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書亭集/卷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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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靖南王墓表
編輯開國輔運推誠宣力武臣靖南王既薨三十年,天子命反葬遼東。於是王孫多羅額駙太子太保鎮平將軍昭忠,自福州護遺骸以北,葬有日矣。和碩額駙太子太保聚忠請為文表其墓。按王自登州航海,攜軍民械器歸太宗文皇帝,功在草昧,多不勝書,具載《實錄》。今以聚忠所能記憶者,述其大略,表墓道焉。
王諱仲明,字雲台,先世山東人,徙蓋州衛。生而面深黑,手掌潔白如玉,軀體偉長。倜儻有大誌,疏於財,多智謀。以登州參將來降,太宗嘉悅,給總兵官敕印。崇德元年四月,冊封懷順王,從攻旅順口。克之,止勿屠戮。從攻朝鮮,擊破援師,拔其城。朝鮮平,還治戰艦,從攻皮島,取之。是歲大饑,斗秫白金一兩。王轉粟以賑,全活島民無算。從攻松山、杏山、塔山中後所前屯衛,王令將士屯田,次第克之。順治元年,世祖章皇帝治師討賊,入山海關。方是時賊鋒甚銳,聚黨十萬,迎戰關門。王率所部兵奮擊,大破之。乘勝追逐,至慶都縣,又破之。賊軍委金帛於路,以緩追者。王號令夙嚴,將士無利心,追奔益疾,躡至潼關,復大破之。李自成走死,旋徇河南諸府,悉下。遂渡淮,拔揚州,下江南,所至功居最。四年,進兵湖南,抵武岡,擒梟將劉肇基,收湖南。六年五月,世祖以金冊金印封為靖南王,俾定廣東,統軍作鎮南海。王盡散其貲給軍士,運以車牛,軍士咸樂附。是年師次吉安府,王薨於軍。世祖念王開國勳,旋冊王長子繼茂,襲封靖南王。
王性純孝,友愛二弟,宗黨貧不能婚葬,輒傾囊以助。人有小德,雖一飯,未嘗忘報。軍所至,以招徠為先務。圍城破,軍令當屠,必力爭於親王之統軍者。松山之戰,明總兵官王廷臣死焉。王與有舊,贖其屍,焚而瘞之。或以訐王,太宗嘉王之義,勿罪也。
自王薨後,子忠敏王函王骨,載之行間,始厝於廣州,繼移厝福州。蠻煙瘴雨之交,烽燧矢石相向,而遺骸得以無墜,不可謂非厚幸。惟天子仁聖,始終念王之功。王之精爽,亦有以答之。存著其號,亡顯其名,卒歸葬於鄉井釣遊羽獵之場,弓冶之地。距太宗寢園密邇,魂氣徜徉,在帝左右,王之靈庶無憾於泉下矣。
王生於某年月日,其葬於蓋州馬蘭峪也,在某年月日,厥配贈太妃郭氏李氏祔焉。竊嘗覽觀載記,曩代功臣封爵之典,遠及苗裔,盟以白馬,信以丹書。俄而獲罪,至酎金小過,奪其侯封。每致慨報功之薄,若王則紹封奕世。其次尚主,為近臣,或專閫於外。迨王孫精忠逆命,天子猶加恩於王暨王諸孫如故。嗚呼!本朝所以待開國勳臣者厚矣,凡此皆宜表諸石以昭垂無窮者也。
○德州田君墓表
編輯德州田君者,其為學以躬行為本,雖燕居必危坐,置曆頭案上,日較行事得失,以朱墨別之。其治家有法度,庭以內不聞婦人語,居父母喪盡哀,葬祭以禮。遇其弟友愛,親懿有爭,必為解紛挫銳,然未嘗詣公門也。恆以經義教授鄉黨,從之遊者,多取功名。而君終不遇,以順治五年二月卒。後七年,君之子緒宗成進士,知處州麗水縣事。既而亦卒。久之,君之孫雯,與其弟需,皆中進士。雯歷仕為湖廣布政使司參議,入為卿寺,需官翰林院編修,於是伐石而礱焉,屬其友秀水朱彝尊為文,表君之墓,表曰:
