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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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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譚孝移臥病在牀,有增無減,漸至沉重。一來是譚宅家運,有盛即有衰;二來是孝移大數,有生必有死。若是孝移享壽耄耋,這端福兒聰明俊秀,將來自是象賢之裔,此一部書,再說些什麼?少不得把一個端方正直之士,向那割愛處說了罷。

  那一日,孝移在牀上睡著,臉兒向外。猛然睜開眼時,見端福兒在小爐邊,守著一洋壺茶兒,伺候著父親醒了,好潤咽喉。孝移端相了一地,眼睜睜不久成了寡婦之子,其母又恁般糊塗溺愛,將來不知如何結果。忍不住叫了一聲道:「兒呀!」只叫了一聲,腮邊珠淚橫流,這第二句話,就說不上來了。

  定省一會,問道:「你娘哩?」端福含淚答道:「我娘一夜沒睡,往東樓下歇息。叫我在這裡守著爹爹。」孝移道:「勞苦了,休驚動他。你去叫王中來。」端福果然叫的王中來。王中站在門外,不敢進臥房來。孝移道:「我病已至此,你進來伺候不妨。」王中進去,孝移叫王中:「墊起枕頭,扶我坐一坐兒。」孝移靠住枕頭坐了,王中退立門邊。孝移不覺又是滿臉流淚,叫端福道:「我的兒呀,你今年十三歲了,你爹爹這病,多是八分不能好的。想著囑咐你幾句話,怕你太小,記不清許多。我只揀要緊的話,說與你罷。你要記著: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只此八個字。」端福道:「知道。」孝移強忍住哭說道:「你與我念一遍。」端福道:「用心讀書,親近正人。」孝移道:「你與我寫出來我看。」端福果然尋了一個紅單帖,把八個字寫在上面,遞於父親。孝移把紅帖放在被面上,手扯住端福兒手,已再也忍不住,遂嗚嗚咽咽大痛,說道:「好兒呀,你只守住這八個字,縱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至覆家敗門;縱不能興家立業,也不至棄田蕩產。我死後,你且休埋我。你年紀小,每年到靈前燒紙,與我念一遍。你久後成人長大,埋了我,每年上墳時,在我墳頭上念一遍。你記著不曾?」這端福兒也痛的應答不來,伏在牀沿上,嗚嗚的哭起來。

  孝移看王中時,王中早低頭流淚,把胸前衣服,已濕了一大片。孝移因叫王中道:「你過來。」王中走向牀前,孝移接道:「你伺候我這一輩子,一星詭兒也沒有。家中也著實得你的力。我死後,想把大相公託付與你,照應他長大成人。你久後不願在宅內住時--端福兒,你聽著:久後城南菜園地二十畝,南街鞋鋪兩間門面、一進院子,連那鞋鋪三十兩本錢,都與了王中。」王中哭聲廝廝,說道:「爺呀,不用說這話。小的死也不肯出去。」孝移道:「你卻不知我慮事深遠。如今口說無憑,也難與你立個字跡,你只與大相公磕個頭,久後便是作準的。」王中哭道:「大爺養病要緊,這些傷心話兒少說,恐怕越添上心中不受用哩。」

