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志繹/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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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拓自漢武帝,其初皆楚羈縻也,故楚在春秋、戰國間其強甲於海內。余嘗至廣右而歎秦皇、漢武之功也。語縣《廣遊志》中。故以次於江北。
兩浙東西以江為界而風俗因之。浙西俗繁華,人性纖巧,雅文物,喜飾鞶帨,多巨室大豪,若家僮千百者,鮮衣怒馬,非市井小民之利。浙東俗敦樸,人性儉嗇椎魯,尚古淳風,重節概,鮮富商大賈。而其俗又自分為三:寧、紹盛科名逢掖,其戚裏善借為外營,又傭書舞文,競賈販錐刀之利,人大半食於外;金、衢武健負氣善訟,六郡材官所自出;台、溫、處山海之民,獵山漁海,耕農自食,賈不出門,以視浙西迥乎上國矣。
杭州省會,百貨所聚,其餘各郡邑所出,則湖之絲,嘉之絹,紹之茶之酒,寧之海錯,處之磁,嚴之漆,衢之橘,溫之漆器,金之酒,皆以地得名。惟吾台少所出,然近海,海物尚多錯聚,乃不能以一最佳者擅名。
杭、嘉、湖平原水鄉,是為澤國之民;金、衢、嚴、處邱陵險阻,是為山谷之民;寧、紹、台、溫連山大海,是為海濱之民。三民各自為俗,澤國之民,舟楫為居,百貨所聚,閭閻易於富貴,俗尚奢侈,縉紳氣勢大而眾庶小;山谷之民,石氣所鍾,猛烈鷙愎,輕犯刑法,喜習儉素,然豪民頗負氣,聚黨與而傲縉紳;海濱之民,餐風宿水,百死一生,以有海利為生不甚窮,以不通商販不甚富,閭閻與縉紳相安,官民得貴賤之中,俗尚居奢儉之半。
十一郡城池惟吾台最據險,西、南二面臨大江,西北巉岩篸箾插天,雖島道亦無,止東南面平夷,又有大湖深濠,故不易攻,倭雖數至城下,無能為也。此唐武德間刺史杜伏威所遷,李淳風所擇。杭城誠美觀,第嚴之薪,湖之米聚諸城外,居人無隔宿之儲,故不易守。陳同父乃謂決西湖之水可以灌杭州,語泄,竊辛帥馬而逃。西湖雖有閘堰,第灌城之水須江河之流方可,湖水無深源洪波,灌從何施?同父豪傑,議論乃爾爾。若六月七月之間,塞鏡山之口,亦吾台可憂事。處州之城,登南明山則一目瞭盡之,其地且多礦徒,非計也。
丁丑年,長星之變昏則舒芒數丈,拍拍有聲,經月不止。說者謂是拖練尾指東南,當有兵。然此後十餘年浙中良多故,辛壬間,羅木營兵變起於月糧留難,闖入督府,拉吳中丞出而窘辱之,遣張司馬住,未至而又有民變起於編派,火夫奸民,聚而劫奪城中,燒毀陳都諫等家,當事者稍以便宜定之。其後,青衿土又屢屢不逞,如嘉如湖圍挫有司,學使者不能制。南人向柔脆,不能為此亂萌也。雖旋起旋定,然亦多故矣。說者又謂當有大兵方應,然今已二十年,即有眚災,當遠矣。
浙有三石樑,南明山石樑蜿蜒臥地,雁蕩石樑斜飛倚天,天台石樑則龜脊橫空,深壑無底,奔雷飛瀑,驚目駭魂,非修觀遺生者莫能度。
杭俗儇巧繁華,惡拘檢而樂遊曠,大都漸染南渡盤遊餘習,而山川又足以鼓舞之,然皆勤劬自食,出其餘以樂殘日。男女自五歲以上無無活計者,即縉紳家亦然。城中米珠取於湖,薪桂取於嚴,本地止以商賈為業,人無擔石之儲,然亦不以儲蓄為意。即輿夫仆隸奔勞終日,夜則歸市殽酒,夫婦團醉而後已,明日又別為計。故一日不可有病,不可有饑,不可有兵,有則無自存之策。
古者婦人用安車,其後以輿轎代之,男子雖將相不過乘車騎馬而已,無轎製也。陶淵明病足,乃以意用籃輿,命門生子弟舁之。王荊公告老金陵,子侄勸用肩輿,荊公謂,自古王公貴人無道者多矣,未有以人代畜者。人轎自宋南渡始。故今俗惟杭最多最善,豈其遺耶?
遊觀雖非樸俗,然西湖業已為遊地,則細民所藉為利,日不止千金,有司時禁之,固以易俗,但漁者、舟者、戲者、市者、酤者咸失其本業,反不便於此輩也。
杭城北湖州市,南浙江驛,咸延袤十里,井屋鱗次,煙火數十萬家,非獨城中居民也。又如寧、紹人什七在外,不知何以生齒繁多如此。而河北郡邑乃有數十里無聚落,即一邑之眾,尚不及杭城南北市驛之半者,豈天運地脈旋轉有時,盛衰不能相一耶?
官、哥二窯,宋時燒之鳳凰山下,紫口鐵腳,今其泥盡,故此物不再得。間有能補舊窯者,如一爐耳碎,覓他已毀官窯之器,搗篩成粉,塐麵附之,以爛泥別塗爐身,止留此耳,入火遂相傅合,亦巧手也。近惟處之龍泉盛行,然亦惟舊者質光潤而色蔥翠,非獨摩弄之久,亦其製造之工也。新者色黯質噪,火氣外凝,殊遠清賞。
嘉興濱海地窪,海潮入則沒之,故平湖、海鹽諸處舊有捍海塘之築,此非獨室廬畎畝民命所係,即其約束諸水出於黃浦,則嘉禾全郡一滴不泄,宜其聲名文物甲於東南。
浙十一郡惟湖最富,蓋嘉、湖澤國,商賈舟航易通各省,而湖多一蠶,是每年兩有秋也。閭閻既得過,則武斷奇贏、收子母息者益易為力,故勢家大者產百萬,次者半之,亦垺封君。其俗皆鄉居,大抵嘉禾俗近姑蘇,湖俗近鬆江,縉紳家非奕葉科第,富貴難於長守,其俗蓋難言之。
農為歲計,天下所共也,惟湖以蠶。蠶月,夫婦不共榻,貧富徹夜搬箔攤桑,江南用舟船,無馬,偶有馬者,寄鄰郡親識,古人謂,原蠶,馬之精也,彼盛則此衰。官府為停徵罷訟。竣事,則官賦私負咸取足焉,是年蠶事耗,即有秋亦告匱,故絲綿之多之精甲天下。
寧、紹之間,地高下偏頗,水陡不成河。昔人築三數壩蓄之,每壩高五六尺,舟過者俱係縆於尾,榜人以機輪曳而上下之,過乾石以度,亦他處所無也。度剡川而西北則河水平流,兩岸樹木交蔭,蓮荇菱芡浮水面不絕,魚梁罾笱,家家門前懸掛之,舟行以夜,不避雨雪,月明如罨畫,昔人謂,行山陰道上,如在鏡中,良然,又雲,秋冬之際,殆難為懷。
紹興、金華二郡,人多壯遊在外,如山陰、會稽、餘姚生齒繁多,本處室廬田土,半不足供,其儇巧敏捷者入都為胥辦,自九卿至閑曹細局無非越人,次者興販為商賈,故都門西南一隅,三邑人蓋櫛而比矣。東陽、義烏、永康、武義萬山之中,其人鷙悍飛揚,不樂畎畝,島夷亂後,此數邑人多以白衣而至橫玉掛印,次亦立致千金,故九塞、五嶺滿地浙兵,島寇亦輒畏之。得南人之用。其後遂驕恣黠猾。越檢製人,召之難服,散之難銷,往往得失相半。
紹興城市,一街則有一河,鄉村半裏一里亦然,水道如棋局布列,此非天造地設也?或云:「漕渠增一支河月河,動費官帑數十萬,而當時疏鑿之時,何以用得如許民力不竭?」餘曰:「不然。此本澤國,其初隻漫水,稍有漲成沙洲處則聚居之,故曰菰蘆中人。久之,居者或運泥土平基,或作圩岸溝瀆種藝,或浚浦港行舟為,日久非一時,人眾非一力,故河道漸成,甃砌漸起,橋梁街市漸飾,即嘉、湖諸處,意必皆然。今淮陽青草、郡伯諸湖,安知異世不如是,又安知越中異日不再為穀?昔□□□太湖幹,中露出石街屋址,可類推矣。」
會稽禹穴窆石陷入石中,上銳下豐,可動而不可起,真神異也,或者禹葬衣冠之所,又謂生而藏秘圖者。太史公云:「上會稽,探禹穴」,明謂此無疑。楊用修強以石紐村當之,石紐乃大禹所生,會稽則其所葬,彼禹穴二字,乃後人所作也。
王右軍舍宅為戒珠寺,賀季真舍宅為千秋觀,皆在會稽,古人多有然者,王摩詰亦舍輞川為寺。
三江口乃紹興守湯紹恩所造,鎖一郡之水,外以阻海潮之入,內以泄諸水之出,旱則閉,潦則啟,則裨益於地方,兼亦堪輿所係。
