辨彼之曲;言吾之正,非以爭彼之邪。故曰「訏謨定命,遠猶辰告」。唯其有定,故隨時以告,而猶皆以致遠,斯以為謨之訏者也。

  宋自南渡以後,所爭者和與戰耳。當秦檜之世,言戰者以雪仇復宇為大義,則以勝檜之邪也有餘。當韓侂胄之世,言和守者,以固本保邦為本計,則以勝侂胄之邪也有餘。於是而為君子者,不遺餘力而言之,以是而忤權姦,獲罪罟;而其理之居勝者,煌煌奕奕,莫有能掩之者矣。乃誠如其言,絀秦檜而授之以兵柄,其遂能雪仇復宇邪?抑否也?斥侂胄而授之以國政,其果能固本保邦邪?抑否也?奚以知其未之逮也?其言也,至於勝檜與侂胄而止,而既勝之後,茫然未有勝之之實也。執檜之說,則可以勝侂胄矣,檜未嘗不以固本保邦求當於君也。執侂胄之說,則可以勝檜矣,侂胄未嘗不以雪仇復宇昌言於眾也。反檜而得侂胄,反侂胄而又得史彌遠。持之皆有故,號之皆有名,而按以其實,則皆義之所不許,名之所不稱。故檜死,和議不終,苻離之師,先侂胄而沮敗。侂胄誅,兵已罷,宋日以坐敝而訖於亡。無他,操議者但目擊當國者之非,遽欲思反。而退求諸己,所以扶危定傾之實政、足以勝彼而大服其心、使無伺我之無成以反相嗤笑者,一無有也。不世之功,豈空言相勝之可坐致乎?侂胄倡北伐之謀,而岳飛之恤典行,秦檜之惡謚定;彌遠修講好之說,而趙汝愚之孤忠顯,道學之嚴禁弛;是宜足以大快人心者,而人心益其危懼。徒相勝者,一洩而無餘,天下亦何恃此清議哉?

  嗚呼!宋自仁宗以後,相勝之習愈趨而下,因以相傾,皆言者之氣矜為之也。始以君子而求勝乎小人,繼以小人而還傾君子,繼以君子之徒自起相勝,繼以小人之還自相勝而相傾。至於小人之遞起相傾,則竊名義以大相反戾,而宗社生民皆其所不恤。乃其所竊之名義,固即前之君子所執以勝小人者也。

  言何容易哉?言而不自省於心,為己之所有餘,則是之與非,曲之與直,正之與邪,其相去也不遠。何也?義在外,則皆襲取以助氣之長者也。故君子知為之難而言之必訒。豈懸一義以為標準,使天下後世爭誦之,遂足以扶三綱、經百世、無所疚於天人乎?熟慮之於退思,進斷之於密勿,舍之而固有所藏,用之而實有所行。持至是之術,充至直之用,盡至正之經。有弗言也,言之斯可行之。經之緯之,斡之旋之,道備於己,功如其志。則姦邪之異己者不能攻,相傾者不能竊,斯以為貞勝也矣。

  唐之中葉,禍亂屢作,而武、宣之世,猶自振起,禦外侮,修內政,有可興之幾焉。宋則南渡以後,孝宗欲有為而不克,嗣是日羸日𦮕,以抵於亡。非其主之狂惑如唐僖、懿比也,唯其當國大臣擅執魁柄者,以姦相傾而還以相嗣,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躡跡以相剝,繇辨及膚,而未嘗有一思效於國者閑之也。然而抑有辨焉。春秋之法,原情定罪以為差等,同一惡而罪殊,同一罪而法殊。欒書、荀偃不與公子歸生均服汙瀦之刑。齊之滅紀,晉之滅虞,不與衛毀滅邢等膺滅同姓之誅。知此,然後可以服小人之心,而元惡無所分咎。抑君子以馭小人,處置有方,足以弭其惡而或收其用。衡有定而權可移,權不可移,則衡弗能為準也。夫然,則取史彌遠而等之三凶,未可也。且取韓、賈二豎而等之秦檜,抑未可也。

