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檮杌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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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端甫聽說范星圃那裡有人來請,連忙起來洗漱穿衣,匆匆過去。到了那邊,全似莊也剛到,兩人同到牀前一看,見那范星圃昏迷不醒。等了一刻,忽然睜眼看了一看,歎了一口氣道:「唉!想不到我范星圃年未四十官至三品卻竟如此結果了。」說罷,兩眼一掉已向大羅天上去尋他前後的兩位夫人重結那來世姻緣。可憐這麼一個能員,竟弄到齎志九泉,歿於旅館。做書的做到這裡,也都有些不忍下筆。賈端甫、全似莊均各嚎啕痛哭,那衣衾棺木到午後也俱齊備,天氣正熱,不敢久停,揀了酉時入殮。同城文武因是本府同甘肅臬台的把弟,都來送殮,比他在九江斷弦的時候還要風光些。過了頭七出了殯,寄在一個廟裡,全似莊、賈端甫都來步送,那些文武也來的不少。

  當這范星圃病重的時候,賈全兩家都在那裡忙著料理喜事,最忙的是那位正定府的帳房師爺,顧了這邊還要幫著那邊,辦著紅事兼著辦白事,比我做書的這枝筆還要忙些。那賈端甫租的公館也不大,是三開間,前後三進。頭一進,大門二房中間有個過亭;第二進,兩間做廳一間做簽押房,兩邊廂房一邊做帳房,一邊做了門房;第三進,是上房上首一間,賈端甫自己住著,下首一間與他兒子做新房,卻把後半間隔出預備陪嫁丫頭、老媽所祝兩邊廂房都是三間,靠上首的這一間都有門可通上首廂房,是他這位未正名的姨太太住著,因為名分未定不好明明白白的同住一房,其實是一直同起同眠的。那個門卻是開著,以便出入自由。下首廂房是靜如小姐住的,姨弟都已大了,又要娶親,自然要避嫌疑,所以那個便房卻是釘住了的。

  湖北帶來的那個老媽住在上首廂房對間,因為要辦喜事,又在本地僱了一個老媽住在下首廂房對間。這位靜如小姐同那小雙子姑娘,在彰德以寡敵眾,鏖戰一場,固然創巨痛,受的是皮肉之傷,不多幾日腫消痛止,已容得老僧出入。那小雙子是搬了公館就照常更衣入侍,這靜如小姐雖然此一番在嚼,然而一曝怎能抵得十寒,那時患其多,此刻特苦其少,可恨那道便門又被他們關斷,藍橋咫尺欲渡無門。這天離喜期只有三天,賈端甫去找全似莊商量事體。靜如小姐想道:再過兩日這兄弟就要新婚,一雙兩好其樂融融,既聯結髮之歡,寧戀燃須之愛,未必重來問津,豈能強與分羹,自己是已辟桃源,難尋劉阮佳期,幽恨方長,若不趁此一遣曠懷,不知何日方嘗異味,這機會萬不可失。就悄悄的走進新房,看他兄弟已光著脊梁躺在新牀上睡下午覺,這靜如小姐就坐到新牀上去,把兄弟推醒,同他談了半天,究竟他們談些甚麼?做書的沒有去竊聽,想來也不過填闋,賀新郎好姐姐的南詞北曲而已。靜如小姐打他兄弟房裡出來不多一會,賈端甫已從全似莊家回來,兩人私下十分慶幸。賈端甫進了房脫了袍子覺得甚熱,這年秋燥異常,雖是七月半後比伏天還要熱些。恰好有新買的西瓜,就開了兩個叫了兒子女兒並小雙子一起同吃。靜如小姐說不吃,這女兒家吃不吃冷東西是不好勉強她的。那位少爺拿起來就吃,一來是父命難違,說不出那不能吃的道理,二來覺得這樣熱天吃點涼來也不要緊,只急得那靜如小姐暗中跺足,同他做了幾回眼色,可恨這蠢物也看不出來,一口氣把半個瓜吃完,又喝了一碗瓜露。這瓜露吃下去,就覺得有些停在胸口,腹中隱隱作痛。這位少爺也有點害怕,自己去找了快生薑泡了開水喝了下去,哪裡有濟。到了晚上,腹痛非凡,晚飯就沒有能吃。賈端甫道:「今天天熱怕是受了暑,發了痧氣,弄了些臥龍丹、行軍散之類與他聞。」打了幾個嚏,還是不好。又給他週身刮了一刮痧也有些紅瘢紫塊,以為痧氣總刮盡了。哪知到了夜裡,疼的更甚。次日早上,請了個醫生來看,說是中暑,開了一個香薷飯還加上兩味藥。這藥下去,那肚子疼的更加厲害,直聲喊叫,滿牀打滾。這天全府正過妝奩,新房裡卻正在鬧病,連鋪設都不能,只好東倒西歪的堆著,那湖北老媽子說道:「少爺這個病的樣子倒像是夾色傷寒。」賈端甫想:兒子還沒有完姻,向來又規規矩矩,不敢出大門一步,怎麼會得夾色傷寒?這些老媽子懂得甚麼,也就不去理他。又請那個醫生來看,那個醫生道:「不要緊的,讓他喊喊滾滾,那暑氣才帶出,這正是那藥力與外邪在裡頭鬥呢,再帶一帶汗就會好的。」又在原方上加了一味麻黃,一味六一散。這一帖藥下去,更加不是。到了晚上卻倒好了些,怎麼見得呢?那位病人也不喊了,也不滾了,不過微微的在那裡喘氣,豈不是被醫生醫好了些麼?