  話猶未完,王氏在東樓睡醒,到了堂樓下。只見三人都是滿臉流淚。王中退出房門以外,一發淚如泉湧。王氏心中暗道:「這二十五日,就是退災日期,何必恓惶。」因說丈夫道:「你再休要這樣,越掏漉的病不好。誰家就不害個病,越放寬心,那病自然好的快。你要過悶時,叫王中請婁先生、孔親家來,說幾句知心話兒,你心裡寬綽些。再進些飲食,那有不好之理。」這話正說著孝移心思,為王氏一生未有的正經想頭。即叫王中:「吩咐宋祿套車,你去請去。」方套車時,孔耘軒已備的禮盒,到了門首,孝移即叫請來說話。王中坐車,到了半路,迎著婁潛齋步行而來,小廝提著一盒兒雪糕。一同坐到車上,一路回來。潛齋進的病房,只見耘軒亦在,各不行禮,竟自坐下。先問:「這兩日何如,可覺好些麼?」孝移滿眼噙淚,點著頭,喘著說道:「我這病多分是難望好了。我別無牽掛,只是一個小兒,是潛老的徒弟,耘老的女婿,你我一向至交,千萬替我照料。我不能起來與二公磕頭,我心裡已磕下去了。」二人齊聲道:「養病要緊,閒話提他做甚?」二人口中雖是硬說,不覺淚已盈眶,卻強制住不叫流出來。孝移又叫端福兒近前說道:「我今日把你交與你二位老伯……」語音未絕,只叫得一聲疼,只見渾身亂顫,就牀上把被子都抖的亂動起來。王氏慌了,急進去按住撫摩。婁、孔二人,只得躲出來,站在外間頓足挫手,無法可施。王氏哭道:「他二位老伯,千萬休走,與俺娘們仗個膽兒,就住下也不妨。」婁、孔二人道:「豈有走了之理。」少頃,只見孝移滿面流汗如洗。略定帖了一會,也就不能言語,間作呻吟之聲而已。婁、孔二人無奈到了前廳坐下,悶悶相對。王氏坐在牀沿,涕泗交流,不敢高聲。福兒一頭抵住屋槅子,哭個不已。王中前後院亂跑,乾生撩亂。挨至日夕,還呷了兩口稀湯。到了半夜,竟把一個方正醇篤的學者,成了一個君子曰終。正是:

  人生自古誰無死,惟有正人偏感人。

  卻說譚孝移大數已盡,一靈歸天。王氏伏在牀上,哭了個天昏地暗。端福兒就地打滾,號咷不止。趙大兒傍著主母哭。宋祿、蔡湘、鄧祥在馬房裡哭。兩個爨婦在廚下哭。閻楷在賬房哭。德喜兒、雙慶兒在院裡哭。王中在樓外間,望著屍牀哭。婁、孔二人不好進樓去,只在客廳閃屏後,望著樓門,淚如貫珠。這一聲哭,驚動了左右鄰舍睡不穩,都起來探聽,個個都道:「好人,好人,好正經讀書人!」

  這譚家整整哭了半夜,天已明了。還不曾說到後事。婁、孔二人,把王中叫在前廳,閻楷也從賬房來。王中磕下頭去。起來,婁潛齋道:「目下棺木是頭一件緊事。」王中哭道:「我大爺這病,原指望是好的,棺木其實沒備。」閻楷道:「舊日年泰隆號掌櫃的孟三爺得了緊症,用銀五十兩,買了王知府墳裡一棵柏樹,做成獨幫獨蓋一具壽木,漆的現成的。後來病好用不著,寄在城隍廟裡。他現住著咱的房子,與他一說,他若肯時,不過准了他八十兩一年房租。」耘軒道:「這就極好。閻相公你就去辦這件事去。」閻楷去了一會,侯先生也到廳中。閻楷回來道:一說就成,只用抬來就是。」潛齋道:「有了棺木就好了。這也是譚兄吉人天相。」侯冠玉道:《赤壁賦》上不云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正所謂『莫之為而為者,天也』。原是這個道理。」王中差人去抬。抬來時,果是一具好棺木,漆的黑黝黝的,放在廳中。婁、孔二人又料理了六品冠帶。到了飯時,二人要回去,王中那裡肯放。婁潛齋道:「午後便到。看了含殮,還要都住下,明日好料理送訃、開弔的事。」

  王中一定留吃飯,二人不肯。王中再三,侯冠玉道:「你不懂得,『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不如我們一同去罷。」王中送至大門,說道:「爺們午後早來。」耘軒道:「自然的。」這原是二人食難下咽,並且自己要吩咐了家事,好來董治喪事,以全生死之交意思。

  午飯方畢,婁、孔二公齊至。侯冠玉亦到。後邊曹氏領著隆吉兒也到了。王中早已將棺木放妥。王氏將官服已與丈夫穿妥,口中含了顆大珠子,抬至中廳。王氏母子跟著大哭。婁、孔二人含淚看殮。螟目帛,握手帛,一切俱依《家禮》而行。

