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楨集/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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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編輯序
編輯吳常熟鄒君玉氏,自旌德宦遊歸,理故園以老焉。其垂訓子孫,嚴其蒨畫者凡若干件,來謁余於姑胥邸次,曰:「某發已種種,懼一旦捐子孫去,故述誡若干件,雖話言拙直,使奉成規行之,亦不致畔名教、隳門地。且將勒石,位置奉先之宮。幸得子言重引之,庶吾後之人知所警也已。」
吾聞傳曰,名門右族成立如升天,覆墜如燎毛。何難易之相懸遽絕甚如此?蓋創者勞,而守者安;創者儉,而守者奢;創者畏,而守者驕也。為祖父者慮焉,故有身後之誡。雖古先哲王不能無之,書之竹帛,琢之盤盂,以遺乎後之人。蓋懼耳聽口受者易為滅絕,而托諸竹帛盤盂者,可不刊而垂無盡也。君玉氏之遺訓,著於金石,非竹帛盤盂之意乎?為其子者幸得諸耳提面誨,子子孫孫又幸得諸示無窮者,則鄒氏後人續初繼業,雖百世而可也。雖然,子弗祗服厥父事,此無先之訓也。恐無先之訓矣,故吾重告之,使之恆有其先,庶畔名教、隳門地者免矣夫。
淇上野逸李,以世澤起身,十年至參大政江浙行垣,未幾惠冠文江南端。其所建白有不合,即引去,退處白沙,日與布衣士談文字為樂。其來江浙時,孤舟匹馬,絕無左右之孚以奸政;其舟所載,又絕無他長物,不過隨身所讀書籍耳。其下交無雜賓,而天台蔣常翁乃以詩人獲登其門,相與倡和,流布人間。嘻!公以八位之貴,不以下交寒素為厭;蔣常翁以一介之微,不以上交公相為抗等,此季世僅見之事。而議者猶以公進布衣為術者,吾不知其說已。常翁裝潢其詩成卷,非以侈自遇,實以表著賢公卿下士之猶有古風也。故余為敘其卷,使世之登樞要隔寒微者見之,宜於此焉恥矣。
《詩三百》後,一變為騷賦,再變為曲引、為歌謠,極變為倚聲制辭,而長短句平仄調出焉。至於今樂府之靡,雜以街巷齒舌之狹,詩之變蓋於是乎極矣。
嘉禾素庵老人過予雲間邸次,出古錦襆一帙曰:「《漁樵譜》者凡若干闋,雖出乎倚聲制辭,而異乎今樂府之靡者也。」
吾嘗求今辭於白石、夢窗之後,斤斤得寄間父子焉,遺山天籟之風骨、花間鏡上之情致,殆兼而有之。蓋風骨過遒,則鄰於文人詩;情致過媟,則淪於諢官語也,其得體裁亦不易易。嗣余響於寄間父子後者,今又得素庵云。
夫譜之云者,音調可錄,節族可被於弦歌者也。《詩三百篇》,無一不可被於弦歌,吾不知亦先有譜、後有聲邪,抑先有聲、後有辭邪。寄聞分譜於依永之殊,其腔有可度不可度者則何如,敢於素庵乎質焉。素庵然而笑曰:「嘻,吾志律呂於漁樵欸乃中,焉知所謂『聲依永、律和聲』許事哉!雖然擊轅之歌,野人之雅也,吾譜殆亦自當楚雅乎。」
素庵名抱素,字子雲,裔出吳越王。有起進士第、號竹鄉翁、家置萬卷堂者,其曾王父云。
余讀《後山氏叢譚》載,廣陵芍藥曰金帶圍者,無宿種而出,出則群吏有應其瑞,居台揆者,如韓魏公琦、王岐公珪、荊公安石皆應其瑞,為不誣也。於乎!山木無知,何預人事哉?蓋德𨔝草木,草木化焉,非偶然也。
