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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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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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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在丙辰,予春秋二十有一,於役粵西,路出長沙,感賈生之弔屈平也,亦為文以弔賈生。其詞曰:

何蒼蒼者之不自珍其靈氣兮,代紛紛而俊英。前者既不用而流亡兮,後者又不用而挺生。惟吾夫子之於君臣兮,淚如秋霖而不可止。前既哭其治安兮,後又哭其愛子。為人臣而竭其忠兮,為人師而殉之以死。

君固黃、農、虞、夏之故人兮,行宛曼於先王。不知漢家之自有制度兮,乃嘐嘐然一則曰禮樂,二則曰明堂。夫固要君以堯、舜兮,豈知其謙讓而猶未遑!彼絳、灌之碑碑兮,召儒生而恆東向。見夫子而吠所怪兮,以弱冠而氣淩其上。曰丁我躬而未諧夫人世兮,未免負孤姿而抱絕狀。

當七國之妖氛將發兮,彼社稷臣無一語。徒申申其排余兮,余又見木索棰笞而憐汝。蓀兩愛而莫知所為兮,終不知千古之孰為龍而孰為鼠!彼俗儒之寡識兮,謂宜交歡夫要津。使詭遇而獲獸兮,吾又恐孟軻之笑人。

聖賢每汶汶而蹇屯兮,歷萬祀而不知其故也。吾獨悲吾夫子兮,為其知而不遇也。明珠耀於懷袖兮,忽中道而置之。淑女歡於衾席兮,媵?譖而棄之。夫既幹將之出匣兮,胡不淬清水而試之?蒙召見於宣室兮,泣鬼神於前席。蓀拳拳而托長沙王兮,終不忍使先生之獨受此卑濕。欲嘉遁乎山椒兮,感君王之恩重。圖效忠於晚節兮,?鳥又知而來送。己之薄命固甘心兮,又累梁王而使之翻鞚。傷為傅之無狀兮,自賢人之忠愛也。三十三而化去兮,恐終非哭泣之為害也。

彼顏淵之樂道兮,亦時命之不長。賢者不忍其言之驗兮,宜其身先七國而亡。誤鳳凰為欽兮,覽德輝而竟去。駟玉虯以上升兮,知九州之不可以久駐。逝者既蕭曼以雲徵兮,名獨留乎此處。

亂曰:瀟湘之春,水浩浩兮;有美一人,涉遠道兮。忽見芳草,生君之廟兮;諮嗟涕洟,感年少兮。

望山尚書再蒞兩江之四年,政行化和,風物恬美。署之西,小園夾池,屋形如舟。公葺其舊而顏之曰「不繫」。夫舟之義取乎濟川,其繫與否,非舟之所能自為也。昔人稱謝太傅功高百辟,心在一丘。公之謂矣。枚宰江寧,從公遊而賦焉。其辭曰:

渺三山之在望,登一室之如舟。水搖光於博壁,月照影於承矲。窗訩訩兮簾卷,庭冉冉兮雲留。偶摳衣於綠野,恍遺世於丹丘。步乍入而雙鳧欲化,首欲回而四顧難休。

爾乃八達崇期,三楹藻梲。半榻中儐,一琴旁列。但栽薄媚之花,略綴飛來之石。雖不泊於江湖,儼橫陳而待涉。體靜而櫓槳無聲,心虛而波濤不入。右則斷橋鵠峙,小渚霜清。望舒涼室,錦淙煙庭。靈瑣?停而霧掩,重?屈笮以天成。左則牟首斜臨,康圭遙踞。宜啟背以納涼,可倚襟而拾絮。高軒象君子之懷,疏落得野人之趣。牆低則遠景皆收,樹老則斜陽不去。

當夫夏始春餘,井欄石畔,竹密晝陰,草多蛙亂。鳥應節以聲移,葉辭條而律換。唯茲舟之隆然,偃長虹於天半。不因急雨以回帆,不逐浮萍而傍岸。篙工欲撼以難搖,錦纜將牽而未斷。洵足以解巾遐矚,退食澄懷,意行緩帶,小憩流杯。坐繞芝蘭之契,手栽桃李之材。睹籬落而心殷稼穡,聽波聲而夢繞黃、淮。畫戟香而空階花墮,牙旗揚而水面風來。

