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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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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學佛人也,異端者流,聖門之所深辟。弟是以於孔氏之徒不敢輕易請教者,非一日矣。

蓋恐其辟已也,謂其誌不在於性命,恐其術業不同,未必能開我之眼,愈我之疾。我年衰老,又未敢泛泛然為無益之請,以虛度此有限時光,非敢忘舊日親故之恩,如兄所雲「親者無失其為親,故者無失其為故」之雲也。念弟非薄人也,自己學問未曾明白,雖承朋友接引之恩,切欲報之而其道無由,非能報之而不為之報也。

承兄遠教,感切難言。第弟禪學也,路徑不同,可如之何!且如「親民」之旨,「無惡」

之旨,種種「不厭」「不倦」之旨,非不親切可聽,的的可行。公念弟至今德尚未明,安能作親民事乎?學尚未知所止,安敢自謂我不厭乎?既未能不厭,又安能為不倦事乎?切恐知學則自能不厭,如饑者之食必不厭飽,寒者之衣必不厭多。今於生死性命尚未如饑寒之甚,雖欲不厭,又可能耶?若不知學,而但取「不厭」者以為題目功夫,則恐學未幾而厭自隨之矣。欲能如顏子之好學,得歟?欲如夫子之忘食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又可得歟?況望其能不倦也乎哉!此蓋或侗老足以當之,若弟則不敢以此自足而必欲人人同宗此學脈也。

何也?未能知學之故也,未能自明已德故也,未能成己、立已、盡己之性故也。惟德有未明,故凡能明我者則親之;其不如己者,不敢親也;便佞者、善柔者皆我之損,不敢親也。

既不敢親,則惡我者從生焉,我惡之者亦從生焉,亦自然之理耳。譬如父之於子然,子之賢不肖雖各不同,然為父者未嘗不親之也,未嘗有惡之之心也。何也?父既有子,則田宅財帛欲將有托,功名事業欲將有寄,種種自大父來者,今皆於子乎授之,安能不以子為念也?今者自身朝餐未知何給,暮宿未知何處,寒衣未審誰授,日夕竊竊焉唯恐失所尚,無心於得子,又安知有子而欲付託此等事乎?正弟之謂也。此弟於侗老之言不敢遽聆者以此也。弟非薄於故舊之人也,雖欲厚之而其遭固無從也。籲!安得大事遂明,輪回永斷,從此一聽長者之教,一意親民而宗「不厭」「不倦」學脈乎!

且兄祗欲為仁,不務識仁,又似於孔門明德致知之教遠矣;今又專向文學之場,精研音釋等事,似又以為仁為第二義矣。雜學如此,故弟猶不知所請教也,非薄之調也,念兄未必能並弟之眼,愈弟之疾也。大抵兄高明過於前人,德行欲列於顏、閔,文學欲高於遊、夏,政事不數於求、由,此亦惟兄之多能能自兼之,弟惟此一事猶惶惶然恐終身不得到手也。人之賢不肖懸絕且千萬餘里,真不可概論有如是哉!弟今惟自愧爾矣。(《李溫陵集》卷一)

答何克齋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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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生於閩,長於海,丐食於衛,就學於燕,訪友於白下,質正於四方。自是兩都人物之淵,東南才富之產,陽明先生之徒若孫及臨濟的派、丹陽正脈,但有一言之幾乎道者,皆某所參禮也,不扣盡底蘊固不止矣。五十而至滇,非謀道矣,直糊口萬里之外耳。三年而出滇,復寓楚,今又移寓於楚之麻城矣。人今以某為麻城人,雖某亦自以為麻城人也。公百福具備,俗之人皆能頌公,某若加上辭,贅矣。故惟道其平生取友者如此。(《李溫陵集》卷一)

與焦從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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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自楚倥去後,寥寥太甚,因思向日親近善知識時,全不覺知身在何方,相看度日,真不知老之將至。蓋真切友朋,死生在念,萬分精進,亦自不知故耳。自今實難度日矣。去年十月曾一到亭州,以無處館宿,不數日即回。今春三月復至此中,擬邀無念、曾承庵泛舟白下,與兄相從。夫兄以蓋世聰明,而一生全力盡向詩文草聖場中,又不幸而得力,故於死生念頭不過一分兩分,微而又微也如此。且當處窮之日,未必能為地主,是以未敢決來。然念兄實不容不與弟會者。兄雖強壯,然亦兒於知命矣。此時不在念,他年功名到手,事勢益忙,精力漸衰,求文字者造門日益眾,恐益不暇為此矣ˇ名富貴等,平生盡能道是身外物,到此反為主而性命反為賓,奈之何?我與兄相處,惟此一事,故不覺如此。(《李溫陵集》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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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與從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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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念來歸,得尊教,今三閱月矣,絕無音使,豈科場事忙不暇作字乎?抑湖中無鴻雁,江中少鯉魚也?都院信使不斷,亦可附之,難曰不便也。此中如坐井,舍無念無可談者。雖時時對古人,終有眼昏氣倦時。想白下一字如萬金,兄何故靳不與耶?

