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卷二十
昌黎先生集 作者:韓愈 唐 |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誌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嚐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耶?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有地數百里,趨走之吏,自長史、司馬已下數十人。[1]其祿足以仁其三族及其朋友故舊。樂乎心,則一境之人喜;不樂乎心,則一境之人懼。丈夫官至刺史,亦榮矣。[2]
雖然,幽遠之小民,其足跡未嘗至城邑,茍有不得其所,[3]能自直於鄉里之吏者鮮矣,況能自辨於縣吏乎?能自辨於縣吏者鮮矣,況能自辨於刺史之庭乎?由是刺史有所不聞,小民有所不宣。賦有常而民產無恆,水旱癘疫之不期,民之豐約懸於州。[4]縣令不以言,連帥不以信,民就窮而斂愈急,吾見刺史之難為也。[5]
崔君為復州,其連帥則於公。崔君之仁足以蘇復人,[6]於公之賢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榮,而無其難為者,將在於此乎?
愈嘗辱於公之知,而舊游於崔君,慶復人之將蒙其休澤也,於是乎言。
天下之以明二經舉於禮部者,歲至三千人。始自縣考試,定其可舉者,然後升於州若府。其不能中科者,不與是數焉。州若府總其屬之所升,又考試之如縣,加察詳焉,定其可舉者,然後貢於天子,而升之有司。其不能中科者,不與是數焉,謂之鄉貢。有司者總州府之所升而考試之,加察詳焉,第其可進者,以名上於天子而藏之,屬之吏部,歲不及二百人,謂之出身。能在是選者,厥惟艱哉!二經章句,僅數十萬言,其傳注在外,皆誦之,又約知其大說,繇是舉者,或遠至十餘年,然後與乎三千之數,而升於禮部矣,又或遠至十餘年,然後與乎二百之數,而進於吏部矣,班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者,皆不在是限,有終身不得與者焉。張童子生九年,自州縣達禮部,一舉而進立於二百之列。又二年,益通二經。有司復上其事,繇是拜衛兵曹之命。人皆謂童子耳目明達,神氣以靈,餘亦偉童子之獨出於等夷也。童子請於其官之長,隨父而寧母。歲八月,自京師道陝,南至虢,東及洛師,北過大河之陽,九月始來及鄭。自朝之聞人,以及五都之伯長群吏,皆厚其餼賂,或作歌詩以嘉童子,童子亦榮矣。雖然,愈當進童子於道,使人謂童子求益者,非欲速成者。夫少之與長也異觀:少之時,人惟童子之異,及其長也,將責成人之禮焉。成人之禮,非盡於童子所能而已也,然則童子宜暫息乎其已學者,而勤乎其未學者可也。
愈與童子俱陸公之門人也,慕回、路二子之相請贈與處也,故有以贈童子。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問其名則是,校其行則非,可以與之遊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問其名則非,校其行而是,可以與之遊乎?揚子雲稱:「在門牆則揮之,在夷狄則進之。」吾取以為法焉。
浮屠師文暢喜文章,其周遊天下,凡有行必請於搢紳先生,以求詠歌其所誌。貞元十九年春,將行東南,柳君宗元為之請。解其裝,得所得敘詩累百餘篇,非至篤好,其何能致多如是耶?惜其無以聖人之道告之者,而徒舉浮屠之說贈焉。夫文暢,浮屠也。如欲聞浮屠之說,當自就其師而問之,何故謁吾徒而來請也?彼見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為之盛,其心有慕焉,拘其法而未能入,故樂聞其說而請之。如吾徒者,宜當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而語之,不當又為浮屠之說而瀆告之也。
民之初生,固若夷狄禽獸然。聖人者立,然後知宮居而粒食,親親而尊尊,生者養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樂刑政。施之於天下,萬物得其宜;措之於其躬,體安而氣平。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文武以是傳之周公、孔子,書之於冊,中國之人世守之。今浮屠者,孰為而孰傳之耶?夫鳥俛而啄,仰而四顧;夫獸深居而簡出:懼物之為己害也,猶且不脫焉。弱之肉,強之食,今我與文暢安居而暇食,優遊以生死,與禽獸異者,寧可不知其所自耶?