然而事本無常,舟原不繫。星且移宮,泉非擇地。攬物化之推遷,歎人生之如寄。朝雖拕乎中流,夕不知其所至。當前之峰影常青,此後之?音孰繼?鼓沙棠之楫,豈料重登?賦苦葉之匏,還期共濟。舟之泊也,共萬物以安恬;舟之行也,聽江風之位置。何況傍舟之草,附舟之蟲,本乘?之賤質,涉宦海之飄蓬。攀慈航而難再,空揭厲於波中。其能無挽紼鷟而詠志,托雲物以歌風也哉?

余去隨園一載,辛未閏五,復來棲遲。見石留蕪穢,屋宇黯剝,書史十蠹七八,歎人可離園而園不可離人,憮然久之。時家居四紀,餘祿蕩然。故人戚里有以仕易農之勸,余又懼茲園之不能久居也,乃托為《青山招主人》之賦以自訟而自尤焉。其辭曰:

主人去兮胡不歸?寧不見山中之穾夏,蒙杗廇以蛜蝛?主人歸兮胡欲行?寧不聞山中之猿鶴,將馳檄於煙庭?憶峨峨兮空谷,跨兩龍兮抵伏。河雖鬟兮無梁,茅誰鬋兮無屋。忽婉僤兮馳象輪,馬沛艾兮來夫君。召<角虒>俞兮測風,呼謳癸兮執矩。藻兼為之運斤兮,獿人為之削楮。極承塵搏壁之詭文回波兮,復單極落時之庌風而擋雨。君欲采兮果在林,君欲釣兮魚在渚。君欲觀大江之波濤兮,吾則聳峰而高舉;君欲吸九霄之沆瀣兮,吾則吐朝霞而待取。此豈不足於君所兮,胡長行而踽踽?

自客秋之騰裝兮,車啍々而東去。山鬼喜而聱取兮,白鹿愁而局顧。予能忍而終古兮,恐美人之遲暮也。世翻覆而興雲雨兮,餘青青其如故也。百花兮春陽,滿山兮嚴妝。盼夫君兮不見,極思心兮倀倀。書絪陳兮千束,待君兮悅目。君翻緗兮無時,走白鑘兮彳亍。遌然兮稅駕,山之靈兮如雲。老槐起而守宮兮,薇蘅搖而掃塵。危石犖確以挺其去路兮,山膏申申而詈君。曰宣聖之皇皇兮,年七十而返尼山。使哲人而無此年兮,何「六經」之能刪?陶潛之掛冠兮,知食祿之不如飲酒;使五柳之早植兮,寧不多飲乎一斗?彼《歸妹》之翩翩兮,可筮於有黃。將推車之蟬攫兮,保無厭迮於康莊。

誰身辰攵以相召兮,忽許由之瓢動;寧陝輸其營魂兮,乃尹氏之多夢。使果伊優與世利兮,余胡偈偈以強留?恐素襟清尚之倓然兮,何能誇毗以體柔?欲蘇世而居正兮,韜沂竟一發而難收。忍所惡而甘就兮,舍所愛而他求。謝元祺之初志兮,睇頹光之西流。及少壯之不登臨兮,老孛攵窣而何以上高丘?君欲知余之不忍別兮,請聽此鳴鳥之啁啾。

秋林空兮百草逝,若有香兮林中至。既蕭曼以襲裾,復氤氳而繞鼻。雖脈脈兮遙聞,覺熏熏然獨異。予心訝焉,是乃芳蘭。開非其時,寧不知寒?於焉步蘭陔,循蘭池,披條數萼,凝目尋之。果然蘭言,稱某在斯。業經半謝,尚挺全枝。啼露眼以有待,喜采者之來遲。苟不因風而棖觸,雖幽人其猶未知。