  做書的覺得,天下惟醫學最難講究,就是外洋的醫生也不能人人皆精,這個學問真要心細意誠,既不可背了古方,又不可泥於古方,不能不問那病情以意逆志,也不能惑於眾論遂設成心,到了這家看病總得一心一意的在這病人身上,還不知道如何,否則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豈是可以兒戲的事。大江南北有兩位名醫就是名重一時,請他一回非十餘金不可,還不知什麼時候才到,若遠道相迎則每日非百數十金不可。這兩位醫生一位呢,是到了人家開口就是「今天某大人家請我我還沒有去呢;昨天某鄉紳的如夫人已經上了靈牀,被我一劑藥扳回來;某太學的老太太要不是請了我去,怕的要不行了,現在無礙了;我才接到個電報某大僚又來請我,你看這裡這麼些人等著我,叫我怎麼丟得開手呢。」說完這些大話,就講某省督撫放了某人,那是同我最要好的,某省藩臬開了缺可惜可惜,某人可以得某差,某人可以署某缺,某人進來甚紅,某人卻也黑了。這些話診著脈,開著方子,嘴裡都是不斷的。一位呢,小戶人家是請他不到的,官慕紳商人家,必得要預備著好酒好菜請他,有花的地方,還要找兩枝花陪他。看起病來你說是肝旺罷,他說不錯是肝旺,你說是氣虛罷,他說不差是氣虛,開起方子來,你說怕的要用附桂,他說附桂是必要用的,你說能不能用生軍,他說生軍狠可用得,總是順著風。這兩位醫生醫好的人卻也不少,做書的可不敢請教,做書的本來也想學醫,因看這事關係太大,自揣才力不及,知難而退,勸天下的粗心人、寡識人、浮躁人、性情固執的人、太圓通的人、專講肆應的人,不學醫不行醫,也未始非積德之道。

  再說這賈少爺的病,只有這位靜如小姐明白,幾回要想說,總有些說不出口,可是又急又悔。這天晚上看了這個情形,實在忍不住,只好說道:「這個醫生的藥吃下去看來總不對,爹爹得另外請一位來看看,不可執定了受暑呢。」賈端甫又叫人到全似莊那邊去打聽打聽,說有位老師醫理還好,就趕緊請了過來診了脈,問了問病情,看了看吃過的方子,抬頭說道:「這個病是陰寒,要是一得了就治那並不難好的,現在耽擱久了,又吃了這麼些不對症的藥,恐怕救不轉,這位先生可真誤事不淺,姑且開了方子碰碰看罷。」

  那時已三更多天,賈端甫趕緊叫人去敲打了藥舖子的門,揀了藥來煎好了,那位少爺已經牙關緊閉,好容易撬開灌了下去,又不是仙丹,怎麼會靈呢?到了黎明,這位少爺竟已無聲無息,替他揀的跨鳳佳期竟做了他的騎鯨吉日,可憐這條小命竟送在這半個西瓜上頭,比那范星圃吃那強盜砍了一刀因而喪命,似乎還要冤枉些呢。這賈端甫年將半百隻此一子,叫他怎不傷心,頓足槌胸,呼天搶地,幾致痛不欲生。就是那位靜如小姐連枝情重,剖蒂神傷,也是哀哀痛哭如失所夫。那張全趕緊去料理棺木,一面到府裡報信,全似莊也就過來灑了幾點淚,寬慰了兩句,那位新娘下文另有交代,暫且不提。到了下晚成殮,是個動殤不能久,第二天就抬了出去。賈端甫不解得這夾色傷寒的緣由,晚上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談起來,這位如夫人一想弄的不好,還要疑到我身上,這可不能不實說了,當下說道:「這件事我本來早想同你說,因為關係太大,我又沒有拿著實據,告訴了你,你的脾氣是最方正嚴厲的,那還容得麼?這是有關人家性命名節的事,我又算不得個甚麼好人出來指證不成,不曉得的人,還要說太太留下這一雙兒女我容不得,故意造言生事呢!所以一直忍到今兒,自從在彰德府衙門裡,我就覺著小姐同少爺的情形不對,因為少爺年紀小才十三四歲的人,那裡去敢瞎疑他,後來在浙江、湖北幾處衙門裡,時常看見少爺清晨、黑夜在小姐房裡走出來,老媽子也同我說過,我都攔著不准亂說。只想少爺娶了親,小姐嫁了出去,一牀棉被蓋了過去豈不好呢?前天,你打全親家老爺那裡回來,約有前半刻鐘的功夫,我在門簾裡看見小姐打對面房裡匆匆的走了出來,我想姊姊在兄弟房裡坐坐也不算件事,後來你叫我們吃瓜,小姐不肯吃,少爺吃著,我看小姐望著少爺擠眼眨眼的,我心裡就有些詫異,然而也想不到他們大白天裡會這麼胡幹。現在說少爺得的是夾色傷寒,那可事事對景。我可勸你,現在少爺已經死了,你追究起來也是無益。再把個小姐逼死又何苦呢!徒然鬧的通國皆知,不如裝作不曉得,趕緊找個人家把這小姐嫁了過去豈不乾淨!你想想是不是?」賈端甫這才曉得他這位愛女竟是個魯國文姜。

  看書的諸位,賈端甫如此一位道學先生,家政又嚴肅如此,怎麼他的妻子兒女會如此淫蕩呢?做書的以為此皆賈端甫治家太嚴之過。有人問做書的說道:「這話說的不通,我正嫌賈端甫治家不嚴才有這種流弊。假使他當日連那張全的妻女都不准他進上房,這十幾歲的幼兒,都攆到中堂以外,豈不就沒有這些事了呢。」不知道天下的事體無一樣可以強制,只有順性而導,使他涵濡於不覺就我範圍,若去逆而制之,就如搏沙遏水必致潰敗,決裂男女,身備淫具他不動慾念則已,動了慾念銅牆鐵壁不能限他,刀鋸斧鉞不能禁他。只有愈遏愈熾的泰西人,講那平理近情、順道公量的治法教法,並不是抑君父之權,實有鑒於中外家國歷來變亂,無不由於防制太嚴,惟有使各適其性,方能消患未來,而且人生處世無論何人總宜待之以誠。

  做書的生平不談性理,只有這「誠能動物,不誠無物」兩語是細心體驗確有至理的。家庭之中果能處處以誠,則妻妾、子女自然各循其分,不忍相欺,若我不以誠相待,惟處處以禮法,即使勉循規矩,那心竟亦斷不相屬,況至於拂人之性,則尤為不乾物忌,上損天和。你看那籠鳥瓶花已覺得不如那得食階前的瓦雀、自生牆角的蓬蒿來得獨饒生意,人為萬物之靈,更豈可拿他束縛拘攣,使他一無生趣。賈端甫把他的妻子閉在深閨,一步路不許她亂行,一個人不許她亂見,諸位設身處地,如果做了他的妻女願意不願意呢?婦女人家必得一個男人的面不見,才能全他貞節,見了男人就要不端,這種婦女也就不堪承教。賈端甫既以不肖之心待其妻女,其妻女自必以不肖自待。

