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前紀/第六篇

王先謙東華錄。肇祖原皇帝。諱都督孟特穆。生有智略。慨然以恢復爲志。計誘先世仇人之後四十餘人。至蘇克蘇滸河。(蘇滸二字。或作素護。)虎攔哈達山下。赫圖阿哈地。(虎攔或作呼蘭。謹案開國方略。赫圖阿喇在蘇克素護河嘉哈河之間。後稱興京。)距俄朶里城四千五百餘里。誅其半以雪祖仇。執其以索舊業。旣得。遂釋之。於是肇祖居赫圖阿喇地。生子二。長充善。次楮宴。

蔣之騏東華錄。文義亦與王錄同。但無「至蘇克蘇滸河虎攔哈達山下赫圖阿喇地距俄朶里城四千五百餘里」數句。又諸所引開國方略及稻葉所引清太祖實錄。皆作赫圖阿喇地距俄朶里一千五百餘里。王錄喇字訛作哈。一字訛作四。無論俄朶里在敦化。抑爲朝鮮境內之斡木河。總之距興京無四千五百餘里之遠也。

清官書之言肇祖事實者止此。所云先世之仇。在女眞部族。彼此相殺。本無足異。雍順之後。爲人所攻殺。肇祖起而復仇。此與肇祖爲七姓野人所殺。弟凡察等倖存。係別一事。日本稻葉岩吉等。因其事之相似。斷定雍順卽肇祖之化名。前已辨正。茲據各書。別輯肇祖事實如左。

肇祖原皇帝。名猛哥帖木兒。爲元斡朶憐萬戶府之後。姓愛新覺羅氏。一雲姓夾溫。(夾溫疑卽愛新二字之雙聲互轉。金國語稱金爲斡准。又作按春。又作按出。至清代乃自定爲愛新二字。譯其義卽金字。則原與斡准等字音相同。斡准。互反之則爲決溫。夾溫當卽出此。以五百年前之方音。又出朝鮮之記載。夾之與決。是否同音。仰幷係決之形誤爲夾。而傳譯之間。字或互倒。六朝以來。雙聲互倒之名詞。不乏其例。)又雲姓童。元亡。此斡朶憐萬戶府。未經明廷所認。亦未爲明廷招降所及。猛哥帖木兒猶以舊萬戶之稱自居。與阿哈出等三人。皆出於元合蘭府水達達等路之後者。同稱爲三萬戶。用滿語則謂之移蘭豆漫。以此名義。先自通於朝鮮。明太祖洪武末年。朝鮮李氏朝李成桂開國。未正位前。女眞三萬戶入侍。而猛哥帖木兒。經成桂授以萬戶之職。猛哥帖木兒旣復祖仇。遂居赫圖阿喇。旋徙琿春。朝鮮李成桂自有國後。更名旦。以建文二年讓國於子芳遠。建文三年。爲芳遠之元年。芳遠在朝鮮王位時。曾陞猛哥帖木兒上將軍職。至芳遠之十年。時爲永樂八年。女眞寇朝鮮。朝鮮罷孔州。棄其地。猛哥帖木兒乘虛入居之。越二年。永樂十年。明設建州左衞。卽於朝鮮孔州故地。以猛哥帖木兒爲建州左衞指揮。十一年。猛哥帖木兒來貢馬及方物。十四年。猛哥帖木兒朝京師。賜宴。十六年。朝鮮太宗李芳遠。請傳位於世子祹。十八年。爲朝鮮王李祹元年。宣德八年。爲李祹之十五年。其冬。猛哥帖木兒幷其子阿古。爲七姓野人所殺。遺二子。曰童倉。曰董山。猛哥帖木兒有弟曰凡察。偕童倉亡入朝鮮。旣而董山歸建州。遂由明廷予襲左衞指揮職。而分設建州右衞。以處凡察。清初。追尊猛哥帖木兒爲肇祖原皇帝。

猛哥帖木兒。明紀載亦作孟哥帖木兒。清紀載言肇祖原皇帝。諱都督孟特穆。都督爲官名。滿文稱某人某官者。例先官名而後人名。日本人由奉天鈔得之清實錄。清初記載。尚多沿關外之舊。紀某人某官。恆稱某官某人。肇祖爲都督。故名字之上冠以都督。興祖之名。實錄亦言名都督福滿。此可知也。元史名帖木兒者極多。殿板及欽定三史國語解。皆改作特穆爾。