念弟實當會兄。古人言語多有來歷,或可通於古未必可通於今者,時時對書,則時時想兄,願得侍兄之側也,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一也。學問一事,至今未了,此弟之不可少兄者二也。老雖無用,而時時疑著三聖人經綸大用,判若黑白,不啻千里萬里,但均為至聖,未可輕議之,此又弟之不可少兄者三也。若夫目擊在道,晤言消憂,則半刻離兄不得,此弟之所以日望兄往來佳信也。聞霍丘有高中門生,便一往賀,順道至此,慰我渴懷,然後赴京,不亦可歟?萬勿以多事自托也。

《福建錄》《孝第策》冠絕,當與陽明《山東試錄》並傳。「朱紫陽斷案」至引伯玉四十九、孔子七十從心,真大手段,大見識,弟向雲「善作者純貶而褒意自寓,純褒而貶意自存」是也。兄於大文章殊佳,如碑記等作絕可。蘇長公片言隻字與金玉同聲,雖千古未見其比,則以其胸中絕無俗氣,下筆不作尋常語,不步人腳故耳。如大文章終未免有依仿在。後輩有誌向者何人,暇中一一示我,我亦愛知之。世間無根器人莫引之談學,彼不為名便是為利,無益也。

又與從吾孝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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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雲:「塵勞之儔,為如來種。」彼真正具五力者,向三界中作如意事,入魔王侶為魔王伴,全不覺知是魔與佛也。願兄早了業緣,速登上第,完世間人,了出世法,乃見全力雲。

近居龍湖,漸遠城市,比舊更覺寂寞,更是弟之晚年便宜處耳、謂百姓生而六十,便免差役,蓋朝廷亦知其精力既衰,放之閑食,全不以世間事責問之矣,而自不知暇逸,可乎!

《弘明集》無可觀者,只有一件最得意事。昔時讀《謝康樂》,自負慧業文人,頗疑其誇;日於集中見其辨學諸篇,乃甚精細。此其自誌學之年即事遠公,得會道生諸名侶,其自負固宜。然則陶公雖同時,亦實未知康樂,矧遺民諸賢哉!謝公實重遠公,遠公實雅愛謝公,彼謂嫌其心雜不許入社者,俗士之妄語耳。遠公甚愛賢,所見亦高,觀其與人書,委曲過細,唯恐或傷,況謝公聰悟如是,又以師道事遠公,遠公安忍拒之!千載高賢埋沒至今,得我方爾出見於世,此一喜也。主摩詰以詩名,論者雖謂其通於禪理,猶未遽以真禪歸之,況知其文之妙乎!蓋禪為詩所掩,而文章又為禪所掩,不欲觀之矣。今觀《六祖塔銘》等文章清妙,豈減詩才哉!此又一喜也。

意欲別集《儒禪》一書,凡說禪者依世次匯入,而苦無書;有者又多分散,如楊億、張子韶、王精、文文山集皆分散無存。若《僧禪》則專集僧語,又另為一集,與《儒禪》並行,大約以精切簡要為貴。使讀者開卷瞭然,醍醐一味,入道更易耳。《華嚴合論》精妙不可當,一字不可改易,蓋又一《華嚴》也。如向、郭註《莊子》,不可便以《莊子》為經,向、郭為註;如左丘明傳《春秋》,不可便以《春秋》為經,左氏為傳。何者?使無《春秋》,左氏自然流行,以左氏又一經也,使無《莊於》,向、郭自然流行,以向、郭又一經也。然則執向、郭以解《莊子》,據左氏以論《春秋》者,其人為不智矣。(《李溫陵集》卷二)