  所以,有一位先生說過「中材子弟全視父兄之駕駁,何如駁駁得宜,則弩駘可成騏驥,駁駁失當,則鸞鳳可為鴟鴞。」這周似珍夫人、賈靜如小姐秉性雖非堅貞,廉恥亦未盡喪,比起那上海堂子裡中等倌人也還不致不及。何以那些倌人雖日與客人裙屐相親,到了留宿也還要斟酌,不是見客就留用的。相幫伙計朝夕相見,也並不致亂來。倘使賈端甫掃除那種假道學的家規,讓他們舒暢天機怡情適志,這一位誥命夫人、一位千金決不致蕩檢逾閒,毀生滅性至於此極。所以,做書的不歸咎於賈端甫的妻子、女兒,專歸咎於賈端甫一人。自古以來,低褲襠出在鐵門檻裡頭,諸位將正史稗官人情物理細細的考究,便知道做書的不是於賈端甫身上過為刻論了。

  再說,賈端甫細想這位愛姬的話真正不錯,現在再去追究必致丑聲外揚,只好不聞不問。幸喜這位愛姬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宗兆可以不愁。但是,這女兒帶到甘肅衙門裡去嫁,萬一人家因為不是原身吵鬧起來,在那任上豈不丟臉?聽說那東明縣拿到一個強盜,已把那彰德的事體供了出來,這裡人家大約都有點短道,不如在此地找個人家嫁了。如果有什麼說話,還可以朝強盜身上一推,那是遭逢強暴不能怪我閨門不謹的。

  想了一想,也就向他那未正名的如夫人說道:「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去追究,明天去托全似莊做媒。」當晚收拾安寢。

  次日去託了全似莊,因恐全似莊是個本府,差不多的人夠不上找他做媒,又去託了全似莊的賬房書啟各位師爺說:「不拘官幕紳商都無不可,我是因為要了卻向平之願再去到任,省得累贅,所以愈快愈好。」他這位小姐在彰德府城外立的那次「功勞」,這時候,東明縣已經拿獲夜飛鵬的口供,正定已紛紛傳說,說是這回他這少爺說是得的夾色的傷寒,他這少爺向來不出外玩笑眾所共知,人家也總疑在他這位小姐同那位似是而非的姨太太身上。所以,賈端甫一開口,幾位師爺也就深知來意,嘴裡答應心裡卻想道:天下哪有這種願做烏龜的人來就這門親,這杯媒酒是吃不成的。那知道千里姻緣一線牽,也是這靜如小姐的紅鸞星動。

  恰好有陝西要進京引見的一個知縣,是這位賬房師爺的表弟,因為引見之資尚有不敷,想找表兄想想法子,或是托托京裡相熟的票號金店通挪通挪,所以路過此地小作逗留,聽見賈臬台托他表兄擇婿,就趕緊跑來找他表兄,說是正想續弦,求他作伐。這位知縣姓史名學竇號五桂,山東東昌府的人,原藉山西。他的父親從小跟著一個姑夫在山東撫台衙門裡當三小子,有一位武巡捕看他長的俊,要了他去當個小伴當,不久又提拔他當了一名戈會哈。那時候,捻匪還未十分平靜,有些沒見識的官幕,把各家的家眷資財搬在一個山裡住著,置了點軍火器械,僱了些人保護。有兩個帶營頭的武官,知道里頭子女玉帛甚多,就起了覬覦之心,同撫台說是些會匪盤踞在山裡,撫台委濟南府查,濟南府說內中都是良善紳民並非會匪,這些武官未遂所欲。又在撫檯面前播弄說,這濟南府也是會黨,天天早上跪香誦經,文武官都知道的。撫台又委了一個候補道去查。這位候補道最愛小,當過兩回鄉場監試,供應的東西無一樣不捲得乾淨。當營務處的會辦,那些提調文案拿他開心,每天在他座兒旁邊放幾個小東西,他總欣然懷之而去。這兩位武官知道他的脾氣,略略點綴了點,他回來就照著那武官所說的情形稟復。撫台大怒,登時把那濟南府參出,另面派營剿洗,這些營頭禦侮靖寇,則不足;焚村掠寨,則有餘。奉令之後踴躍非常,到那山中爭先直上,那些僱來保護的人,見是官兵自然棄甲拋戈,一鬨而散。可憐這些官幕的婦女,被這些兵弁糟塌到不堪。事後,有位知府出資收贖也救出十之一二,有些婦女還肯說出名姓,有些只求擇配,不肯再替夫家母家丟丑。這位知府做了這事,就添了一位狀元孫少爺。這史五桂的父親那時也跟著那位武巡捕前去,也得了點資財,又擄得一個女的,也是人家一個少奶奶,看這史五桂的父親年輕貌美,便也願意相從,身邊穿的一件小棉襖裡邊全是金珠,這史五桂的父親因此便是小康。又在這一案裡保得一個把總。全似莊所請的這位賬房師爺就是這少奶奶夫家的姪兒。事平之後,彼此認親來往,所以同這史五桂算是表兄弟。那位撫台卻因此事不滿於眾言論,被交官彈劾。那位撫台就寫信託一位向來有交情的軍機大臣招呼招呼,誰知那位軍機大臣復信出來,說是「物議正繁,無能為力」,勸他避避風頭。那位撫台沒法,只好掛冠回籍。

  史五桂父親的姑夫也跟著回了山西。史五桂的父親就在東昌府的鄉下置了點田產,帶著那少奶奶安居樂業。

  隔了十多年,那位撫台又帶恩起用進了軍機做到中堂。因為那軍機大臣當時未肯出力,致他遲作十年宰相,懷恨甚深。

  恰恰那軍機大臣的兒子在他屬下,到底被他參了。史五桂的父親聽得這舊時主人的聲勢赫顯,不免官興勃發,帶了點禮物,要想到京裡去找他。不料,渡黃河時翻船落水屍首都未尋得。

  史五桂的丈人姓杜是個曹州土霸,卻值《老殘遊記》上所說的那位某太尊,做曹州府因他丈人捕匪出力狠為重用,史五桂跟著他丈人跑跑也就搭了名字保了一個縣尉。等到拳匪的那年,官府查得他丈人是個拳匪頭子,拿去正法,他卻已先溜到陝西,指省稟到,又在辦皇差的案內保了一個知縣。這回到了正定也將近半個月,賈小姐的這些故事他也應該有點風聞,何以甘心來吃這一杯剩酒殘肴呢?他卻有個用意,也與當日賈端甫肯娶周似珍的心思差不多,一來因為賈端甫是個聆省臬台,將來總可倚靠;二來曉得賈端甫只有一個兒子已經死了,打聽打聽他那官囊總有十多萬,將來這份家私做女婿的至少總要沾潤他一半。《聊齋》上說的,一頂綠頭巾豈真能將人壓死,況且在未過門以前的事體,譬如討了個窯姐兒呢?所以,起了這個念頭。