紹興惰民,謂是勝國勳戚,國初降下之,使不與齊民列。其人止為樂工、為輿夫,給事民間婚喪。婦女賣私窩,侍席行酒與官妓等。其旁業止捕鱔、釣水雞,不敢幹他商販。其人非不有身手長大、眉目姣好與產業殷富者,然家雖千金,閭里亦不與之締婚,此種自相為嫁娶,將及萬人,即乞人亦淩虐之,謂我貧民非似爾惰民也。餘天台官堂亦有此種,四民諸生皆得役而詈之,撻之不敢較,較則為良賤相毆。愚嘗為歎息之,謂人生不幸為惰民子孫,真使英雄無用武之地。
補陀大士道場亦防汛之地,在海岸孤絕,與候濤山隔,旦晚兩潮。近日香火頓興,飛樓傑閣,嶷然勝地。春時進香人以巨萬計,舍貲如山,一步一拜,即婦女亦多渡海而往者。俗傳洋裏蓮花、洞中燈火與魚籃、鸚鳥倏忽雲端,雖不可盡信,然就近日龍二守之囈語,要不可謂無鬼物其間,是亦神道顯化,難以常理測。
寧、台、溫濱海皆有大島,其中都鄙或與城市半,或十之三,咸大姓聚居。國初湯信國奉敕行海,懼引倭,徙其民市居之,約午前遷者為民,午後遷者為軍,至今石欄、碓磨猶存,野雞、野犬自飛走者,咸當時家畜所遺種也,是謂禁田。如寧之金堂、大榭,溫、台之玉環,大者千頃,少者亦五六百,南田、蛟巉諸島則又次之,近縉紳家私告懇於有司,李直指天麟疏請公佃充餉,蕭中丞恐停倭,仍議寢之。然觀諸家墾種皆在倭警之後,況種者農時篷廠,不敢列屋而居,倭之停否亦不係此。邇許中丞撫閩,鄭中丞撫山東,又有疏開之。
明、台濱海郡邑,乃大海汪洋,無限界中,人各有張蒲係網之處,隻插一標,能自認之,丈尺不差。蓋魚蝦在水遊走,各有路徑,闌截津要而捕捉之,亦有相去丈尺而饒瘠天淵者。東南境界,不獨人生齒繁多,即海水內魚蝦,桅柁終日何可以億兆計,若淮北、膠東、登、萊左右,便覺魚船有數。
浙中惟台一郡連山,圍在海外,另一乾坤。其地東負海,西括蒼山高三十里,漸北則為天姥、天台諸山,去四明入海,南則為永嘉諸山,去雁蕩入海。舟楫不通,商賈不行,其地止農與漁,眼不習上國之奢華,故其俗猶樸茂近古。其最美者有二:餘生五十年,鄉村向未聞一強盜,穿窬則間有之;城市從未見一婦人,即奴隸之婦他往,亦必雇募肩輿自蔽耳。
《道書》稱洞天三十六、福地七十二,惟台得之多。臨海南三十里,第十九,蓋竹洞為長耀寶光之天;天台西五里,第六,玉京洞為太上玉清之天;黃岩南十里,第二,委羽洞為大有空明之天;仙居東南三十里,第十,括蒼洞為成德隱元之天。福地,黃岩有東仙源、西仙源,天台有靈墟、桐柏。其他非《道書》所載者,劉、阮桃源,寒山、拾得灶石,皇華丹井,張紫陽神化處,司馬悔橋,蔡經宅,葛仙翁丹邱,智者塔,定光石,懷榮、懷玉內身。自古為仙佛之林。
方正學先生生台之寧海,故靖難之際,吾台正學先生姨與其夫人皆死節,而先生門人則盧公元質、林公嘉猷、鄭公智,又黃岩王公叔英與其夫人,仙居盧公迥、鄭公子恕並其二女,臨海鄭公華。今之八忠則祠,五烈未詞。又有東湖樵夫。自古節義之盛無過此一時者。
溫州城中九山分列,其一居中,謂之九斗城,蔥茜可愛。其張文忠公宅乃肅皇所賜第,敕將作大匠治之,門屏河橋,俱擬宮府,前代所未有也。
雁蕩一山,說者謂,宋時海濤衝激,泥去石露,古無此山也。審是,則必窪陷地下然後可爾,今此山原在地上。或者又謂,乾道中伐木者始入見之,今左自謝公嶺、右自斤竹澗以望,奇峰峭壁,萬仞參天,橫海帆檣,百里在目,何俟伐木入者始見耶?若海濤衝激至雁蕩之巔,溫、台、寧復今日有人?第謝康樂守永嘉,伐木通道,登臨海嶠,業已至斤竹澗,有詩,而亦未入此,見與不見,又所未曉。
台、溫二郡,以所生之人食所產之地,稻麥菽粟尚有餘饒。寧波齒繁,常取足於台,閩福齒繁,常取給於溫,皆以風飄過海,故台、溫閉耀,則寧、福二地遂告急矣。
田土惟蘭谿踴貴,上田七八十金一畝者,次亦三四十,劣者亦十金,然所賦租,饒瘠頗不相遠。龍遊俗亦如之。龍遊善賈,其所賈多明珠、翠羽、寶石、貓睛類輕較物,千金之貨,隻一人自齎京師,敗絮、僧鞋、蒙茸、繿縷、假癰、巨疽、膏藥皆寶珠所藏,人無知者。異哉,賈也。
衢州橘林,傍河十數里不絕,樹下芟如抹,花香橘黃,每歲兩度堪賞,舟楫過者樂之,如過丹陽櫻桃林。
淳安小邑,其扁於學宮對云:三元及第,九世同居。即繁劇佳麗之邑,無能勝之者。
浙漁俗傍海網罟,隨時弗論,每歲一大魚汛,在五月石首發時,即今之所稱鯗者。寧、台、溫人相率以巨艦捕之,其魚發於蘇州之洋山,以下子故浮水面,每歲三水,每水有期,每期魚如山排列而至,皆有聲。漁師則以篙筒下水聽之,魚聲向上則下網,下則不,是魚命司之也。柁師則夜看星鬥,日直盤針,平視風濤,俯察礁島,以避衝就泊,是漁師司魚命,柁師司人命。長年則為舟主造舟,募工每舟二十餘人。惟漁師、柁師與長年同坐食,餘則頤使之,犯則箠之,至死不以煩有司,謂之五十日草頭天子也。舟中床榻皆繩懸。海水咸,計日囷水以食,窖鹽以待。魚至其地,雖聯舟下網,有得魚多反懼沒溺而割網以出之者,有空網不得隻鱗者。每期下三日網,有無皆回,舟回則抵明之小浙港以賣。港舟舳艫相接,其上蓋平馳可十里也。舟每利者,一水可得二三百金,否則貸子母息以歸。賣畢,仍去下二水網,三水亦然。獲利者,鏦金伐鼓,入關為樂,不獲者,掩麵夜歸。然十年不獲,間一年獲,或償十年之費。亦有數十年而不得一賞者。故海上人以此致富,亦以此破家。此魚俗稱鯗,乃吳王所製字,食而思其美,故用「美」頭也。
浙鹽取暑天海塗曬裂鹹土而埽歸之,用海水灑汁煎成。行鹽有定界,私咸有令甲,然隻繩其小者,捕兵無私鹽當罰,則偷覷小民之肩挑背負者執而上首功,若鄉村巨姓,合百餘人,執鐵擔為兵,買百餘挑,白日魚貫而荷歸之,捕兵不惟袖手不敢問,且遠避匿,蓋此輩而覓捕兵箠之,以泄平日之忿,箠死則棄之,官府且不敢發也。
倭以丁未寇浙。始以朱公紈巡撫,朱至,嚴禁巨家大俠泛海通番者。又立鉤連主藏之法,以雙檣大艦走倭島互市向導者長嶼人林恭等若干人正典刑,於是海上諸大族咸怨,少司馬詹榮希分宜指,復猶豫,御史周亮遂劾紈擅殺乖方,遣給事杜汝禎就訊之,擬閩海道柯喬、都司盧鏜死,朱懼逮,仰藥。此浙立巡撫、殺巡撫之始也。代朱者止王公忬得善改,亦以他事死,其後張公經論死,李公天寵論死,胡公宗憲逮係死,十五年間,無巡撫得全者。至趙公孔昭,島寇不來,始身名兩全耳。
市舶司,國初置於太倉,以近京,後移福、浙,雖絕日本而市舶不廢,海上利之。後夏公言當國,因宋素卿、宗設仇殺,遂罷市舶。自後番貨為奸商所籠,負至數十萬,番乃主貴官以讋商,而貴官取負更甚,番人失利,乃為寇。貴官則讓有司不禦寇,及出師,又設計以恫喝番人,於是番怒,日焚掠。一二不逞先儒導翼之,而王五峰、毛海峰等遂以華人居近島,襲王者衣冠,假為番寇,海上無寧歲矣。朱公紈嚴禁之,驟不得法,為貴官所反陷。御史董威乃復請寬海禁。是浙倭之亂,咸浙人自致之。
倭寇浙始丁未,止辛酉。破黃崦、仙居、慈谿、昌國、臨山、霩衢、石浦、青村、柞林、吳淞諸衛縣,圍餘姚、海寧、上海、平湖、海鹽、台州諸郡縣。十五年間,督撫踵死。蓋前此皆倉卒無備,至壬子王公忬始練兵選將,得俞大猷、湯克寬、盧鏜等,焚之於補陀,擊之於太倉,殺蕭顯,敗尹鳳,浙人始知兵。甲寅,忬去而代者非人,又復蹂躪,僅得王江涇之捷。丙辰,胡公宗憲雄行闊略,始敗之於皂林,擊之於梁莊,殺徐海,擒麻葉,降王直、毛海峰。而譚公綸與戚繼光、劉顯相繼至,又有白水洋之捷,崇明沙之捷,浙人始力能勝倭,志在殺倭,至今稱南兵,皆其遺也。故論浙中倭功,當首祠胡公、譚公以及俞、湯、盧、劉、戚等。而戚功在閩,其方略又出諸將之上。似此名將,又何可得而抑厄之使憤懣死,安得不解壯士之體。為此厲階者誰耶?
