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觀奏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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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明鄭太后,潤州人也,本姓朱氏。李錡據浙西反,相者言於錡曰:「朱氏有奇相,當生天子。」錡取致於家。錡既死,後入掖庭,為郭太后侍兒。憲宗皇帝愛而幸之,生宣宗皇帝,為母天下十四年。懿宗即位,尊為太皇太后。又七年,崩。以郭太后配享,出祭別廟。
上性至孝,奉鄭太后供養,不居別宮,只於大明宮朝夕侍奉。親舅鄭光,即位之初,連任平盧、河中兩鎮節度使。大中七年,自河中來朝,上因與光商較政理,光素不曉文字,對上語時有質俚。即命宰臣別選河中節度使,留光奉朝謁。後或以光生計為憂,即厚賜金帛,不復更委方面。
憲宗皇帝晏駕之夕,上雖幼,頗記其事,追恨光陵商臣之酷。即位後,誅除惡黨無漏網者。時郭太后無恙,以上英察孝果,且懷慚懼。時居興慶宮,一日,與二侍兒同升勤政樓,依衡而望,便欲殞於樓下,欲成上過。左右急持之,即聞於上,上大怒。其夕,太后暴崩,上志也。
懿宗郭太后既崩,喪服許如故事。禮院檢討官王皞抗疏,請後合葬景陵,配享憲宗廟室。疏既入,上大怒。宰臣白敏中召皞詰其事,皞曰:「郭太后是憲宗春宮時元妃,汾陽王孫,迨事順宗為新婦。憲宗厭代之夜,事出暗昧,母天下曆五朝,不可以暗昧之事黜合配之禮!」敏中怒甚,皞聲益厲。宰臣將會食,周墀駐敏中廳門以俟同食。敏中傳語墀:「正為一書生惱亂,但乞先之。」墀就敏中廳問其事,皞益不撓。墀以手加額於皞,賞其孤直。翌日,皞貶潤州句容令,墀亦免相。大中十三年秋八月,上崩,宰臣令狐綯為山陵禮儀使,奏皞為判官。皞又拜章論懿安合配享憲宗,始升袝焉。
上延英聽政,問宰臣白敏中曰:「憲宗遷座景陵,龍輴行次,忽值風雨,六宮、百官盡避去,惟有一山陵使,胡而長,攀靈駕不動。其人姓氏為誰?為我言之。」敏中奏景陵山陵使令狐楚。上曰:「有兒否?」敏中奏長子緒,見任隨州刺史。上曰:「可任宰相否?」敏中曰:「緒小患風痹,不任大用;次子綯,見任湖州刺史,有台輔之器。」上曰:「追來。」翌日,授考功郎中、知制誥。到闕,召充翰林學士。間歲,遂立為相。時人鹹歎敏中亮直無隱,不掩人於上。
上因讀《元和實錄》,見故江西觀察使韋丹政事卓異,問宰臣孰為丹後。宰臣周墀奏:「臣近任江西觀察使,見丹行事,餘風遺愛,至今在人。其子宙,見任河陽觀察判官。」上曰:「速與好官。」持憲者聞之,奏為侍御史。