復耿中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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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雖大而朋友實難,豪士無多而好學者益鮮。若夫一往參詣,務於自得,直至不見是而無悶,不見知而不悔者,則令弟子庸一人實當之,而今不幸死矣!仆尚友四方,願欲生死於友朋之手而不可得,故一見於庸,遂自謂可以死矣,而詎意子庸乃先我以死也耶!興言及此,我懷何如也!公素篤於天倫,五內之割,不言可知。且不待遠求而自得同誌之朋於家庭之內,祝余之嘆,豈虛也哉!屢欲附一書奉慰,第神緒忽忽,自心且不能平,而敢遽以世俗遊詞奉勸於公也耶?今已矣!惟念此問學一事,非小小根器者所能造詣耳。夫古人明以此學為大學,此人為大人矣。夫大人者,豈尋常人之所能識耶?當老子時,識老子者惟孔子一人;當孔子時,識孔子者又止顏子一人。蓋知已之難如此。使令弟子庸在時,若再有一人能知之,則亦不足以為子庸矣。嗟嗟!勿言之矣!今所憾者,仆數千里之來,直為公兄弟二人耳。今公又在朝矣,曠然離索,其誰陶鑄我也?夫為學而不求友與求友而不務勝己者,不能屈恥忍痛,甘受天下之大爐錘,雖曰好學,吾不信也。欲成大器,為大人,稱大學,可得耶?(

《李溫陵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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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周二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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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貴為己,務自適。如不自適而適人之適,雖伯夷、叔齊同為淫僻,不知為己,惟務為人,雖堯、舜同為塵垢秕糠。此儒者之用,所以竟為蒙莊所排,青牛所訶,而以為不如良賈也。蓋其朝聞夕可,雖無異路,至於用世處身之術,斷斷乎非儒者所能企及。後世稍有知其略者,猶能致清凈寧一之化,如漢文帝、曹相國、汲長孺等,自利利他,同歸於至順極治,則親當黃帝、老子時又何如耶?仆實喜之而習氣太重,不能庶幾其萬一,蓋口說自適而終是好適人之適,口說為已而終是看得自己太輕故耳。

老子曰:「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處眾人之所惡,則幾於道矣。」卜在黃安時,終日杜門,不能與眾同塵;到麻城,然後遊戲三昧,出入於花街柳市之間,始能與眾同塵矣,而又未能和光也。何也?以與中丞猶有辯學諸書也。自今恩之,辯有何益!祗見紛紛不解,彼此鋒銳益甚,光芒愈熾,非但無益而反涉於吝驕,自蹈於宋儒攻新法之故轍而不自知矣。豈非以不知為己,不知自適,故不能和光,而務欲以自炫其光之故與!靜言思之,實為可恥。故決意去發,欲以人山之深,免與世人爭長較短。蓋未能對面忘情,其勢不得不復為閉戶獨處之計耳,雖生死大事不必如此,但自愧勞擾一生,年已六十二,風前之燭,曾無幾時,祝自此以往,皆未死之年,待死之身,便宜歲月日時也乎!若又不知自適,更待何時乃得自適也耶?且遊戲玩耍者,眾人之所同,而儒者之所惡;若落發毀貌,則非但儒生惡之,雖眾人亦惡之矣。和光之道,莫甚於此,仆又何惜此幾莖毛而不處於眾人之所惡耶?

非敢自謂庶幾於道,特以居卑處辱,居退處下,居虛處獨,水之為物,本自至善,人特不能似之耳。仆是以勉強為此舉動,蓋老而無用,尤相宜也。

白下此時,五臺先生在刑曹,而近溪先生亦已到。仆愧老矣,不能匍匐趨侍,兄既同官於此,幸早發興一會之,五臺先生骨剛膽烈,更歷已久,練熟世故,明解朝典、不假言矣。

至其出世之學,心領神解,又已多年,而絕口不談,逢人但說因說果,令人鄙笑。遇真正儒者,如癡如夢,翻令見疑。則此老欺人太甚,自謂海內無人故耳。亦又以見此老之善藏其用,非人可及也。只有丈夫誌願,或用世,或出世,俱不宜磋過此老也。近老今年七十四矣,少而學道,蓋真正英雄,真主俠客,而能回光斂焰,專精般若之門者,老而糟粕盡棄,穢惡聚躬、蓋和光同塵之極,俗儒不知,盡道是實如此不肖。老子雲:「天下謂我道大,似不肖。

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蓋大之極則何所不有,其以為不肖也固宜。人盡以此老為不肖,則知此老者自希;知此老者既希,則此老益以貴矣。又何疑乎!仆實知此二老者,今天下之第一流也,後世之第一流也。用世處世,經世出世,俱已至到。風但細心聽客,決知尺有大受用處也。然此言亦仆之不能自適處也,不真為己處也。何也?兄未嘗問我此兩人,又未嘗欲會此兩人者,我何故說此兩人至此極也,豈非心腸太熱之故歟!一笑!一笑!

