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文鈔/卷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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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書
編輯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節目十餘事來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終,皆晨入夜歸,非有疾病事故,輒不許出。當時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發狂疾,上無以承事於公,忘其將所以報德者;下無以自立,喪失其所以爲心。夫如是,則安得而不言?
凡執事之擇於愈者,非爲其能晨入夜歸也,必將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雖不晨入而夜歸,其所取者猶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仕之,度才而處之,其所不能,不強使爲,是故爲下者不獲罪於上,爲上者不得怨於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諸侯無大相過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時,與孟子之時又加遠矣,皆好其聞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聞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義者也。未有好利而愛其君者,未有好義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執事可以聞此言,惟愈於執事也可以此言進。愈蒙幸於執事,其所從舊矣。若寬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爲名,寅而入,盡辰而退;申而入,終酉而退,率以爲常,亦不廢事。天下之人聞執事之於愈如是也,必皆曰:執事之好士也如此,執事之待士以禮如此,執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執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執事之厚於故舊如此。又將曰:韓愈之識其所依歸也如此,韓愈之不諂屈於富貴之人如此,韓愈之賢能使其主待之以禮如此,則死於執事之門無悔也。若使隨行而入,逐隊而趨,言不敢盡其誠,道有所屈於己;天下之人聞執事之於愈如此,皆曰:執事之用韓愈,哀其窮,收之而已耳;韓愈之事執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雖日受千金之賜,一歳九遷其官,感恩則有之矣,將以稱於天下曰知己知己則未也。
伏惟哀其所不足,矜其愚,不録其罪,察其辭而垂仁采納焉。愈恐懼再拜。
愈再拜:以擊球事諫執事者多矣,諫者不休,執事不止,此非為其樂不可舍、其諫不足聽故哉?諫不足聽者,辭不足感心也;樂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墮之憂,有激射之虞,小者傷面目,大者殘形軀。執事聞之,若不聞者,其意必曰:進若習熟,則無危墮之憂;避能便捷,則免激射之虞;小何傷於面目,大何累於形軀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牽引相比也,特以擊球之間之事明之耳。馬之與人,情性殊異,至於筋骸之相束,血氣之相持,安佚則適,勞頓則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驟折中,少必無疾,老必後衰。及以之馳球於場,蕩搖其心腑,振撓其骨筋,氣不及出入,走不及迴旋;遠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無全馬矣。然則球之害於人也決矣!凡五髒之係絡甚微,立坐必懸垂於胸臆之間,而以之顛頓馳騁,嗚呼,其危哉!《春秋傳》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義,則必有禍。」雖豈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廣慮之,深思之,亦養壽命之一端也。愈恐懼再拜。
十二月九日,將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參軍韓愈,謹上書侍郎閤下:愈少鄙鈍,於時事都不通曉,家貧不足以自活,應舉覓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動遭讒謗,進寸退尺,卒無所成。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於經傳、史記、百家之說,沈潛乎訓義,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嶽,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雨,奇辭奧旨,靡不通達。惟是鄙鈍不通曉於時事,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憐悼,悔其初心,發禿齒落,不見知己。夫牛角之歌,辭鄙而義拙;堂下之言,不書於傳記。齊桓舉以相國,叔向攜手以上,然則非言之難為,聽而識之者難遇也!伏以閣下內仁而外義,行高而德巨,尚賢而與能,哀窮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內職,為朝廷大臣,當天子新即位,汲汲於理化之日,出言舉事,宜必施設。既有聽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寧戚之歌,鬷明之言,不發於左右,則後而失其時矣。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瑰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於口而聽於耳也。如賜覽觀,亦有可采,幹黷嚴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伏蒙示《文武順聖樂辭》、《天保樂詩》、《讀蔡琰胡笳辭詩》、《移族從》並《與京兆書》。自幕府至鄧之北境,凡五百餘里;自庚子至甲辰,凡五日。手披目視,口詠其言,心惟其義,且恐且懼,忽若有亡,不知鞍馬之勤,道途之遠也!