  諸位倒也不必笑話他,現在這一類部族做到宮保封疆的都有,就做做又何妨呢。這位賬房師爺聽他表弟來托做媒,心想:這種高親去攀他做什麼,而且他到底是個臬台,這種樣的官階、家世、人品怕他看不上眼,說了還要碰釘子呢!既而一想,我這位表弟這回來找我,我要應酬他,將來不知幾時才能歸還,就是替他特借,那擔子也還是在我身上,他還不起,人家只向我要錢,若要不應酬他,他心裡豈不見怪?他到底已經保了知縣,將來安見得沒有找他的事,現在若替他把這頭親事說成,那時,他同賈臬台做了翁婿,他引見的事體賈臬台能不幫忙不成?就是說了不行,也沒有甚麼要緊,好在是賈臬台托我的,不能說我冒昧高攀,就向著史五桂說道:「老弟,你幾時斷弦的?我還不曉得。」史五桂道:今兒聽見賈臬台托你做媒,所以找你替我說說。」那賬房師爺道:「托我呢,是賈臬台親口托的。但是,這位小姐你大約也聽見些,可不是什麼整貨,你明兒不要吃了二刀韮菜怨我媒人。」

  史五桂笑道:「你盡管替我去說,我認的決不來怨你。」那賬房師爺道:「既然你願意,我就替你去說看。」正值全似莊要去拜賈端甫,這賬房師爺就跑去同全似莊說了,請他先稟。

  全似莊也曉得賈端甫這位千金聲名不佳,自然早點嫁了為是。

  既然有人肯討,那是最好的事,也就答應替他去說。

  全似莊見了賈端甫,談了些閒話就說道:「令媛的親事倒有一家在這裡,是我那邊賬房朋友的表弟,姓史,他是陝西過班引見的知縣,不過是續弦。」賈端甫道:「續弦也無妨,這們史大令有多少歲,不知是哪裡人?」全似莊道:「這人我也見過,年紀也只三十多歲,是山東人,原籍山西,也是舊家,聽說同從前一位中堂也還有點親誼。」賈端甫道:「我也想早點替他們完了這喜事,清清爽爽的去到任,省得多遠的路,拖著這些人。既然是貴衙門賬房師爺的令親,可否請來見一見再說?」全似莊道:「那是做得到的,回頭就叫我那賬房朋友同著過來。」全似莊也就告辭回到衙門,同這賬房師爺說道:「這個媒有點意思,叫你同著令表弟去見見呢。」賬房師爺聽了大喜,趕緊招呼了他表弟史五桂同他一齊來見賈臬台。賈端甫看那史五桂神氣不甚軒昂,言談亦復粗俗,心中本不願意。

  但是,相女配夫,這樣的女兒要挑什麼樣的女婿,不如胡亂嫁出了門,免得再鬧出別樣的笑話被人家指摘。也就略略問了一問家事及到省以後的情形,送了出去。又約那位賬房師爺再停會,再來談談,賬房師爺知道是個好消息,同了他表弟回去之後,趕緊又來,賈端甫見了說道:「令表弟的人呢,倒也沒有甚麼。歲數雖然大些,我也不大計較,但是他也在客邊,若另找房子迎娶諸事也多不便,自然不如就著這房子暫時入贅過來,不過我的批折早回,進京不能再遲,要辦就在這月底月初挑個日子,聘禮之類我也不論,聽他如何預備。」那賬房師爺諾諾連聲而退,告訴了他表弟,自然心滿意思,就挑了七月二十八行聘,八月初四的喜期。賈端甫就把靜如小姐住的那間廂房,收拾出來做了新房。因那對面上房不吉利,所以空著不用。未納婦卻賦館甥,總也在這正定府公館裡辦了件喜事。這回書連敘了兩件素事,也得要有這麼一點吉祥事體,不然豈不太蕭索了。媒人就請了全似莊同那位懂醫道的學老師。入贅這天,賀客也還不少。不過這位新郎同這位新娘,大家曉得是都沒有什麼靦腆羞澀的,倒不好意思去鬧他。而且這位賈臬台又是個道學古板的人。所以,散席之後,就只兩位媒人領了幾位到新房裡說了兩句官樣文章的喜話,應了一應景兒也就各散。這新郎進了洞房,看那新娘一張鵝蛋臉兒頗饒風致,下帷解帶成就良緣,雖然是道路寬宏,不免有四面不靠邊之歎,然而,比那茌平腰站的滋味到底遠勝多多。新郎也就覺得十分中意,新娘也更隨遇而安。但是賈臬台的愛女已喜聯成佳偶,賈臬台的孀媳何以度此芳年,下回總要交代清楚。

  前回書中因為急於要敘那賈端甫小姐贅姻的事,所以把他兒子故後那位將要過門的新媳婦沒有交代。你想,天下安有做新娘子的這一天,忽然聽見新郎死了漠然無動於衷,天下無此人情,這部書也就多了一個漏洞,做書的得替他詳敘一回。原來這位小姐名叫懷玕號叫玉抱,是全似莊最愛的女兒。全似莊的夫人俞氏,也是位中堂的孫小姐,比全似莊大了五歲,生了一個兒子名懷璞,在徽州學堂讀書。一個女兒就是這位玉抱小姐。俞氏夫人秉性懦弱,更兼多病,向來不能問事,全似莊的家務,從前他一位庶母曾氏老姨太太管的。全似莊截取出京,在石頭衚衕慶春家,討了一個排九的窯姐兒叫做秋紈,姓姚,全似莊十分寵愛,這位曾氏老姨太太氣成一病死了,這家務就是這位姚姨太太接管。這玉抱小姐到了十四五歲,姿態既十分豔麗,心性又十分聰明,全似莊看著覺得比姚姨太太強,就把這家務奪了過來交與這位小姐管理。這位小姐接管家務之後極其嚴明,就是這些姨娘身上絕不肯稍稍為假借。全似莊生平最好潔淨,他那間臥房收拾的最為嚴整,瓶爐筆硯無不位置得宜。