於是舁之蕭齋,置之明窗。朝焉與對,夕焉與雙。慮其霜厚葉薄,黨孤香瘦。風影外逼,寒心內疚。乃復玉几安置,金屏掩覆。雖出入之餘閑,必褰簾而三嗅。誰知朵止七花,開竟百日。晚景後凋,含章貞吉。露以冷而未晞,莖以勁而難折。瓣以斂而壽永,香以淡而味逸。商焱為之損威,涼月為之增色。留一穗之靈長,慰半生之蕭瑟。

予不覺神心布覆,深情容與。析佩表潔,浴湯孤處。倚空谷以流思,靜風琴而不語。歌曰:秋雁回空,秋江停波。蘭獨不然,芬芳彌多。秋兮秋兮,將如蘭何?

余與魚門舍人齊年交好,俱五十無兒。聞其小妻獲雄,為之心開。乃今秋書來,又已鳧歿。揆其心志,愺恅可知。乃托為元、白相慰之言,作賦寄之,用廣其意,亦聊以自解雲爾。

白太傅龜兒不存,楊枝遣嫁,病染風痹,不怡中夜。廬山之佛殿藏詩,海上之仙龕待駕。乃喟然而歎曰:謂地至厚,謂天至仁。惟混元之不處,運萬物而相因。是故青曾黃澒,綿綿無垠;元蟲剛須,息息洪鈞。蛾猶術子,竹且生孫。何況至咳者姓,至貴者人!竇誇遺種,莊說傳薪。小者肯播肯構,大者為鳳為麟。且莫言恩澤之侯百世,箕裘之學千春。但使仳?主器,童昏應門,亦足逐主喪之里尹,而安登屋之遊魂。翳我何人,傫然孤獨。免乳者殤,將黽者賣。雞林則萬首流傳,犬子則一雄未卜。有九服之英名,無半行之骨肉。爾乃石樽客散,琴台雨閈。半欄斜照,一個衰翁。意愖々其若失,魂充充如有窮。齊國乏負床之穎,趙家斷炊火之宗。一發之懸崖太險,千年之得姓將終。耳羨梁間乳燕慈烏之語,心驚身後梨花寒食之風。未病而岩牆生乎四體,非雲而孤影蕩於空中。況復池北樓台,池西書庫,彝鼎鱗列,牙簽雲布。白樸百篇,青箱十部。莫不物物心裁,絲絲手護。甲乙丹黃,研朱滴露。董安於之牆壁,半煉蒿銅;晏平仲之房楹,深藏竹素。問交替與何人,儼橫陳於道路。於是愛先生者,代為禖祝而望商瞿之得晚息焉;憎先生者,嘲怪荒侯而疑展氏之有隱慝焉。

元相公聞而笑曰:是何以造物為拘拘,而不證之《詩》、《書》耶?夫侯龜四兆,神理萬殊。《箕疇》五福,子嗣本無。宣尼大聖,早喪伯魚。齊桓公有子六人,而幹掩揚門之扇;田成子有子七十,而身為寄醬之徒。湣隸轉屍,功臣隱痛;練裙葛帔,名士嗟籲。是故賢誇嬴博之劄,達稱東門之吳。曾怒西河之泣,孔辭顏路之車。彼誇語兒之鄉而登望子之台者,盍亦鑒於斯乎?且莫言子不孝,則如龍欄氏之忘情;子不祭,則如公索氏之亡牲。就使惠種非狂,胞衣盡紫,高陽八才,姜支三趾,亦勢必暮授經書,朝布筵幾。女聘姬、姜,師延崔、李。飴含不足,犢舐無已。振振殷殷,孳孳妮妮。猶恐縱婦勃谿,誚翁軟抵。責善不祥,冠笞非禮。教諂則頭觸屏風,視病則竟夕十起。俟婚嫁之將畢,亦人生之已矣。故曰:為人作父,非易居之名;買奴得翁,亦偶然之理。又安得如此日之從容暮景,孤吟青霞,攘羊不懼,尻背無嘩,帶益三副,禾呼百車?雖在世而出世,視有家如無家。投懷者明月,趨庭者落花。承歡者猿鳥,繞膝者桑麻。為樂不憂兒輩覺,放言不驚長者差。施半菽則戚里拜德,舍一宅則佛子矜誇。無後為名,二婢夾我而非罪;有官不仕,一月不醒而何嗟?靜言思之,老而無子,福耶,非耶?而況心靜思精,身閑學廣,述作非凡,知音必賞。安知後世不鑄范蠡之金,他邦不畫朱穆之像?宗我學者即兒孫,傳我文者皆族黨。又何必為孺子牛,負阿侯繈;雍樹嫛愧,懸弧擾攘;盜委順於兩儀,奪真珠而在掌。夫然後謂之有子哉?