張公經之逮,逮示至,而王江涇捷,斬獲且數千,竟不贖,與魏司馬寧夏事同。魏猶半出上怒,張則全自趙文華陷之也。世廟時,張半洲、楊魏村、曾石塘之死,讀其事,淚數行下。張猶自處稍乖,楊、曾全無罪。
江右,江以章、貢為大,澤以彭蠡為闊,十三郡水皆歸焉,總會於九江而出,大姑、小姑二山攔扼之,此山川之最勝,亦都會之天成也。大姑在府城東南湖中,小姑在彭澤北百里,皆謂其四面洪濤,屹然獨聳。而俗乃以「孤」為「姑」,謂是二女之精,江側有彭郎磯,遂謂彭郎者小姑婿也。歐陽永叔云:「餘過小孤山,廟像乃一婦人,而敕額為聖母。」豈止俚俗之謬耶?
江右洞天福地,如廬山在南康西北二十里,古名南障,世傳周武王時,匡俗兄弟七人結廬隱於此。疊障九層,周五百餘里,山有五老峰、三石樑、竹林寺,《道書》第八洞天。虎溪在九江城南,晉惠遠在東林送客過此,虎輒鳴號,一日送道士陸修靜,不覺過溪,相與大笑。《道書》以為七十二福地之一。豫章西山乃省會最勝處,其勢與廬嶽等,山在大江之外三十里,一名厭原山,《道書》第十二柱寶極真之天,古今仙蹤最多。初濟江十里有盤石,名石頭津,自石頭西行,有梅福學仙處,名梅嶺,嶺之南,有葛仙翁煉丹處,名葛仙峰,峰之上,有洪崖先生乘鸞憩處,名鸞岡,岡之西,有王子控鶴處,名鶴嶺,嶺之畔,有蕭史遊處,史大蕭小蕭峰,亦名蕭仙壇,又有水出山椒,名吳源,高下十堰,溉田萬餘頃。麻姑山在建昌城西南十里,山有五老、萬壽等峰,麓有桃花源,其前第二穀,水飛流而下,有瀑布二百餘尺,世傳麻姑得道,其壇有顏魯公書碣,《道書》丹霞小有洞天。閣皂山在臨江府六十里,山形如閣,色如皂,相傳漢張道陵、晉丁令威、葛孝先皆嘗修煉於此。山有淩雲峰、漱玉泉、磨劍池,《道書》第三十三福地。龍虎山在貴溪西南八十里,高峰插雲,兩崖對峙,若龍虎然。漢張良八世孫張道陵修煉之所,《道書》三十二福地也。道陵道成,去蜀之青城山殺鬼上升。今山中亦有飛升台。其所遺經籙符章與劍印以授子孫,代號天師,閱世之後,多有靈驗。說者謂其印劍之神,非子孫道術也。縣南亦有鬼穀山、鬼穀洞,周圍四里,有蘇秦台、張儀井,亦《道書》第十五洞天。
江右講學之盛始於朱、陸二先生,鵝湖、白鹿,興起斯文。本朝則康齋吳先生與弼、敬齋胡先生居仁、東白張先生元禎、一峰羅先生倫,各立門牆,龍翔鳳起。最後陽明先生發良知之說,左朱右陸,而先生勳名盛在江右,古今儒者有體有用無能過之,故江右又翕然一以良知為宗,弁髦諸前輩講解,其在於今,可謂家孔孟而人陽明矣。第魚目鼠璞,何地無之,後之為陽明之學者,江右以吉水、安福、於江為盛。於江獨以廣大為法門,人情厭拘檢而樂縱誕,則陽浮慕其名於此而陰用學術於彼者,未有不藉口者也。德清許司馬孚遠嘗著論曰:國家崇正學,國初迄弘、正之間,人才彬彬,當時學者稍滯舊聞,不達天德,拘固支離,容或所不免,故江門、姚江之學相繼而興。江門以靜養為務,姚江以良知為宗,其要,使人反求而得諸本心而後達於人倫事物之際,補偏救弊,其旨歸與宋儒未遠也。江門之派至增城而浸晦,姚江之派復分為三:吉州僅守其傳,淮南亢而高之,山陰圓而通之。而亢與圓者又各有其流弊,顏、梁之徒本於亢而流於肆,於江之學出於亢而入於圓。其後姚安者出,合圓與肆而縱橫其間,始於怪僻,卒於悖亂,蓋學之大變也。德清曾守於江,其言當不謬。
江、浙、閩三處,人稠地狹,總之不足以當中原之一省,故身不有技則口不糊,足不出外則技不售。惟江右尤甚,而其士商工賈,譚天懸河,又人人辯足以濟之。又其出也,能不事子母本,徒張空拳以籠百務,虛往實歸,如堪輿、星相、醫卜、輪輿、梓匠之類,非有鹽商、木客、筐絲、聚寶之業也。故作客莫如江右,而江右又莫如撫州。餘備兵瀾滄,視雲南全省,撫人居什之五六,初猶以為商販,止城市也。既而察之,土府、土州,凡僰玀不能自致於有司者,鄉村間徵輸裏役,無非撫人為之矣。然猶以為內地也。及遣人撫緬,取其途經酋長姓名回,自永蛙以至緬莽,地經萬里、行閱兩月,雖異域怪族,但有一聚落,其酋長頭目無非撫人為之矣。所不外遊而安家食,俗淳樸而易治者,獨廣信耳。
江右俗力本務嗇,其性習勤偷而安簡樸,蓋為齒繁土瘠,其人皆有愁苦之思焉。又其俗善積蓄,技業人歸,計妻孥幾口之家,歲用穀粟幾多,解橐中裝A12入之,必取足費,家無囷廩,則床頭瓶罌無非菽粟者,餘則以治縫浣、了征輸,絕不作鮮衣怒馬、燕宴戲劇之用。即囊無資斧者,且暫逋親鄰,計足糊家人口,則十餘日而男子又告行矣。以故大荒無饑民,遊子無內雇,蓋憂生務本,俗之至美,是猶有《蟋蟀》、《流火》之風焉。若中原人,歲餘十斛粟則買一舟乘之,不則,醵飲而賭且淫焉,不盡不已也。
江右俗以門第為重,其列版籍以國初黃冊為準,其坊廂鄉都里長,咸用古冊內祖宗舊名,子孫頂其役不易其名也。家雖貧窮,積逋甚,然尚有丁在,則必百方勉力,眾擎之,不肯以裏排長與他家,與則恐他人侮且笑之。其新發產殷富之家,縱貧者不敢遜讓。餘台亦有此俗,然下鄉近海則然,上鄉山居者則否。
江右素稱治安之區。正德六年,諸郡縣盜賊蜂起,贛州、南安有華林寨、碼瑙寨賊,其後,撫州有東鄉賊,饒州有桃源洞賊。其始,行劫村落,官府捕之急,遂竄匿山谷,據險立寨。其渠魁姓名不甚著,公移止稱某地賊,官兵討之定,撫之不從。贛賊執參政趙士賢,華林賊攻破瑞州,江右大震。事聞,命都御史陳金總戎務,檄憲副周憲討華林賊,兵敗死之,乃檄田州等府狼兵協諸路官兵進剿。其土酋岑猛等多驕橫無節制,金姑息之,又檄按察使王秩、知府李承勳同剿,勳招降賊黃奇置麾下,以計破華林賊,遂移兵擊碼瑙、東鄉,皆平之。惟桃源尚猖獗,然見諸寨平,又畏狼兵悍,遂乞降,後復叛,入徽、衢等處,金復督兵追襲,浙東兵夾擊之,乃平。大都江西之盜,始終以招撫為害雲。
乾一、坤二、離三、震四之類,俗稱乳名,江右無一家一人而非是者,然用以記行第、聯族屬、次長幼之序最佳。至於書券治訟,自有正名,亦故不用而專用此,不知其解。故直指讞獄,惟江右為難,爰書中皆此等姓名,其重辟大盜,連篇累牘者,視前則混後,據後則失前,且不獨一牘也,又有他人他事亦與此同名類姓者,甚不便於簡閱。亡當也。
鐵柱宮乃旌陽許真君鎖蛟處也。旌陽棄官歸豫章,視其地為浮洲,蛟螭所穴,乃以神術覓蛟精於太守宮中誅逐之,入此井中,鑄鐵為柱,下施八索,鉤鎖地脈,以屏水嬌。誓曰:「鐵柱係紅舟,萬年永不休,後有興謀者,終身不到頭。」又曰:「天下大亂,此處天憂,天下大旱,此處薄收。」其井水黑色,深莫測,與江水相消長。餘以四月過之,泥淖漲與地平。真人又謂,贛江百怪叢居,慮為後害,復鑄鐵柱二十,在子城南亦以鐵索縻之,永鎮蛟蜃。然江右所稱蛟跡非一,如豐城城東西有二蛟穴,其中積水,四時不竭,舊傳蛟精常蟄於此,旌陽以符咒逐之。饒州城南江中有蛟穴,五日,鄉人於此競渡,俗稱懷蛟水。都昌縣有蛇骨洲,晉永嘉中,長蛇二十餘丈斷道吸人,旌陽殺蛇聚骨成洲。縣北亦有旌陽磨劍池。奉新縣有鎮蛟石,在延真觀內,亦舊傳旌陽逐蛟入穴,以巨石書符壓之,今石碣尚存。其地亦有旌陽試劍石。寧州東隔水一里有磨劍池,亦旌陽逐蛟處。建昌縣有七靖井,其地黃龍山有蛟為淵,輒作洪水,旌陽擒之,釘於石壁,法北斗穿七井鎮之,曰: 「海昏之地,府屬當陽,南昌之州,龍安之場,上繚、艾縣,古城之岡,地連蛇穴,尋截川江,占其地土,防民之殃,於今立靖,萬古吉祥。」