  他帽子上花翎的翎絲,都要理的一條條舒舒坦坦,帽緯也要理的又齊又勻。脫下來的衣服要折疊的服服帖帖,穿的時候腰折邊角都要弄的格格正正,哪怕是熟客在廳上久候,他的衣冠未曾齊整絕不肯輕率出來。只有這玉抱小姐服侍的最為熨貼稱意。全似莊除掉那姚姨娘之外,還有兩個姨娘,他卻不到姨娘房裡去住,若要敦促,總是叫到他這臥房陪侍,有古人肅肅抱衾與裀之風。他這房裡的東西,都全靠這玉抱小姐收拾佈置,就是進巾、侍盥、煮茗、薰香,近來也都是這小姐伺候的居多,清晨深夜奉侍不遑,比那厲中堂的寡媳孝敬那位公公還要週到些兒。那幾位姨娘反不大傍身,有時小姐不在跟前,叫姨娘們做做總不如意,全似莊脾氣又大,動加呵斥。所以,這幾位姨娘不敢怨這位老爺,不免怨這位小姐,背後編派的那些話真叫人不堪入耳。那也不能去聽他,他們卻也不敢當面指摘。

  全似莊在九江府任上的時候,有一天,已有三更多了,這姚姨娘因想起一件東西跑到老爺房裡去取,卻看見這玉抱小姐坐在牀沿上繫鞋帶子,老爺卻睡在牀上。這姚娘姨娘可忍不住說了一句「我沒看見過,這麼大的姑娘,還朝老子牀上爬的」。

  玉抱小姐聽見這話說:「你講什麼?」姚姨娘道:「我講你怎麼在老爺牀上下來,連鞋子都沒有穿,做些什麼事體?」小姐紅著臉說道:「你看見些什麼?在這裡混唚。」一面就望著老子哭了說道:「爹爹聽她這些話,我還能做人麼。」就倒在牀上放聲大哭。全似莊緊了一緊褲帶,跳下牀來,就抓了姚姨娘頭髮打了兩個巴掌,罵道:「你這爛婊子浪的不得過了,我不叫你,你就跑了進來。」這姚姨娘還在那裡咕噥道:「你們做了這些事,還要打我,說我浪,我沒看見老子女兒好這樣沒上沒下的,定要我看見些什麼才算。」全似莊被她說的也動了氣,把她上身的衣服扯掉,拿了一根雞毛撢帚的藤條柄子,就在姚姨娘的冰雪肌膚上亂抽亂打,打的姚姨娘哭哭啼啼的哀告,以後再不敢亂說亂跑,玉抱小姐還是滿牀滾著哭,滾的束釵橫鬢髮亂,衣縐鞋鬆,口口聲聲說道:「我是一個小姐,這浪婦胡唚我些什麼,叫我拿什麼臉去見人?我還要這命麼,要我活除非把這浪貨拉到堂上去,叫差人打她二百個嘴掌那再商量,要像這種樣子,以後還不曉得要造出多少謠言來呢。今兒有他無我,我就去死。」說著爬下牀,趿著鞋子就跑到書桌上,拿那裁紙刀往喉嚨裡就戳,全似莊趕緊跑過奪了下來。被她們鬧的沒法,只好叫了幾個家人來,一個背拉著姚姨娘的兩隻手,拿膝蓋抵著姚姨娘的光背脊,一個斜把著姚姨娘的香腮,一個拿那皮掌子在姚姨娘的嘴巴上左右開弓,一五一十的打了一百多下,打的這姚姨娘滿口鮮血直流。全似莊也有些不忍,只是關礙著愛女無可如何。這位玉抱小姐的氣才略為平了些,這姚姨娘臉上的兩邊都打得紅腫如桃,上身還是脫的精光,只穿了一條褲子。她雖然是個窯姐兒出身,在窯子裡的時候,也沒有吃過這樣苦,丟個這樣臉。所以,先還哭著求,後來也不求也不哭,盡著打,打完了,問她話也不理,衣裳也不穿,一逕跑回自己房裡,心裡想道:我在慶春的時候,這老爺同我何等恩愛,山盟海誓齧臂銘膺。到了家裡太太是不用說,自從他祖爺爺死了後,老爺就不大理他的,就是那位最有寵勢的老姨太太,也被我壓了下去,我也生過一個兒子,不過短命死了。今兒色衰,他為著這個浪丫頭,用這種狠心,把我如此作踐,也不顧顧自己的臉面,竟叫那些家人貼著我的身軀,掰著我的腮頰打了我這麼一頓嘴巴,這種羞辱,這樣無情,還有什麼生趣?嚶嚶的哭了一陣。全似莊正在那邊低聲下氣的敷衍那位愛女,哪有功夫再來慰問這失寵的如君。可憐這姚秋紈就關了房門,掛了條三尺羅巾,做了個馬嵬坡佛堂的妃子。第二天,丫頭推不開門,在窗子裡張了一張,看見姚姨太太在裡頭打鞦韆,嚇的喊起來。全似莊恐怕女兒見氣,也不敢過於悲悼,不過買一個三寸桐棺裝了那幾根冤骨付諸黃土而已。後來,全似莊又在丫頭裡挑選了一個補了這姨娘的數。這幾個姨娘鑒於前車,何敢重蹈覆轍,遇到這小姐在老爺房裡,真個連窗隙門縫張也不敢去張一張,雖到漏盡雞鳴,不聞宣召,不敢進房,卻也不敢自睡。見了太太倒還沒甚畏懼,見這位小姐就如見了虎狼蛇蠍一般怕的什麼似的,饒你這樣小心,還不時要受訓斥,稍不如意,就叫這老爺鞭責罰跪。這位小姐待這些姨娘雖然十分酷虐,承應這位老翁卻是十分隨和,無論叫她做些什麼都沒有不肯。所以,這位老翁也就極其憐愛,本不忍令其遠嫁。不過,女子生而願為有家,是人生不易的道理。而且要藉此攀附高門,不得不學那涕出女吳之舉。這玉抱小姐也曉得夭桃濃李是女子份所當然,何敢因不忍遠父母兄弟之情背了周公大禮。只有這幾位姨娘聽見佳期已近,而且運適蘭舟不覺私相慶幸。在這位老爺有如挖卻心頭肉,在這幾位姨娘真是撥去眼中釘,只盼這花轎出門便可再見天日。不料紅鸞未照白霓先臨,竟在喜期這天出了上岔兒,玉抱小姐聽了這個信,就撤環退珥誓作未亡。全似莊夫婦也苦苦勸著定不肯依。當天到底送他到賈府成了一成服,卻就回去。玉抱小姐同父母免得別離。賈端甫亦甚欽其節孝。過了靜如小姐喜期之後,又接了過來,謁了祖,見了禮,賈端甫並答應替他立嗣,以續宗祧,這也要算一位名儒、一位名吏的佳婦、佳女足為兩家門楣增光了。