太傅聽猶未畢,心曠神全。如逃禪而悟徹,如御風而登仙。重開玉甕,再理冰弦。子來不拒,子去不憐。終日陶然,改字「樂天」。

隨園先生倉山結鄰,住一十有一載。年方四旬。山神怪之,不能無言。乃面先生而問曰:「余托體為山,與混沌俱。所見隱士,百千萬餘。如先生者,與人人殊。山實惑焉,願布區區。昔巢、由之號稱首隱也,吾見其蓬累而行,耦俱無猜,心忘顙頯,與天往來。先生則早登金門,身踐玉堂,臨歧矩步,指會規翔。撤金蓮為婚燭,含雞舌作星郎。夫豈蒲衣石戶之徜徉者乎?其次,鴟夷泛舟,赤松辟穀,蜀市青盲,東海黃鵠,是有所託而龍蟠,非無所為而雌伏。先生又治比吳公,表薦葛龔,吏澤如春,民望如風。聽琴者願展伯牙之指,觀射者思彎飛衛之弓。譬如四時之序,方春方夏,而並非秋冬之成功。再其次,原憲以甕牖語人,於陵則谿刻自處。瞿鉶披裘,東郭織屨,為聾嗺筋,因喑守圉。避菀就枯,索居孤露。或能薄而閉關,成足而卻步。先生又釐錄其躬,斧藻其德。髮若植竿,瞳如點漆。音響遏雲,眉間容尺。山立時行,揚休玉色。誦東方之四十萬言,奪戴憑之五十餘席。可以坐而謀,起而決。備君子之九能,傲明廷之三揖。是又非熒魂曠枯冥行坎窞者之所能仿佛。是以後乎先生者,方且縹纓天闕,持衡要津,項交蹠,魁群冠倫。竊杜銓之文,資其解褐;疑蘇秦之名,原是古人。前乎先生者,方且豨膏棘軸,赴選里鄉;魋顏曷鼻,僵仆岩廊。希飛蟲之弋獲,忘日暮而途長。先生胡為乎有冠不彈,無雪早臥;髮長心短,退勇進惰;雉膏不食,匏瓜空大?神巧手而看拙匠之傷,沉慈航而閱千帆之過。秋蛇赴穴,竟失其節;雄雞司晨,不鳴何聞?曷不就《明夷》之占吉,而答玉女之洪鈞乎?」

先生曰:「若山神所言,可以語下,未可以語上也。徒論其理,未曉其象也。則獨不見夫糜鹿乎?厥角嶷嶷,野心濯濯。騎之者身顛,牽之者足躅。此石隱之流,非我也;又不見夫舞象乎?黃帔而蹲,載寶而朝,一浴之外,無時逍遙。此朱紱之困,非我也。惟夫駃騠蒲捎,騄耳駼騊,對天長嘶,顧影自豪。非不知近暴槊,和鑾鑣;非不能登天閑,舞《簫韶》。然其所愛者,則在乎渥窪之水,黃池之沙;昆侖洗鬛,瑤台銜花。固不能久齕乎芻豆,而羈豢夫王家。余實慕之,是耶,非耶?且夫君子之立身也,才欲其大,志欲其小;能欲其多,事欲其少。故名成而身樂,心安而境好。其處世也,居前必令人輊,居後必令人軒。故湖上不賣魚,山中不鬻薪。當今堯酉農舜醺,夔拊龍言,禮明樂備,雲動雷屯。家家鶴膝,處處瑤琨。來未必有我,去未必無人。不少北山南仲,戴星鞅掌,只少康衢華封,鼓琴擊壤;不少槧人伎曲,沾項漸襟,只少執針司草,治粟縫衽。與其搏幣扶翼,知尋布肘,曷若勇夫重閉,聖人不手?與其王孫自厲,執鐸將脈,曷若中年病忘,養空而遊?我是以立身乎黠癡之半,食飲乎清濁之間。神劍小割,慶雲偶鮮。堇父一蘇而不上,卞彬十擲而仍。周鼎著翱而齕其指,楚焞改卜而全其天。竹素供奉,煙雲周旋。逢衣淺帶,糟丘老焉。是既不愧夫意鳥鴯之宿智,而亦何愁乎胡老之華顛?至於沒世無稱,君子所恥。是有命焉,何病乎己?且夏四百年,商六百年,豈無其人,自健自賢。卒皆為而無考,事而無傳。我獨何人,而獨憔然?」