龍沙在豫章城北,江水之濱,白沙湧起,堆阜高峻,其形如龍,俗為重九登高處。舊有讖云:「龍沙高過城,江南出聖人。」今沙過城十餘年矣。昔許旌陽斬蛟,蛟子逸去,散遊鄱湖,弟子請悉誅之,旌陽曰:「吾去後一千一百二十□年,歲在三丙,五陵之內,當有八百地仙出,自能誅之,毋勞今日盡也。」今正當三丙間,去其歲不及二十年,又有龍沙之應。《曇陽子記》亦云:「五陵為教主,古月一孤峰。」意其所謂聖人者,神仙之流與。
滕王閣,府城西章江門城上其故址也。西臨大江,唐高祖子元嬰都督洪州,閣成命至,封滕王,故以名。後閻伯嶼重修,因九日宴賓客,欲誇其婿吳子章之文,令夙構之,時王勃省父至馬當,去南昌七百里,水神告之故,且助以風,一夕而至,預會。閻請諸賓序之,皆辭,且及章,勃乃不辭而賦,閻不悅,令吏給筆劄候之,得句輒報,至「落霞孤鶩」,歎曰:「此天才也。」後又有王緒為賦,王仲舒為記,故韓退之稱三王之文。
徐孺子祠在東湖小洲上。記云:「章小經南昌城西,曆白社,其西有孺子墓,又北曆南塘,其東為東湖,湖南小洲上有孺子宅,號孺子台。吳太守徐熙於墓隧種鬆,太守謝景於墓側立碑,晉太守夏侯嵩於碑旁立思賢亭,至拓跋魏時謂之聘君亭,今亭尚存,而湖南小洲世不知其嘗為孺子宅,又嘗為台也。餘為太守之明年,始即其地結茅為祠,圖孺子像,祠以中牢,率州之人拜焉。」此曾子固筆也。蘇雲卿祠亦在百花洲上,以配徐孺子。
浮梁景德鎮雄村十里皆火山發焰,故其下當有陶埴,應之本朝,以宣、成二窯為佳,宣窯以青花勝,成窯以五彩,宣窯之青,真蘇浡泥青也。成窯時皆用盡,故成不及宣,宣窯五彩堆垛深厚,而成窯用色淺淡,頗成畫意,故宣不及成。然二窯皆當時殿中畫院人遣畫也,世廟經醮壇戔亦為世珍。近則多造濫惡之物,惟以制度更變,新詭動人,大抵輕巧最長,古樸盡失,然此花白二瓷,他窯無是。遍國中以至海外夷方,凡舟車所到,無非饒器也。近則饒土入地漸惡,多取於祁、婺之間,婺人造土成磚,磨磚作漿,澄漿作塊,計塊受錢,饒人買之以為瓷料。
白鹿洞書院在五老峰下,始自南唐,以李善道為洞主,建學置田,以給諸生,至宋而大盛,與嵩陽、石鼓、嶽麓為四大書院,蓋是晦翁過化之處,岩壁間多遺手澤,然其地逼塞蒸濕,無夷曠之致,惟是鬆風石溜與五老秀色幽寒動人云。白鹿者,唐李渤與兄涉俱隱洞中,養白鹿以自娛,至今間有見者。
康郎山忠臣三十五人,南昌忠臣十四人,乃國初與陳友諒決戰於江西者。其在鄱湖,紀信誑楚,冠服投江則韓成之力,在南昌,晝夜巡城,伏弩殞命則趙德勝為上。是舉也,本朝之王業定矣。友諒既死,則士誠輩皆棲息餘魂耳。然友諒既據九江、武昌,不能西向埽清中原以據上遊,而徒東與吳仇,且戀戀以南昌、九江是亟,宜其死也。
贛州贛水乃章、貢二水合名也。章水源出南安聶都山,流府城西,貢水源出汀州新樂山,流府城東,皆環城而北合於一。又北流過萬安,其地怪石夌嶒,喧流洴湃,有十八灘,古稱險厄敗舟,餘攜家過,心危之,至則見安流耳,豈餘度險之多故耶?吉州惶恐諸灘,又不在十八灘之列。
南贛稱虔鎮,在四省萬山之中,轄府九,汀、漳、惠、潮、南、韶、南、贛、吉;州一,郴;縣六十五,即諸郡之邑也,衛七,贛州、潮州、碣石、惠州、汀州、漳州、鎮江。衛所官一百六十四員,軍二萬八千七百餘名,寨隘二百五十六處,專防山洞之寇也。正、嘉之間,時作不靖,近稱寧謐,要在處置得宜爾。
大庾嶺,南龍之幹,而水分南海、東海之流者也。梅福為南昌尉,其後隱居於此,故又稱梅嶺。後人亦因而種梅其間。道路險狹,今為張曲江所鑿而開者,江、廣百貨所由地。
吉安夙稱節義之鄉,然至宋而盛,其祠有四忠、一節,祀歐陽文忠修、楊忠襄邦乂、胡忠簡銓、周文忠必大、楊文節萬里,其後有文信國天祥、鄒侍郎洬,又有太學王炎午、布衣劉子俊、彭震龍、劉自昭、張雲,皆信國門客,始終以死報信國者。至本朝靖難,又有周紀善是修、曾御史鳳韶、魏御史冕、王編修艮、顏沛縣伯瑋、王教諭省、鄒大理瑾、彭大理與明八人,良非他處所及。餘台靖難時亦有八忠。
樟樹鎮在非城、清江之間,煙火數萬家,江、廣百貨往來與南北藥材所聚,足稱雄鎮。
武寧有所謂常州亥者,初不知何謂,問之,乃市名。古人日中為市,今吳、越中皆稱市猶古語也。河南謂市曰集,以眾所聚也。嶺南又謂市曰虛,以不常會多虛日也。西蜀又謂市曰痎,如瘧疾間而復作也。江南惡以疾名,止稱亥,又可捧腹。
射蛟浦在湖口縣西南,一名黃牛洑。昔漢武帝欲登南嶽,以道阻江、漢,望祭灊山,浮江泛舟,親射蛟於潯陽江中獲之。此自英雄大略之主,敢作敢為之事,意到即行,無人敢誘之,亦無人能止之者,若後世,即無此等事。
奉新有樟柳神者,假託九天玄女之術,俗名耳報。乃其地有此樹,人取樹刻兒形而傳事之。其初乃章、柳二家子死,共埋於樹下,久之其樹顯靈。兒形以一手掩耳,貫以針,煉以符咒,數以四十九日,耳邊傳言則去其針。其神乃小兒,故不忌淫穢,不諱尊親,不明禮法,隨事隨報,然亦不能及遠,亦不甚知來。其術煉之有用萬家土、萬人路者,土謂燕窠,路謂板橋,取伴其神裹之,驗最速,若用金銀諸物者,則皆冀以誆賺而去,非實也。其神之依人,則任共為盜而亦聽之,故是兒神不明禮法。近見一二縉紳亦有事此神以譚幽吊詭者,最可笑。
江湖社伯到處有祀蕭公、晏公者,其神皆生於江右。蕭公諱伯軒,龐眉、美髯、白皙,生而剛直,善善惡惡,里閭咸質之。沒於宋咸淳間,遂為神,附童子言禍福,鄉人立廟於新淦縣之大洋洲,洪武初曾遣官諭祭。晏公名戍仔,亦臨江府之靖江鎮人也,濃眉、虯髯,麵如黑漆,生而疾惡太甚,元初以人材應選,入為文錦局堂長,因疾歸,登舟遂奄然而逝,鄉人先見其騶從歸,一月訃至,開棺無所有,立廟祀之。亦云本朝封平浪侯。
湖廣在春秋、戰國間稱六千里大楚,跨淮、汝而北之,將及河。本朝分省,亦惟楚為大,其轄至十五郡,如鄖之房、竹山,荊之歸、巴東,與施、永、偏橋、清浪等衛所,動數千里,入省逾月,文移之往復,夷情之緩急,皆所不便。而辰、永督學,屢合屢分,鄖、沅開府,或罷或興,黎平生儒,此考彼試,種種非一。況貴竹、粵西兩省,雜以徭僮夷苗,主以衛所,間以土酋,咸不成省,院司以官至者,人我咸鄙夷之。謂當以辰州、沅州、靖州分屬貴陽,永州、寶慶、郴州分屬粵西,則十三省大小適均,民夷事體俱便。