江浙省檢校孛術魯子升之庭有牡丹,雪中作花,其大如斗,其色如魏家紫者,人咸謂孛術氏之瑞也。夫牡丹,芍藥類也。芍藥有當其瑞者,子升不當牡丹之瑞耶?明年,子升繇檢校除淮幕憲府,其瑞亦不誣矣,庸詎知異日子升不躋人臣極品耶?吾固有俟於子升矣,抑吾於牡丹有感焉者。
世有花工如宋單父者,能變木芍藥為千種姿,亦能使不令而華,人力奸化工乃爾。或謂子升之冬花,烏知不有人力奸造化者乎。茅山外史張公雨,神仙人也,能頃刻而開花者也,特為子升賦花,屬之天瑞,為異時衫色之讖。吾讀其詩,信為子升氏之讖也,人又何疑於是花云。
子升出其詩並圖卷一通,求余敘,於是乎書花之開。至正九年十二月某日也。
至正二年春,江浙行省丞相朵兒隻公,以清靜寧一之治報於上,上召入宰天下。公拜命且行,顧瞻後庭,有手植稚梅一本,俾移植於明慶寺之殿陽。邦民聚觀,載抃載舞,咸手加額曰:「丞相棄我去,是足以繫吾人之思已,見梅如見丞相焉。」於是,僧古源采民之言以永歌之,邑之人士從而和之,凡若干什。昔召伯相周,布政南國,舍於甘棠之下,後之人思其德,愛其樹而不忍傷,此《甘棠》之詩所以作也。召伯之教明於南國,而《甘棠》之詩作;丞相之德布於江浙,而手植梅之詩作。若古源者,謂得古詩人之性情非歟?
丞相去今幾十年,而是梅輪囷扶疏、碩大繁茂有加於昔,邑民於是有所瞻仰,公卿於是有所感慕,後之人於是有所興起,而想見其形容。一木之植,千載之情繫焉。吁!草木有託於人者,固不在地之有厚薄,而在德之有久近也,信矣。而況護持之力又出於金仙氏者乎。丞相氏之德以栽之,金仙氏之力以培之,吾見斯梅與孔老氏之植檜同無朽矣。不然,南門之柏有大四十圍者,一蕭欣能伐之,可不懼哉?
古源以詩來屬余序,余為之言如此。夫思其德而愛其樹者,人之情也;愛其樹而永歌以頌美之者,詩人情性之正也。序詩人之意,而不忘乎戒懼者,亦文人忠厚之至也。是為序。
前濟寧郡教授成君彥明氏,以文墨長才,為今天子錄用。洪武元年春,遣使行天下,經理田土事,而成君在選中,分履淞之三十八都二百一十五圖。閱歲終,《魚鱗圖籍》成,父老咸喜其清明果決、竿尺有準、版帳不欺,積七不毛之土並附以見裝潢手卷,來拜草玄閣次,求余言,以為贐千萬,因成君致意萬一;大農下問,先生之言亦有取藉年云。
予悼唐宇文融為括田使,時開元之治已久,天下戶口未嘗有所升降也,而融括籍外之田,得客戶八十餘萬,羨田稱之,往往出於州縣希旨,多張虛數,以正田為羨、遍戶為客,民抱冤者無於所訴。今天子招徠南北流移、天下土田於廢棄之餘,非襲融之敝跡也。而成君之所履,又皆得屯耕有亡之實,可以助明天子均田之政,豈開元斂臣可同日語哉!於其行也,書此為序。
清明之朝,吏仁厚,不仁厚,無以興其治;昏亂之世,吏遝虐,不遝虐,無以趣其亡,而守牧之繫為最焉。守牧號民父母,非上下疾痛相關如出肺腑,不可稱父母。元末藩鎮赴仆,守牧寄於戎行,大偏小校,民望素不厭,惟與珥聿胥橐囊、縱群不逞,啟告訐門、羅織善良,以朘削創罷司察於民。牧者又以墨敗紀,吾民將孰從而號呼也哉?蘇民羅張氏之阨,如芟草獮禽,殆絕生理。
大明龍興,天子選守牧,勞來安集於板蕩之餘,而侯實應選,民拜更生如脫焦火。乃者京師起發遷徙,蘇為甚,雍容處決,民不知擾。金穀事暇,即以庠序為務。祀殿論堂廢如逆旅舍,公一新之,弦誦鳴兩廡,如承平時。嘗以勞民事稽怠,奔命闕下,將以戎律加之,請忍死一言,曰:「殺一郡牧以活萬生靈,某含笑入地矣。」上仁其言,貰刑為賞秩。吁!若公者,可以稱民之父母矣。天子仁明,方選天下賢守牧入政堂,與大臣講治款,公簡知既有素,吾將聽公之大用,而為天下之民之慶,豈直一郡而已哉!
