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東日記/卷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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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林廣記參評
編輯詩林廣記,元至正中蔡正孫氏所著,前集十卷,以晉陶淵明,唐杜甫、李白、韋應物、劉禹錫、韓退之、柳子厚、王摩詰、李義山、王建、杜牧、孟郊、賈島、孟浩然、盧仝、鄭谷、李賀、唐彥謙、韓偓、杜荀鶴、陸龜蒙、白居易、(元稹附)、薛能、王駕、張祐、薛道衡、李涉、王播、韓翃、張繼諸人詩,證以名人評議,間附己見,亦多可觀。閒中偶見此本,為贅一二,與同志者商榷焉。
陶淵明詩,劉後村云云。
後村此語雖不失為尊坡,謂之至論,則未也。
附王介甫桃源行,高齋詩話云云。
此詩槩言秦亂,猶言嬴氏父子不道久矣。初非於此,以世次先後敍列言也,高齋過矣。此卻與東坡二疏贊不同。
杜子美詩,朱文公云云。
文公此語,萬世不易之論。蓋取法於上,自當如此。作文皆然,學者不可忽也。近世士人惑於蘇文生「啜菜羹熟吃羊肉」之語,更不肯做向上工夫,卒之又下於蘇數倍也,何怪?
杜子美和早朝大明宮詩,梅聖俞金針詩格雲,胡苕溪雲,山谷之言云雲。
山谷說當矣。
杜子美櫻桃詩,詩眼云云。
潛溪所謂搜求事跡,排比對偶,出於勉強之言,甚當。
附韓退之謝賜櫻桃詩,胡苕溪云云。
色香味在,名果多具此,況又櫻桃耶?苕溪之議過矣。
杜子美九日詩,楊誠齋云云。
誠齋二說,學者所當知。
杜子美絕句詩,室中語云云。
後山詩語與王、杜二詩未倫,以為無媿前人,恐誤後學。
杜子美羌村詩,楊誠齋、冷齋夜話云云。
「夜闌更秉燭」,「更」字作平聲讀是。
杜子美何將軍宴詩,胡苕溪云云。
楊東里東郭南園宴集三詩皆用此體。
杜子美縛鷄行詩,洪容齋、文章正宗、步里客談、師民瞻云云。
詩與文稍異者,以詩兼興趣,有感慨調笑風流脫灑處,如長詩落句,翻空旁入,作散場語是也,然時一出奇可耳。前元詩人陳孚剛中集中歌行,則全用此體,觀者審之。
李太白登鳳凰臺詩,後村詩話云云。
「崔顥題詩在上頭」,太白語也。瞿宗吉詩話乃云:「時人因太白不作黃鶴樓詩,此作譏之。」誤矣。宗吉以博記能吟自負,乃猶若是,可不戒哉!
李太白宮詞,胡苕溪云云。
苕溪間有發明,如此等則似太不知詩矣。李尚有「風吹柳花滿店香」,杜尚有「竹光團野色」,將不曰「柳安得香,竹何為有光」耶?
李太白宮詞,鞏溪詩話云云。
詩話太白之譏,亦清議中所不可少者。雖然,元微之李、杜優劣之評,不能勝昌黎金薤琳琅之說。善學古人者,自解領會,各不相掩可也。
韋蘇州郡中與諸文士讌集詩,附東坡效韋蘇州詩,蔡氏云云。 【 「身當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自慚居處崇,未覩斯民康。」】
韋蘇州詩,他如「相敦在勤事,海內方勞師」、「理郡無異政,所憂在素餐」、「何當四海晏,甘與齊民耕」。「顧謂軍中士,仰答何由申」,與夫「丈夫當為國,破敵如摧山」、「上懷犬馬戀,下有骨肉情」等句,諷詠反覆,真能使人動心,此前輩大儒所以酷愛之。東坡詩意,蓋亦寧不足於樂天,而獨歸蘇州,以樂天晚年頗惑道、釋,而詩亦有纎艷淫媟之失故也。