三湘總之一湘江也,其源始海陽而北入洞庭。其流過永而瀟水入之,是謂瀟湘,過衡而蒸水入之,是謂蒸湘,過常而沅水入之,是謂沅湘。湘江其初最清,百尺而毛發可鑒,比會眾流、下洞庭始濁。湘君湘夫人古今以堯女舜妃當之,唐人用以為怨思之詩,然計舜三十登庸,厘降二女於溈汭,即年二十,而舜以百十歲崩蒼梧,二女亦皆百歲人矣。黃陵啼鵑,湘妃竹淚,至今以為口實,可笑也。
《禹貢》「九江孔殷。」釋之者雲,即洞庭也。沅、漸、元。辰、漵、酉、豐、資、湘九水皆合於此,故名九江。又九江,沅、澬、湘最大,□自南而入荊江,自北而過洞庭□□□名□□。《戰國策》云:「秦與荊戰,大破之,取洞庭五□□□□□□。七月間,岷、峨雪消,江水暴漲,自荊送逆入洞庭,□□為之改色。」
楚有四樓。仲宣樓在當陽城上,倚曲沮,夾清漳。今荊州城上樓,乃五代高季興建望沙樓故址也,宋陳堯諮更今名晴川樓,南對黃鶴,從武昌望之佳。黃鶴以制勝,如蓮瓣垂垂,洲渚掩映,嶽陽以境勝,八百里洞庭,一發君山,眼界奇絕。總之,嶽陽為上,黃鶴次之,晴川、仲宣又次之。
武當謂山阜高大、非玄武不足以當之,今其巨阪造天,危巒逼漢,良然。然自天柱而外,別無奇詭之觀,徒土木之偉麗爾。當文皇造五宮時,用南五省之賦作之,十四年而成,此殆不可以萬萬計者。當時勝國府庫蓄積既多,而五嶺、九邊咸無兵餉歲例之費。今日國家財力何能爾爾。
《志》稱黃鶴樓在府城西南隅黃鶴磯上。世傳仙人子安乘黃鶴過此。又雲費文禕登仙駕黃鶴返憩於此。唐閻伯程作《記》以文禕事為信。或者又引梁任昉記,謂駕黃鶴之賓乃荀環,字叔禕,非文禕也。宋張栻亦辯其非。
洞庭水淺,止是麵闊。括風,驚濤軟浪,帆檣易覆,故人多畏之。湖中有數蛟,有喜食糟粕者,遇舟中攜糟物過,出而奪之,有喜食硃砂者,遇舟中攜硃砂過,出而奪之,奪則濤興浪起,或危舟楫,齎此物者,或重裹以犬羊之鞹。餘以端午過洞庭,風流大作,時兒女或以硃砂塗耳鼻者,舟人亦請棄之,餘笑謂,老蛟乃竊此分文之餘乎?已而風息,類藉口如是。
洞庭水漲,延袤八百里,盜賊竊發,乃於岳州立上江防兵備,轄三哨官兵偵治之。上哨,自岳州府南津港至長沙湘陰縣哨,約三百餘里,南接蒼梧,北達荊、郢,東會漢、沔,為洞庭左臂,哨內小巡把總一,哨官鹿角,磊石、穴子、湘陰哨四,巡簡鹿角、營田各一,信地兵船自府五里至南津港、荊埠港、河公廟、新牆河口、萬石湖、鹿角、啄鉤嘴、磊石、鯽魚夾、青草港、彥公埠、穴子哨、白魚場、營田司大頭寨橫嶺蘆林潭,水退,各船分移於扁山、高沙洲、沉沙港、蘆林潭等地。中哨,自君山後湖至常德傅家圻三百六十餘里,西北通巫峽,西抵辰、沅,東南極瀟、湘,為洞庭右臂,哨內小巡把總一,哨官明山一,巡簡古樓一,信地兵船自君山後湖、蓼荊灣過洞庭大湖,至昌蒲台、昌蒲台內、石門山迤西、白苑磯迤北、傅家圻,自昌蒲外迤東、團台、吉山、古樓、明山,水退,分移布袋口、洞庭夾、白水夾、上下井灘等信地。下哨,長江一帶,自岳州至嘉魚界墩子口,約三百餘里,南吞七澤,北迎湘、郢、東連潯、黃,西接三巴,為洞庭咽喉,哨內小巡百戶一,哨官茅埠、竹林各一,巡簡黃家、瓦子、城陵、白螺、鴨欄、茅鎮、石須共七信地,兵船過江北岸瓦子灣、藤站湖、鹽船氵套、楊圻腦、黃家穴、上茅灣、西遼嘴、西岸流水口、白螺磯、楊林山、白螺山、王家保、新堤口、茅埠鎮、烏林磯、竹林灣、杜家洲、紀家洲,東岸城陵司、團山磯、象骨港、道人磯、青江口、高家墩、石頭口、六溪口、邱公灣、墩子口、嘉魯縣。此萬曆乙酉馮仁軒露備兵岳州時刻圖。
古今譚形勝者,皆云關中為上,荊、襄為次,建康為下。以今形勝,則襄陽似與建康對峙者,建康東、南皆山,西、北皆水;襄陽西、南皆山,東、北皆水。以勢則襄山據險而建山無險,以勝則江水逆來而漢水順去。故論荊、襄則襄不及荊,其規模大而要害攬也。荊州麵施、黔,背襄、漢,西控巴峽,東連鄢、郢,環列重山,襟帶大江,據上遊之雄,介重湖之尾,為四集之地。蜀漢據而失之,驍將既折,重地授人,僻在一偏,不卜而知其王業之難成也。
江陵作相,九列公卿半繄楚人,如呂相國調陽、方司馬逢時、李司空幼滋、曾司空省吾、劉司寇一儒、王少宰篆、謝司徒鵬舉、陳宗伯恩育、汪塚宰宗伊各據要路。其後,吳相繼之,則許相國國、王相國,錫爵、徐宗伯學謨、薑宗伯寶、顧司馬章誌、方司徒宏靜、王司寇世貞、王御史大夫樵、趙少宰用賢、程司徒嗣功、顧馬司養謙。今則豫章漸盛,衷御史大夫貞吉、蔡塚宰國珍、徐司空作、鄧少宰以讚、範宗伯謙、董司空裕。雖其間彈冠引兌、賢不肖人人殊,然偶一宰執起,則公卿相隨而出,亦關此方氣運地脈一時之盛也。
襄陽夙稱多耆舊古跡,餘曾有《吊襄文》。如大堤,古築之以捍漢水者也,後遂為遊樂之地,男女蹋歌,《樂府》有《大堤曲》,曰:「漢水橫襄陽,花開大堤暖。」曰:「大堤諸女兒,花豔驚郎目。」西北二十里隆中山,諸葛孔明隱處,棗陽有南陽城,想所云「躬耕南陽」即此,非宛中之南陽也。城南見山,羊叔子所登而歎,其云:「自有宇宙,便有茲山,由來賢哲登此者多矣。而皆湮沒無聞。」此語千古悲咽。祜沒,襄人感之,為立碑流涕,名峴山墮淚碑。山畔習家池,後漢習鬱依范蠡養魚法穿之,謂其子曰:「必葬我近魚池。」後山簡鎮襄,愛之,輒遊池上,醉而名之曰高陽池,詩稱「倒著白接,酩酊還騎馬」者是。峴山又有杜甫故宅,習池亦有王粲井,甫詩云:「清思漢水上,涼憶峴山巔,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城西十里萬山,乃鄭交甫所見遊女為解佩處,雲此山之曲隈也。山下有萬山潭,晉杜預伐吳勒碑紀功,一置萬山之上,一置茲潭之下,雲他日恐深谷為陵也。唐鮑溶詩云:「襄陽太守沉碑意,身後身前幾年事,漢江千古未為陵,水底魚龍應識字。」府西北為夫人城,昔朱序鎮襄陽,苻堅圍之,序母韓氏謂城西北必壞,領百餘婢增築二十丈,賊果潰西北,眾守新城而退,名夫人城。東南三十里鹿門山,龐德公隱居其上,劉景升所過而歎異之者,其後,居士龐蘊復居之,男女不婚嫁,共學無生,白日坐化,其後,孟浩然復來居之。府治西文選樓,梁昭明太子聚賢士劉孝威、庾肩吾、徐昉、江伯操、孔敬通、惠子帨、徐陵、王囿、孔樂、鮑至等十餘人,號高齋學士,著《文選》於此。郡北樊城隔漢江與襄陽對峙,周仲山甫所封,關羽圍曹仁於樊城北。沔水有斬蛟渚,乃襄陽鄧遐揮劍處,人知斬蛟有澹臺周處而不知有遐。又有楚昭王、莊王、淳于髡、黃憲、劉表等墓,尤阝、酇、舂陵等城,其人又有尹伯奇、卞和、司馬德操、張柬之、杜審言、皮日休諸人。