山神聞之,冰襟而出,踞觚而歌曰:「山之高不如子之超,山之靈不如子之明。將子毋悶,吾失吾問。收雲反風,請與子終。」

士少則天下治。何也?天下先有農工商,後有士。農登穀,工製器,商通有無。此三民者,皆養士者也。所謂士者,不能養三民,兼不能自養者也。然則士何事?曰:尚志。志之所存,及物甚緩,而其果志仁義與否,又不比穀也,器也,貨之有無也,可考而知也。

然則何以重士?曰:此三民者,非公卿大夫不治。公卿大夫,非士莫為。惟其將為公卿大夫以治此三民也,則一人可以治千萬人。而士不可少,正不可多。舜有五臣,武王有亂臣十人,豈多乎哉?雖然,其所以教之者,則甚多矣。

古者黨有庠,家有塾,國有學。春夏學《詩》、《書》,秋冬學羽硜。又有「三物」、「六行」、「六藝」之名,又有「移郊」、「移遂」、「東棘」、「西寄」之法。天下人知士如此其難為也,為士者如此其不苟也。於是農者安農,工商者安工商,相與登穀、製器、通化,居以事其上,而僥幸與逸遊者無有焉。士既少,故教之易成,祿之易厚,而用之亦易當也。

後世不然,凡古所以教士者,一切皆廢,而所以取士者,又寬而易售。讀「四子書」,習一經,皆曰士。其「四子書」與一經,又不必甚通也,稍涉焉,亦皆曰士。既曰士,皆可以為公卿大夫。十室之邑,儒衣冠者數千,在學者亦數百。天下人見士如此其易為也,為公卿大夫又如此其不難也,於是才僅任農工商者,為士矣。或且不堪農工商者,亦為士矣。既為士,則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而妄冀公卿大夫。冀而得,居之不疑;冀而不得,轉生嫉妒,造謗誹,而怨上之不我知。上之人見其然也,又以為天下本無士,而視士愈輕,士乃益困。嗟乎!天下非無士也,似士非士者雜之,而有士如無士也。

然則士何自而少?曰:廣索之而嚴取之。天之生才,不必一類。而其真者,皆不甚多。如五金然,皆適於用,合沙礫而渾之,金銀猶多;汰沙礫而擇之,銅鐵且少。然則慮其遺賢奈何?曰:與其幸進,毋寧遺賢。賢者今歲遺之,明歲未必遺也。惟有幸而進者,既進之以為公卿大夫矣,公卿大夫皆任取士之責者也。以彼其才,取彼其類,夫然後倖幸相承,而賢乃愈遺。

然則《詩》歌「濟濟多士」,何歟?曰:惟其少也,故誇多而豔稱之,以見周室人才之盛。如祝堯之「多福多壽多男子」,以福壽男子皆不易得故也。使盡人而可得,亦奚以祝為?予閔士之太多,而失先王所以治世之意,作《原士》。