加贈故楚州刺史、尚書工部侍郎李德脩禮部尚書。德脩,憲宗朝宰相吉甫長子也。古甫薨,太常諡曰簡。度支郎中張仲方以憲宗好用兵,吉甫居輔弼之任,不得謂之「簡」。仲方貶遂州司馬。寶曆中,仲方徵諫議大夫,德脩不欲同立朝,連牧舒、湖、楚三州。時吉甫少子德裕任荊南節度使、檢校司徒、平章事。上即位普恩,德裕當追贈祖父,乞回贈其兄,故有是命。
白敏中守司空、兼門下侍郎,充邠寧行營都統,討南山、平夏党項。發日,以禁軍三百人從。敏中上論,請以裴度討淮西故事,開幕擇廷臣,不阻大吏。上允之,乃以左諫議大夫孫商為左庶子、行軍司馬,駕部郎中,知制誥蔣(名與庭裕私諱同)為右庶子、節度副使,駕部員外李荀為節度判官,戶部員外李玄為都統掌記,將軍冉昈、陳君從為左、右都虞候。
上親妹安平公主下嫁駙馬都尉劉異,上命宰臣與一方面,中書擬平盧節度使。上謂曰:「朕只有一妹,時欲相見,淄青去京敻遠,卿別思之。」宰臣乃奏邠寧節制,近於平盧。仍許安平公主歲時乘傳入京。
劉異將赴鎮,安平入辭,以異姬人從。安平左右皆宮人,上盡記之,忽見別姬,問安平曰:「此誰也?」安平曰:「劉郎音聲人。」(俗呼如此。)上悅安平不妬,喜形於色,顧左右曰:「便與作主人。」不令與宮娃同處。上之甄別防閑,纖微不遺如此。
萬壽公主,上女,鍾愛獨異。將下嫁,命擇郎婿。鄭顥,相門子,首科及第,聲名籍甚,時婚盧氏。宰臣白敏中奏選尚主,顥銜之,上未嘗言。大中五年,敏中免相,為邠寧都統。行有日,奏上曰:「頃者,陛下愛女下嫁貴臣,郎婿鄭顥赴婚楚州,會有日。行次鄭州,臣堂帖追回,上副聖念。顥不樂國婚,銜臣入骨髓。臣且在中書,顥無如臣何;一去玉階,必媒孽臣短,死無種矣!」上曰:「朕知此事久,卿何言之晚耶?」因命左右便殿中取一檉木小函子來,扃鎖甚固。謂敏中曰: 「此盡鄭郎說卿文字,便以賜卿。若聽顥言,不任卿如此矣!」敏中歸啟,益感上聰察宏恕,常置函子於佛前,焚香感謝。大中十二年,敏中任荊南節度使。暇日,與前進士陳鍇銷憂閣靜話,追感上恩,泣話此事,盡以示鍇。
杜悰通貴日久,門下有術士李(失名),悰待之厚。悰任西川節度使,馬植罷黔中赴闕,至西川,術士一見,謂悰曰:「受相公恩,久思有效答,今有所報矣!黔中馬中丞,非常人也,相公當厚遇之。」悰未之信。術士一日密於悰曰:「相公將有甚禍,非馬中丞不能救!」悰始驚信。發日,厚幣贈之,仍令邸吏為植於都下買宅,生生之計無缺焉。植至闕,方知感悰,不知其旨。尋除光祿卿,報狀至蜀,悰謂術士曰:「貴人至闕,作光祿卿矣!」術士曰:「姑待之。」稍進大理卿,又遷刑部侍郎,充諸道鹽鐵使,悰始驚憂;俄而作相。懿宗皇太后崩後,悰,懿安子婿也,忽一日,內牓子檢責宰相元載故事。植諭旨,翌日延英上前萬端營救。植素辨博,能回上意,事遂中寢。