君之先,常山國。上世畹,徙安德。祖三戒,承德郎。廉吏稱,著考堂。厥父高,母丁族。子四人,君也叔。裕所字,實栗名。州儒學,補諸生。其眉疏,其顙廣。履方舄,曳鄉杖。行有谷,詒子孫。井吉壤,高墓門。表吾文,永無泐。後之人,庶不惑。
○吏部驗封清吏司員外郎卜君墓表
編輯康熙二十八年,冬十有一月辛亥,奉直大夫、吏部驗封清吏司員外郎、秀水卜君以疾卒於官,年六十有二。鄉人交哭於牖下,慮無以斂,啟其篋,無銖兩金錢;視其盎,無升斗粟;發其笥,惟朝衣一襲。餘皆以付質庫,其空乏如是。嗚呼!斯可謂廉也已。
君諱陳彝,初名之儀,字聲垓,別字簡庵。曾祖,知雲南尋甸府事大有。祖,知福建清流縣事,曰謀。考,贈承德郎兆龍。妣,伍太安人。以苦節詔建坊表閭。
君少孤,奮誌於學,未冠,補秀水縣儒學生員。時東南士子,各結文社歃血盟誓,以攻不附已者,雖懿戚密親,至互相詬詈。君獨集裡中善詩者共酬和,不樹黨也。順治十七年,舉省試。康熙三年,會試中式,賜進士出身。十二年,除陝西洛川知縣。洛川,李自成鄉里,人多習為寇。君至,練鄉民勇者,寨各有長,使之守望。明年春,聞吳三桂反,行之益力。是年冬,王輔臣叛寧羌,殺經略莫洛,延安震驚。又明年春,柳溝帥李師膺殺韓城知縣以叛,定邊副將朱龍亦叛,洛川民愈恐。君匹馬詣宜君營,乞師於參將楊某,僅得兵三百人,賊軍猝至,君登陴固守,賊以計誘洛川民,使縛長吏以降。眾皆曰:「我父母也,不可。」城以是獨全。未幾,丁母憂歸,服除,補武昌知縣。凡八年,以卓異舉入為禮部儀制司主事,調吏部稽勳司主事,遷今官。
娶陳氏,先卒,贈安人。子二,彭年、彭頤。孫男女六人。君卒逾旬,而彭年適至,哀毀盡禮,扶君之柩以歸。葬於某阡,陳安人祔焉。噫,今之號為廉吏者,布衣藿食,所識窮乏者,力拒之。又或訐發人贈遺,以為自進之計。以寡則不取,以多則取之,惡在其能廉也。君口未嘗以廉自矜,而能處膏脂不潤,或疑其才有所短,夫豈然哉?是嘗率敝攰之民,卻方張之寇,保彈丸之城,而報最於盤錯之地者也。蓋其取與之介,正其義而有所不屑焉,吾故特書之,表於其墓。
○封文林郎韓君墓表
編輯彝尊謫官,居京師之灝村。晨出,僕言有客登吾堂,載拜以其先人之墓表為請。問其姓名,則主事山西韓象起。僕告於主人,未之許也。讀其狀,作而曰:「安得此長者乎?」是宜表其墓。文曰:
君諱某,字某,先世自相州遷於洪洞。六世祖文,歷官太子太保、戶部尚書,以劾劉瑾削籍,瑾誅,復官。卒,贈太傅,諡忠定。曾祖某,祖某,皆不仕。父某,官濟南府通判。母亢安人,嫁時裝奩所直累萬。父沒,君悉以讓其兄。嘗為學官弟子,有忌者潛賂當道,遺書學使,俾黜君,其僕誤以書送君所。君覽書,色不為動,仍封完與僕,聽其投學使。家人疑君過矯,君曰:「人將甘心於我,一發不中,將更計矣,不如遂之。」竟被黜,徙居天津,用鹽筴起富。然不事纖嗇,有負者輒焚其券,不責償也。象起知福山縣事,迎其親養於官舍,會覃恩敕封君文林郎。
君卒時年七十有六,配洪氏,中書舍人世臣之女,封太孺人,卒年七十有八。子一人,象起也。於戲!今之葬令,自一品至七品以下,皆得琢石為表。至於其辭,不繁不溢,斯為可信。昔昌黎韓子未嘗妄譽人者,顧劉義訕之,謂為諛墓。蓋多貨則傷於德,幣美則沒禮,君子之所不居也。惟夫無所利而言之者,庶幾不失其實,則予表君之墓,其可白於僚友,而信於後世者夫。
○翰林院侍讀喬君墓表
編輯翰林院侍讀寶應喬君,以疾卒於京師。其子崇烈扶其柩歸,葬於縣治東南箕山之陽,乞檢討吳江潘君耒銘其藏,又請彝尊為文,伐石以表君墓。