吾徒宋敏,裒郡人士之詠歌,不遠數百里,求余文引諸首,故書為序。
吳元丁未春,番祝正夫知淞之上海縣,明年以治狀稱最。海寇之變,不四三日轉蹀血為衽席地,民為建生祠,君子有勝殘去殺之頌。又明年,司臬者毛責細故,停其治三月,士庶老稚日夜號泣如繈脫慕父母,於是什什伍伍不遠千里走闕下,慟哭為侯請。天子驚曰:「祝挺者,出吾特選,俾臥治海邦,而司臬者敢忘之!」覆罪司臬,侯復峻用,天日朗明,群情闓悅。於其行也,會稽楊某餞之以言曰:「昔聖人稱宓不齊曰『子賤君子也』,霸王佐也、單父之宰,屈以小試也。吾於祝正夫,既脫州縣勞,亦以王佐之才屬之,惟正夫自任焉。」正夫書座右之言曰:「天下事,見得理便做,弗計死生禍福。」觀是言也,正夫知自任也,不待余言之囑矣。
皇明龍興之一年,天子思與天下之賢人共圖天下之治事,於是遣南北訪賢使凡若干人。而浙士之拔等者,曰陳睿、錢某、趙某,人以治才與學術兼屬之,使者采諸輿論,內幣起之。三人者受不辭,會府令與計偕,為浙士舉首。其行也,來別東維先生,請一言為警教。先生酌之酒,而告之曰:「代以試經藝舉於鄉者,至三四千人,會於春官,第其可取者,然後上名於天子,天子賜出身,吏部授之官,不能二百人,其為選也艱矣。士有窮經老死而不得與於選者,吏部或以旁恩及之,其為情也亦苦矣。今三人名一聞於使者,不必試於鄉,與乎四三千之數,察於春官,與乎二百之數。可謂步之驟,而其選不艱也;得之易,而其情不苦也。雖然三人者,朝奏即暮召矣,天子遊心於經史,有顧問焉。厲精於政事,有試可焉。此非誠抱天人之學、民社之具鑿鑿乎?天子任耳目股肱之寄,為名九卿、才六部、良二千石,躋民於泰和,而措邦家於泰山之安。則其膺選而去也,已不誦愆,人不議忝,不然卻而慮也,心亦寒已哉!」二三子避席謝曰:「幸先生警教,德甚大!」重酌之酒曰:「士窮而約易守,達而汰易遷,易守則德人之忠言,易汰則陰黜之矣。二三子母陽德吾言,而陰黜吾忠,吾將慶二三子之有成也。往矣,勉之。」
申年十一月十五日。
松帥黃公彥美,以疾謝職於淮吳大府。手不執兵、戰不衛戶、金鼓不振、馬不駕凡百日,大府以詐疑,力疾而往,辭始獲允。未幾,大府復以養疾吳門召,幸其疾瘳,大用之,寮將而下及淞郡官市老野叟、方外之民,無不抃手交慶,以為賢傑用大則惠益大矣,各執壺漿牲具,張於西門外,以伸頌禱。老客卿會稽楊公就舉爵以規不以頌曰:「黃公之報所事於西夏侯,義亦至矣,台平〈(去聲)〉不日,幾死讒譎,幸公論反平、丹書雪,志又伸矣。丈夫事畢矣,他復奚望哉!」公聞規,起作長跪禮,復爵維楨曰:「先生言議入肺腑,凜若沃冰雪,所不解甲服、居廬西夏侯墓者,有如皎日。」予曰:「韙矣哉!」遂行。