  這賈端甫替女兒完了姻,媳婦成了禮,想起這位愛寵尚未正名,不多兩月就要分娩算個什麼?現在宗嗣之重,全在她身上,怎麼能永遠這麼含含糊糊,趁此刻把這事辦妥,將來到了甘肅衙門未免礙眼。況從前總以服侍小姐名義留在裡頭,小姐現已出嫁,就要同著姑爺到省,還說服侍誰呢?難道好叫她再回家不成。這麼一想,這事更不容緩,晚上就同小雙子商量,小雙子道:「這早同你說過,你要這麼遮遮掩掩的有什麼法子?今兒我已經被你弄到這個樣子,肚子裡都被你下了種,我還能說不願。明兒我回去同我爹媽說聲,你再叫他們來吩咐一句,我爹媽是你手底下的人,他們怎好不答應,就連身價也不好意思要的。但是,我雖不想掛朝珠穿補褂,那披風紅裙我可要的,也是你的體面,你明兒就得叫裁縫替我做。餘外的衣服首飾,我現在有得用,這個地方也弄不出好的來,暫時也不必辦,隨後再慢慢的替我添罷。」賈端甫滿心歡喜,都答應了。從前,這小雙子有的時候還要朝去夜來,做那掩耳盜鈴之事,自從那位少爺死後,小雙子害怕早晚都不敢獨在一個房裡,也就公然的陪著賈端甫停眠整夜,哪個還去管她。第二天,小雙子梳了頭,回家去同他爹媽商議,那郝氏倒也狠以為然,說:「早應該如此,這是那個不曉得,這也是不要緊的事,不曉得這位老爺,要這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恭喜你明兒養了少爺,也帶起我們風光風光,你可不要忘了我們。」說的小雙子倒有些不好意思。那張全卻說道:「小雙子你真要嫁這姓賈的麼?」小雙子愣了一愣道:「爹爹這話說的真奇,當日也是爹爹叫我進去伺候的,並且叫我凡事百依百順,不要違拗他。這不是明叫我把身體送給他麼?現在陪他睡了這幾年,連肚子都有了,還好說不嫁他。這也並不是我自己願意如此的,因為爹爹所命我不能不遵,怎麼今兒爹爹說起這樣的話來?」張全道:「你定見要嫁他那也沒有什麼,我也不來攔你,不過我同你說,他這個人是最善做出不近人情的,他待他那位太太,你是看見過的,你做了他的姨太太,那更差了一層,今兒名份未定,他還讓你回來見見我們,明兒名份定了,恐怕不但不准你出來,就連我要進去見你一面都做不到,這還是小事。他今年已望五的人,你還不滿二十歲,人生的壽數是說不定的,花甲的人也不算夭壽,那時你又怎麼樣?現在他的本家親戚不大上門,到那時候看見有家私大家來爭,你是個小老婆說不響話的,我是個小老婆的老子,更沒有地方插嘴。你這肚子裡就算是個男,那時不過十一二歲,怎能同這些人鬥?若要是個女,更不必說兩個沒腳蟹,只好聽著人家吃你,拿得穩這肚子裡定見是個男麼?又拿得穩會得再養麼?你陪他睡了兩三年,才有了這一點點血脈,我看也不是什麼壯健的人,我老子見得到的地方,不能不同你說,你自去想想看,這是你終身的事,不要到那時候懊悔。」

  小雙子低頭想了一會說道:「那麼叫我怎樣呢?還是照舊這麼胡弄著,還是叫我回來住著,等著去嫁那揚州的窮鬼,那我可是不干。」張全道:「哪個教你去嫁那窮鬼,你依著我,我自然有好路與你走,他的家私別人不知底細,卻是瞞不了我的,數目也不多,總共只有八萬銀子。我本想把他養肥些再吃的,現在他既開了口,那也等不得了。這也是我們只有這點財運,他這八萬銀子存放在匯豐、道勝兩家銀行裡頭,兩個摺子存處都在他那隻小皮拜匣裡,他單身出門總放在枕頭邊的,在家裡放在那裡你大約總看見過。」小雙子道:「也是放在牀上,那是我看熟的了,我晚上除下來的鐲頭、戒指都放在這拜匣蓋上。」

  張全道:「那就更好,你今天進去不要說什麼,只說同我們說過,我們都沒什麼話說,你只想法子騙他寫個筆圖,說這肚子是在未收房以前同你有的那就最好,不能也不要緊,再嬲著他打開那皮拜匣讓你把首飾收在裡頭,這種本事是你的拿手,想來必做得到,用不著我教的。」小雙子臉一紅,低低的說道:「爹爹也拿人家開心。」張全又道:「你明兒早上蟠著他遲些起來,就是他起來了,你總在牀上延挨著不要下牀,等我同你媽媽進來自有道理。將來拿了他這份家私,讓你自己挑一個年紀輕輕的好女婿,豈不是一生受用。你又不是個真正閨女,還要講什麼從一而終麼?將來就是你兄弟大起來,這家私可是你拿身體賺來的,他也不能分你的,你要念同胞的情分,分個一兩萬與他,那是你格外的好處,我老兩口子只望靠著你吃碗安逸飯罷了,你看這主意如何?」小雙子想了一想,這賈大人本沒有什麼戀頭,我不過貪圖他的富貴,若把他的家私弄了過來,另外找一個年輕貌美的好丈夫,那可比天天陪著這黑臉鬍子好得多呢!做官不做官有什麼要緊?就說道:「都依著爹爹做罷,我進去了。」