君諱萊,子靜字,別字石林,世為寶應人。曾祖邦,從祖份,不仕。父可聘,明天啟二年進士,掌河南道御史,以廉直聞。母王氏,有壼行。
君中康熙二年鄉試,六年,賜進士出身,除內閣中書舍人。十一年,充順天鄉試同考官,關節不到,以父老請歸終養。尋丁憂,居喪盡禮。服除,補原官。十七年,有詔舉博學宏詞備顧問,君被薦。明年,召試體仁閣下,賦詩居一等。改授翰林院編修,纂修《明史》。史館初設在東安門內,肩輿不得進,君體肥,窘於步趨,騎騾一頭,晨入申出。考稽典籍,念崇禎朝乏《實錄》,與同館四人,先撰長編,以資討論。會廣西平,補行鄉試,君奉命主考,稱得士。還充太祖高皇帝《實錄》纂修官,《實錄》以國書譯漢文,文義後先恆齟齬,君能曲暢本指,一濡削,語簡而事加詳。經進,天子稱善。時上再試詞臣,悅君作,曰:「喬萊學問優長,文章古雅,爰命君充日講官,知起居注尋遷左春坊左中允,纂修三朝典訓。」進翰林侍講,再進侍讀。
皇朝漕運,沿明舊制,自淮入河,以達會通。河既失故道,從安東入海,清口日淤,淮泗泛濫,由洪澤以南諸河下注。治河使者又開減水壩泄之,淮揚州縣七,蕩析離居,穡事俱廢。天子覽台臣奏,浚海口以瀉積水。遣使者相視,還報可,乃出帑金,命安徽按察使於公成龍董其役。總督河務都御史靳公輔上言,海口高於雲梯關五尺,疏海口,則引潮內侵,大不便。因請築堤,束水使高,置二閘於邵伯鎮南,高郵州城外,泄洪澤、盱眙、天長之水俾入堤,自車邏鎮築橫堤一道抵高郵,自州城東築大堤二,歷興化白駒場至海口,束所泄之水入海。計需銀二百七十八萬有奇,請先給帑,而徐取償於田畝子粒綱鹽。又請設官二百七十餘員,擇才能者任之。疏入,天子下廷臣議,多是河臣言。適君入視直,上御乾清宮西暖閣。閣臣奏事畢,上顧問君浚海口事宜,君直前奏河臣疏非是。上悅曰:「此爾一人意見邪?」君對:「淮揚人所見皆與臣同。」
翼日,合戶科給事中劉國黻等十人,持議河臣之言有四不可行:海口原有故道,第令塞者通之,淺者浚之,俾渟蓄之水悉趨於海,斯已耳。河臣議開大河,築長堤,堤在內地者高丈六尺,河寬百五十丈,近海者堤高一丈,河寬百八十丈,勢必壞隴畝,毀村落,掘墟墓,慘有不忍言者,不可行一。河臣之議,先築圍埂,用水車踏去埂內之水,取土築堤。不知臣鄉地卑,原無乾土,況積潦已久,一旦取土積水中,投諸深淵,工安得成?成亦易壞,不可行二。河臣欲以丈六之堤,束水一丈,是堤高於民間廬舍多矣,伏秋風雨驟至,勢必潰。潰而南,則邵伯以南皆為魚鱉;潰而北,則高郵以北,靡有孑遺。即當未潰之時,瀦水於屋廬之上,豈有安枕而臥者乎?不可行三。至於七州縣之田,向沒於水,今束河使高,田中之水,豈能倒流入河?不能入於河,即不能歸於海,淹沒之田,何日復出?不可行四。上是君言,河臣之議乃寢。
未幾,君中蜚語罷歸,歸治廢圃,曰縱棹園。壘石疏池,刺小船往來,讀《易》其中,著《易俟》二十卷,《縣志》二十卷,《詩文集》若干卷。君之建議也,於公頗德之。及出領河務,值君歸,恆以地方利弊諮君。君必直言無隱,然終不幹以私。三十三年春,有旨召君入京師居住,人疑上意且不測。既至,初不督過,君鍵戶不接見賓客,讀《易》著書如常時。居數月,病作,遂不起。
君居家孝悌,謹事師友,疏於財,恆周人急,後進有一善,為人誦其文不去口。性不飲酒,好觀人飲,竟席不倦。嘗辟一峰草堂於宣武門斜街之南,暇與布衣紃履之士詩篇酬和。退朝,輒考證史事。同館有持異說者,審其本末而匡正之,不與之爭也。河議初出,大學士梁公清標,時為戶部尚書。歎曰:「江淮之間,可謂有人。」