  王氏叫趙大兒拿面人、面雞兒來,孔耘軒道:「這個要它何用?」王氏道:「這是陰陽劉先生適才殃式上吩咐的鎮物。」耘軒道:「棺中不該用此生蟲之物。陰陽家話,可以不必過信。」潛齋道:「放在棺上,也就可以算的,何必定放棺中。」王氏不肯,一定要放棺內,二人沒法,也只得依從。遂將孝移抬入棺中。安置妥當,王中哭將端福兒抱起,叫他再看看父親,好永訣終天意思。果然個個淚如泉湧。抬起棺蓋,猛可的蓋上,釘口斧聲震動,響得鑽心,滿堂轟然一哭。王氏昏倒在地,把頭髮都散了。端福只是抓住棺材,上下跳著叫喚。王中跪在地下,手拍著地大哭。婁、孔失卻良友,心如刀刺,痛的連話也說不出來。別的不必縷述。這正是古人所說的:

  人生最苦難堪事,莫過死別與生離。

  卻說曹氏在閃屏後,傷心起來,也低低哭了兩三聲兒。見姐姐閃倒在地,強攙回後邊去。遲了一會,眾人方才住聲。潛齋叫壬中設苫塊,叫孝子坐草。

  日色已晚,婁、孔才商量訃狀、靈牌的寫法。只見德喜兒從後邊來,說:「奶奶說,請二位爺各自歸宅,今晚二更要躲殃哩。」潛齋道:「近來竟有這宗邪說恨人!豈有父母骨肉未寒,合家棄而避去之理?」耘軒道:「這也無怪其然。近日士夫人家,見理不明,於父母初亡之日,聽陰陽家說多少兇煞,為人子的,要在父母身上避這宗害;於父母營葬之時,聽風水家說多少發旺,為人子的,要在父母身上起這宗利;一避一趨,子道尚何言哉?可惜程嵩老此時在山東,若在家時,必有快論止之。況『煞』字《六經》俱無,惟見於《白虎通》,可見是後世陰陽家撰出的名色。」婁潛齋道:「這出殃,俗下也叫做出魂。」耘軒道:「自古只有招魂之文,並無躲殃之說,人死則魂散魄杳,正人子所慕而不可得者,所以僾見偉聞,聖人之祭則如在也。奈何棄未寒之骨肉,而躲的遠去,這豈不是『鄭人以為伯有至矣,則皆走,不知所往』麼?」婁潛齋道:「耘老此說,幾令人破涕為笑。前一科八月鄉試,舍下有兩所房子,東屋是河南府新安縣朋友租住,西屋是汝州寶豐縣朋友租住。因本街有躲殃被盜一案,黃昏閒話。新安朋友說,他縣的風俗,停喪在家,或一半年,或十餘年,總之,埋後請陰陽先生看《三元總錄》,寫出殃狀來,說是或三日,或五日,或半夜,或當午,或向東南方,或向正西方,有化為青氣而去的,也有化為黃氣而去的。寶豐朋友說,他縣的風俗,父母辭世,本日即請陰陽先生寫殃狀--也是照《三元總錄》,死後或三日,或五日,或未時,或丑時,東西南北方位不定,化為青黃黑白赤等氣--也是不一其色,而去。兩縣合籠看來,寶豐縣到葬後不知躲殃,不見有兇煞打死人的;新安縣初喪不知躲殃,也不曾見有打死的。」孔耘軒忍不住微曬道:「這還不為出奇。他們陰陽家,還有《落魂書》與《黑書》。說這個男命化出魂,落到廣東香山縣海岸村,托生於趙家為男。又一家女命化出魂,落到雲南普洱府,托生於城東鄉張家為女。可惜他只一本小書兒,而天下之死者無數,香山縣這一家偏生男,普洱府這一家偏生女,生男子多了,還可以遷徙別處,若生女過多,不是一個『女兒國』麼?」侯冠玉接口道:「孟子說『不取必有天殃』人偏說人死了有人殃;子夏說『富貴在天』,人偏說富貴在地;真正邪說橫行,充塞仁義。」說罷,卻連忙起身而去。潛齋問端福道:「紹聞,你意下何如?」端福道:「我不肯躲。」潛齋道:「這才是哩。」孔耘軒連點頭說:「好,好。」潛齋又叫王中道:「你去後邊說去,我二人還要在此料理訃文,今夜不回去。叫後邊奶奶們也不必躲。」