斡朶憐萬戶府。朝鮮之龍飛御天歌作斡朶里萬戶府。愛新覺羅出清實錄。夾溫亦出龍飛御天歌。其姓童。亦見稻葉所引朝鮮人所著東國輿地勝覧。卷五十會寧都護府下曰。本高勾麗舊地。胡言斡木河。本朝太宗朝。斡朶里童孟哥帖木兒。乘虛入居。世宗十五年。兀狄哈殺孟哥父子。斡木河無酋長。十六年。遂移石幕寧北鎭於伯顔愁所。尋以斡木河西北當賊衝。且斡朶里遺種所居。特設城堡。令寧北鎭節制使兼之。然其地距鎭阻隔。聲援懸□。是年夏。別置鎭於斡木河。以豐山、圓山、細谷、宥洞、高郎、岐阿、山古、富居、釜回還等地爲界。稱會寧鎭。云云。此爲孟哥帖木兒姓童之所出。孟哥子名童倉。童亦姓也。鴨綠江流域之婆豬江。因建州女眞所居。後改稱佟家江。佟與童爲一音。後來滿州佟爲大姓。愛新覺羅爲清始祖之姓。童卽佟或建州之普通姓。而夾溫卽愛新之雙聲互轉。由斡准二字而來。說已見前。童爲建州普通姓。當卽與李住等共之。故居婆豬江者以李滿住爲先。而江自以其姓爲名。孟哥亦承此姓。故其姓童。見於朝鮮之紀載。清太祖亦即姓童或佟。稻葉引明實錄。神宗萬曆十七年九月辛未。以建州夷酋佟奴兒哈赤爲都督僉事。清太祖於是年得都督秩。馬晉允通紀輯要。沈國元從信錄。皆載之。惟不及實錄之詳其月日。稻葉又引東夷考略。則雲。奴兒哈赤姓佟。故建州之枝部也。此則以太祖爲姓佟。再檢從信錄。於萬曆二十三年加奴兒哈赤龍虎大將軍條下。引建州女直考。正同此文。所謂建州女直考。與東夷考略。書名不同。記載則無一。當時蓋無不知清太祖之爲佟姓者。至清實錄稱太祖元妃爲佟甲氏。見東華錄。佟甲卽佟家。猶之完顔部亦稱王甲部。以完顏爲金之嫡傳。故稱王家。音轉而爲王甲。建州固未必有同姓不爲婚之禁忌。就其近屬言之。王杲爲凡察之後。而卽爲顯祖之妻父。王杲之子阿台爲太祖之舅。又爲太祖之堂姊壻。顯祖兄禮敦之女爲阿台妻。卽所謂阿太章京。又爲景祖孫壻。景顯二祖。清實錄中。謂李成梁圍阿太時。以一女之願念。與阿太幷命於圍城中者也。明人紀載。則景顯二祖。方爲成梁作間諜。以圖阿太。猝然連斃於一炬。事實別見後各紀。

孟哥爲元萬戶府。與阿哈出等同爲合蘭府三萬戶之一。以萬戶之名義。入侍朝鮮。俱見上篇。李成桂開國事。見明史朝鮮傳。成桂以高麗大將。廢君而有其國。事在洪武二十四年。高麗之任用成桂。則向在明興以前。據名山藏朝鮮傳雲。朝鮮國書載旦驍勇善騎射。自恭愍時已爲金吾衞上將軍。東南北上萬戶。威力侔其主矣。是以國人皆畏服之。旦卽成桂得國後所改之名。恭愍王名顓。卽位於元順帝至正十二年壬辰。其十年爲至正二十一年辛丑。已稱朝鮮有紅巾賊入境。成桂擊卻之。授武班職事。至其十七年戊申而明興。是爲洪武元年。其二十三年甲寅。爲洪武七年而遇弒。則成桂之權侔人主。已在洪武七年以前。名山藏又載朝鮮國書。成桂嘗與納哈出戰。斃其追將二十餘人。最後一人追旦及之。舉槊欲刺。旦側身若墜。仰射其腋。又一人當旦射之。旦起立馬上。矢出胯下。旋躍馬射中其一人膝。其一人面甲。別作頤甲護面。旦射中其馬。馬躍。其一人力引轡。頤甲張。旦射正中其面。云云。納哈出爲元兀良哈守臣。洪武二十年降明。成桂與之戰。則其出入於建州海西之境。以材武耀其。而得三萬戶之入侍。其情事可想。

稻葉引明實錄。正統六年二月丁酉。朝鮮國王李祹奏。凡察舊居鏡城阿木河。卽太祖高皇帝賜服之地。其親兄猛哥帖木兒等。被深處虧狄哈攻刦。不能自存。臣祖憫之。授以萬戶職事。爲作公廨。給以婢僕衣糧鞍馬。撫綏備至云云。祹爲成桂孫。成桂於建文二年。以老請傳國於子芳遠。永樂十六年。芳遠又請傳國於子祹。據祹言。是爲成桂授孟哥萬戶之事實。祹奏中又言。至臣父。陞以上將軍職事。是又於芳遠時。孟哥受朝鮮上將軍之職。此時孟哥未受明職。祹奏中無所諱。後來天順年間。明廷以建州酋長董山。又受朝鮮官職。則厲行詰問矣。且孟哥自通於明。而受建州左衞指揮之職。其時卽奪朝鮮地以設衞。有大不利於朝鮮。孟哥亦樂得中朝之官。以與朝鮮抗禮。故至受明衞職以後。當無復需此上將軍職。但若遠在斡朶里。又無作公廨等之便利。此必指孟哥徙居琿春。切近朝鮮之日矣。至其入居孔州。則又不在成桂之世。