(《李溫陵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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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周柳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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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老與周書雲,「往見說卓吾狎妓事,其書尚存,而頃書來乃謂弟不能參會卓吾禪機。

昔顏山農於講學會中忽起就地打滾,曰:「試看我良知!』士友至今傳為笑柄。卓吾種種作用,無非打滾意也。第惜其發之無當,機鋒不妙耳。」又謂「魯橋諸公之會宴鄧令君也,卓吾將優旦調弄,此亦禪機也,打滾意也。蓋彼謂魯橋之學,隨身規矩太嚴,欲解其枷鎖耳。

然魯橋之學,原以恭敬求仁,已成章矣。今見其舉動如是,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未信先橫,安能悟之令解脫哉!」又謂「卓吾曾強其弟狎妓,此亦禪機也。」又謂「卓吾曾率眾僧入一嫠婦之室乞齋,卒令此婦冒帷簿之羞,士紳多憾之,此亦禪機也。夫子見南子是也。

南子聞車聲而知伯玉之賢,必其人可與言者。卓吾蔑視吾黨無能解會其意,故求之婦人之中。

吾黨不己之憾,而卓吾之憾,過矣。弟恐此婦聰明未及南子,則此機鋒又發不當矣。」

余觀侗老此書,無非為我掩醜,故作此極好名色以代我醜耳。不知我生平吃虧正在掩醜著好,掩不善以著善,墮在「小人閑居無所不至」之中,自謂人可得欺,而卒陷於自欺者。

幸賴真切友朋針膏肓,不少假借,始乃覺悟知非,痛憾追省,漸漸發露本真,不敢以醜名介意耳。在今日正恐猶在詐善掩惡途中,未得全真還元,而侗老乃直以我為醜,曲為我掩,甚非我之所以學於友朋者也,甚非我之所以千里相求意也。跡真用意,非不忠厚款至,而吾病不可瘳矣。

夫所謂醜者,亦據世俗眼目言之耳。俗人以為醜則人共醜之,俗人以為美則人共美之。

世俗非真能知醜美也,習見如是,習聞如是。聞見為主於內,而醜美遂定於外,堅於膠脂,密不可解,故雖有賢智者亦莫能出指非指,而況頑愚固執如不肖者哉!然世俗之人雖以是為定見,賢人君子雖以是為定論,而察其本心,有真不可欺者。既不可欺,故不能不發露於暗室屋漏之中,惟見以為醜,故不得不昭昭申明於大廷廣眾之下,亦其勢然耳。夫子所謂獨之不可不慎者,正此之謂也。故《大學》屢言慎獨則毋自欺,毋自欺則能自慊,能自慊則能誠意。能誠意則出鬼門關矣。人鬼之分,實在於此,故我終不敢掩世俗之所謂醜者,而自沈於鬼窟之下也。使侗老而知此意,決不忍為我粉飾遮護至此矣。

中間所雲「禪機」,亦大非是。夫祖師於四方學者初入門時,未辯深淺,顧以片言單詞,或棒或喝試之,所謂探水竿也。學者不知,粘著竿頭,不肯舍放,即以一棒趁出,如微有生意,然後略示鞭影,而虛實分矣。後學不知,指為機鋒,已自可笑。況我則皆真正行事,非禪也;自取快樂,非機也。我於丙戌之春,脾病載余,幾成老廢,百計調理,藥轉無效。及家屬既歸,獨身在楚,時時出遊,恣意所適。然後飽悶自消,不須山查導化之劑;鬱火自降,不用參蓍扶元之藥;未及半載而故吾復矣。乃知真藥非假金石,疾病多因牽強,則到處從眾攜手聽歌,自是吾自取適,極樂真機,無一虛假掩覆之病,故假病自瘳耳。吾已吾病,何與禪機事乎?既在外,不得不用舍弟輩相隨;弟以我故隨我,我得所託矣。弟輩何故棄妻孥從我於數千里之外乎?心實憐之,故自體念之耳,又何禪機之有耶?