劉禹錫楊柳枝辭,復齋謾錄云云。附楊巨源折楊柳詩,胡苕溪云云。
謝疊山說詩本作「水邊楊柳綠,煙絲麴塵」,既無精攷,從疊山本,亦不害其為佳句也。
劉禹錫酬柳子厚家鷄之贈詩,附子厚寄夢得詩,附後山紀徐僊效山谷書詩,附東坡酬柳氏二外甥求筆跡詩,蔡寬夫詩話、復齋謾錄云云。
柳、劉此詩往復八首,今見柳集。「元和腳」者,說者謂柳公權,元和間有書名,此必指公權者,近之。意者以公權字體言也。若東坡又雲「元和手」,愈不可曉矣。東坡火急,固因子厚,而後山天厄人窮,則東坡海市詩亦云其相師相推尊,固如此也。
劉禹錫贈白樂天詩, 【 自注云:高山本高,高門使之高,二字為義不同。】 三山老人語錄云云。
李頎「片石孤峯窺色相,清池白石照禪心,」唐人亦未嘗忌重疊也。
韓退之方橋詩,蔡寬夫詩話云云。
「作」,唐韻已在「佐」韻造也,亦見子史書,皆韻去聲。唐人集中多自注。音「佐」者,以別入聲「作」字耳,不聞以為方言也。蔡寬夫旁引曲證,力以方言為說,類新奇己見矣。三百九十橋在蘇城內,今蘇州人不聞以「十」為「忱」音。且韓公鄧州人,張公又虢州刺史,不知何以卻用吳中方言。使如所云,不知蘇黃門「我讀君詩笑無語,恍然再見儲光羲」,「儲」字又必用呼作何聲耶?尹和靜先生有言:「訓經而欲新奇,無所不至矣。」予於是亦云。
韓退之古意詩,附樂天月中桂詩,楊誠齋云云。
「何不中央種兩株」,樂天語固多有類此者,誠齋以驚人句屬之,則恐未然。蓋誠齋之好尚意向與之投合耳。李商隱馬嵬詩,後人尚以為淺近。徐凝之瀑布,鄭谷之雪詩,石曼卿之認桃辨杏,東坡一以陋惡歸之,不亦宜乎!要之「白俗」之譏,亦出至公,而盛唐正音,茲所以為不可及歟。
柳子厚南澗中題詩,蘇東坡云云。
「漠漠炊煙村遠近,鼕鼕儺鼓埭西東。三乂古路殘蕪裏,一曲清江淡靄中。外物已知如弊屣,此身無伴等覉鴻。天寒寂寞籬門晚,又見浮生一歲窮。」此陸放翁詩也。朱文公於一時文人最慎許可,而於放翁加推服焉。其跋此詩引季札聞歌小雅,蘇公讀柳子南澗詩為言,不復詳說,而惟致感嘆之意,蓋欲後之學者致思而自得之耳。
王摩詰輞川莊詩,石林詩話、雪浪齋日記云云。
石林、雪浪論連綿字皆切。
王摩詰山中送別詩,並附詩,胡苕溪云云。
詩不有反前人之意而用之者乎?況相思之切,歸與不歸,思之至矣。苕溪知錄此詩,又從而吹毛之,不思之過也。
李義山詩,古今詩話、冷齋夜話云云。對雪詩,蔡載集云云。
義山固是用事深僻之開先,楊大年諸公亦推波助瀾矣。老坡一出,而才高學富,至於全篇首尾句句用故事成說,則去盛唐為益遠而不可救矣。
附林和靖書壽堂壁詩,胡苕溪云云。
苕溪說是,此詩與文所以異也。
李義山登樂游原詩,楊誠齋云云。
亡友沈文敏憲副有俊才,尤善論詩,然居常好誦義山登樂游原末句,人頗疑之。景泰初,出官於閩,道中寄友詩亦曰:「回首紅塵人去遠,夕陽西望淚沾纓。」愈以為非遠大之兆。不十年,竟卒於閩。
附程明道修禊詩,楊龜山云云。
明道先生尚有詩云:「莫辭盞酒十分醉,只恐風花一片飛。」亦是此氣象。
王建宮詞,陳輔之詩話云云。
疊山云:「說落花氣象便蕭索。此詩從落花說歸結子,便有生意。」
王建宮詞,附杜牧之秋夕、王昌齡長信宮秋詞,苕溪叢話云云。
杜牧之秋夕、王昌齡長信宮秋詞,此等詩人能識之,乃謂與王建宮詞雜,苕溪之言非是。兩詩亦有謝疊山所說詩意,不可不知。
杜牧之赤壁詩,許彥周詩話云云。
詩人提掇二喬言之,霸業固在其中矣。癡人聽夢,彥周之謂歟?