武宗朝任宰相李德裕,德裕雖丞相子,文學過人,性孤峭,疾朋黨如仇讐,擠牛僧孺、李宗閔、崔珙於嶺南。楊嗣復、貞穆李公玨(庭裕親外叔祖。)以會昌初冊立事,亦七年嶺外。上即位之後,嶺表五相同日遷北。以吏部尚書李玨為檢校尚書右僕射,充淮南節度使。玨字待價,趙郡贊皇人。早孤,居淮陰,事母以孝聞。弱冠,徒步□□□□□□舉明經。李絳為華州刺史,一見謂之曰:「日角珠庭,非常人也,當掇進士科。明經碌碌,非子發跡之路。」一舉不第,應進士。許孟容為宗伯,擢居上第。釋褐,署烏重胤三城推官,調進書判高等,授渭南縣尉,遷右拾遺,左遷下邽令。丁母憂,廬居三年不入室。免喪,諸侯羔雁四府齊至門,皆不就。牛僧孺為武昌節度使,奏章先達銀台,授殿中侍御史、內供奉、武昌掌書記。徵歸御史府。韋處厚秉政,一見笑曰:「清廟器,豈擊搏材乎?」擢拜禮部員外,改吏部員外。李宗閔為相,以品流程式為己任,擢掌書命,改司勳員外、庫部郎中。文宗召充翰林學士。玨風格端肅,屬詞敏贍,恩傾一時。累遷戶部侍郎承旨,許立相者屢矣。鄭注以藥術為侍講學士,李訓自流人召入內廷,玨未嘗私焉。訓、注交譖,貶江州刺史。未幾,訓為相,造假甘露,謀上左右,與王涯等十一人赤族伏誅,人方服玨守正之佑。徵為戶部侍郎,與楊嗣復同日命相。上雖求理心切,終優遊不斷。同秉政者陳夷行、鄭覃請經術孤單者進用,玨與嗣復論地胄詞采者居先。每延英議政,率相矛盾,竟無成政,但寄頰舌而已。文宗將晏駕,以猶子陳王成美當璧為託。建桓立順,事由兩軍。潁王即位,貶昭州刺史。上即位,累遷河陽三城節度使、吏部尚書。至是,崔鄲薨於淮南,輟之。撫理凡三載,薨;諡貞穆。
上臨御天下,得君人法。每宰臣延英奏事,喚上階後,左右前後無一人立,才處分,宸威不可仰視。奏事下三四刻,龍顏忽怡然,謂宰臣曰:「可以閒話矣。 」 自是,詢閭裡閒事,話宮中燕樂,無所不至矣。一刻已來,宸威復整肅,是將還宮也,必有戒勵之言。每謂宰臣:「長憂卿負朕,撓法,後不得相見!」度量如此。趙國公令狐綯每謂人曰:「十年持政柄,每延英奏對,雖嚴冬甚寒,亦汗流洽背。」
李廓為武甯節度使,不理。右補闕鄭魯上疏曰:「臣恐新麥未登,徐師必亂。乞速命良將,救此一方。」上未之省也。麥熟而徐師亂,上感魯言,即擢為起居舍人。
吏部侍郎孔溫業白執政,求外任。丞相白敏中曰:「我輩亦須自檢點,孔吏部不肯居朝矣!」至理之世,丞相畏人也如此。
上微行至德觀,女道士有盛服濃妝者,赫怒,亟歸宮。立宣左街功德使宋叔康,令盡逐去,別選男道士二十人住持,以清其觀。
上將命令狐綯為相,夜半幸含春亭召對,盡臘燭一炬,方許歸學士院,乃賜金蓮花燭一作炬送之。院吏忽見,驚報院中曰:「駕來!」俄而趙公至。吏謂趙公曰:「金蓮花乃引駕燭,學士用之,莫折事否?」頃刻而聞傅說之命。
侍御使馮緘與三院退朝入台,路遇集賢校理楊收,不為之卻。緘為朝長(台中故事,三院退朝入台,一人謂之朝長。)拉收僕台中笞之。集賢大學士馬植奏論: 「玄宗開元中,幸麗正殿賜酒,大學士張說、學士副知院事徐堅已下十八人,不知先舉酒者。說言:『學士以德行相先,非具員吏。』遂十八爵齊舉。今馮緘笞收僕者,是笞植僕隸一般,乞黜之!」御史中丞令狐綯又引故事論救之;上兩釋之。始著令:三舘學士不避行台。
李丕以邊城從事奏事,上召至案前問系緒,丕奏系屬皇枝。上曰:「師臣已有一李丕,朕不欲九廟子孫與之同名。」良久,以手畫案曰:「丕字出下,平字也。卿宜改名『平』。」舞蹈而謝。平後終於邠甯節度使。