至於嫠婦,則兄所素知也。自我入邑中來,遣家屬後,彼氏時時送茶饋果,供奉肉身菩薩,極其虔恪矣。我初不問,惟有等視十方諸供佛者,但有接而無答也。後因事聞縣中,言語頗雜,我亦怪之,叱去不受彼供,此又邑中諸友所知也。然我心終有一點疑:以為其人既誓不嫁二宗,雖強亦誓不許,專心供佛,希圖來報,如此誠篤,何緣更有如此傳聞事,故與大眾共一訪之耳。此氏有嗣子三十餘歲,請主陪客,自有主人,既一訪問,乃知孤寡無聊,真實受人欺嚇也。其氏年已不稱天之外矣,老年嫠身,系秣陵人氏,親屬無堪倚者,子女俱無,其情何如?流言止於智者,故余更不信而反憐之耳。此又與學道何與乎?念我入麻城以來,三年所矣,除相愛數人外,誰肯以升合見遺者?氏既初終如一,敬禮不廢,我自報德而重念之,有冤必代雪,有屈必代伸,亦其情然者,亦何禪機之有,而以見南子事相證也?大抵我一世俗庸眾人心腸耳,雖孔夫子亦庸眾人類也。人皆見南子,吾亦可以見南子,何禪而何機乎?子路不知,無怪其弗悅夫子之見也,而況千載之下耶!人皆可見,而夫子不可見,是夫子有不可也。夫子無不可者,而何不可見之有?若曰禮,若曰禪機,皆子路等倫,可無辯也。

所雲山農打滾事,則淺學未曾聞之;若果有之,則山農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滾之,何與諸人事,而又以為禪機也?夫世間打滾人何限,日夜無休時,大廷廣眾之中,餡事權貴人以保一日之榮;暗室屋漏之內,為奴顏婢膝事以幸一時之寵。無人不然,無時不然,無一刻不打滾,而獨山農一打滾便為笑柄也!侗老恐人效之,便日日滾將去。余謂山農亦一時打滾,向後絕不聞有道山農滾者,則雖山農亦不能終身滾,二況他人乎?即他人亦未有聞學山農滾者,而何必愁人之學山農滾也?此皆平日杞憂太重之故,吾獨憾山農不能終身滾滾也」

滾時,內不見己,外不見人,無美於中,無醜於外,不背而身不獲,行庭而人不見,內外兩忘,身心如一,難矣,難矣。本知山農果有此乎,不知山農果能終身滾滾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師,吾豈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惑矣!非自得之學,實求之誌也。然此亦自山農自得處耳,與禪機總不相幹也。山農為己之極,故能如是,倘有一毫為人之心,便做不成矣。為己便是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為已之外別有為人之學也。蓋山農欲於大眾之中試此機鋒,欲人人信己也,不信亦何害!然果有上根大器,默會深契,山農亦未始不樂也。吾又安知其中無聰明善悟者如羅公其人,故作此醜態以相參乎?此皆不可知。然倘有如羅公其人者在,則一打滾而西來大意默默接受去矣,安得恐他人傳笑而遂已也?笑者自笑,領者自領。幸有領者,即千笑方笑,百年笑,千年笑,山農不理也。何也?佛法原不為庸眾人說也,原不為不可語上者說也,原不以恐人笑不敢說而止也。今切切於他人笑之恐,而不急急於一人領之喜,吾又不知其何說矣。其亦太徇外而為人矣。

至於以劉魯橋為恭敬,又太悖謬」老之粗浮有可憐憫者,不妨饒舌重為註破,何如?夫恭敬豈易易耶!古人一篤恭而天下平,一恭己而南面正,是果魯橋之恭乎?吾特恨魯橋之未恭耳,何曾以恭為魯橋病也。古人一修敬而百姓安,一居敬而南面可,是果魯橋之敬乎?吾特憾魯橋之未敬耳,問曾以敬為魯橋病也。甚矣吾之痛苦也!若信如魯橋便以為恭敬,則臨朝端默如神者決不召禍敗。衛士傳餐,衡石程書,如此其敬且勤也,奈何一再世而遂亡也耶?

故知恭敬未易言也。非恭敬之未易言也,以恭敬之未易知也。知而言之則為聖人;不知而言之而學之,則為趙括讀父書,優孟學孫叔,豈其真乎!豈得不謂之假乎!誠可笑也。

弟極知兄之痛我,侗老之念我,然終不敢以庸眾人之心事兄與侗老者,亦其稟性如是;亦又以侗老既肯出此言以教我矣,我又安敢默默置可否於度外,而假為世間承奉之語以相奉承,取快於二公一時之忻悅已耶!(《李溫陵集》卷四)