蘄、黃之間,近日人文飆發泉湧,然士風與古漸遠,好習權奇,以曠遠為高,繩墨為恥,蓋有東晉之風焉。然其一段精光亦自鏟埋不得。毋論士大夫,即女郎多有能詩文者,如周元孚、董夫人輩。又毋論詩文,近且比邱尼輩出,高譚禪理,如所雲澹然、明因、自信等,餘蓋於李卓吾八《觀音問》中崖略見之。李以菩薩身自任,蹤跡太奇,其與耿司寇以學問相傾,不啻剚刃。
蘄竹為器,抽削如絲,纖巧甲於天下。復有蘄艾、蘄龜、蘄蛇。艾則惟荊王府內片地出者佳,然不多得。蛇與龜皆生於他鄉村。蛇則頭有方勝,尾有指甲,兩目如生,自刳腸盤屈而死者,可已大風。龜則背有綠毛可辟雖蠅蟲,置之書篋,數年不死,然多贗者,以小龜塗馬矢放陰溝中,綠毛自生,攜出者不久即落也。竹則以色瑩者可簟,節疏者可笛,帶須者可杖。
赤壁山,《一統志》雲在江夏東南九十里。唐《元和志》亦稱在蒲坼縣西一百二十里,北岸烏林與赤壁相對,即周瑜焚曹操處。圖經乃謂在嘉魚縣西七十里。至宋蘇軾又指黃州赤鼻山為赤壁。蓋劉備居樊口進兵逆操遇於赤壁,則赤壁當在樊口之上,又赤壁初戰,操軍不利,引次江北,則赤壁當在江南,今江、漢間言赤壁者五,漢陽、漢川、黃州、嘉魚、江夏,惟江夏之說合於史。
衡山禹碑,唐劉禹錫、韓昌黎皆有詩,宋朱晦公、張南軒至衡嶽尋訪不獲,其後晦翁作《韓文考異》,遂謂退之詩為傳聞之誤,蓋以耳目所限為斷也。王象之《輿地紀勝》云:「禹刻在岣嶁峰,又傳在衡山雲密峰,昔樵人曾見之,自後無有見者,宋嘉定中,蜀士因樵夫引至其所,以紙拓七十二字,刻於夔門觀中,後俱亡。」近張季文僉憲自長沙得之,雲自宋嘉定中何某摹於嶽麓書院者,斯文顯晦,信有神物護持。其文「承帝曰嗟」至「竄舞永奔」實七十七字雲,二誤也。此見楊用修《錄》中。
九疑山乃南龍大幹行龍之地,其峰有九,參差互映,望而疑之,故名九疑。蓋山有九水,四水陽流,注於南海,五水陰流,注於洞庭。五水者,瀟、湘、舜源水、沲水、砅水等也。九峰謂朱明、石城、石樓、娥皇、女英、舜源、簫韶、桂林、杞林。大舜陵在其中,太史公所謂「舜崩蒼梧之野,葬於零陵之九疑」者是也,今不知其處,惟於簫韶峰下立廟祭之,秦皇、漢武皆以道阻不得過江、漢而望祭焉,宋置陵戶,禁樵採。
宜章登舟即古所稱瀧水,兩崖咸石,頗似巴江,以其形似龍然,故稱瀧。然水小而險,最善壞舟,不數日而達廣之韶,其勢甚速,然僅可用舴艋,力不能載十石,不若蜀舟之大也。韓文公入潮陽由此。
永近粵,鄉村間稍雜以夷獠之俗,男子衣裙曳地,婦女裙褲反至膝止,露骭跣足,不避穢汙,著草履者其上也。首則飾以高髻,耳垂大環,鑄錫成花,滿頭插戴。一路鋪遞皂快、輿夫、馬卒之徒,皆以婦代男為之,致男女混雜戲劇,官不能禁。
長沙卑濕,賈生賦鵩以死,古今一詞。餘過其地,見長沙雖濕,非卑而濕也,蓋猶在洞庭上流,嶽渚、漢陽尚在其下,安言卑也?惟諸郡士皆黑壤,而長沙獨黃土,其性黏密不滲,故濕氣凝聚之深,誼洛陽人,故不宜也。卑濕之地當以閩、廣為最,漳、泉葬者,若全棺入地則為水所宿。番禺,江一日兩潮汐至蒼梧,其地下可知。
辰州在五溪、二酉之間,蓋漢五溪蠻地,亦曰武陵蠻,謂武陵有五溪、雄溪、樠溪、酉溪、潕溪、辰溪,俱在今瀘溪縣轄。馬伏波所征,其稱「上潦下濕,視飛鳶踮踮墜水中,思少遊」語即此。餘行其地,登水邊石洞數處,咸雲伏波避暑洞,當時謠雲「鳥飛不度兮,獸不能臨」。嗟哉!武溪何毒霪也!由辰溪八十里即大酉,雲黃帝藏書處,黔中他洞皆濕,惟大酉獨幹潔,遙望洞口石脊,亦似橋山。小酉在貴竹酉陽。
鄖地介河南、湖廣、陝西、四川四省,山谷厄塞,林箐蒙密,既多曠土,又有草木可採掘而食,自古為逋流之地。國初鄧愈剿除之,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天順中歲,饑民又徙入,不能禁,至成化元年,亂乃生,劉千斤挾石和尚,僭號改元。遣尚書白圭討平之。未幾,餘孽李鬍子又亂,再遣項忠,忠乃招諭捕發,還鄉者百四十萬,編戍者萬人,然後擊殺李鬍子。十二年,流民復集,都御史李賓恐逐之生亂,請因而撫定之,使占籍以實襄、鄧戶口,乃命副都原傑往籍流民,得十一萬三千戶,遣歸者一萬六千餘,願留者籍之,改鄖縣為郡,治以開府,至今乃安。高岱謂:「項忠之蕩定,乃一時之功,原傑之經略,則百世之利。」
黎平府立於湖廣五開衛之中,原為犬牙相制之意,雖其壤接平溪,然夷箐難行。其路復出楚中,既過沅州則皆楚地,復經黔陽、會同、靖州、銅鼓,四五百里方至。過他省而抵巴郡,毋論窵遠,如事體何?又青衿子弟,由楚督學選就試,方入貴試院,舊時,貴院於黎平士子有暗記,如兩都監生例,及乙酉遣京官主考,硃卷無識,遂至一榜中黎平十人,已占貴三之一,貴士遂哄然不欲黎士就貴試。此於夷情、士習、官體、文移均屬未妥。
施州、保靖、永順正當海內山川土宇之中,反為槃瓠種類盤踞。施州東抵巴東五百里,西抵酉陽九百里,南抵安定硐、北抵石柱司各七百里,依稀閩、浙全省地。而永順東、南、西、北咸徑六百里。保靖東西亦五百里,南北半之。其俗男不裹頭,女衣花布,親喪打葬,就日而埋,疾病則擊銅鼓、沙鑼以祀鬼神,居常則漁獵腥膻、刀耕火種為食,不識文字,刻木為契,短裙椎髻,常帶刀弩為威。其人雜夷獠,不可施以漢法,故歷代止羈縻之。本朝籠以衛所、土司,有事調之則從征,逮之則不至。南去為辰州,又南為柳、慶,族皆其種,俗跡近之。秦、漢所稱黔中之地。然辰以南屢經征伐,其人遂分夷、漢。夷者統以土司,漢者治以有司,不若施、永之一概羈縻也。然雖漢人、漢法之處,其城市者衣服言語皆華人,而山谷間亦頗雜以徭俗,不盡純也。
楚中與川中均有采木之役,實非楚、蜀產地,皆產於貴竹深山大壟中耳。貴竹乏有司開采,故其役專委楚、蜀兩省。木非難受而采難,伐非難而出難,木值百金,采之亦費百金,值千金,采之亦費千金。上下山阪,大澗深阬,根株既長,轉動不易,遇阬坎處,必假他木抓搭鷹架,使與山平,然後可出,一木下山,常損數命,直至水濱,方了山中之事。而採取之官,風餐露宿,日夕山中,或至一歲半年。及其水行,大木有神,浮沉遲速,多有影響,非尋常所可測。
天生楠木,似專供殿庭楹棟之用。凡木多囷輪盤屈,枝葉扶疏,非杉、楠不能樹樹皆直,雖美杉亦皆下豐上銳,頂踵殊科,惟楠木十數丈餘既高且直。又其木下不生枝,止到木巔方散於布葉,如撐傘然,根大二丈則頂亦二丈之亞,上下相齊,不甚大小,故生時軀貌雖惡,最中大廈尺度之用,非殿庭真不足以盡其材也。大者既備官家之采,其小者土商用以開板造船,載負至吳中則拆船板,吳中拆取以為他物料。力堅理膩,質輕性爽,不澀斧斤,最宜磨琢,故近日吳中器具皆用之,此名香楠。又一種名鬥柏楠,亦名豆瓣楠,剖削而水磨之,片片花紋,美者如畫,其香特甚,爇之,亦沉速之次。又一種名癭木,遍地皆花,如織錦然,多圓紋,濃淡可挹,香又過之。此皆聚於辰州。或雲,此一楠也,樹高根深,入地丈餘,其老根旋花則為癭木,其入地一節則為豆瓣楠,其在地上者則為香楠。
