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志林/卷一
記遊 懷古 修養 疾病 夢寐 學問 命分 送別
作者:蘇軾 北宋
卷二

東坡志林

記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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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自海康合浦,連日大雨,橋樑大壞,水無津涯。自興廉村淨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聞自此西皆漲水,無復橋船,或勸乘蜑並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無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滿天,起坐四顧太息:「吾何數乘此險也!已濟徐聞,復厄於此乎?」稚子在旁鼾睡,呼不應。所撰《書》、《易》、《論語》皆以自隨,而世未有別本。撫之而嘆曰:「天未欲使從是也,吾輩必濟!」已而果然。七月四日合浦記,時元符三年也。

  到杭州一遊龍井,謁辨才遺像,仍持密雲團為獻龍井。孤山下有石室,室前有六一泉,白而甘,當往一酌。湖上壽星院竹極偉,其傍智果院有參寥泉及新泉,皆甘冷異常,當時往一酌,仍尋參寥子、妙總師之遺蹟,見穎沙彌亦當致意。靈隱寺後高峰塔一上五里,上有僧不下三十餘年矣,不知今在否?亦可一往。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閒。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絶人,以紙畫字,書不數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爲口,君以眼爲耳,皆一時異人也。」疾愈,與之同遊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閒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鷄。」是日劇飲而歸。

  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餘過李公擇於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於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坐客懽甚,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架潮,平地丈餘,蕩盡無復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耳。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臨皐亭夜坐書。

  紹聖元年十月十二日,與幼子過遊白水佛跡院,浴於湯池,熱甚,其源殆可熟物。循山而東,少北,有懸水百仞,山八九折,折處輒為潭,深者磓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濺雷怒,可喜可畏。水厓有巨人跡數十,所謂佛跡也。暮歸倒行,觀山燒壯甚。俛仰度數谷,至江,山月出,擊汰中流,掬弄珠璧。到家二皷,復與過飲酒,食餘甘,煮菜,顧影頹然,不復甚寐,書以付過。東坡翁。

  僕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鞵青竹杖,自掛百錢遊。可怪深山裏,人人識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謬,又復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憶清賞,初遊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箇是廬山。」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雲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先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往來山南地十餘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最後與摠老同遊西林,又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僕廬山詩盡於此矣。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麼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皷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麼時也不妨熟歇。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僕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館於官舍,而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明年,余謫黃州,對月獨飲,嘗有詩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黃州見花發,小院閉門風露下。」蓋憶與二王飲時也。張師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復為古人,哀哉!

  吾故人黎錞,字希聲,治《春秋》有家法,歐陽文忠公喜之。然為人質木遲緩,劉貢父戲之為「黎潃子」,以謂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聯騎出,聞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大笑,幾落馬。今吾謫海南,所居有此,霜實累累,然二君皆入鬼錄。坐念故友之風味,豈復可見!劉固不泯於世者,黎亦能文守道不苟隨者也。

  昔為鳳翔幕,過長安,見劉原父,留吾劇飲數日。酒酣,謂吾曰:「昔陳季弼告陳元龍曰:『聞遠近之論,謂明府驕而自矜。』元龍曰:『夫閨門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陳元方兄弟;淵清玉潔,有禮有法,吾敬華子魚;清修疾惡,有識有義,吾敬趙元達;博聞強記,奇逸卓犖,吾敬孔文舉;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所敬如此,何驕之有?餘子瑣瑣,亦安足錄哉!』」因仰天太息。此亦原父之雅趣也。吾後在黃州,作詩云:「平生我亦輕餘子,晚歲誰人念此翁?」蓋記原父語也。原父既沒久矣,尚有貢父在,每與語,今復死矣,何時復見此俊傑人乎?悲夫!