周末士多,故秦散三千金而天下之士相與鬥;漢末士多,故頌王莽功德者四十二萬人;宋末士多,故淳熙、景德間三學之權與宰相抗,史嵩之、丁大全等皆畏之。及賈似道作相,加以餐錢,而上書者即稱賈為周公、召公。士習之陋,一至於此,皆多之故也。不知漢盛時,每郡戶口十萬,裁舉孝廉一人。吳公所薦,止賈生一人。文翁所遣張叔等亦不過十餘人。善養士者,不在多也。唐設八十一科,未免過雜。鄙意法溫公十科取士,而參以舒元輿一議,其庶乎!自記。

奕奕遊廟,南道而居。將葬簡公,黼荒難驅。繼為火社,馬更契需。葬除搜除,豈子產私歟?當官而行,毀之毅如。乃有太叔,操具而立。似毀不毀,探刺顏色。冀危得之,毋乃用術。子產過時,有衎其容。問不毀故,感動於中。顧曰「舍之,以妥其宗」。一之已甚,太叔乃再!恃巧幹仁,愚者亦怪。子產不然,稱心而待。寧墮彼術,以行吾愛。

嗚呼子產,隆赫嚴明!凶人必殺,《刑書》必成。火焚不動,龍鬥不驚。乃至毀廟,肫肫其情。為國教孝,匪己求名。展如之人,孔子所敬。執國之法,順人之性。其死也哀,其生也慶。借頌為箴,今之從政。

倓然之容,義然之狀。想見峨冠,立金階上。惟聖人建極,四門首辟。公逢其時,為邦司直。奮筆奮舌,仡仡矜矜。吾以吾鳴,匪詭隨是爭,惟大猷是經。帝為傾耳,略見施行。未竟其用,左遷奪俸。如華堂橈棟,如朝陽喪鳳。人皆為恫,枚曰不然。苟於世有補,徐樂一書,已足千古,而況公文,有集如許!

漢有朱栩,為董賢吏。賢既裸屍,栩獨收視。犯莽有禍,葬董無名。栩豈不知,而捐其生?栩曰不然,吾行吾情。聖卿雖佞,是々可矜。巨君作賊,篡漢有形。哀賢毒莽,識所重輕。借曰私恩,愈見至誠。

嗚呼世人,惟勢是附!竇其翟公,客所景慕。勢盛勢衰,客來客去。來時何恩?傱々馳騖;去時何仇?悠悠陌路。但有避趨,而無好惡。奚況於賢,伊誰肯赴?栩之所為,義同欒布。班史大書,子浮隆隆。當建武時,為大司空。惟人至庸,惟天至公。嗚呼世人,鑒此高風!

《易》曰:「知幾其神乎!」幾者,一人知之,眾人不知也。眾人不知,則雖千百世後亦不知。當日之能知之者,為何人也!而其人既已知之矣,見幾而作矣。則所存乎史冊間者,不過其跡而已。推其跡以得其心,吾於卜式、司馬相如有獨契焉。

當武帝時,中國耗矣,帝之雄心未已,此楊可告緡之事所必有者也。法網密矣,帝之猜心未已,此淮南賓客之誅所必有者也。

卜式知家財之難保而先輸之於官,即陳平之裸而刺船也;相如知仕宦之難為而愛閑多病,即子房之善藏其用也。帝知其無可告之緡,則轉以黃金賜之;知其有未盡之才,則且於遺稿求之。似要福也,而不知其避禍;似避禍也,而不知其要福。

以武帝之雄猜,落兩人度內而不悟。而其忠愛之心,持正之氣,則未嘗不一白於朝廷。又能各因其分以立言,而仍不蹈批鱗之忌。式官已尊,寵已固,故有「烹弘羊,天乃雨」之言,何其犯也!相如官尚卑,資尚淺,故僅有《諫獵》之章,奏雅之賦,何其婉也!

