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耗 玉梨魂
第十一章 心潮
作者:徐枕亞
第十二章 情敵

  夏氣初和,春寒猶戀,這般天氣,大是困人。窗外雲愁如夢,日瘦無光,陰慘之氣,籠罩於閒寂之空庭。芭蕉一叢,臨風聳翠,葉大如旗,當窗卓立,又如捧心西子,懷抱難開。異哉,蕉有何愁,而其心亦卷而不舒也。受淡日之微烘,掩映於窗紗之上,若隱若現,易慘綠作水墨色。此時窗外悄無一人,惟有此映日之蕉,偎窗作窺探狀,若訝窗內之人,每晨必當窗對鏡理妝,今何以日已向午,窗猶深鎖?其夜睡過遲,沉沉不醒耶?抑春困已極,懨懨難起耶?而此時窗內繡牀之上,正臥一魂弱喘絲之梨娘,眉尖宿雨,鬢角翻雲,不勝其憔悴零落之狀。非失睡也,非春困也,嗚呼!病矣。梨娘病臥深閨,別無良伴,為之看護與慰問者,惟鵬郎、秋兒,斯時又皆不在。鴛帳半垂,鴨爐全熄,簾櫳黯黯,悄無人聲。絕好香閨,竟同幽宅。梨娘正在伏枕無聊之際,星眸驚欠,突見窗上現一黑影,疑為人,作微呻,亦不動,細認之,知為蕉影。嗚呼,病骨支離,足音闃寂,呻吟之苦,孤零之況,極人世之慘淒,惟有此多情之綠天翁,當窗搖曳,頻作問訊。此情此景,其感傷為何如?此日幸有晴光,設易晴而雨,一陣廉纖,敲葉作響,斷斷續續,送入病者之耳。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爾時情景,恐更覺難堪也。

  梨娘因感夢霞而成病,夢霞之誓書,實為梨娘之病證,而梨娘之病,固又別有一原因在。古人云:憂能傷人,勞以致疾。憂也,勞也,有一於此,皆足以病人。梨娘為夢霞所顛倒,其傷心也至矣。然梨娘近日憂思固深,積勞亦甚,兼之以勞,足以介紹病魔,繼之以憂,足以增進病候。蓋是鄉蠶桑之業,頗甚發達,每當春夏之交,麥黃如酒,桑碧於油,南阡北陌間,彩桑之婦,絡繹不絕。崔氏莊後亦有桑田十餘畝,家中育蠶甚多,由梨娘司其職。梨娘非長腰健婦,提筐摘葉之勞,雖僱傭工作,而祀蠶神、理蠶室、日移場、夜餵葉、審寒暖、辨燥濕,鞠育之苦,看護之勤,如保赤子,心誠求之。三眠之後,上箔之前,梨娘恆徹夜不眠,盡心作蠶母。比三日開箔,萬繭成團,已不知費卻幾許心力矣。蠶老人先老,蠶眠人亦眠。而夢霞之書,適乘其隙,積憂與積勞交戰,瘦弱之軀,迭受大創,雖欲不病,烏可得耶?