  這小雙子進去,賈端甫問他道:「你同爹媽說了怎樣?」

  小雙子道:「他們有甚麼不願意呢?你明兒再叫他們來說聲就行的。但是,你就要進京的人,這個事體說定了自然就要辦,我那紅裙披風當天我可要穿的,趕著姑爺小姐在面前,你給我穿了,將來人家不能說我是妄自尊大。披風還容易,裙子要百折打間狠費工夫,日子緊了你得趕緊替我去做,我別的又不要你什麼東西,總算體諒你的了。」賈端甫就趕緊開了尺寸,叫人去買了料子,叫了裁縫,親自在廳上看他裁好,叫他連夜去做,限他三天就要。到了晚上,房裡沒人,這小雙了就撒嬌撒癡的倚在賈端甫身上說道:「我可憐十幾歲的人被你硬弄上手,我雖然出身低些,可是正正派派的原身姑娘跟著你的,你可要拿我當個人看待。」賈端甫道:「那個自然。」小雙子道:「我這肚子是不是你的種?」賈端甫道:「你這話問的真傻,怎麼不是我的?」小雙子道:「你也曉得是你的,我也曉得是你的,人家可不曉得是不是你的。明兒萬一你的親戚本家推算起你把我收房的日子來,說是月份不對,是個野種,你在人面前說得出口,你不在面前難道我好意思說是我先同你偷上了有的?那可叫我怎樣呢?你寫個字兒給我,我到那時拿出來給人家看,人家自然沒得話說。」賈端甫道:你真正太遠慮了。」小雙子道:「你不曉得女人家的苦處呢!做人家小的苦處更是說不來。」賈端甫還是笑著沒有答應寫,小雙子撅著嘴道:「難道這個肚子你不認帳?我明兒就想法子把他弄掉,省得將來被人家牽頭皮說我帶著肚子過門,好在我年紀輕,以後再同你有了,那就不怕人家說閒話。」說著,就拿手去揉那肚子。賈端甫連忙拉著他手道:真正新鮮。」小雙子道:「你就說小雙子的肚子是我賈某人先同小雙子有的不就行了麼!」賈端甫道:「哪有這樣寫法。」

  想了一想,只得拿了一張信箋寫道:「張氏妾先因入侍有娠五月,然後收房,恐親族疑誥,書此以為征蘭之據,某年月日端字。」又念與他聽並細細的講解與他,小雙子一定要在那張氏妾旁邊註上「小雙子」三個字,賈端甫笑道:「你這個人真正迂,而且贅人還怕不是你。」只得又依著他添上。小雙子接了過來得意之至,折好了揣在衣裳口袋裡說:「我明兒等肚裡這個兒子養出來,拿他的胎毛與這個字包在一塊兒,等他大了交給他,說這是你爹爹寫的,不怕你爹爹同你的本家親戚不認帳。」

  賈端甫笑道:「你真是個傻丫頭。」小雙子望他瞅了一眼道:「你說我傻,我看我還乖巧得很呢。」小雙子又靠到賈端甫懷裡,拉著賈端甫的手摸著他的肚子說道:「我為了這個孽障,不曉得吃了多少苦,前回彰德被那些瘟強盜那麼糟塌,我心裡又羞又恨,依我的性子早已尋了死,因為這個裡頭是你的血脈,你的子息又不多,不能不替你留著,只得忍辱偷生,我可不是好意的,你可不要說我不要臉。」賈端甫道:「那個自然,你看這多少時,我何曾有一句話怪過你的?」小雙子又道:「我聽說,那一縣裡已經拿到那一回的一個真強盜了,幾時把這班瘟強盜拿完了,殺盡了,才出我心中的氣,我想起來又恨又怕。這個地方也在城外,聽說也不是甚麼好地方。前個把月還有個鄉紳家裡被搶呢!我天天除下來的首飾,你讓我收在牀上那個拜匣裡穩當些,鎖匙交給我也好,你帶著也好,到京裡,再替我照樣買一個。」賈端甫道:「你要收盡管收,鎖匙就交給你也不妨,但是要當心點,裡頭是要緊東西。」說著,就在身邊四喜袋裡拿了一個小鎖匙交與小雙子。

  看書的諸位,張全說的中年以外的人,遇著青年女子只要會籠絡些的,總要被他迷住,這話真正不錯。你看賈端甫這樣一位道學先生,近來是小雙子的話,總覺著聽得入耳,要東就東要西就西也就隨他調撥了。新學家總說中國女權做書的看起來只要是稍為文明點的,男子沒有不怕女子的,不拘他是怎樣方面的人,怎樣威猛的人,怎樣拘謹的人,大庭廣眾之下,對著他的妻妾盡管規矩謹嚴,禮法周密,到了那璇閨獨對,繡幄雙棲的時候,自然有一種似怕非怕,覺得有許多對不住這女子的地方,必得要順著他才好。那女子也不論貞淫妍媸,到了這個時候,也自然會得恃寵爭憐,好像這男子受了他多少恩愚,應該受他鉗制的一樣,並且是大婦、小妻、私歡、愛婢,都有這種情形,人人相同,只要看那些大官大府的妻妾在人面前叫起那夫主來,總是「老爺、老爺」的,到了那剪燈私語、倚枕低呼沒有不是你呵你的,就是收用過的丫頭都是這樣,那堂子裡的倌人更不必說,這都是不期然而就,用不著人去教,並且出於不自覺的,這就是個片誓明證了,若是不如此也就覺得沒甚趣味。諸位以為何如?看書的看到這段議論,必定要說做書的是個既怕夫人又怕如夫人的人。然而,請看書的自己想一想,在如夫人面前背著人的時候,是個甚麼樣子?當亦啞然失笑。

  小雙子接了鎖匙看了看鐘,已經十一下一刻,說道:「不早了,我們睡罷。」就御了妝,把褪下來的戒指、耳環、手鐲之類,都開了鎖收在那隻拜匣裡頭,仍舊鎖好放在枕頭邊。這宦海鐘.88.一夜更拿出手段來,奉承得這賈端甫力盡筋疲,沉沉睡去。到了早上,小雙子假裝睡著,故意的拿那玉臂摟著賈端甫的肩頭,金蓮壓在賈端甫的腰際,賈端甫不忍去推他,比往常遲了有半點多鐘的功夫,看這小雙子似乎微微有點醒意,賈端甫才得起牀。那小雙子還是春意滿腮,嬌慵無力的樣子,慢慢的坐起身來纏那一雙金蓮。賈端甫不由的問他道:「你今天怎麼會這樣倦?」小雙子望他一笑,低低的說道:「問你呢,你還來問人?」