楚本澤國,最稱多魚,淮、揚、吳、越之地未嘗非水鄉,然未若長沙、武陵之間魚可以澤量者,亦地產異也。大江上下則美鱘、鰉,然此魚雖佳而最醜惡,如身長五尺則鼻亦四尺餘,惟鼻長,故口在鼻下如在腰間,魚蝦遇輒避,苦不得食,每仰遊,開口接而食之。今所造鮓硬骨而適口者,即鼻肉也,而鼻善痛,稍觸之則徹骨不禁,而魚鼻長又善觸,故遊必鼻向上、尾向下,又不敢近岸,畏崖石,取者探其情,極易得之。此種為江魚,可網不可畜。其鬻種於吳、越間者為鰱魯,最易長,然不種子,或雲楚人來鬻者,先以油餅餌之,令不誕也。細者如針,千餘頭共一甌盛之,在彼無不活者,吳、越人接手中即以漸死,若隨接隨入池中,又無不活者。入池當夾草魚養之,草魚食草,鰱則食草魚之矢,鰱食矢而近其尾,則草魚畏癢而遊,草遊,鰱又隨覓之,凡魚游則尾動,定則否,故鰱、草兩相逐而易肥。計然為十洲三島為此故。草魚亦食馬矢,若池邊有馬廄,則不必飼草。
廣東,南越地,秦已為南海郡,後龍川令趙佗格命自王,漢武始征之。其當時,兵以四道入,衛尉路博德為伏波將軍,出桂陽,下彙水。以今觀之,意洭水也。洭在英德縣東南四十里,一名洸水,又名洭浦,源出永州界,過陽山,下三水與湞合。主爵都尉楊仆為樓船將軍,出豫章,下橫浦。橫浦在今南安。此則過大庾嶺,由曲江下湞水入越者也。故歸義、越侯二人為戈船下,厲將軍出零陵,下灕水,抵蒼梧,即今廣右府江。使馳義侯因巴、蜀罪人發夜郎兵,下牂牁江,咸會番禺,即今廣右左江。從蜀盤江過貴竹跌水,此皆灘險不可舟,至田州、泗城方可進舟,先與府江會於蒼梧,東行至三水亦與湞合。其雲咸會番禺者,總之之詞也。
廣中稱嶺外者,五嶺之外也。五嶺釋不同,裴氏《廣州記》云:「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揭陽。」鄧德明《南康記》云:「五嶺者,台嶺之嶠五嶺之第一嶺也,在大庾;騎田之嶠五之第二嶺也,在桂陽;都龐之嶠五嶺之第三嶺也,在九真;萌渚之嶠五嶺之第四嶺也,在臨賀;越城之嶠五嶺之第五嶺也,在始安。」據此,則九真與揭陽稍殊,餘四嶺同。乃《淮南子》又曰: 「始皇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乃使尉屠雎發卒五十萬為五軍,一軍塞鐔城之嶺,一軍守九疑之塞,一軍處番禺之都,一軍守南野之界,一軍結餘幹之水。」鐔城在武陵西,南接鬱林,九疑在零陵,番禺在南海,南野、餘幹在豫章。其說又不同。若雲五嶺地方,當如《廣州》、《南康》二記,蓋其所言,乃南龍大幹橫過空缺處,皆當守寨也。《淮南》云云,豈秦皇所戍者五嶺其名也,而當時調度,又不拘拘於此五處耶?
廣南所產多珍奇之物。如珍則明珠、玳瑁。珠落蚌胎,以圓將為貴,以重一錢為寶;玳瑁龜形,截殼為片,貴白勝黑,斑多者非奇,出近海郡。石則端石、英石。端溪硯貴色紫潤而眼光明,下岩為上,子石為奇;英德石色黑綠,其峰巒窩竇摺紋,扣之有金玉聲,以為窗幾之玩。香則沉速,出黎毋山,以密久近為差。花則茉莉、素馨,此海外香種,不耐寒,具陸賈《南中花木記》。果則蕉、荔、椰、蜜、蕉,綠葉丹實,其木攢絲,食其實而抽其絲為布;荔枝園,五月累累然,色如赤彈,肉如團玉,或雲閩荔甘,廣荔酸;椰子樹似檳榔,葉如鳳尾,實如切肪,琢其皮可為瓢、杓、桮棬;波羅蜜大如鬥,剖之若蜜,其香滿室,此產瓊海者佳。木則有鐵力、花梨、紫檀、烏木,鐵力,力堅質重,千百年不壞;花梨亞之,赤而有紋;紫檀力脆而色光潤,紋理若犀,樹身僅拱把,紫檀無香而白檀香。此三物皆出蒼梧、鬱林山中,粵西人不知用而東人采之。烏木質脆而光理,堪小器具,出瓊海。鳥則有翡翠、孔雀、鸚鵡、鷓鴣、鵕鸃、潮雞、鴆,翡翠以羽為婦人飾;孔雀食蛇,毛膽俱毒,最自愛其尾,臨河照影,目眩投水中;鸚鵡紅嘴綠衣,不減川、陝,有純白者勝之;鷓鴣滿山亂啼,聲聲「行不得哥哥」,行旅聞之,真堪淚下,鵕鸃似山雞,以家雞鬥之則可擒,其羽光彩,漢以飾侍中冠;潮雞似雞而小,頸短,能候潮而鳴;鴆羽些須可殺人,止大腹皮樹入藥,刮去其糞。獸則有潛牛、犦牛、熊,潛牛魚形,生高肇江中,能上岸與牛鬥,角軟則入水濕之,堅則復出;犦牛出海康,項有骨,大如覆鬥,日行三百里;熊有似牛、似人,膽明如鏡,亦有蚺蛇膽,用與熊異,熊治熱毒,蚺治杖毒。魚之奇而大者有鯨、鰐、鋸、䱜、鯨魚吹浪成風雨,頭角可數百斛,頂上一孔大於甕;鱷魚如鯪鯉,四足長數丈,登涯捕人畜食之;䱜魚大盈丈,腹有洞,貯水以養其子,左右兩洞容四子,子朝出暮入宿,出從口,入從臍;鋸魚長二丈,則口長當十之三左右,齒如鐵鋸,生於潮、惠為多。其他紅螺、白蜆、龜腳、馬甲、蠔、鱟等,名品甚多,不可枚計。若夫犀、象、椒、蘇、岐南、火浣、天鵝、片腦之類,雖聚於廣,皆西洋諸國番舶度海外而來者也。
俗好以蔞葉嚼檳榔,蓋無地無時,亦無尊長,亦無賓客,亦無官府,在前皆任意食之,有問,則口含而對,不吐不咽,竟不知其解也。或以炎瘴之鄉,無此則飲食不化,然餘攜病軀入粵、入滇,前後四載,口未能食錙銖,亦生還亡恙也。大都瘴鄉惟戒食肉、絕房幃,即不食檳榔無害,渠土人食者,慣耳。滇人所食檳榔又與廣異,廣似雞心、如果肉,滇如羌核、似果殼,滇止染灰,亦不夾蔞葉。蔞一名蒟苗,即蜀人所造蒟醬者也。蔓生,葉大而厚,實似桑椹,其苗為扶留藤,人食之,唇如抹朱。楊萬里云:「人人藤葉嚼檳榔,戶戶茅簷覆土床。」
廣中地土低薄,炎熱上蒸,此乃陽氣盡泄,故瓜茄咸經冬不凋,留之閱歲,從原幹又開花結子,不必再種也。結之三四歲,氣盡方枯,又得氣早,餘以五月過端州,其地食茄已可兩月矣。
南中多榕樹,樹最大者長可十丈,蔭數畝,根出地上亦丈餘,臬司分道中一樹,根下空洞處可列三棹,同僚嘗醵飲其中。餘參藩廣右,嘗過榕樹門下,樹附地而生,刳其根空處為城門也。
香山嶴乃諸番旅泊之處,海岸去邑二百里,陸行而至,爪哇、渤泥、暹羅、真臘、三佛齊諸國俱有之。其初止舟居,以貨久不脫,稍有一二登陸而拓架者,諸番遂漸效之,今則高居大廈,不減城市,聚落萬頭,雖其貿易無他心,然設有草澤之雄,睥睨其間,非我族類,未必非海上百年之隱憂也。番舶渡海,其制極大,大者橫五丈,高稱之,長二十餘丈,內為三層,極下鎮以石,次居貨,次居人,上以備敵、占風。每一舶至,報海道,檄府倅驗之,先截其桅與柁,而後入嶴,若入番江,則舟尾可擱城垛上,而舟中人俯視城中。又番舶有一等人名昆侖奴者,俗稱黑鬼,滿身如漆,止餘兩眼白耳,其人止認其所衣食之主人,即主人之親友皆不認也。其生死惟主人所命,主人或令自刎其首,彼即刎,不思當刎與不當刎也。其性帶刀好殺,主人出,令其守門,即水火至死不去,他人稍動其扃釒矞則殺之,毋論盜也。又能善沒,以繩係腰入水取物。買之一頭值五六十金。