懷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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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先友史經臣彥輔謂餘:「阮籍登廣武而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其名!』豈謂沛公豎子乎?」余曰:「非也,傷時無劉、項也,豎子指魏、晉間人耳。」其後餘聞潤州甘露寺有孔明、孫權、梁武、李德裕之遺蹟,餘感之賦詩,其略曰:「四雄皆龍虎,遺蹟儼未刓。方其盛壯時,爭奪肯少安!廢興屬造化,遷逝誰控摶?況彼妄庸子,而欲事所難。聊興廣武嘆,不得雍門彈。」則猶此意也。今日讀李太白《登古戰場》詩云:「沈湎呼豎子,狂言非至公。」迺知太白亦誤認嗣宗語,與先友之意無異也。嗣宗雖放蕩,本有意於世,以魏、晉間多故,故一放於酒,何至以沛公為豎子乎?

  王彭嘗云:「塗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彭,愷之子,為武吏,頗知文章,餘嘗為作哀辭,字大年。

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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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饑方食,未飽先止。散步逍遙,務令腹空。當腹空時,即便入室,不拘晝夜,坐臥自便,惟在攝身,使如木偶。常自念言:「今我此身,若少動搖,如毛髮許,便墮地獄。如商君法,如孫武令,事在必行,有犯無恕。」又用佛語及老聃語,視鼻端白,數出入息,緜緜若存,用之不勤。數至數百,此心寂然,此身兀然,與虛空等,不煩禁制,自然不動。數至數千,或不能數,則有一法,其名曰「隨」:與息俱出,復與俱入,或覺此息,從毛竅中,八萬四千,雲蒸霧散,無始以來,諸病自除,諸障漸滅,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此時何用求人指路?是故老人言盡於此。

  時雨降,多置器廣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潑茶煮藥,皆美而有益,正爾食之不輟,可以長生。其次井泉甘冷者,皆良藥也。《乾》以九二化,《坤》之六二為《坎》,故天一為水。吾聞之道士,人能服井花水,其熱與石硫黃鐘乳等,非其人而服之,亦能發背腦為疽,蓋嘗觀之。又分、至日取井水,儲之有方,後七日輒生物如雲母狀,道士謂「水中金」,可養鍊為丹,此固常見之者。此至淺近,世獨不能為,況所謂玄者乎?

  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勝解。以我觀之,凡心盡處,勝解卓然。但此勝解不屬有無,不通言語,故祖師教人到此便住。如眼翳盡,眼自有明,醫師只有除翳藥,何曾有求明藥?明若可求,即還是翳。固不可於翳中求明,即不可言翳外無明。而世之昧者,便將頹然無知認作佛地,若如此是佛,貓兒狗兒得飽熟睡,腹搖鼻息,與土木同,當恁麼時,可謂無一毫思念,豈謂貓狗已入佛地?故凡學者,觀妄除愛,自麤及細,念念不忘,會作一日,得無所住。弟所教我者,是如此否?因見二偈警策,孔君不覺聳然,更以聞之。書至此,牆外有悍婦與夫相毆,詈聲飛灰火,如豬嘶狗嘷。因念他一點圓明,正在豬嘶狗嘷裏面,譬如江河鑒物之性,長在飛砂走石之中。尋常靜中推求,常患不見,今日鬧裏忽捉得些子。元豐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導引家云:「心不離田,手不離宅。」此語極有理。又云:「真人之心,如珠在淵,眾人之心,如泡在水。」此善譬喻者。

  趙貧子謂人曰:「子神不全。」其人不服,曰:「吾僚友萬乘,螻蟻三軍,糠粃富貴而晝夜生死,何謂神不全乎?」貧子笑曰:「是血氣所扶,名義所激,非神之功也。」明日問其人曰:「子父母在乎?」曰:「亡久矣。」「嘗夢見乎?」曰:「多矣。」「夢中知其亡乎?抑以為存也?」曰:「皆有之。」貧子曰:「父母之存亡,不待計議而知者也。晝日問子,則不思而對;夜夢見之,則以亡為存。死生之於夢覺有間矣,物之眩子而難知者,甚於父母之存亡。子自以神全而不學,可憂也哉!」予嘗與其語,故錄之。

  昨日太守楊君彩、通判張公規邀餘出遊安國寺,坐中論調氣養生之事。餘云:「皆不足道,難在去慾。」張云:「蘇子卿齧雪啖氈,蹈背出血,無一語少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窮居海上,而況洞房綺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眾客皆大笑。餘愛其語有理,故為記之。