君卒時年五十有三。娶丘氏,封宜人。子四人:崇烈,康熙丁卯舉人。崇讓,貢生,卒。崇修,貢生。崇禧。女五人:國黻,其長女婿也。次丘璋,次任宸,次朱經,次黃之鈞。孫五人。嗚呼!古之進言者,不必皆言官也。工執藝事,亦可以諫。諫而不入,則罪浮於有言責者。自唐宋元明以來,詞臣之以言獲罪者多矣,或死於戍所,或斃於獄,或殞於杖下,論世者衋傷焉。君遭遇盛時,片言動聖主之聽。鄉黨之患既釋,返初服而退,可不謂榮焉。方其再召,留之京,安知非別有任使,特不幸而君死爾。表諸墓,後之以詞臣進言者,勿援君以為戒,而不善乎。
○通奉大夫福建布政司使內升汪公墓表
編輯公諱楫,字舟次,世居徽州休寧縣。至曾祖考某,遷江都。
公幼補學官弟子,既而屢試有司不遇。以貢署贛榆儒學訓導,會天子特開博學宏詞科,徵文學之士,備顧問著作之選。於是巡撫江南靜寧慕公天顏,以公名應詔。康熙十有八年三月朔,召試體仁閣下,大官具酒饌,授幾坐,宴罷,公賦就,纚纚千餘言。詩獨用險韻,天子拔置一等,授翰林院檢討,充《明史》纂修官。開局東安門內,公請監修總裁官,仿宋李燾,先撰長編,然後作史。乃取崇禎十七年事,凡詔諭、奏議、文集、邸報、家傳,輯為長編,由是十六朝史材皆備。
二十一年春,琉球國王表請封爵,舊典用給事中、行人各一員往。天子重其選,特命廷臣會推可使者以聞,入朝人多俯首畏縮,公鶴立班中,大臣遂以公對。充正使,賜一品服。臨發,公詣闕上言七事,其一謂本朝文教誕敷,皇上方頒御書於封疆大吏,宜並及海外屬國,禮部以無故事,持不可。天子特允四條,給鑾仗之半,縹囊鈿函,齎宸翰以往。既達螺江,釃酒梅花洋,百神衛護,帆開風便,七日抵彭湖島。中山王率所部郊迎,公諭以天子威德;王及臣民,小大稽首,陳天書殿中,告諸宗廟。琉球自隋始通道,明初析而為三,其後山北山南復合於中山為一。分合之故,史不能詳,公思采入《明史》,乃入廟觀所立主,一一默識之,撰《中山沿革誌》二卷。又述其山川風俗禮儀,為《琉球使錄》□卷。國王之宴公也,酒半,手自彈琴以悅公。公故善樂律,與譚長清短側之辨,王大悅服。及請公書殿榜,公縱筆為擘窠書,王大驚,以為神。國雖有孔子廟,庳陋將圮,公俾修治。既成,為文刊諸石,上頌天子神聖,聲教洋溢海外,繇是國人知學。使還,國王例有饋,王重公,有加禮,卻不受。朝命受之,乃受,因奏琉球子弟願入國學,天子允之。以公奉使盡職,從優議敘,俾宮坊官缺出用。
適聞本生祖考訃,乞歸治喪,里居三年,始就京師,補原官。是冬,天子加意民牧,思得良二千石,以為表率。乃以公出知河南府事,治績為中州最,擢福建按察使司。後三年,轉布政司使,蒞官五載,民戴其德。誥授通奉大夫,召入京師,將擢卿寺,公以疾告,屬車南巡,猶強起,迎於宿遷,駕至揚州。衣朝衣,伏道左,天子熟視曰:「汝老邪!朕幾不識卿矣。」宣賜御書。未幾卒,年六十有四。
公少與三原孫枝蔚,泰州吳嘉紀齊負詩名,所作務去陳言、盤硬語,又不墮澀體,見者比之斬新花蕊。書法以骨勝,得楊凝式、米芾之神。自守郡後,躬親判牘,吟詠漸寡。然海內稱詩者,數當代大小雅材,必為公屈一指焉,所著有《悔齋集》。公之通籍也,同日入翰林者五十人,予亦與焉。久之,睢州湯公斌,由內閣學士巡撫江南,風俗移易,民之頌德不衰,公繼為廉吏,明刑敷政,而又奉使絕徼,擅言語之科,可不謂難焉。表諸墓,庶後之尚論者,以制科為可行,匪獨文學之選已爾。
○贈中憲大夫知灤州事李公墓表