潮州在唐時風氣未開,去長安八千里,故韓文公以為瘴癘之地。今之潮非昔矣,閭閻殷富,士女繁華,裘馬管弦,不減上國。然開雲驅鱷潮陽之名猶在,故今猶得藉此以處遷客。蓋今起萬曆丙戌,十載內無邑無之,如孫比部如法尉潮陽,楊給諫文煥尉海陽,陳祠部泰來尉饒平,林都諫材尉程鄉,高大行攀龍尉揭陽,周尚寶宏禴尉澄海,劉都諫宏寶尉惠來,沈文選昌期尉大埔,周御史元暐尉平遠,皆同時遷客也。止普寧一邑無人耳。潮,國初止領縣四,海陽、潮陽、揭陽、程鄉,今增設澄海、饒平、平遠、大埔、惠來、普寧六邑,此他郡所無。
潮州為閩、越地,自秦始皇屬南海郡遂隸廣至今,以形勝風俗所宜則隸閩者為是。南幹自九疑來過大庾嶺至龍南、安遠,其夾汀與贛、夾建寧與建昌界,度分草而趨草坪者,正幹也。至龍南不過安遠即南行,接長樂、興寧趨海豐入海者,分南行一支也。其南支似隔閩於東、廣於西,故惠州諸邑皆立於南支萬山之中,其水西流入廣城以出,則惠真廣郡也。潮在南支之外,又水自入海,不流廣,且既在廣界山之外而與汀、漳平壤相接,又無山川之限,其俗之繁華既與漳同,而其語言又與漳、泉二郡通,蓋惠作廣音而潮作閩音,故曰潮隸閩為是。
羅浮山在惠州博羅縣西北三十里,昔傳有山自海上浮來,與羅山合而為一,故稱羅浮。《道書》十大洞天之一也。《志》稱山高三千六百丈,周三百餘里,蟠三十二峰,巒岫既秀,洞壑復幽。峰曰飛雲、曰玉鵝、曰麻姑,洞曰石臼、曰水簾、曰朱明、曰黃龍、曰朱陵、曰黃猿、曰蝴蝶,其選也。大小二石樓,登之可望滄海。樓前一石門,方廣可容幾席。二山相接處有石磴,狀如橋梁,名曰鐵橋,橋端兩石柱。人跡罕到。
端溪在肇慶江南,與羚羊峽對峙,山峻壁立,下際潮水,而以上、中、下岩分優劣。故《硯譜》曰:「石以下岩為上,中岩、上岩、龍岩、半岩次之,蚌阬下。」《志》云:「岩石為上,西坑次之,後磨為下。」今有新舊阬之分,舊阬石色青黑,溫潤如玉,上生石眼,有青綠五六暈,而中心微黃,黃中有黑睛一,形似鴝鵒之眼,故以名。眼多者數十,如星鬥排連,或有白點如粟,貯水方見,隱隱扣之與墨磨俱無聲,為下岩之石,今則絕無有。上岩、中岩之石,紫者亦如豬肝,總有一眼,暈小形大,扣之、磨之俱有聲,即今之端石是也。眼分三種,活眼者暈多光瑩,淚眼者光昏滯而暈朦朧,死眼者雖具眼形,內外俱焦黃無暈。歐譜唐公曰:「眼乃石之精,如木之節,不知者以為病。然古有貢硯於眼者,似又不貴眼也。」又《硯錄》云:「眼生於墨池外曰高眼,生於池曰低眼,高為貴,不知此特匠手之巧耳。又有上焉者,名子石,生大石中。」《唐錄》云:「山有自然員石,剖其璞焉謂之子石,此最發墨,難得,歐、蘇極重之。」蚌阬石亦深紫,眼黃白微青,不正,無瞳而翳,堅潤不發墨,與半岩石相類。
南中造屋,兩山牆常高起梁棟上五尺餘,如城垛然,其內近牆處不蓋瓦,惟以磚甃成路,亦如梯狀,餘問其故,雲近海多盜,此夜登之以瞭望守禦也。
雷州以雷名,或曰以在雷水之陽。雷水在擎雷山下,源出海康縣銅鼓村,南流七十里,東入於海,其初因雷震而得源者也。或又以為地瀕南海,雷聲近在簷宇之間。又讀《雷公廟記》,則云:「陳太建初,州民陳氏者因獵獲一卵如囊,攜歸家,忽霹靂震之而生一子,有文在手曰『雷俗』,為雷種後,名文玉,為本州刺史,有善政,沒而以靈顯,鄉人廟祀之。」後觀《國史補》又云:「雷州春夏多雷,秋日則伏地中,其狀如彘,人取而食之。」夫雷霆天之威也,雷可食乎?以此為雷,是妄之妄也。想炎海陽氣所伏藏,變為蠕動之物,此造化所不可曉者爾。
廉州中國窮處,其俗有四民:一曰客戶,居城郭,解漢音,業商賈;二曰東人,雜處鄉村,解閩語,業耕種;三曰俚人,深居遠村,不解漢語,惟耕墾為活;四曰蛋戶,舟居穴處,僅同水族,亦解漢音,以采海為生。郡少耕稼,所資珠璣,以亥日聚市,黎、蛋壯稚以荷葉包飯而往,謂之「趁墟」。
珠池在合浦東南百裏海中,有平江、青嬰等三數池,皆大蚌所生也。海水雖茫茫無際,而魚蝦蛤蚌,其產各有所宜,抑水土使然,故珍珠舍合浦不生他處,其生猶兔之育,惟視中秋之月,月明則下種多,昏暗則少,海中每遇萬里無雲、老蚌曬珠之夕,海天半壁閃如赬霞,咸珠光所照也。舊時蛋人採珠之法,每以長繩係腰,攜竹籃入水,拾蚌置籃內則振繩,令舟人汲上之,不幸遇惡魚,一線之血浮水上,則已葬魚腹矣。蚌極老大者,張兩翅亦能接人而壞之,後多用網以取,則利多害少。珠池之盜,鳴鑼擊鼓、數百十人荷戈以逞,有司不敢近,然彼以劫掠無賴為生,白手挈蛋人而竊之,多少所不論,皆其利也。若官司開采則得不償失,萬金之珠,非萬金之費無以致之。世宗朝嘗試采之,當時藩司所用與內庫所入,其數具存,可鏡矣。盜珠者雖名曰禁,實陰與之,與封礦同。不則,此輩行掠海上無寧居,然亦非有司之法所能扞也。
瓊州,南海中一大島,中峙高山,周圍乃平壤。南夷之性,多險阻而不樂平曠,故黎人據險先居之,在平壤者,乃能通中國聲教,則後至而附聚焉者也。黎人其先無世代,一日雷攝一蛇卵墮山中,生一女,歲久,有交趾蠻過海采香者,因與為婚,生子孫,此黎人之祖,故山名黎母山。以有五峰,亦名五指山。山極高大,屹立瓊、崖、儋、萬之間,為四州之望。每晝,雲霧收斂則五峰聳翠插天,昏時蔽不見。舊傳婺女星曾降此山,亦名黎婺山。諸黎環居,其去省地遠不供賦役者號生黎,耕作省地者號熟黎。黎人之外始是州縣,四州各占島之一隅,北風揚帆,徐聞一日而渡。
瓊地本東西長南北縮,《志》稱「東至海岸五百里,西至海岸四百里,不及千里而遙,其至海南崖州乃雲一千四百里者,中隔黎山,由弓背上行也,周圍二千餘里。」沉速諸香皆出其內。沉乃千年枯木、土蜂穴之,釀蜜其中,不知年代,浸透木身,故重者見水而沉,不甚沉者,未遍也。今爇之皆蜜,密盡而煙銷,浸而未透者,速也,得氣而未浸者,牙也。
蘇子瞻謫海外,其自稱為醉人所推罵,自喜不為人認識。雖未必盡然,然其言自是胸中灑落,虛舟飄瓦,不為膻行忤物之致。其《量移謝表》云:「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饑寒並日,臣亦自厭其餘生。」讀之令人悚然。
銅柱在欽州分茅嶺之下,漢馬伏波立以界欽州、安南者。或曰柱乃在安南境中,援當時誓云:「銅柱折,交人滅。」今交人過其下,每以石培之,遂成邱陵,懼其折也。又有古銅鼓,蠻人重之,今廉、欽村落土中嘗有掘得者,亦去伏波所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