孟哥入居朝鮮孔州。卽鏡城之阿木河地。據稻葉引朝鮮人所撰燃藜室記述卷七。中一則雲。太宗十年。女眞入寇孔州。韓興富戰死。郭承佑亦敗。仍以在其地之南陵。遷於咸州。以民戶併於鏡城。遂空其地。當時臣僚。或謂孔州當四散之地。防守極難。不若革罷之爲愈。或謂境內數百里之地。豈可棄與夷狄。敵必相率而入處矣。太宗曰。國家疆域之內。固不可令夷狄居。然若因而黜之。則何不可。邃從革罷孔州之議。其後風聞大明於孔州之地建衞。朝議大駭。太宗十七年丁酉。卽升富居爲慶源。割鏡城之豆龍耳以北之地爲都護府。設柵屯兵以守之。云云。因邊患而棄地。爲東方古代相傳之學說。朝鮮以此致孟哥之乘虛而入。一旦蹙國數百里。孟哥入居。不以爲失疆土。而以爲黜夷狄。當時之迂謬如此。至聞明廷就設衞。乃始大駭。再就腹裏守邊。前之棄邊。本爲憚於繕守。至是又設柵屯兵。然則何如不棄於其始也。明廷所設之衞。卽建州左衞。孟哥旣占朝鮮地。又自通於明。得官守以自重。朝鮮以太宗十年棄孔州。時爲永樂八年。明實錄。建州左衞。設於永樂十年。是爲芳遠之十二年。至十七年乃設慶源之守。芳遠之迂緩又如此。芳遠之子祹。爲李氏英主。嗣位後。累以迫脅女眞。爲女眞所訴。勞明廷屢有責言。其爲不甘削地。思復故土。可以想見。如李滿住之不敢居婆豬江。及凡察童倉等之奏訴被迫。皆是也。蓋至祹而始收還前棄之地矣。李祹奏言。凡察舊居鏡城阿木河。卽太祖高皇帝賜服之地。阿木河先爲朝鮮所棄。而孟哥入居。繼卽爲明廷所認。而建州設衞。事在永樂間。祹必稱太祖高皇帝賜服之地。蓋謂成桂得國。由太祖所賜。而此阿木河地在賜服之中。以明此地本朝鮮所應世守。非孟哥兄弟所得久假耳。孟哥當朝鮮棄孔州時。卽入而居之。至爲近便。蓋非逕自黑圖阿喇移至。實其先已移於琿春。故能視間而卽入。稻葉所引東國輿地勝覽。卷五十慶源都府下雲。訓春江。源出女眞之地。至東林城。入於豆滿江。斡朶里野人所居。云云。訓春卽琿春。豆滿江卽圖們江。且稱斡朶里野人。不稱建州野人。必尚在未受衞職以前。是知孟哥於未入斡木河之先。曾居琿春也。又其先居赫圖阿喇。則見清實錄。永樂十四年。賜孟哥宴。見稻葉引明實錄。宣德八年。孟哥幷其子阿古，爲七姓野人所殺，詳於朝鮮之東國輿地勝覽，其見之明實錄者。李祹所奏。在正統六年追敍。不細述其年月。而葉氏女直考。以凡察童倉等事牽敍，遂繫之正統初。名山藏及博物典彚皆因之。蓋未爲詳核矣。東國輿地勝覽。言兀狄哈殺孟哥父子。斡木河無酋長。故知孟哥終於阿木河。其居赫圖阿喇。乃在早年。又敍朝鮮於芳遠十六年。卽宣德九年。始於斡木河設城堡。分寧北鎭節制。旋於其夏特設會寧鎭於斡木河地。是朝鮮收還前棄孔州之事實。餘見後褚宴充善紀。

章炳麟鈔太宗實錄。永樂十一年十月甲戌。建州等衞都指揮李顯忠。指揮使猛哥帖木兒等來朝。貢馬及方物。其十四年賜宴之實錄文。已見前。又鈔宣宗實錄。宣德九年。二月癸酉。升左衞都指揮僉事凡察爲都督僉事。凡察奏。去年野人木答忽。木冬哥。哈當加等。糾合七姓野人寇掠。殺死都督猛哥帖木兒。及其子阿古等。請發兵問罪。上敕木答忽等。令還所掠。仍令與凡察通好。章鈔各條。得之在後。補錄於此。與上所考。年月悉合。若先得實錄此文。可省鈎稽之力不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