武宗好長生久視之術,於大明宮築望仙台,勢侵天漢。上始即位,斥道士趙歸真,杖殺之,罷望仙台。大中八年,覆命葺之。右補闕陳嘏已下抗疏論其事,立罷修造,以其院為文思院。上英睿妙理,尤長於納諫,從之如轉丸。李璲除嶺南節度使,間一日,已命中使頒旄節,給事中蕭仿封還詔書。上正聽樂,不暇別召中使,謂優人曰:「汝可就李璲宅卻喚使來。」旄節及璲門而反。劉潼自鄭州刺史除桂州觀察使,右諫議大夫鄭裔綽疏言不可。中使至鄭,頒告已數日,卻命追制。納諫從善,皆此類也。
馬植為相,與左軍中尉馬元贄有亢宗之分。上初即位,元贄恩澤傾內臣,曾賜寶帶,內庫第一者,元贄輒以遺植。一日,便殿對,上覩植帶,認是賜元贄者,詰之,植色變,不敢隱。翌日,罷為天平軍節度使。行次華州,取植密吏董侔下御史獄,盡聞植交通之狀,再貶常州刺史。
杜濛授左拾遺,庭裕先父任左補闕,以濛家行不修,薄妻孥,為眾所聞,不可處諫臣之列。丞相魏謩盛怒。頃,濛上事,先君見魏於政事堂,曰:「必要任濛,乞先移他官。」丞相重違,即改授濛太常博士。
上追感元和舊事,但聞是憲宗朝卿相子孫,必加擢用。杜勝任刑部員外,閣內次對,上詢其祖父。勝以先父黃裳,永貞之際,首排奸邪,請憲宗監國。上德之,面授給事中。
裴諗為學士,一日加承旨。上幸翰林,諗寓直,便中謝。上曰:「加官之喜,不與妻子相面,得否?便放卿歸。」諗蹈謝。卻召,上以御盤果實賜之,諗即以衫袖張而跪受。上顧一宮嬪,取項下小帛,裹以賜諗。諗父度,元和中君臣魚水之分,遂於諗恩禮亦異焉。
上雅尚文學,聽政之暇,常賦詩,尤重科名。大中十年,鄭顥知舉後,上宣索《科名記》。顥表曰:「自武德已後,便有進士諸科。出鶯穀而飛鳴,聲華雖茂;經鳳池而閱視,史策不書。所傳前代姓名,皆是私家記錄。虔承聖旨,敢不討論。臣尋委當行祠部員外趙璘採訪諸家科目記,撰成十三卷,自武德元年至於聖朝,謹專上進,方俟無疆。」勅:「宜付翰林,自今放榜後,並寫及第人姓名及所試詩賦題目,進入內,仍仰所司逐年編次。」
術士柴嶽明洞陰陽術數,於公卿間聲名籍甚。上一日召於便殿對。上曰:「朕欲為諸子孫□□院,卿宜相其地。」嶽明奏曰:「人臣遷移不常,有陽宅、陰宅。 入陰宅、入陽宅者,禍福刑尅,師有傳授。今陛下居深宮,有萬靈護衛,陰陽二宅不言帝王家,臣不敢奉詔!」上然之,賜束帛遣之。
司封員外郎、充史舘修撰權審,於衢路突尚書左僕射、平章事崔鉉。判曰:「宰相之統庶寮,僕射之臨郎吏,豈有導騎已過,按轡橫沖?權審久在班行,合諳典故,便知素履,且舉舊條,送都省罰七直。」審以素履之言難□就列,尋左遷宿州刺史,自爾不復立朝矣。
貶前鄉貢進士楊仁贍為康州參軍,馳驛發遣。仁贍女弟出嫁前進士於瓌,納函之朝,有朞國恤,仁贍不易其日。憲司糾論,遂坐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