  王中到後邊說明,曹氏便向王氏道:「這可使不得。他們男子漢,膽兒大,咱們是要小心哩。」王氏道。」他妗子,你說的是。不是耍哩!」卻又不便催客起身。到一更以後,王氏叫雙慶兒,到前套房對二位爺說:「後邊奶奶怕的慌,叫大相公回去睡,好做伴兒。」這端福已在草苫上睡著。潛齋叫回去,雙慶兒叫醒,回後邊去。後邊早已安排停當,一起婦女,引著端福兒,鎖住後門,到侯師娘家躲訖。--這侯冠玉正喜得個空兒,自去光明正大的賭博。

  這婁、孔二人,寫完了至親十數個帖兒,就在醉翁椅上各睡訖。這婁潛齋欠伸不已,孔耘軒也覺目難交睫。桌子上一盞燈兒兒,半滅半明,好不淒槍。孔耘軒起來剔燈,婁潛齋也起來,口中念道:「物在人亡無見期。」孔耘軒道:「心中不好過的很。天已多半夜,咱也睡不成了。」於是二人閒話到天明。到了次日,只聽大門外大動哭聲。進來看時,乃是王春宇。 到靈前行了禮,痛哭一場。說:「我是昨晚從亳州回來,才知道姐夫不在。我只說姐夫還在京裡,指望姐夫做官,誰知道遭下這個大禍。」說罷,又大哭起來。眾人勸住,端福磕了頭,徑到後邊來看姐姐。彼此又哭了一會,說一向在亳州,不知姐夫回來的話,王氏說道:「你姐夫大數該盡,請醫生看他的病,再不應藥;神裡看,神也不靈;抽籤打卦,再不應一宗兒。如今已經去世,這也提他不著。只是如今的事,埋葬還早,現在成服封柩,有許多的客,這破孝擺席,全要兄弟幫助哩。」

  王春宇出來,同婁、孔二人行禮。適侯先生也在其中,也行禮坐下,開口先說:「這宗事,別的我不會辦,這辦買酒席全在我。外甥這宗席面,看來一定要參魚蟶翅珍錯東西,才不失姐夫在世的體面。」潛齋道:「要撐令姊丈體統門面,也還不在酒席上。」王春宇是生意乖覺人,便把話兒收回。又因問成服破孝的話,孔耘軒道:「此是咱這裡陋俗。我當日先慈見背,就不曾破孝。蓋古有大孝、純孝,孝之一字,乃是兒子事親字樣,豈可言破?即本族弟姪,姻戚甥婿,或期年、大功、小功、綢麻,還各有個定製,如何鄰舍街坊來弔,敢加於他人之首?」王春宇被婁、孔二人,說的無言可答,就不敢再問了。

  卻說王氏,因兄弟與婁、孔二人在前廳說話,必是議及喪事,到閃屏後竊聽。見兄弟被婁、孔當面批評,自己的喪事,又不知如何辦法,忍不住說道:「婁先生、孔親家俱在,這宗喪事,要先生、親家周旋。要定好吹手,還要請女僧做齋。」婁、孔未及回答,侯冠玉道:「書上說:『鄰有喪,春不相;裡有殯,不巷歌。」這一春天鄰舍都不唱戲,何況自己有喪,喇叭朝天,墩子鼓震地乎?」婁潛齋方曉得自己徒弟讀的是「春不相。」王氏聽的惱了,在閃屏後高聲道:「吹鼓手一定要,齋是一定做的。」孔耘軒道:「鼓手再為商量。至於做齋,怕封柩之日客多人忙,或『二七』『三七』,以及『百日』,隨親家母各人盡心。」王氏道:「孔親家說的才是理順人情。一侯師爺呀,這教書抹牌,是那一本書上留下的規矩?」侯冠玉方悔多言,已被東家婆在閃屏後聽得惱了,推個故兒走訖。婁、孔應料理的事,一切依禮而行,辦完各自回家。

  到了塗殯之日,這些街坊鄰舍,姻戚朋友,備禮致弔,以及接待賓客,整備席面的話,若-一細述,便累幅難盡。不過是把一個「皇明應浩贈承德郎介軒府君之靈」牌,懸於孝幔之上,「封柩止弔」四個字,貼於大門之旁。這便是保舉賢良方正、拔貢生譚忠弼,字孝移,號介軒的一個人,蓋棺論定。詩曰:

  生順才能說歿寧,端人有甚目難瞑?
  兢兢業業終身怕,傳與世間作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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