  冬至後齋居,常吸鼻液,漱鍊令甘,乃嚥下丹田。以三十瓷器,皆有蓋,溺其中,已,隨手蓋之,書識其上,自一至三十。置淨室,選謹樸者守之。滿三十日開視,其上當結細砂如浮蟻狀,或黃或赤,密絹帕濾取。新汲水淨,淘澄無度,以穢氣盡為度,淨瓷瓶合貯之。夏至後取細研,棗肉丸如梧桐子大,空心酒吞下,不限丸數,三五日後服盡。夏至後仍依前法採取,卻候冬至後服。此名陽丹陰煉,須清淨絕欲,若不絕慾,其砂不結。

  取首生男子之乳,父母皆無疾恙者,並養其子,善飲食之,日取其乳一升,少只半升已來亦可。以硃砂銀作鼎與匙,如無硃砂銀,山澤銀亦得。慢火熬煉,不住手攪如淡金色,可丸即丸,如桐子大,空心酒吞下,亦不限丸數。此名陰丹陽煉。世人亦知服秋石,然皆非清淨所結;又此陽物也,須復經火,經火之餘皆其糟粕,與燒鹽無異也。世人亦知服乳,乳,陰物,不經火煉則冷滑而漏精氣也。此陽丹陰煉、陰丹陽煉,蓋道士靈智妙用,沈機捷法,非其人不可輕泄,慎之!慎之!

  樂天作廬山草堂,蓋亦燒丹也,欲成而爐鼎敗。來日,忠州刺史除書到。迺知世間、出世間事,不兩立也。僕有此志久矣,而終無成者,亦以世間事未敗故也,今日真敗矣。《書》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也。」信而有徵。

  張君持此紙求僕書,且欲發藥。不知藥,君當以何品?吾聞《戰國策》中有一方,吾服之有效,故以奉傳。其藥四味而已:一曰無事以當貴,二曰早寢以當富,三曰安步以當車,四曰晚食以當肉。夫已饑而食,蔬食有過於八珍,而既飽之餘,雖芻豢滿前,惟恐其不持去也。若此可謂善處窮者矣,然而於道則未也。安步自佚,晚食為美,安以當車與肉為哉?車與肉猶存於胸中,是以有此言也。

  東坡居士自今日以往,不過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饌則三之,可損不可增。有召我者,預以此先之,主人不從而過是者,乃止。一曰安分以養福,二曰寬胃以養氣,三曰省費以養財。元符三年八月。

  公昔遺餘以㬉肚餅,其直萬錢。我今報公亦以㬉肚餅,其價不可言。中空而無眼,故不漏;上直而無耳,故不懸;以活潑潑為內,非湯非水;以赤歷歷為外,非銅非鉛;以念念不忘為項,不解不縛;以了了常知為腹,不方不圓。到希領取,如不肯承當,卻以見還。

  洛下有洞穴,深不可測。有人墮其中不能出,飢甚,見龜虵無數,每旦輒引首東望,吸初日光嚥之,其人亦隨其所向,效之不已,遂不復饑,身輕力強。後卒還家,不食,不知其所終。此晉武帝時事。辟穀之法以百數,此為上,妙法止於此。能服玉泉,使鈆汞具體,去僲不遠矣。此法甚易知易行,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何則?虛一而靜者,世無有也。元符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糧之憂,欲與過子共行此法,故書以授之。四月十九日記。

  醫官張君傳服絹方,真神仙上藥也。然絹本以禦寒,今乃以充服食,至寒時當蓋稻草蓆耳。世言著衣喫飯,今乃喫衣著飯耶?