嗟乎!使式戀其財而不獻,必為郭解之徒,而相如仕宦不止,又安知不為壽王、主父之續乎?讀史至此,為發其覆,而又笑世之鄙卜式而薄相如者,真淺士矣。故為之《贊》,其詞曰:

天之生才,代不絕賢。何建元五十四年,而竟寂然?此如驕陽當天,百草萎焉。或陷於法,或遁乎田。陷法遁田,名皆不宣。一式一長卿,獨察機先。毀家家存,病身身全。一信乎君,而以危言讜論著;一忘乎世,而以高文典冊傳。較之汲生之戇,曼倩之仙,竟別開一徑,而無愧色於其間。嗚呼,欲知人,先論世。如二公,如其智,如其智!

昔有羲叔,分宅南交。平訛敬致,克襄帝堯。穆穆張公,繼羲而作。秉圭卅年,不離南服。

維彼滇南,實開新疆。歷漢晉唐,高山始荒。驅鷹作鳩,牧狼為羊。疇是羯夷,而不叛亢!急之挺矣,緩之梗矣。萬洞驛騷,兵在頸矣。

公來至止,勿弛勿震。勖帥以威,參和以仁。如古黔羸,手耰混敦;如古夷隸,與鳥獸言。鉥昭通路,五百餘里。俾彼鋒車,周道如砥。金沙灘,百有三十。俾彼方舟,安行枕席。蚖花杜松,九施土平。既艾奧草,靡穀不登。張立駢牢,胥疏墆粥。商旅傮然,駢肩疊轂。侁々有苗,金環花衣。夷歌僸𠇱,媚於侯釐。笲笲荒服,罔敢寇災。嬰襄蕩奉,於於其來。地不愛寶,五金坌湧。鉤考蹄,鞭笞桑孔。赤側既鑄,如泉環流。八省輸銅,歲省萬牛。經算萩極,不可計籌。

天子曰諮,卿實元功。可坐論道,以相朕躬。六十邶殿,二肆歌鍾。與卿樂之,其風雍雍。公拜殿上,民泣滇中。朝有聖相,滇無神公。五期三名,未竟其施。遽殞旗翼,而乘雲螭。於人未嗛,於公無惱。如此哀榮,得歸亦好。

巍巍遺像,琛版星冠。盱衡振色,泰表戴幹。華嶽立隼,高梧翔鸞。望而氣肅,對之神寒。

公第五子,與枚通書。命作贊語,以永終譽。枚無金管,敢寫淩煙?再拜稽首,仿班孟堅。寸莛鍾撞,撮土河填。匪質時賢,質公在天。

某尚書撫浙,以儉率下。過三元坊,見圬者妻紅裓衤黹,簪花立而目公。公命將某婦詣轅前,騶擁之去。圬者故新娶也,號泣從之。伺轅三日,探刺不得信,乃棄其屋,並其妻之屋,得二十金,賄中軍。中軍為之請,公笑曰:「吾幾忘。」引婦之中庭,而高呼夫人。婦瞠視,俄而有蓬首持畚,衣七緵之布,從灶觚來者。曰:「此夫人也。」已,公立婦而訓之曰:「夫人封一品,服飾如是。汝家圬者,而若是華妝,行見饑寒之將至矣。吾召汝者,以身己教,俾語而夫知也。」飯脫粟而遣之。婦歸已無家矣,乃雉經死。

袁子曰:儉,美德也。自矜其儉,便為凶德。蓼蟲食苦而甘,彼自甘之,與人無與也。必欲率天下人而為蓼蟲,悖矣!尚書亟表己之儉,故並戟轅之尊且嚴,而亦忘之。有所矜乎此者,必有所蔽乎彼也。故曰:「克己之謂仁。」

某大府御下嚴。巡鳳陽,奚奴召謳者侑飲,事發,穀其頭斃,意以警眾也。嗣後,每巡,群奴挾妓而博,強索州縣錢,箕坐大呶,大府竟不聞。

袁子曰:是嚴之蔽也。漁者謹提其綱,而網疏焉,故常得巨魚。或捉搦於鰍蝦間,則吞舟者逃。天下人善不善而已。其善者,見一罪發即一人死,有所不忍,則專務為隱匿縱舍。其不善者,知罪小死,大亦死,均死也,則寧為其大,以自溢於法之外,而姑快吾意,故橫益甚。然則上之嚴將禁惡也,而乃生惡;慮失入也,而反失出。豈非有所蔽歟?既蔽之,將並其嚴而失之。然則宜如何?曰:多其察,少其發,此御下者之法也;匪重匪輕,適協其平,此用刑者之經也。