寄答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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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兄所示彼書,凡百生事,皆是仰資於人者。此言誰欺乎!然其中字字句句皆切中我之病,非但我時時供狀招稱,雖與我相處者亦洞然知我所患之癥候如此也。所以然者,我以自私自利之心,為自私自利之學,直取自己快當,不顧他人非刺。故雖屢承諸公之愛,誨諭之勤,而卒不能改者,懼其有礙於晚年快樂故也。自私自利則與一體萬物者別矣,縱狂自恣則與謹言慎行者殊矣。萬千醜態,其原皆從此出。此之責我是也。

然已無足責矣。何也?我以供招到官,問罪歸結,容之為化外之民矣。若又責之無已,便為已甚,非「萬物一體」之度也,非「無有作惡」也,非心肝五臟皆仁心之蘊蓄也,非愛人無己之聖賢也,非言為世法、行為世則、百世之師也。故余每從而反之曰:吾之所少者,萬物一體之仁也,作惡也。今彼於我一人尚不能體,安能體萬物乎?於我一人尚惡之如是,安在其無作惡也?屢反責之而不知痛,安在其有惻隱之仁心也?彼責我者,我件件皆有,我反而責彼者亦件件皆有,而彼便斷然以為妄,故我更不敢說耳。雖然,縱我所盲未必有當於彼心,然中間豈無一二之幾乎道者?而皆目之為狂與妄,則以作惡在心,固結而難遽解,是以雖有中聽之言,亦並棄置不理。則其病與我均也,其為不虛與我若也,其為有物與我類也;其為捷捷辯言,惟務己勝,欲以成全師道,則又我之所不屑矣。而乃以責我,故我不服之。

使建昌先生以此責我,我敢不受責乎?何也?彼真無作惡也,彼真萬物一體也。今我未嘗不言孝弟忠信也,而謂我以孝弟為剩語,何說乎?夫責人者必己無之而後可以責人之無,己有之而後可以責人之有也。今己無矣而反責人令有,己有矣而反責人令無,又何也?然此亦好意也。我但承彼好意,更不問彼之有無何如,我但虛己,勿管彼之不虛;我但受教,勿管彼之好臣所教;我但不敢害人,勿管彼之說我害人。則處己處彼,兩得其當,紛紛之言,自然冰釋。何如,何如?

然弟終有不容默者。兄固純是仁體矣,合邑士大夫亦皆有仁體者也。今但以仁體稱兄,恐合邑士大夫皆以我為麻痹不仁之人矣。此甚非長者之言「一體」之意也。分別太重,自視太高,於「親民」「無作惡」之旨亦太有欠缺在矣。前與楊太史書亦有批評,倘一一寄去,乃足見兄與彼相處之厚也。不然,便是敬大官,非真彼之益友矣。且彼來書時時怨憾鄧和尚,豈以彼所惡者必令人人皆惡之,有一人不惡,便時時仇憾此人乎?不然,何以千書萬書罵鄧和尚無時已也?即此一事,其作惡何如!其忌刻不仁何如!人有謂鄧和尚未嘗害得縣中一個人,害縣中人者彼也。今彼回矣,試虛心一看,一時前呼後擁,填門塞路,趨走奉承,稱說老師不離口者,果皆鄧和尚所教壞之人乎?若有一個肯依鄧豁渠之教,則門前可張雀羅,誰肯趨炎附熱,假託師弟名色以爭奔竟耶?彼惡鄧豁渠,豁渠決以此惡彼,此報施常理也。公不作惡,便無回禮。至囑!至囑!(《李溫陵集》卷四》

書常順手卷呈顧沖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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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念歸自京師,持顧沖庵書。余不見顧十年余矣,聞欲攀我於焦山之上。余不喜焦山,喜顧君為焦山主也。雖然,倘得從顧君遊,即四方南北可耳,何必焦山?必焦山,則焦山重;若從顧君,則不復知有山,況焦山特江邊一髻者哉!可不必也。

余有友在四方,無幾人也。老而無朋,終日讀書,非老人事,今惟有等死耳。既不肯死於妻妾之手,又不肯死於假道學之手,則將死何手乎?顧君當知我矣,何必焦山之之也耶?

南北中邊,隨其所到,我能從焉,或執鞭,或隨後乘,或持拜帖匣,或拿交床俱可,非戲論也。昔季子葬子於贏、博之間,子尚欲其死得所也,況其身乎?粱鴻欲埋於要離墳傍,死骨猶忻慕之。況人傑蓋世,正當用世之人乎?吾誌決矣。因無念高徒常順執卷索書,余正欲其往見顧君以訂此盟約也,即此是書,不必再寫書也。(《李溫陵集》卷四)

與管登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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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遠教,甚感。細讀佳刻,字字句句皆從神識中模寫,雄健博達,真足以超今絕古。其人品之高,心術之正,才力之傑,信足以自樂,信足以過人矣。雖數十年相別,宛然面對,令人慶快無量也。如弟者何足置齒牙間,煩千里在問哉?愧感!愧感!