  元符三年,歲次庚辰;正月朔,戊辰;是日辰時,則丙辰也。三辰一戊,四土會焉,而加丙與庚:丙,土母,而庚其子也。土之富,未有過於斯時也。吾當以斯時肇養黃中之氣,過此又欲以時取薤薑蜜作粥以啖。吾終日默坐,以守黃中,非謫居海外,安得此慶耶?東坡居士記。

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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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膾。餘欲聽之,而口不可,曰:「我與子為口,彼與子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廢我食,不可。」子瞻不能決。口謂眼曰:「他日我㽽,汝視物吾不禁也。」管仲有言:「畏威如疾,民之上也;從懷如流,民之下也。」又曰:「燕安酖毒,不可懷也。」《禮》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此語乃當書諸紳,故餘以「畏威如疾」為私記雲。

  歲日,與歐陽叔弻、晁無咎、張文潛同在戒壇。餘病目昬,將以熱水洗之。文潛曰:「目忌點洗。目有病,當存之,齒有病,當勞之,不可同也。治目當如治民,治齒當如治軍,治民當如曹參之治齊,治軍當如商鞅之治秦。」頗有理,故追錄之。

  蘄州龐君安常善醫而聵,與人語,須書始能曉。東坡笑曰:「吾與君皆異人也,吾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非異人乎!」

夢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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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夢參寥師攜一軸詩見過,覺而記其《飲茶詩》兩句云:「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夢中問:「火固新矣,泉何故新?」答曰:「俗以清明淘井。」當續成詩,以記其事。

  軾初自蜀應舉京師,道過華清宮,夢明皇令賦《太真妃裙帶詞》,覺而記之。今書贈柯山潘大臨邠老,云:「百疊漪漪水皺,六銖縰縰雲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佩搖聲。」元豐五年十月七日。

  元豐八年正月旦日,子由夢李士寧,草草為具,夢中贈一絕句云:「先生惠然肯見客,旋買雞豚旋烹炙。人間飲酒未須嫌,歸去蓬萊卻無喫。」明年閏二月六日為予道之,書以遺過子。

  明日兄之生日,昨夜夢與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峽,路見二僧,其一僧鬚髮皆深青,與同行。問其向去災福,答云:「向去甚好,無災。」問其京師所需,「要好硃砂五六錢。」又手擎一小卯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開,其中舍利燦然如花,兄與弟請吞之。僧遂分為三分,僧先吞,兄弟繼吞之,各一兩,細大不等,皆明瑩而白,亦有飛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卻喫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無縫塔。」僧笑,遂覺。覺後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夢中甚明,故閑報為笑耳。

  元豐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欲明,夢數吏人持紙一幅,其上題云:請《祭春牛文》。予取筆疾書其上,云:「三陽既至,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塗;成毀須臾之間,誰為喜慍?」吏微笑曰:「此兩句復當有怒者。」旁一吏云:「不妨,此是喚醒他。」

  元祐六年十一月十九日五更,夢數人論《左傳》,云:「《祈招》之詩固善語,然未見所以感切穆王之心,已其車轍馬跡之意者。」有答者曰:「以民力從王事,當如飲酒,適於飢飽之度而已。若過於醉飽,則民不堪命,王不獲沒矣。」覺而念其言似有理,故錄之。

  軾倅武林日,夢神宗召入禁中,宮女圍侍,一紅衣女童捧紅靴一隻,命軾銘之。覺而記其一聯云:「寒女之絲,銖積寸累;天步所臨,雲蒸雷起。」既畢進御,上極歎其敏,使宮女送出。睇眎裙帶間有六言詩一首,云:「百疊漪漪風皺,六珠縰縰雲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佩搖聲。」

  予嘗夢客有攜詩相過者,覺而記其一詩云:「道惡賊其身,忠先愛厥親。誰知畏九折,亦自是忠臣。」文有數句若銘贊者,云:「道之所以成,不害其耕;德之所以修,不賊其牛。」

  予在黃州,夢至西湖上,夢中亦知其為夢也。湖上有大殿三重,其東一殿題其額雲「彌勒下生」 。夢中云:「是僕昔年所書。」眾僧往來行道,太半相識,辨才、海月皆在,相見驚異。僕散衫策杖,謝諸人曰:「夢中來游,不及冠帶。」既覺,亡之。明日得芝上人信,乃復理前夢,因書以寄之。