杜牧之題烏江亭詩。
他本多作「不可期」,此本近是。忌疊之說,雖未必然,然亦不宜爾也。
附王介甫題烏江亭詩,胡苕溪、劉後村云云, 【 呂溫:「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義士最先來。」】 謝疊山、蔡氏云云。
後村之說當矣。疊山又引柳文箕子廟碑陰語,亦甚當。苕溪陋矣。觀王荊公詩,何等衰颯,牧之此詩,何等精神。
杜牧之悵別詩,附田晝詩,蔡氏云云。
田承君「汴宋人弟病兄孤」,此必摘杜集書帖中語,蔡氏失於考證而拈出之。
杜牧之絕句詩,石林詩話云云。 【 「清時有味」,「白首無能」。】
石林所記,亦可以為世戒。
杜牧之趙使君詩,附元厚之哀曹覲詩。
吾家石本如此,知傳刻之誤多矣。
賈浪仙下第詩、題裴晉公第詩,聞見錄云云。自注詩,隱居詩話云云。
讀賈閬仙題裴公第及下第等詩,知唐人之不聞道,豈獨孟東野哉!夫賢人君子之所為,亦求諸其身而已矣。閬仙一第不偶,則傷己而尤人。一詩得意,則汲汲於求人之知,至欲以為其身之進退,亦甚乎!其昧道已然。此等詩,選唐音者,皆不著目。吾於雜選唐詩而知唐音之精不可及也。
盧玉川山中詩,胡苕溪云云。
玉川兩語自然,非介甫所易及。苕溪於此止當謂介甫仰止玉川可也。
李長吉雁門太守詩,蔡氏云云。
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經尚可疑,況史乎!史固不能無疑,又況小說雜書,出於傳聞,類於游戲者乎!王荊公不滿李長吉雁門太守詩是已。夫雲斯須變化之物,固有咫尺不能無異者。當黑雲壓城之時,安知城內外甲光無日可向耶?荊公才高千古,未必有此議論。荊公而然,則其於「南風吹山作平地,夫容泣露香蘭笑」,又何如其為長吉言也?學者要須識此。
韓致堯雷公詩,附朱喬年冬乾詩,蔡氏云云。附朱文公聞雷有感詩。
韓偓雷公詩,朱喬年冬乾詩,晦庵壬子三月廿七日聞迅雷有感詩,皆名世。大抵前二詩有用世捄民意,後一詩有憤世疾邪之心焉。嘗記景泰中,一日諸公高會,友人湯公讓酒間颺言曰:「胤勣夜來燒燭閱事文類聚,見聞雷三詩,意頗不愜。欲取韓致堯前二句,晦翁後二句意作一詩,以洩吾思。又有二公在前,孰若合是四句,略援一字師故事。趁韻借乃翁一工字,易去心字,如何?」語已,即朗然成誦,作瞋目嚼齒態,一座動色。噫!公讓已矣。一時語雖類狂,意則可念也,因並志之。
杜荀鶴聞子規詩。
荀鶴此詩,其亦時危言塞,有為之言歟?
杜荀鶴時世行二首,蔡氏云云。
詩文無關世教,無補治道,所謂雖工何益。吾於荀鶴茲二詩,蓋三復焉。有志於國家生民者,固未可以其非鳴盛之作而忽之也。
薛能絕句詩,王直方詩話云云。
「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唐裴晉公語也。宋相亦有屢題此語於壁間者。蓋曠百世而相感,得此心之同然也。
張祐金山寺詩,附孫魴詩,南唐書、胡苕溪云云。
甫里趙宗文金山寺詩云:「水天樓閣影重重,化國何年此寄蹤。滄海西來三百里,大江中擁一孤峯。濤聲夜恐巢林鶴,雲氣朝隨出洞龍。幾度欲登帆去疾,蒼茫空聽隔煙鐘。」此亦國朝詩可誦者。苕溪評孫魴詩雖未盡,固已得之矣。
白樂天咸陽原上草詩,復齋漫錄云云。
「春入燒痕青」,固是五字好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十字句中自不可少,各相本題,各極其趣可也,如欲以彼掩此,奚可哉!
張繼楓橋夜泊詩,王直方詩話、石林詩話、復齋謾錄云云。附皇甫冉宿嚴維宅詩,蔡氏云云。
歐陽公以「夜半鐘」為唐詩語病,一時偶記說者之言耳。後人博考,乃有唐人五詩,事原又三出焉。然則讀書未到歐公,又可輕議前人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