編輯墓有表,古也,蓋自漢元初五年謁者景君始。其崇四尺,其制,圭首方趺。其文,由左而右。誌石納諸壙中,而表立於既葬之後,所以表封陌,限樵牧,述功美,禮不可以廢也。兩淮都轉運使掌鹽法道事長山李君斯佺,請表厥考灤州府君之墓,表曰:
公諱溉之,字岱源,世居濟南之長山。曾祖迓春,以孫貴,誥贈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兵部左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祖夢鳳,以子貴贈如其父官。考化熙,累官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刑部尚書。妣一品夫人沈氏。
公少習《春秋》,年十五,補學官弟子,尋以蔭入國子監。尚書公方仕於朝,祖母宋里居,公婉容柔色,晨昏定省,問何食飲,慈以旨甘奉養者三載,深得宋太夫人歡心,忘其子之在朝也。尚書公既予告,公亦不謁選人,起芝煙閣於堂之左,置經傳子史法書名畫,枕籍其中,與合誌同方之友,日事搜討,旁及天官地誌九流百家二氏之說,靡不審其是非,正其紕繆。既而尚書公病劇,公晝夜沉憂,疽發於項;繼以疾屙,沉綿不離衾枕,已無意牽絲奉檄矣。吏部按籍除知灤州。灤,故畿輔地,俗悍難治,公至鉏強抑暴,御胥吏以嚴,愛民若家人父子,節用以示儉,鹽豉蒜果堂廚無大烹會。天子時巡幸灤,公力除官道,峙糗長,羊豕禾秅,悉出自廨舍,錙厘圭黍,不擾民間。公故多須,畿輔稱廉吏者,必曰髯知州云。及期,以盜案罷。公之官於灤也,尚書公在堂,去州治幾二千里,每三五日,輕郵密驛,輒候起居,一聞去官,視同脫屣,抵家五月,而尚書公卒。公於送終之禮,參酌古今,情文兼摯,又繼厥考之誌,養祖母宋者四年,孝子之後,復有孝子,可謂能子也矣。
公生於明天啟七年月日,卒於康熙十一年月日,年四十有六。娶於氏,江南提刑按察司使重華女。子男一人,斯佺也。女二人,一嫁章丘焦舜同,一嫁新城王啟深。孫:男□人,女□人。
○錢孺人墓表
編輯嘉興李鏡明遠之妻桐鄉錢氏者,歲貢生諱某之子,廣西布政司右參議諱某之孫,贈兵科給事中諱某之曾孫,而李君諱某之子婦,兩淮都轉運使諱某之塚孫婦也。其生以某年月日,其卒以某年月日,其年四十有九,其葬也以某原。有子四人,曰某、某、某、某。女一人,嫁海鹽王某。
明遠,予友也,力學而貧。其祖運使公,好結納天下名士,卒之日家無餘蓄。明遠少孤,所受產有宅半區,有田三十畝。力不能接賓客,恆閉戶不出。自予之外,相往還里中者,六七人而已。予交明遠二十年,入其宅,四壁蕭然。而未嘗有戚戚之色,則以孺人能安其貧,無摧謫之言入其聽也。
孺人詳於禮,謹於婦德,事王舅如舅,鞠視幼叔小姑如子。卑尊外內,悉稱其賢。所衣布裳,浣濯至補紉百結。饎爨之供,或雜以糠乞,鄰婦驟見之,不知其生長富貴家也。自其始嫁,遭舅喪,繼喪王舅,當大事者再,娶娣婦二人,嫡婦一人,嫁女妹一人,女子一人,集其貲費,不為少矣。然不告急於姻族,不稱貸於鄰里,而三十畝之田,半區之宅,卒保如故。由孺人之勤,斯能相夫子以不匱。噫!亦異矣。孺人既沒,明遠逾期而哀,值予歸自濟南,請為文鑱諸墓。
予謂女子之德,不外勤與儉耳,亦惟貧窶乃見。若夫身處富貴,不侈以蕩者有焉,其何儉勤之足述,而見諸學士大夫之表者,往往揚詡過實,諛墓之文,覽者莫之信也。惟窶且貧者,不與儉期而儉至。儉矣,未有不趨乎勤者也。然或慕人之有餘,或怨己之不足,雖士君子,或不免焉。若孺人之賢,蓋匪直女子之所難幾矣。表諸墓,庶幾予言之不失其實,而明遠門內之化若此,亦以見予取友之端焉。