  秦檜者,其機深,其力鷙,其情不可測,其願欲日進而無所訖止。故以俘虜之餘,而駕耆舊元臣之上,以一人之力,而折朝野眾論之公,唯所誅艾。藉其有子可授,而天假以年,江左之提封,非宋有也。此大憝元兇,不可以是非概論者也。韓侂胄、賈似道狹邪之小人耳。託宮闈之寵,乘閒以竊權,心計所營,不出於納賄、漁色、驕蹇、嬉遊之中。上不知有國之瀕危,下不知有身之不保。其挑釁開邊、重斂虐民者,皆非其本志,獻諛之夫為之從臾,以分徼幸之榮利,彼亦惛焉罔覺,姑且以之為戲。則抑楊國忠、王黼之儔,而固不如檜之陰慘也。然以之而亡人之國有餘矣。

  夫彌遠則固有不然者。其一,擅置君之柄,以私怨黜濟王竑而立理宗,非寧宗意也。然寧宗亦有以致之,而竑亦自有以取之也。仁宗之立英宗也,與韓魏公密謀之,韓公且不敢誦言其名,以須仁宗之獨斷。高宗之立孝宗也,以秦檜之挾權罔上,而不能與聞其事。寧宗則一任之彌遠,而己無所可否,虛懸儲位以聽彌遠之游移。彌遠懷變易之心,然且密屬餘天錫、鄭清之以徐察其德性;非若王莽、梁冀貪立童昏,以為竊國地,固欲遠己之害,而不忘措國之安。等為支庶,而理宗之靜,固賢於竑之躁也。是可原也。其一,函侂胄之首以媚女直,損國威而弛邊防也。然誅止侂胄,而不及將領,密謀預備,固未忘北顧之憂。非若秦檜之陷殺人宗族,而盡解諸帥之兵,大壞軍政,粉飾治平,延及孝宗而終莫能振也。其一,進李知孝、梁成大於臺省以攻真、魏。而二公之進,彌遠固推轂焉。及濟邸難行,二公執清議以置彌遠於無可自全之地,而激以反噬,禍福生死決於轉移之頃,自非內省不疚者,未有不決裂以逞,而非堅持一意與君子為難,無故而空人之國者也。故彌遠者,自利之私與利國之情,交縈於衷,而利國者不如其自利,是以成乎其為小人。平情以品隲之,其猶在呂夷簡、夏竦之閑。以主昏而得逞,故惡甚於呂、夏;乃以視彼三凶者,不猶愈乎?

  君子之道,以人治人者也。如其人以治之,則誅賞之法允;如其人治之而受治,則駕馭之道得。不然,任一往之情,見天下無不可殺之小人,反激而成鼎沸之朝廷,此漢、唐以來亂亡之階也。而奚足尚哉?故使明主秉鑒於上,大臣持正以贊之,而酌罪以明刑,則唯秦檜者,當其履霜而早謹堅冰之戒。自虜來歸,巧行反閑,其膺上刑,不宜在宋齊愈之下。蓋其陰鷙之才,抑之而彼自伸,遠之而彼自近。嚴以制之,而不敵其懷蠆之毒;柔以化之,而適入其網阱之中;則非服上刑,莫之能戢。若侂胄、似道,則世固不乏其人矣。不以權,則亦與姜特立、張說均為佞幸,弗能為天下戎首也。若彌遠,則檠之使正,導之使順,損其威福,錄其勤勞,邪心不侈,而尺效可收;固弗待於迸逐,而惡不及於宗社。馭之之術,存乎其人而已矣。

  秦檜擅,而趙鼎、張浚不能遏;侂胄專,而趙汝愚、留正不能勝;似道橫,而通國弗能詰;君子之窮也。當彌遠之世,君子未窮,而自趨於窮,亦可惜也夫!亦可惜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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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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