第有所欲言者,幸兄勿談及同學之事。說學問反埋卻種種可喜可樂之趣。人生亦自有雄世之具,何必添此一種也?如空同先生與陽明先生同世同生,一為道德,一為文章,千萬世後,兩先生精光具在,何必更兼談道德耶?人之敬服空同先生者豈減於陽明先生哉?願兄已之!待十萬劫之後,復與兄相見,再看何如,始與兄談。笑笑。(《李溫陵集》卷六)

增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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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焦弱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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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念回,甚悉近況。我之所以立計就兄者,以我年老,恐不能待也。既兄官身,日夜無閑空,則雖欲早晚不離左右請教,安能得?官身不妨,我能蓄發屈已相從,縱日間不閑,獨無長夜乎?但聞兄身心俱不得閑,則我決不可往也無疑也。至於沖庵,方履南京任,當用才之時,值大用之人,南北中外尚未知稅駕之處,而約我於焦山,尤為大謬。舍穩便,就跋涉,株守空山,為侍郎守院,則亦安用李卓老為哉?計且住此,與無念、鳳裏、近城數公朝夕龍湖之上,雖主人以我為臭穢不潔,不恤也。所望兄長盡心供職業!

弟嘗謂世間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間不得太平,皆由於兩頭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縛,而心中又捨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內。此其人頗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為富貴,而外矯詞以為不願,實欲托此以為榮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義之事以自蓋。此其人身心俱勞,無足言者。獨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講學便講學,不喜講學便不肯講學。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輕安,既無兩頭照顧之患,又無掩蓋表揚之醜,故可稱也。趙文肅先生雲:「我這個嘴,張子這個臉,也做了閣老,始信萬事有前定。

只得心閑一日,便是便宜一日。」世間功名富貴,與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縛人,人自束縛耳。

狂言如此,有可采不?

無念得會顧沖庵,甚奇,而不得一會李漸庵,亦甚可撼!鄒公有教賜我,楊公有俸及我,皆當謝之。然我老矣,伏枕待死,筆墨久廢,且以衰朽田野之老,通刺上國,恐以我為不祥也。罷罷!自告免狀,知不我怪。向鄒公過古亭時,弟偶外出,不得摳趨侍從,悔者數日。

夫金馬玉堂,所至蓬蓽生光,既過三日,余香猶在,孰不爭先快睹耶?鄙人獨不得與,何緣之寡薄也!

有《出門如見大賓篇說書》,附往請教,尚有《精一》題、《聖賢所以盡其性》題,未寫出、容後錄奉。大抵聖言最切實,最有用,不是空頭語。若如說者註解,則安用聖言為耶!

世間講學諸書,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龍溪先生者。弟舊收得頗全,今俱為人取去,無一存者。諸朋友中讀經既難,讀大慧《法語》及中峰《廣錄》又難,惟讀龍溪先生書,無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後世不淺矣。聞有《水滸傳》,無念欲之,幸寄與之,雖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方庵至今在滇,何耶?安得與他一會面也!無念甚得意此行,以謂得遇諸老。聞山東李先生嚮往甚切,有絕類離群之意。審此,則令我寤寐爾思,展轉反側,曷其已耶!袁公果能枉駕過龍湖,明年夏初當掃館烹茶以俟之,幸勿爽約也!楊復所憾與兄居住稍遠,弟向與柳老處,見其《心如谷種論》及《惠迪從逆》作,是大作家。論首三五翻,透徹明甚,可惜末後作道理議論,稍不稱耳。然今世要未能作此者,所謂學從信門入是也。自此有路徑可行,有大門可啟,堂堂正正,日以深造,近溪先生之望不孤,而兄等得良侶矣。弟雖衰朽,不堪雕琢,敢自外於法席之下耶?聞此老求友不止,決非肯以小成自安者,喜何如也!