  宣德郎、廣陵郡王院大小學教授眉山任伯雨德公,喪其母呂夫人,六十四日號踴稍間,欲從事於佛。或勸誦《金光明經》,具言世所傳本多誤,惟咸平六年刊行者最為善本,又備載張居道再生事。德公欲訪此本而不可得,方苫臥柩前,而外甥進士師續假寐於側,忽驚覺曰:「吾夢至相國寺東門,有鬻薑者云:『有此經。』夢中問曰:『非咸平六年本乎?』曰:『然。』『有《居道傳》乎?』曰:『然。』此大非夢也!」德公大驚,即使續以夢求之,而獲睹鬻薑者之狀,則夢中所見也。德公舟行扶柩歸葬於蜀,餘方貶嶺外,遇弔德公楚、泗間,乃為之記。

  昨日夢有人告我云:「如真饗佛壽,識妄喫天廚。」予甚領其意。或曰:「真即饗佛壽,不妄喫天廚?」予曰:「真即是佛,不妄即是天,何但饗而喫之乎?」其人甚可予言。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將朝,尚早,假寐,夢歸穀行宅,遍歷蔬圃中。已而坐於南軒,見莊客數人方運土塞小池,土中得兩蘆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筆作一篇文,有數句云:「坐於南軒,對修竹數百,野鳥數千。」既覺,惘然思之。南軒,先君名之曰「來風」者也。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飽喫飯,飯了便睡,睡了又喫飯。」一云:「我則異於是,當喫了又喫,何暇復睡耶!」吾來廬山,聞馬道士嗜睡,於睡中得妙。然吾觀之,終不如彼措大得喫飯三昧也。

  南嶽李巖老好睡,眾人食飽下碁,巖老輒就枕,閱數局乃一輾轉,云:「君幾局矣?」東坡曰:「巖老常用四腳碁盤,只著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摶饒先。著時自有輸贏,著了並無一物。」歐陽公詩云:「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碁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殆是類也。

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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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頃歲孫莘老識歐陽文忠公,嘗乘間以文字問之,云:「無它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嬾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擿,多作自能見之。」此公以其嘗試者告人,故尤有味。

命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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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退之磨蠍為身宮,而僕乃以磨蠍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馬夢得與僕同歲月生,少僕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吾無求於世矣,所須二頃田以足饘粥耳,而所至訪問,終不可得。豈吾道方艱難,無適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雖一飽亦如功名富貴不可輕得也?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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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開將往河北,相度河寧。以冬至前一日被旨,過節遂行。僕以節日來賀,且別之,留飲數盞,頹然竟醉。案上有此佳紙,故為作草露書數紙。遲其北還,則又春矣,當為我置酒、蟹、山藥、桃杏,是時當復從公飲也。

  曇秀來惠州見予,將去,予曰:「山中見公還,必求一物,何以與之?」秀曰:「鵝城清風,鶴嶺明月,人人送與,只恐它無著處。」予曰:「不如將幾紙字去,每人與一紙,但向道:此是言《法華》書裏頭有災福。」

  紹聖元年十月三日,始至惠州,寓於嘉祐寺松風亭,杖履所及,雞犬相識。明年,遷於合江之行館,得江樓豁徹之觀,忘幽谷窈窕之趣,未見其所休戚,嶠南、江北何以異也!虔州鶴田處士王原子直不遠千里訪予於此,留七十日而去。東坡居士書。

  石塔別東坡,予云:「經過草草,恨不一見石塔。」塔起立云:「遮著是塼浮圖耶?」予云:「有縫。」塔云:「若無縫,何以容世間螻蟻?」予首肯之。

  元符己卯閏九月,瓊士姜君來儋耳,日與予相從,庚辰三月乃歸。無以贈行,書柳子厚《飲酒》、《讀書》二詩,以見別意。子歸,吾無以遣日,獨此二事日相與往還耳。二十一日書。

  僕以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至黃州,時家在南都,獨與兒子邁來,郡中無一人舊識者。時時策杖在江上,望雲濤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居十餘日,有長髯者惠然見過,乃文甫之弟子辯。留語半日,云:「迫寒食,且歸東湖。」僕送之江上,微風細雨,葉舟橫江而去。僕登夏隩尾高邱以望之,髣髴見舟及武昌步,乃還。爾後遂相往來,及今四週歲,相過殆百數。遂欲買田而老焉,然竟不遂。近忽量移臨汝,念將復去,而後期未可必。感物悽然,有不勝懷。浮屠不三宿桑下者,有以也哉。七年三月九日。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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