○節婦陳孺人墓表
編輯節婦陳氏,候官人,縣學生張泰元之妻,解元遠之母,歲貢生兆奎之子,封太僕寺卿朝斌之孫,太子少保工部尚書某曾孫也。年十九而嫁,二十有一而寡。是歲福州大饑,人相食,孺人奉孀姑,菽水盡歡,遠生甫兩月,又善病,退治藥裹,釵鈿悉斥,蒿簪布裙,罷肉食,教其子,無惰容。稍長,授以經書,每至夜分,必成誦乃寢。家既貧,勸遠遊學,所至以詩古文辭見重,朝士許為絕倫。
孺人以康熙十六年卒,時年五十一。越二十二年秋,遠舉福建鄉試第一。又三年,請於有司,旌其門,葬孺人於府治東關外登雲路。是日送葬者數百人,自布政司以下長吏咸來告祭,遠乃詣常熟王翬,繪為圖,請予文表孺人墓焉。
予考漢制,墓碑阡表之外,又有石闕,殆即今之墓門也。鄱陽洪適載漢碑式,往往刻鏤車馬人物於碑旁,蓋古尚會葬,多者至千人,其子孫及門生故吏,畫象以紀其盛,固其宜爾。降及元初,循宋掌故,凡表門者,必有廳事步簷,前列屏,樹烏頭;正門閥閱一丈二尺,烏頭二,柱端冒以瓦桷,築雙闕一丈,在烏頭之南三丈七尺,夾樹槐柳,十有五步。其後唯高其外門,二安綽楔,左右建台,崇一丈一尺,以白赤汙其四角而已。遠今就試禮部,取甲第。他日追遠之典,可以仿諸曩代,匪直祭告之具其儀也。且試鑱予之文,摹翬畫於左右,以為天下後世式,可哉!
○節孝溫孺人墓表
編輯節孝溫孺人既卒,其子沈琬,狀其母壼行,告諸鄉黨朋友縉紳之士,為作傳者九人,序四人,誄一人,賦詩及讚者,不悉數也。於是秀水朱彝尊,因琬之請,為文以表諸墓。
溫氏門望,為烏程最。孺人者,某之曾孫,某之孫,生員釭之子也。生於順治二年十有二月,甫三齡許配沈君文然。文然為舉人某之子,南京刑部尚書演之孫,工部左侍郎贈右都御史節甫之曾孫,家世豐於財,大獄起,人多利其有,而文然兄始然,坐與考官通關節被逮,文然以同產弟,當徙邊。時年十六,猶未婚。釭謀於妻韋,韋曰:「女嫁而婿夭,常也。今婿不獲留,譬之夭可矣。既字之,宜生死從之。」釭曰:「吾意亦爾。」於是請之按察使錢公朝鼎,公許脫桎梏就婚婦家,時沈氏遺產盡沒入官,有司勾稽隱漏不已。又為惡少年告訐,訟不解,文然雖贅溫氏,嘗羈司獄中,以康熙二年四月北行。八月,赴刑部獄。明年,出關,抵尚陽堡。又明年五月,卒於徙所。
文然之未行也,孺人慮夫遭患難,將遠徙,生死不可料,而翁姑皆未葬。夫去誰主之者?不稽於卜,不諏於葬師,井槨而封其藏。文然以是獲拜先人丘隴而別,孺人方有娠,及去,乃生子琬,恆泣涕教之。其事文然繼母生母皆以禮,沈氏東阡大宅,既入官簿,先世木主或投之水中,孺人亟迎歸奉祀,薦食毋缺。當是時訐沈氏者,延及於釭,家亦破,孺人愈窘,歲饑,潛屑大豆當飯,而別治兩姑及先生之饌,如豐稔時。
文然有兄某,亦旅死關外,其僕負兩人遺骨以歸,兄弟不能別,孺人祝曰:「天乎!妾聞父子精血相聚,夫婦何獨不然。」乃齧指血滴於骨,其半淹漬深入,拭之不去,則取而掩之。
孺人沒時,年五十有二。琬受孺人教,好學有文,得孺人遺詩於笥,刊行之,初娶於吳,再娶於淩,皆孺人主之。有女孫三人。其葬也,在某原。
嗚呼!憂患之來,士大夫或喪其所守。而孺人一女子,極人生至不堪之境,乃力持門戶,拮據於覆巢毀室之餘,養生送死無憾,此誠當世所難能。宜鑱之石,以待異日國史之采擇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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