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論
作者:牛希濟 
本作品收錄於《全唐文/卷0845

有國家者,未嘗不思治。孜孜焉求才,汲汲焉用人。官無曠位,命不虛日。多不至於治者,何哉?蓋不知重其本也。夫重其本,莫若安人。安人之本,莫先於農桑。上自天下,下至庶人,未有不須衣食以資養其生。此情性之欲一也。故率公卿以躬耕於千畝,非獨致敬於菜盛也;率嬪御以親蠶於繭絮,非獨致美於黻冕也;皆所以先民之教化也。下之人必曰:「王者后妃,尚勤於耕桑,余何人哉?」若天下之人,皆相率以耕織為務,則穀帛可指期而取。穀帛既賤,人各足其所欲。所欲之大,唯衣食而已。不饑不寒,則時無怨嗟。時無怨嗟,則和風充塞,則焉有不豐不稔之歲?既庶且富,然後值班我相及,王道可行。方困饑寒,而能致於仁義者,雖淳樸之世,君子之人幾希矣。今天下之人,非不耕也。非不蠶也,率九州之人,一人耕而百人食,一人蠶而百人衣。王者之徵賦在焉,諸侯之車服劍器在焉,職官之祿廩資焉,吏人之求取往焉。俾一人耕一人織,足上下百人之欲,不亦難乎?僕嘗客於山東,寓於民舍。觀其耕也,候天時,相地宜,遠求穜稑,胼胝手足,朝昏引頸,以望膏雨。借貸以成其饋餉,筋力竭盡於磽確。汗流汙背,忽以霢霂。日熾其背,無不黧黑。又婦人之為蠶也,髮鬢如蓬,晨昏憧憧,高條長梯,蹈險履危。稚女嬰兒,目不暇顧。韻時之成否,斯在外矣。其五稼登於場圃也,未及簸揚,蠶之為繭也。擇未盈筐,犬吠喧嘵,悍吏繞於居。烹茗飫食,然後乃曰:「若干官之常也,若干歲之逋也。我求之,何以應執事之欲?若不從我,他日之役,余無庇爾焉。」民由是懼其督責之急,憚其恐脅之言,無不強足其欲。粟之熟也,糲食未飽,蠶之績也,家不及絲縷。殆不旬五日,皆已罄矣。至有父子拱手屋壁,相顧而坐。向使不為盜,不為非,不鬻不時之物,不犯及時之禁,不受役於鄉豪,不為汙詐之計,以給其家,可乎?故孟子曰:「父母妻子,對之饑寒,而不為非,未之有也。」誠哉是言。

且古者四人各業,以成其國。士世其詩書,農本其耒耜,工傳其繩墨,商積其貨財。今士大夫以先王言行政事自守,恥趨時捷急之辯者,固獲用於諸侯矣。農人之家,恆苦時弊。工之屬也,亦受其役而不受其直。唯賈之利,獨便於時。若關禁之賦薄,市井之不擾,我取積其(疑)物以中之。時如不我容,舍而之他邦。非劫取加諸之力,不能為患。農則不然,父母存焉,桑梓在焉,妻子居焉,懷土之戀,居亦可知。使盡室以往,曰避煩賦,他邦之政,亦我邦也,欲何以往?所以今之世,士亦為商,農亦為商,工亦為商,商之利兼四人矣。審利要時,一中百得。易於耕織,人人為之。故諸侯庶人,亦爭趨之矣。且四人之中,其一為農,亦已為鮮矣。加之浮食之眾,曷可勝紀,其大者而有四焉。自京達於閩嶺,豪右兼並之家,或累思進達其身,或求恃勢以庇鄉里者,多以其子納於黃門,俾為之侍。且北宮之中,唯有四星,蓋上以備左右灑掃之用。國家自開元天寶以來,中官之盛,不下萬人。出詔旨使於四方,或恃寵錫之命,宣慰勞之恩。千里伺其聲塵,候騎從其所欲。絕情於親愛,抗禮於君父。不蠶不農,愛頑愚之施捨,亦有積蓄寶貨,爭名競利。出入乃權幸之門,指揮愈僕隸之中。(闕)庸夫者一也。道德之士,反為謗議,實可顯加甄別,用永其道。此為弊之深者二也。即有衣紫帶金,形貌魁偉,酒食以招於交遊,僕馬以溢巷陌。樗博擊球以為之業,自六軍遍於四方。或擊球一人於門中,天子喜悅,拜為上將。或都城會府,總統繁多。阿黨小人,撓於王法。其目儒者,勢欲吞食,竊比仇讎,曰「我武也,」文武之事墜於地。及問其日月風雲,孤虛向背,鐔鍔之所,干戈之別,三和六鈞之制,一沉一浮之財,九地之所宜,五行之制變,攻守之難易,進退之是非,莫我知也。己失其為武,然用之為將,欲寄國家之成敗,生人之性命,其可乎?況復喜怒以刑人,視人如草芥,嚴暴以及物,唯物之利己,以至於流亡,以至於敗亂。此為弊之深者三也。復有制儒者之冠服,習儒者之威儀,語不知書,百行無取。亦有耳剽心記之學,多背毀於冠藎之士。其誑不達,我能是也。又道不是者,以勝謗之。敗俗倨傲之儀,咸致遊宦於州裏。其官也用刑為嚴,納賄為能,狡譎之行為長。其行也總佞媚之術,輕折朋友,交結邪僻,附近左右,炫酒令之奧,恃博奕之精。諸侯遇之曰:「奇才也,能狎宴昵,吾與之私焉。」車服器用,無所愛焉。或引之於賓佐,委之以紀綱,授之以守令,必盡刻削之能,致聚散之力。亦有薄通文藝,尤飾狂妄,升之於府,政可知也。薦之於朝,時可知也。冠章甫,處同行,望之君子哉,乃小人也。大凡小人之屬,非高名厚祿貴胄之家而無之也。負販之列,行君子斯君子也。軒冕之上,行小人斯小人也。率是小人在位,為法必苛,為政必僻。肉食之外,耗蠹齊人。此為弊之深者四也。

吁!皆遊惰無業,殘於國、害於農之大者。自餘瑣瑣,亦易驅除耳。然無士不可以為治世,無民不可以為國。唯明王擇君子之人,有輔相之才,深治理之道,與之為政。先簡其事,則(闕)省其吏,則人易以安。且今吏屬太廣,實擾於時。古者以十羊九牧,不知所從。今十羊百牧矣。啗食之不足,何從知事。夫事簡吏省,然後可以愛惜農人,盡歸其時。什一之外,除其賦斂,驅彼浮食遊手之眾,使歸田穡,即倉廩必實,天下之民,食斯足矣。冠婚喪祭,車馬第宅,尊卑之制,皆歸諸令式。豪民富室,不得衣文組金玉,幃幕不得用繒彩,茵褥不得施錦繡。自宮中至於王公之家,咸遵儉約,無使枉費尺帛,則天下之民,衣斯足矣。夫如是,化之以道,孰有不從?或曰:「斯論也,乃耳目之常。」夫儒者之言,猶人之食,若今日之食,明日以為常。欲不之致而不之食,可乎?況高祖太宗得天下之初,從魏文公之言,以王道為治,不三年而化成。立國之基,斯為遠矣。今復用其道,莫若用賢良,遠邪佞,重農桑,禁遊惰,廢不急之務,可以丕復祖宗之耿光,堯舜豈遠乎哉?何獨治為!

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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