我已主意在湖上,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冬盡即搬其中。祝無功過此一會,雖過此,亦不過使人道他好學、孳孳求友如此耳。大抵今之學道者,官重於名,名又重於學。以學起名,以名起官。使學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則視棄名如敝帚矣。無怪乎有誌者多不肯學,多以我輩為真光棍也。於此有恥,則羞惡之心自在。今於言不顧行處不知羞惡,而惡人作耍遊戲,所謂不能三年喪而小功是察也,悲夫!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說書》一篇。世間人誰不說我能知人,然夫子獨以為患,而帝堯獨以為難,則世間自說能知人者,皆妄也。於問學上親切,則能知人;能知人則能自知。是知人為自知之要務,故曰「我知言」,又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於用世上親切不虛,則自能知人;能知人由於能自知。是自知為知人之要務,故曰「知人則哲,能官人」,「堯、舜之知而不偏物,急先務也」。先務者,親賢之謂也。親賢者,知賢之謂也。自古明君賢相,孰不欲得賢而親之,而卒所親者皆不賢,則以不知其人之為不賢而妄以為賢而親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知人則不失人,不失人則天下安矣。此堯之所難,夫子大聖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視之。嗚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況乎以一時之喜怒,以一人之愛惜,而欲視天下高蹈遠引之士,混俗和光之徒,皮毛臭穢之夫,如周、丘其人者哉!

故得位非難,立位最難。若但取一概順己之侶,尊己之輩,則天下之上不來矣。今誦詩讀書者有矣,果知人論世否也?平日視孟軻若不足心服,及至臨時,恐未如彼「尚論」切實可用也。極知世之學者以我此言為妄誕逆耳,然逆耳不受,將未免復蹈同心商證故轍矣,則亦安用此大官以誑朝廷,欺天下士為哉?毒藥利病,刮骨刺血,非大勇如關雲長者不能受也。不可以自負孔子、孟軻者而顧不如關義勇武安王者也。祗此一書耳,終身之交在此,半路絕交亦在此,莫以狀元恐嚇人也。世間友朋如我者絕無矣。

蘇長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驚天動地。世人不知,祗以文章稱之,不知文章直彼餘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弟於全刻抄出作四冊,俱世人所未嘗取者。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長公俯就世人而作者也。至其真洪鐘大呂,大扣大鳴,小扣小應,俱系彼精神髓骨所在,弟今盡數錄出,間時一披閱,平生心事宛然如見,如對長公披襟面語,朝夕共遊也。憾不得可寫一部,呈去請教耳。倘印出,令學生子置在案頭,初場二場三場畢具矣。龍溪先生全刻,千萬記心遺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觀也。蓋《近溪語錄》須領悟者乃能觀於言語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繩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脫門,得者讀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讀之足以證入也。

弟今年六十二矣,病又多,在世日少矣,故所言者皆直致不委曲。雖若倚恃年老無賴,然於相知之前,亦安用委曲為也!若說相知而又須委曲,則不得謂之相知矣。然則弟終無一相知乎?以今觀之,當終吾身無一相知也。(《李溫陵集》卷四)

寄答京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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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難,不其然乎!」今人盡知才難,盡能言才難,然竟不知才之難,才到面前竟不知愛,幸而知愛,竟不見有若己有者,不見有稱喜贊揚不啻若自其口出者,如孔北海之薦禰正平,跣足救楊彪也。何也?以其非真惜才也;雖惜才,亦以惜才之名好,以名好故而惜之耳。

則又安望其能若己有、不啻若口出如孔北海然也?嗚呼!吾無望之矣!

舉春秋之天下,無有一人能惜聖人之才者,故聖人特發此嘆,而深羨於唐、虞之隆也。

然則才固難矣,猶時時有之;而惜才者則千古未見其人焉。孔子惜才矣,又知人之才矣,而不當其位。入齊而知晏平仲,居著知公孫子產,聞吳有季子,直往觀其葬,其惜才也如此,使其得誌,肯使之湮滅而不見哉!然則孔子之嘆「才難」,非直嘆才難也,直嘆惜才者之難也。

夫才有巨細,巨才方可稱才也。有巨才矣,而肯任事者為尤難。既有大才,又能不避禍害,身當其任,勇以行之,而不得一第,則無憑,雖惜才,其如之何!幸而登上第,有憑據,可藉手以薦之矣,而年已過時,則雖才如張襄陽,亦安知聽者不以過時而遂棄,其受薦者又安知不以既老而自懈乎?夫凡有大才者,其可以小知處必寡,其瑕疵處必多,非真具眼者與之言必不信」此數者,則雖有大才,又安所施乎?故非自己德望過人,才學冠世,為當事者所倚信,未易使人信而用之也。然非委曲竭忠,真若自己有,真不啻若口出,縱人信我,亦未必能信我所信之人,憾不得與之並時,朝聞而夕用之也。嗚呼!可嘆也夫!(《李溫陵集》

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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