  賈端甫正要叫人打水洗臉,只見張全同著他妻子郝氏走進房來,賈端甫看了一看,剛說得一句:「你來做甚麼?」那張全也不回信,手裡拿著一根馬鞭子,走到牀前望著小雙子身上颼颼的抽了兩下,罵道:「你這不要臉的丫頭,我從前叫你進來服侍服侍太太,太太不在了,你說小姐要你陪伴,那曉得你陪伴上了老爺,索性服侍到牀上來了!你這不要臉的丫頭。」

  說著又抽了兩鞭,那小雙子只是嚶嚶啜泣也不開口,張全又罵道:「你不要臉罷了,你還帶起我,我祖父也是個稟生,我老子也還出過考,我雖是跟官,我也是替官辦的公事,沒有甚麼低三下四丟臉色的事體。今兒你做了這種醜事,叫我將來回家拿甚麼臉去見親族?死後拿甚麼臉去見祖宗?而且你是個有婆家的人,前回你的婆婆還有信來說年春上就要討的,我若拖著不嫁,人家說我賴婚,若要嫁了過去,人家看見你這種破貨,那個肯頂這烏龜的名?告到官府,我還要為著你去坐班房挨板子,你這賤丫頭真坑死了我。」接連又是重重的幾鞭子,打的這小雙子滿牀亂滾,哀哀痛哭,這賈端甫又羞、又氣、又憐、又怕,只在那裡叫:「張全你有話好好的說,張全你有話好好的說,不要只管亂打。你跟了我將近二十年,我待你也還不錯,你也還該看這十幾年的情分,不要瞎鬧。」張全接口道:「老爺待家人是不錯,家人也沒有誤過老爺的事,老爺怎麼不念念家人伺候了十幾年,替家人留點面子,家人因為老爺是端方正直的人,上房裡頭沒有一個閒雜人進來的,家教極其嚴整,所以,才叫這女兒進來服侍服侍,還想讓他學點大家規矩,將來嫁到他婆家去,也叫人家看看家人伺候的主人不錯,家人臉上也有點風光。那曉得老爺是個外君子內小人的人,家人再想不到這麼一位坐懷不亂的老爺會如此,大約總是這丫頭狐媚勾引的,我只打死這賤丫頭再說。」說著又打,那郝氏卻跑過來,攔著道:「女兒是我養的,要他死,帶他到家裡去死,在這裡死了,還是算我張家的人,還是算是賈家的鬼。」說著,就上牀拉他女兒,順手抓了他女兒的衣服問他女兒道:「你的首飾呢?」小雙子指著枕邊那個拜匣道:「在那裡頭。」郝氏也就拿來裹在衣裳裡,領著女兒就走。這張全還揭著鞭子一路罵著出去。這賈端甫是氣昏了的,人坐在那裡半響說不出話來,他那女兒女婿也才起身,聽見張全夫婦在穿雲閣的時候,卻不敢問信,等他們三個人出去了,然後雙雙進房。那史五桂倒也是跟著靜如小姐叫爹爹的,就問道:「爹爹到底是甚麼事情?」

  賈端甫定了一定神,才說道:「我因為張全是用久了的人,他這女兒也還伶俐懂事,所以才賞臉與他近身服侍服侍,他倒這麼樣子胡鬧,真是不識抬舉的東西。難道他女兒是個天仙,我一定要他?我花數百塊哪裡沒有比他好的?他卻在那裡發昏,以為我非他的女兒不行,要求俯求他那可真是糊塗之極了。並且他在我這裡十幾年,我哪一任不派他一兩件好事,他弄的錢也不少。今兒他這一鬧,還有臉再來見我?可是他自己把飯碗弄掉,不能怪我薄情。」史五桂道:「張全夫婦兩個大約是一時湖塗,出去回過昧兒來,總就要帶著女兒進來的,到底是用熟的人,他這女兒聽說服侍的也還週到,那時爹爹也不必同他計較了。」賈端甫道:「那再看罷,我生平是不受人挾制的,照這種樣子瞎鬧,這人還能用麼?」到底是靜如小姐心細說道:「小雙子是他老子同爹爹說了,自己情願送進來的,伺候爹爹也有兩三年,他老子娘也並不是不曉得,就差爹爹吩咐一聲開一開臉,平日間上上下下誰不拿他當姨娘看待。昨兒他回去了一趟,今兒一清早就出了這個岔兒,怕的是串通的呢!不曉得他們裡頭還有甚麼詭計,須要防著點兒。」賈端甫道:「你這話真呆,小雙子這麼安安穩穩的姨太太他不做,我已經同他講明,說一兩天裡頭就替他開臉收房,他還爭著要披風紅裙,我也答應他,昨天說要趕收房這一天穿,趁著你們夫婦在一塊看看曉得是我給他穿的,免得將來主人家議論他僭妄,我想這話也不錯,所以,當時就剪了料子,交與裁縫去做,我這個樣子待他,他還有甚麼不遂心呢?你沒有看見先頭他老子那樣下毒手的打他,打的他滿牀的滾,那才真可憐。現在跟著他媽出去還不知是怎樣,那裡會同他老子串通呢?」靜如小姐道:「不是這麼說,既然爹爹同他說明了要收房,他老子娘忽然來這一鬧,這其間更有可疑。他老子那頓打,定就是苦肉計,這小雙子也不是甚麼懦弱的人,若不是串通了肯定安安靜靜的受他老子這麼一頓凌辱?不等爹爹一句話,跟著他老子娘就走,爹爹到查點看少了甚麼要緊東西沒有?」這句話才把賈端甫提醒,連忙跑到牀上一看那隻放外國銀行存款摺子票據的白皮小拜匣,已經不翼而飛,這才著了慌道:「呵呀!怎麼好呢?怪道昨兒晚上同我要這匣子放首飾,又嬲著我寫那筆據,原來小雙子竟是同他爹爹媽媽串通了,安了這種壞心來算計我的,這事甚麼辦法呢?還是找全似莊商量商量吧。」就走到廳上,叫家人到府裡去看看全親家,老爺如果得空,請過來談談,否則我過去亦可。那家人回道:「即才聽說,今天天亮上頭派了委員下來,把全親家老爺的印摘了,說要鎖拿到江西抄家問罪呢!」

  賈端甫聽了大驚說:「怎麼會有這種事呢?」就叫女婿史五桂去打聽打聽,究竟是件甚麼事,請諸位等這史五桂打聽回來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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檮杌萃編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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