名,非聖人意也。聖人者,乘其時之得為,行其心之所安,歿齒而已矣。伏羲畫《卦》,使民知陰陽;蒼頡造字,使民備遺忘,非為名也。

然則名何始?曰:自《尚書》、《毛詩》始。其人皆慕聖人,情不能已,然後詠歌而紀載之。蓋以傳聖人之名,而非自為其名也。故《堯典》、《禹貢》、《關雎》、《葛覃》皆不著作者姓氏。即《論語》一書,亦是孔子亡後弟子之弟子記之,孔子所不知也。使孔子若存,若知之,必不教作也。何也?孔子望其道行則有之矣。為萬世師,非孔子意也。故作《論語》者亦卒無姓氏。下此,孟、荀、老、莊皆著書,皆列姓名,然而非聖人矣。

余每讀史書,若三國,若南北朝,僅數十年,而其間之英傑才俊可喜可愕之事,繁富若此。然則夏四百年,商六百年,周之未有《世本》、《左氏》以前,其時事跡,俱付之冥冥,可歎也。今儒生握管,動求傳後,豈以為夏、商、周千餘年之人,皆不己若乎?嘻,愚矣!然則余之好有所著也如何?曰:察士無思慮之事則不樂。蠶之為絲也,終日綿轉不絕,死而後已。彼豈望人之朱綠之、玄黃之、袞冕而被服之哉?亦不自知其何所為而為之耳。

余欲明余之無所為而為之之意,作《釋名》。

心,天官也。耳、目、口、鼻,五官也。公、卿、大夫,百官也。天官、五官,豈我有哉?天與之。百官豈我有哉?人與之。以偶然之有,逢不可必與之數,而又未有而求之,既有而昵之,業已無有而思之,是制於與不與也。夫與不與,彼又有所制也。天制於氣數,而不敢與,不敢不與;人制於天,而不能與,不能不與;吾又受制於所受制之天與人,而望其與,震其不與。籲,其惑哉!雖然,有天官而後有五官,有五官而後有百官。以公、卿、大夫易耳、目、口、鼻,愚者不為也。以耳、目、口、鼻易其心,愚者亦不為也。乃以公、卿、大夫之故而累其身,並累其心,是以千金之珠易土苴也。

李先生搖組鳴轂,之乎中州,不逾年解果其冠,?然氓矣。則又搖組鳴轂,之乎江南,不逾年解果其冠,?然氓矣。邦之人甚怪之,甚避之。子才子曳先生之背,披先生之胸,暴之乎項氏之園,大暑日中而眄之曰:「嘻,先生其有道者歟?始吾見先生之頭,棄其蟬冕,以為頭無官也;先生之身,解其印綬,以為身無官也。今日光耀先生之方寸,蕩蕩然,榮華之不知,奧渫之不分,然則先生之髒腑百竅俱無官也。以無官之先生,而人必與之官,先生不辭;以有官之先生,而人不與之官,先生不惋。吾知之矣,我之生也,是天之有求於我也。畀之耳、目、口、鼻以粉飾太虛,而非我有所求於天也。我之仕也,是人之有求於我也,畀之爵、祿、車、馬以受其利濟,而非我有所求於人也。赤子之哭,不願生也。初生之哭是,則將死之哭非矣。丹穴之逃,懼為君也。人君之逃是,則人臣之不逃非矣。今之人已無求於先生,今之天猶有求於先生。於是,有鼻而且甘乎椒桂,有目而且玩乎白雲,有耳而且耽乎松泉,有口而且論乎是非。而且耳不隨人聽,目不隨人視,四支不隨人約束。臥可也,坐可也,居可也,行可也。一日可也,百年可也。不以百官病其五官而五官全,不以五官病其天官而先生全。」

言未畢,先生蹶然興曰:「吾聞中民之士榮官。吾非中民也,而子又奚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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