至正己亥夏四月,江浙省試吳越之士,吾門弟子在其選者三人焉,南士曰忻忭,色目曰寶寶、曰何生。三人者擇日赴春官,來別曰:「先生何以教我?」余既期其大對為漢晁、董,而又勉其大器以宋李迪也。三人請迪故。迪蓋從於種放先生者,業成試京師,種先以書見柳先生開。開留迪客門下,出題與門下共賦,迪賦出諸生右。開驚曰:「君必魁天下,且為宰相。」異時果然。余同年李中承稷,今之柳先生也,三人者以余言見之,並以文為贄,中承當以迪故事待三人。並以文之占三人,顧魁多士,為太平宰相,三人者誰先,惟三人焉勉之,勿多讓迪。
古者帝王恃以治天下者,大經大法而已,未所謂律也。世道既降,巧偽橫生,法家者流始制律,以鉗釱天下之民。奸日滋,則律日煩,亦時使然也。蓋律令起於秦、定於漢,律法刑統遂大著於唐宋,而傅霖氏為之賦《刑統》,以便律學之誦習。夫繩墨陳而天下之曲直不能逃,規矩設而天下之方圓不能越,律固救弊之繩墨規矩乎。穎濱蘇子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君子於其言,可以占世變矣。
我朝混一海宇,丞平百年,方以儒道理天下,士往往繇科第入官,凡讞一獄、斷一刑,稽經援史,與時制相參,未有吏不通經、儒不識律者也。
保定梁公彥舉,早歲為宗正府掾,嘗從府使者及省部官,讞獄河南、江北,閱業愈多,而審律愈精,人咸服其明允。後司泰州管庫,遂著《刑統賦釋義》一編,上探經傳律疏、史鑒有可證者,而又折之以己意,推諸苛密而歸諸仁厚,蓋傅霖氏之忠臣矣。
今年維楨備員杭課提舉,幸與公為同寮,平市之暇,嘗論及古典及今之通制,且出此編以示,余始歎公不惟精於法家之律,而又明於儒者之經史也,豈非時之通才也哉!嗚呼!鄭子產鑄《刑書》,叔向氏譏之,懼民棄禮而質之於書也。故曰先王議事以制辟,不知後世又有微於書而不竟者,律其可廢乎?賦《刑統》者,既舉律而約之;釋義者,又即賦而精之,俾後之蒞政者有所稽而準焉,足以權衡世變,扶植世道,而致其君於堯、舜之上。蘇子之所感論者,豈誣我哉?
公自童年,即以吏事起身,至老而求諸經史,以文其律家之學,蓋知所本哉!餘三復其編,而深有所取,且僭為之首序云。
自軍興來,民不幸兵死者,無所訴;其諸誤繫諸有司者,幸而有訴已,有司又付之不理,訖與叛人戳死。蓋殺民者,殆狗豕之不若。官以李為職,亦莫之卞已。嗚呼!民之塗炭也極矣!
余讀杭拔官朱蓮峰君志監憲公平反冤獄事,為之慨歎不已。其言曰:「求獄不於其情,而欲以筆劄求之乎?」是言也,平獄之本也。若監公者,真神明人哉,真仁長者哉!使今握兵在邊、執法在廷者,皆如監憲公之處心,菑其不有弔,冤其有不白而枉死者哉?
於乎!孝婦銜冤,天為亢旱;鄒衍繫獄,六月降霜,天之於冤人報應如此。今旱暵甚矣,監公之決獄,人人不自以為冤,吾見隨車之瑽至矣。杭大夫士咸作歌詩以美之,而推予為敘首,予樂為之書。至正己亥秋八月既望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