  祛愁無術,招病有媒。獨枕難支,百端交集。病中之梨娘,其苦有倍於病中之夢霞者。自來女子善懷,情人多怨。蘭閨靜質,足不出深闈一步。蘆簾紙閣,落寞不堪。秋月春風,等閒輕度。身軀之運動,失其自由,腦筋之作用,甚形發達,然平居無恙,或刺繡以消永晝,或觀書以遣良宵,猶得將一擔閒愁,暫時放下。設一旦病魔忽集,與枕席為緣。淚縈眼角,空餘未絕之魂;苦溢心頭,中有難忘之事。舊恨新愁,一時勾起,無窮心事,不盡思量,如驚濤,如怒浪,一剎那間,澎湧而起,此即所謂心潮也。嗚呼梨娘!腸回九曲,欲斷不斷,此時之苦,莫可名言。則回憶夫深閨待字之年,與諸姊妹鬥草輸釵、簪花對鏡,爾時之快樂,今日已同隔世。又回憶夫畫眉時節,卻扇年華,有肩皆並,無夢不雙。方期白首同盟,詎料紅顏薄命,今生休矣,夫復奚言!舊情未了,觀念再生,如蠶抽絲,如蟻旋磨,凡家常瑣事、閨閣閒情,平日所毫不記憶者,此時一一從心窩中翻騰而出,歷歷若前日事。最後則念及與夢霞之交涉,花前灑淚,燈下傳書,兩月以來,種下幾許情苗恨葉,而歸結於此次夢霞之一書。梨娘雖病思昏昏,猶不忘夢霞,思籌一對付之法,一寸心潮,忽起忽落,伏枕喘息者良久。時則有雙燕穿簾入,繞室飛鳴,其聲淒絕,與梨娘呻吟之聲相應,非復昔日呢喃中之含樂意矣。燕乎,燕乎,何多情乃爾耶!而此多情之梨娘,乃與此多情之燕,結病中之良伴耶,是則大可憐矣。

  情生病耶,病生情耶。梨娘之病為夢霞也,為夢霞之書也。則夢霞之情不能自解,梨娘之病終不能就痊,此可斷言者。藥梗香喉,牀支瘦骨,心懸百丈,病到十分,梨娘非不自愛也。夢霞不自愛,梨娘烏得自愛?人以為病深,而梨娘且曰:病深不敵情深也。人以為病重,而梨娘且曰:病重不如情重也。諺云:心病還須心藥醫。曩者夢霞不嘗病乎?梨娘以兩種名花、一封錦字醫其心,而病若失。此次梨娘之病亦豈藥石所能療者?夢霞苟不忘前日之惠,當代謀救治之方。蓋梨娘之病,實視夢霞之心為轉移,夢霞欲使梨娘病癒,其事亦非大難。只須書傳一紙,以前言之戲,絕後日之情,豁開心地,勘破情天,梨娘有不為之霍然乎?然使夢霞果以此意對付梨娘,恐梨娘之病癒,而夢霞之病將復來,病且至於死。夢霞病且死,梨娘又將如何?要之,此生、此世,兩人終不能斷絕關係,揆情度勢,兩人俱有必病之理由,且俱有必死之理由。死且不惜,病何足言!情之誤人,乃至於此。吁,亦慘酷矣哉!

  月韜鏡匣,風約簾鉤。淒涼難訴,窗前鸚鵡無聲;孤零誰憐,枕上鴛鴦不夢。此幽寂之病室中,半日無人過問,良久忽聞有人與病者問答之聲,則鵬郎已入內來視其母。童子無知,知愛其親,因母病不起,頓改其平日遊嬉之態度,此時方偎倚牀頭,手撫梨娘之胸而呼曰:「阿母,阿母病矣。阿母欲服藥乎?兒當告祖父,遣人去延醫生來也。」梨娘低言曰:「兒勿多事,兒知母之苦乎?心中之苦已是難受,若再飲苦口之藥,不將苦死耶?」鵬郎聞言,哇然而泣曰:「母何苦?兒願代母苦。」梨娘執其手而笑曰:「癡兒,此何事而可相代,兒勿憂,母固無病也。」鵬郎乃止泣而喜,旋從懷中出一緘,置之枕上曰:「今日先生未赴校中去,兒以母病告彼,彼即書此付兒。」梨娘微慍曰:「誰教汝又向渠饒舌。」繼復長歎一聲,徐啟函倚枕閱之。鵬郎在旁不語,室中又寂無聲息。

  梨娘讀夢霞問病之書曰:

  聞卿抱病,惻然心悲。卿何病耶?病何來耶?相去芻牆咫尺,如隔蓬島萬重,安得身輕如燕,飛入重簾,揭起鮫綃,一睹玉人之面,以慰我苦惱之情。閱《聊齋》孫子楚化鸚鵡入阿寶閨中事,未嘗不魂為之飛,神為之往也。雖然,終少三生之果,何爭一面之緣,即得相見,亦將淚眼同看,那有歡顏相對。睹卿病裡之愁容,適以撥我心頭之憤火,固不如不見之為愈矣。嗟乎梨姊,夢斷魂離,曩時僕狀,今到卿耶!卿病為誰?夫何待言。愁緒縈心,引病之媒也;誓言在耳,催病之符也。我無前書,卿亦必病,但不至如是之速耳。夢霞、夢霞,無才薄命不祥身,重以累吾姊矣。傷心哉!此至酷至虐之病魔,乃集之於卿身也,此可驚可痛之惡耗,乃入之於我耳也,此偌大之宇宙,可愛之歲月,乃著我兩人也。我欲為卿醫,而恨無藥可贈;我欲為卿慰,而實無語可伸;我欲為卿哭,而轉無淚可揮。我不能止卿之不病,我又安能保我之不病耶?近來積恨愈多,歡情日減,今又聞卿病訊,亂我愁懷,恐不久將與卿俱病耳。尚有一言幸垂愛察,但我書至此,我心實大痛而不可止,泣不成聲,書不成字矣。我之誓出於萬不得已。世間薄福,原是多情。我自狂癡,本無所怨。卿之終寡,命也;僕之終鰥,命也。知其在命而牽連不解,抵死相纏,以至於此者,亦命也。我不自惜,卿固不必為我惜矣,卿尤不宜為我病矣。痛念之餘,癡心未死,還望愁銷眉霽,勉留此日微生,休教人去樓空,竟絕今生餘望。

  是書筆情瑟縮,墨色慘淡,瘦勁之中,時露淒苦之態。初視之,幾不辨為夢霞所書,想見其下筆時百感奔赴於腕下,手隨心轉,故字跡遂失其常態也。書後另附一箋,上書八絕句,字裡行間,淚珠四濺,作梅花點點,斑爛滿紙,未讀其詩,已覺觸目不堪矣。

  麥浪翻晴柳■風,春歸草草又成空。
  庾郎未老傷心早,苦誦江南曲一終。
  一日偷閒六日忙,忽聞卿病暗悲傷。
  舊愁不斷新愁續,還較蠶絲一倍長。
  佳期細叩總參差,夢裡相逢醒不知。
  訴盡東風渾不管,只將長恨寫烏絲。
  半幅蠻箋署小名,相思兩字記分明。
  遙知潑盡香螺墨,一片傷心說不清。
  怯試春衫引病長,鷓鴣特為送淒涼。
  粉牆一寸相思地,淚漬秋來發海棠。
  晚晴多在柳梢邊,獨步徘徊思杳然。
  目送斜陽人不見,遠山幾處起蒼煙。
  惻惻輕寒早掩門,一絲殘淚閣黃昏。
  不知今夜空牀夢,明月梨花何處魂。
  緣窗長合伴殘燈,一度劉郎到豈曾。
  只覺單衾寒似鐵,爭教清淚不成冰。

  梨娘閱未竟,顏色慘變,一陣劇痛,猛刺心頭,不覺眼前昏黑,忽忽若迷,喘絲縷縷,若斷若續,波淚盈盈,忽開忽閉,身不動而手微顫,如是者良久。迭經鵬郎呼喚,梨娘乃痛定而醒,瞪目視鵬郎,欲哭又止,恐驚之也。斯時書紙數幅,尚在手中,徐徐納之函內,擲諸枕旁,微吁一聲,若已無力作長歎者。既而謂鵬郎曰:「我倦欲眠,汝且去,勿擾我也。」言已,合眼作入睡狀。鵬郎乃出。嗚呼,梨娘非真睡也,蓋欲背鵬郎而偷■其一掬傷心之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