夫澗谷之水,深不過咫尺;丘垤之山,高不能逾尋丈;人則狎而玩之。及至臨泰山之懸崖,窺巨海之驚瀾,莫不戰掉悼栗,眩惑而自失。所觀變於前,所守易於內,亦其理宜也。閣下負超卓之奇材,蓄雄剛之俊德,渾然天成,無有畔岸,而又貴窮乎公相,威動乎區極。天子之毗,諸侯之師,故其文章言語,與事相侔,憚赫若雷霆,浩汗若河漢,正聲諧《韶》,勁氣沮金石,豐而不餘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孔子之言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且有言也。揚子云曰:「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信乎其能灝灝而且噩噩也。
昔者齊君行而失道,管子請釋老馬而隨之。樊遲請學稼,孔子使問之老農。夫馬之智,不賢於夷吾;農之能,不聖於尼父。然且云爾者,聖賢之能多,農馬之知專故也。
今愈雖愚且賤,其從事於文,實專且久;則其讚王公之能,而稱大君子之美,不為僭越也。伏惟詳察。愈恐懼再拜。
正月二十七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伏光範門下,再拜獻書相公閣下。
《詩》之序曰:「菁菁者莪,樂育材也。君子能長育人材,則天下喜樂之矣。」其詩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說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長育人材,若大陵之長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見君子,樂且有儀」云者,天下美之之辭也。其三章曰:「既見君子,錫我百朋。」說者曰:「百朋」,多之之辭也,言君子既長育人材,又當爵命之,賜之厚祿,以寵貴之云爾。其卒章曰:「汎汎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說者曰:載,載也。沉浮者,物也。言君子之於人才,無所不取,若舟之於物,浮沉皆載之云爾。「既見君子,我心則休」云者,言若此,則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於人也,既長育之,又當爵命寵貴之,而於其才無所遺焉。孟子曰:君子有三樂,王天下不與存焉。其一曰:「樂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聖人賢士之所極言至論,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則孰能長育天下之人材,將非吾君與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材,將非吾君與吾相乎?幸今天下無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職,錢穀甲兵之問,不至於廟堂。論道經邦之暇,舍此宜無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於農工商賈之版,其業則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雞鳴而起,孜孜焉亦不為利。其所讀皆聖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於其心。其所著皆約六經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居窮守約,亦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以求知於天下,亦不悖於教化,妖淫諛佞譸張之說,無所出於其中。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畝之宮其可懷。遑遑乎四海無所歸,恤恤乎饑不得食,寒不得衣,濱於死而益固,得其所者爭笑之,忽將棄其舊而新是圖,求老農老圃而為師。悼本志之變化,中夜涕泗交頤。雖不足當詩人孟子之謂,抑長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
抑又聞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獲其所,若己推而內之溝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學聖人之道以修其身,積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毀之,是亦不獲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於自棄,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寧往告焉,若不得志,則命也。其亦行矣!
《洪範》曰:「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於極,不罹於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是皆與善之辭也。抑又聞古之人有自進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之謂也。抑又聞上之設官制祿,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貴其身也,蓋將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誠,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沒於利而榮於名也,蓋將推己之所餘,以濟其不足者耳。然則上之於求人,下之於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為心,則上之道不必難其下,下之道不必難其上。可舉而舉焉,不必讓其自舉也;可進而進焉,不必廉於自進也。
抑又聞上之化下,得其道,則勸賞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從焉,因人之所欲為而遂推之之謂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進者幾希矣,主上感傷山林之士有逸遺者,屢詔內外之臣,旁求於四海,而其至者蓋闕焉。豈其無人乎哉?亦見國家不以非常之道禮之,而不來耳。彼之處隱就閑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樂,其體之所安,豈有異於人乎哉?今所以惡衣食,窮體膚,麋鹿之與處,猨狖之與居,固自以其身不能與時從順俯仰,故甘心自絕而不悔焉。而方聞國家之仕進者。必舉於州縣,然後升於禮部、吏部,試之以繡繪雕琢之文,考之以聲勢之逆順,章句之短長,中其程式者,然後得從下士之列。雖有化俗之方,安邊之策,不繇是而稍進,萬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響昧昧,惟恐聞於人也。今若聞有以書進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薦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書於四方。枯槁沉溺魁閎寬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動其心,峨峨焉纓其冠,於於焉而來矣。此所謂勸賞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從焉者也,因人之所欲為而遂推之之謂也。
伏惟覽《詩》、《書》、《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錫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進自舉之罪,思設官制祿之故,以誘致山林逸遺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歸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嘗所著文,輒采其可者若干首,錄在異卷,冀辱賜觀焉。干黷尊嚴,伏地待罪。愈再拜。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1]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2]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茍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發,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3]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4]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5]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6]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7]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8]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9]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
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10]或舉於管庫。[11]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於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12]愈再拜。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捉其髮。[13]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14]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15]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16]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捉發為勤而止哉?維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17]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豈盡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18]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捉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19]書再上,而誌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20]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21]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22]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23]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24]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25]愈再拜。
- ↑ 或無逃字。
- ↑ 仁或作人,而之下有救字;或作人,而下無之字。今按:此若作人之救,則正與下句全字為對,而下文再疊其語,亦以二字相對,但覺其語差凡,故今且從方本。
- ↑ 愚上或有其字,而愚下有也字。也又或作甚,或有其字,而無也、甚二字。
- ↑ 或作歟。
- ↑ 不下或有之字。
- ↑ 下或有曰字。
- ↑ 材或作才。能不或作不能,而無足字。相上或無賢字。
- ↑ 或無之字,又無也字,或並無「之耳非也」四字;「之為耳」三字或作「為之耳」,皆非是。
- ↑ 或無使及二字,非是。間或作聞,或作問。
- ↑ 《禮記·雜記》曰:「管仲遇盜,取二人焉,上以為公臣,曰:『其所與遊辟也,可人也。』」
- ↑ 《禮記·檀弓》曰:「趙文子所舉於晉國,管庫之士,七十有餘家。」
- ↑ 憐下或有察字。
- ↑ 事見《史記》。輔相下或有也字。其急或無其字。捉或作握。
- ↑ 奸下或有人字,無欺字,非是。
- ↑ 之在,或無之字。
- ↑ 托周公,疑此周公字當是國字。意下或有以字。
- ↑ 或無佞欺字。
- ↑ 至比,或作如比。
- ↑ 余日,或作日余。
- ↑ 或無此六字。
- ↑ 之魯、之齊之下,或並有於字。「則去之宋」,或無則字。
- ↑ 道下一有也字。
- ↑ 數音朔。
- ↑ 不得上或有恐字。
- ↑ 威尊或作尊威。無已或作無文,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