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為者,惑也;悅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實者,不信也。余既重柳請,又嘉浮屠能喜文辭,於是乎言。
愈在京師時,嘗聞當今藩翰之賓客,惟宣州為多賢。與之游者二人:隴西李博、清河崔羣。羣與博之為人,吾知之:道不行於主人,與之處者非其類,雖有享之以季氏之富,不一日留也。以羣、博論之,凡在宣州之幕下者,雖不盡與之游,皆可信而得其為人矣。愈未嘗至宣州,而樂頌其主人之賢者,以其取人信之也。今中丞之在朝,愈日侍言於門下,其來而鎮茲土也,有問湖南之賓客者,愈曰:知其客可以信其主者,宣州也;知其主可以信其客者,湖南也。去年冬,奉詔為邑於陽山,然後得謁湖南之賓客於幕下,於是知前之信之也不失矣。及儀之之來也,聞其言而見其行,則向之所謂羣與博者,吾何先後焉?儀之智足以造謀、材足以立事、忠足以勤上、惠足以存下,而又侈之以《詩》《書》六藝之學,先聖賢之德音,以成其文、以輔其質,宜乎從事於是府,而流聲實於天朝也。夫樂道人之善以勤其歸者,乃吾之心也;謂我為邑長於斯,而媚夫人云者,不知言者也。工乎詩者,歌以繫之。
何與韓同姓為近;堅以進士舉,於吾為同業;其在太學也,吾為博士,堅為生,生、博士為同道;其識堅也十年,為故人。同姓而近也,同業也,同道也,故人也,於其不得願而歸,其可以無言耶?堅,道州人,道之守陽公,賢也;道於湖南為屬州,湖南楊公,又賢也;堅為民,堅又賢也。湖南得道為屬,道得堅為民,堅歸倡其州之父老子弟服陽公之令,道亦倡其縣與其比州服楊公之令。吾聞鳥有鳳者,恆出於有道之國。當漢時,黃霸為潁川,是鳥實集而鳴焉。若史可信,堅歸,吾將賀其見鳳而聞其鳴也已。
五嶽於中州,衡山最遠。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獨衡為宗。最遠而獨為宗,其神必靈。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其最高而橫絕南北者嶺。郴之為州,在嶺之上,測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氣,於是焉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蟺扶輿磅礴而鬱積。衡山之神既靈,而郴之為州,又當中州清淑之氣,蜿蟺扶輿磅礴而鬱積,其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白金、水銀、丹砂、石英、鍾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尋之名材,不能獨當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而吾又未見也。其無乃迷惑溺沒於佛老之學而不出耶?廖師郴民,而學於衡山,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遊,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耶?廖師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與遊。訪之而不吾告,何也?於其別,申以問之。
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
蓋子夏之學,其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荀卿之書,語聖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業不傳,惟《太史公書· 弟子傳》有姓名字,曰:「馯臂子弓。」子弓受《易》於商瞿。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
太原王塤示予所為文,好舉孟子之所道者。與之言,信悅孟子,而屢讚其文辭。夫沿河而下,苟不止,雖有遲疾,必至於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於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聖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於海也。故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塤之所由,既幾於知道,如又得其船與楫,知沿而不止,嗚呼,其可量也哉!
今年秋,見孟氏子琯於郴,年甚少,禮甚度,手其文一編甚巨。退披其編以讀之,盡其書無有不能,吾固心存而目識之矣。其十月,吾道於衡潭以之荊,累累見孟氏子焉,其所與偕,盡善人長者,吾益以奇之。今將去是而隨舉於京師,雖不有請,猶將強而授之,以就其誌,況其請之煩耶?京師之進士以千數,其人靡所不有,吾常折肱焉,其要在詳擇而固交之。善雖不吾與,吾將強而附;不善雖不吾惡,吾將強而拒:苟如是,其於高爵猶階而升堂,又況其細者耶?
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誇多而鬥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麵,吾將信其富於文學也。潁川陳彤,始吾見之楊湖南門下,頎然其長,薰然其和。吾目其貌,耳其言,因以得其為人;及其久也,果若不可及。夫湖南之於人,不輕以事接;爭名者之於藝,不可以虛屈。吾見湖南之禮有加,而同進之士交譽也,又以信吾信之不失也。如是而又問焉以質其學,策焉以考其文,則何信之有?故吾不征於陳,而陳亦不出於我,此豈非古人所謂「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者類耶?凡吾從事於斯也久,未見舉進士有如陳生而不如誌者。於其行,姑以是贈之。
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
蓋子夏之學,其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荀卿之書,語聖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業不傳,惟《太史公書· 弟子傳》有姓名字,曰:「馯臂子弓。」子弓受《易》於商瞿。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
太原王塤示予所為文,好舉孟子之所道者。與之言,信悅孟子,而屢讚其文辭。夫沿河而下,苟不止,雖有遲疾,必至於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於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聖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於海也。故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塤之所由,既幾於知道,如又得其船與楫,知沿而不止,嗚呼,其可量也哉!
從事有示愈以《荊潭唱和詩》者,愈既受以卒業,因仰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讙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恆發於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今僕射裴公開鎮蠻荊,統郡惟九;常侍楊公領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並勤,爵祿之報兩崇。乃能存志乎詩書,寓辭乎詠歌,往復循環,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鏤文字,與韋布里閭憔悴專一之士較其毫釐分寸,鏗鏘發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謂材全而能巨者也。兩府之從事與部屬之吏,屬而和之,苟在編者,咸可觀也,宜乎施之樂章,紀諸冊書。從事曰:「子之言是也。」告於公,書以為《荊潭唱和詩序》。
元年,今相國李公為吏部員外郎,愈嘗與偕朝,道語幽州司徒公之賢,曰:「某前年被詔告禮幽州,入其地,迓勞之使里至,每進益恭。及郊,司徒公紅帓首、鞾袴、握刀,左右雜佩,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某禮辭曰:『公,天子之宰,禮不可如是。』及府,又以其服即事。某又曰:『公,三公,不可以將服承命。』卒不得辭。上堂即客階,座必東向。」愈曰:「國家失太平,於今六十年矣。夫十日十二子相配,數窮六十,其將復平,平必自幽州始,亂之所出也。今天子大聖,司徒公勤於禮,庶幾帥先河南北之將,來覲奉職,如開元時乎!」李公曰:「然。」今李公既朝夕左右,必數數焉為上言,元年之言殆合矣。端公歲時來壽其親東都,東都之大夫士,莫不拜於門。其為人佐甚忠,意欲司徒公功名流千萬歲。請以愈言為使歸之獻。
註釋
編輯- ↑ 長史、司馬,刺史之佐,唐制,每州刺史而下,長史一人,司馬一人。
- ↑ 丈上或有大字。
- ↑ 或無「茍有」二字,或無有字。
- ↑ 句。
- ↑ 州,或作前;縣下或有復出縣字,皆非是。
- ↑ 「崔君之仁」上,或有「愈以為」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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