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七‧神道碑一 王臨川集
卷八十八‧神道碑二
卷八十九‧神道碑三 

馮氏有家於滑州之白馬者,莫知其始所以徙,至魯公而嘗以公開國於始平日,其本出於漢杜陵,楚相唐之後也。公諱守信,字中孚。自為兒童,狀貌嶷然,慷慨有大意,人固已奇之矣。既冠,從其鄉人受學,以「三禮」舉於鄉會。太平興國初,取兵民間,公出應選,有司以公儒者欲免之。公曰:「吾以子弟免而父兄任其勞,此儒者所不為。」遂行,以才武給宿衛。太宗征河東,公奮身冒兵,數取浮馘以獻於行在,太宗壯而勞之,以功數遷至弓箭直副指揮使。真宗兩駕河北,皆命公帥其所領先驅以禦契丹,公所斬虜最諸將,遷天武軍都指揮使、封州刺史,充御前忠佐馬步軍都軍頭。公雖在軍旅,數以《孝經》、《論語》為人講說,人尚以儒者目之。至是,真宗召問,出《孝經》使講,公講《天子》一章,因言:「自天子至於士,不可以無學,學不必博,《孝經》、《論語》,皆聖人以誨學者言行之要。臣愚不足以盡識,然所以事陛下,不敢一日而忘此。」真宗嗟嘆者久之。由封州數遷至捧日四廂都指揮使、英州防禦使、知瀛州兼高陽關都部署。由瀛州召還,領步軍司公事。當是時,河決滑州,天子以為憂,問誰可使者,公自言:「少長河上,能知河利害。」詔以公為侍衛親軍步軍副都指揮使、容州觀察使、知滑州兼修河都部署。河怒動埽,埽且陷,公坐其上,指畫自若也,遂號其部人,以一日塞之。天子賜手書獎諭。召還,領步軍如初。已而遷威塞軍節度使。是歲天禧五年也,公年六十六,以八月二日薨於位。天子悼慟,為之罷朝二日,贈太尉,賜錢三百萬。敕宣慶使蔣州團練使韓守英、禮部郎中直集賢院石中立給護其喪事,遂以其年九月二十四日葬開封之祥符縣黃溝鄉大里之原。公曾祖諱倫,祖諱筠,皆不仕。考諱蘊,贈官至左屯衛大將軍。先夫人劉氏,玉城縣君;後夫人張氏,清河郡夫人。子男十三人,於是文懿左侍禁,文吉、文握、文德、文慶、文顯、文質、文貴、文銳並右班殿直,文燦、文竣右侍禁,文鬱、文雅皆已卒。公孝謹忠篤,遇人有恩。祖母夫人疾病,公不釋帶以侍,輒數月。常患世醫不足賴以為養,力學方藥,遂通其術。公弟常欲上其子為公子,以取高蔭,公對之慨然曰:「吾自行伍蒙主上拔擢至此,欲棄軀以報久矣,顧未有所,奈何欺之?」是歲,並公子無所蔭,曰:「以明吾心,於弟非有愛也。」韋城董方廉直,為公所友,其卒,有二女無以嫁,公為選士辦裝,嫁之如己子。公將兵治民,寬簡有法,故人人畏愛之,而無敢犯。所居有跡,賢士大夫多稱之者。公葬之三十二年,而以其子故,累贈至中書令兼尚書令,追封魯國公。又二年,始請謚於天子,而天子賜之謚曰勤威。又五年,文顯為西京左藏庫副使、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始作碑以表公墓,而以銘來請。予問誄於太常,問書於太史,問諸故老以考公子之所告,而得公之所為如此。於是為銘曰:

允文真宗,俊藝在工,相協予武,有來馮公。馮公頟頟,奮節金革。有聲中邦,外動夷狄。自公在野,手不去經,率其所學,以撫戎兵。公之所撫,貔貅豹虎,指麾進退,妥若兒女。武窒以虣,文罷於柔,維時馮公,兩取其優。孰施其文?有壤千里。孰致其武?宿衛天子。帝咨馮公:「爾往視河。」河決已塞,滑人來歌。帝聞而嘉,勞以手敕。公拜稽首:「匪臣之力。」帝曰:「來爾,予厘爾勤,授之旄節,留掌我軍。」方朝告薨,有詔罷視,弔贈賻葬,哀榮終始。追拜為令,尚書中書,賜爵國公,胙以魯墟。士生顯榮,沒則多已,維時馮公,至今受祉。在周方虎,咸有褒詩,至漢充國,雄為之辭。誰能詩公,流示無止。刻碑墓門,公實有子。

宋翰林侍讀學士、正奉大夫、行給事中、知許州軍州事兼管內堤堰橋道勸農事、上柱國、南昌郡開國公,食邑二千三百戶,食實封六百戶,賜紫金魚袋梅公之墓,在宣州宣城縣長安鄉西山里。公有五子,鼎臣,德臣,寶臣,輔臣,清臣。清臣今獨在,為尚書司門郎中,以公行狀及樂安歐陽公之銘來請文以刻墓碑,時熙寧元年八月四日也。銘曰:

公先梅伯,後氏其國。彌周涉秦,不見史策。有鋗有福,著漢名籍。公福之孫,詢字昌言。三世弗仕,陵陽之里。公第廷中,判官利豐。再歲而擢,以丞將作。以宰仁和,人譽用多。主推御史,侍考進士。一見天子,以為知己。詔曰試哉,遂試中書。館之集賢,賜服緋魚。於時繼遷,兵我西鄙,老弱饋守,丁強多死。靈州告危,帝視不怡。公請擇人,使潘羅支,兵法所謂,以夷攻夷。帝曰「誰可?」「無如臣者。」曰「予汝嘉,閉陷奈何?」公拜且跪,颺言而起:「苟紓西師,臣不愛死。」出書授之,「往訖爾謀。」至疆敕還,會棄靈州。帝察公藝,可書帝制。相或止之,留佐三司。其後羅支,果窘西賊,論將料敵,皆如所策。或從或違,或擠或推,牾合阻夷,神者公尸。黜之倅州,用獄一眚。去杭而蘇,列國東屏。漕輸淛河,就付將領。三年告功,僅得故省。又以譴投,守彼淮州。有僚許公,相得於此,與之欣然,樂以忘徙。使於湖北,遷自濠梁,又奪一官,往裨於襄。坐發驛馬,給奔喪者。於鄂於蘇,剖將之符。握節關中,使總其輸。煌煌金章,厥賜特殊。謀復靈武,度兵葫蘆。秦有將瑋,諾公與俱。會瑋召還,公復淪胥。有反咸陽,能名氏朱,始雖弗察,後捕而誅。自懷徂池,再副戎車。真宗新陟,罪垢皆滌。為郎度支,以將廣德。外更四州,楚、壽、陝、荊。乃還待制,中糾獄刑。有巋龍圖,其唐殖殖,就以學士,專其閣直。輟之銓衡,乘傳臨並。超遷郎秩,進直樞密。趣歸封駁,考國中失。申命選事,得權進絀。加職侍讀,改司群牧。移之審官,審是在服。代閱積遷,給事於中。告疾出許,鼓歌從容。方公少壯,志立人上。談辭慨然,帝悅而向。及後晚出,皆為將相。公則老矣,將歸田裡。康定辛巳,六月十日,公七十八,以其官卒。公開南昌,勳爵第一。夫人曰劉,不及郡封。封君彭城,其卒先公。公卒明年,季秋挾日,於州山西,卜祔而吉。公有四子:伯為進士,丞於殿中,與仲前死;仲賜科名,叔也皆丞,將作殿中,或廢或興;有顯惟季,時丞衛尉,今為郎中,論序初終,實來求詩,刻示無窮。

司農卿分司南京陳公,既以嘉祐七年九月某甲子葬開封府之祥符縣西韓村皇考魏公之塋,至十二月,公子世範等乃來求銘,以作公碑。蓋公昆弟皆從先人遊,而某又嘗得識公父子,故為序其實而繫以銘。序曰:

公諱某,字良器,以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衛國公諱嵩者為曾祖,以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燕國公諱光嗣者為祖,而尚書左丞、集賢院學士諱恕之子也。左丞當真宗時參知政事,後以其子岐公之貴,而贈至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魏國公。公,岐公之弟也,而於魏公為少子,年六十八,以嘉祐七年六月得疾分司,而以乙巳棄世於陳州。階至朝散大夫,勳至上柱國,爵至潁川郡開國子,食邑至六百戶,賜紫金魚袋。官終於司農卿,而所更者:秘書省正字,太常寺太祝,大理評事,光祿、大理寺丞,太子中舍,殿中丞,國子博士,尚書虞部比部駕部員外郎、郎中,司農、光祿少卿,少府監。任終於知陳州,而所歷者:監楚州、衡州酒稅,知衢州江山縣,知南恩州,通判江、揚、洪、廬、潭州,知衡州,監江寧府糧料院,知興化軍,知均州,判登聞鼓院,知曹州,判殿中省,知郢州、鄭州。其通判揚州、廬州,皆有所避不赴,知郢州則未赴而徙。

凡仕四十三年,蓋其行事可記者眾矣,而公子所能記者:在江州,人大饑且疫,公為具饘粥醫藥,不足則取廬山諸佛寺餘財以續之,所活以萬數。有盜刈人之禾而傷其主者,當死。公曰:「古之荒政所以恤人者盡矣,然尚緩刑,況今哉?」即奏貸其死。洪州大水,城之不滅者十五,水得城竇以入,舉城惶擾,不知所為,公豫具薪稿,不終日以塞。州人德之,曰:「無陳公,吾屬如何矣。」衡州之南,山廣袤百餘里,與夷接境,大木蒙密。中國人逋逃其中,冒稱夷人,數出寇常寧諸邑。其酋有挾左道者,人傳以為能致風雨,官軍尤憚之。公誘以恩信,則率眾數百來自占。已而與其甥亡去,又將為寇,州人皆恐。公設方略,以一日捕得殺之。天子賜詔書獎諭,公因圖上山川形勢、攻取之策,以為「賊今不除,黨附日眾,夷人謂中國無能為,必出助之。可須農隙發千人,使操斧斤,隨以強弩,斬木除道,則賊失所恃,不攻而自窮,又出其材,可以佐經用。」奏未報,轉運使害其事,劾公擅擊斷,不聽用佐吏,又嘗稱病,不自祭炎帝。公坐此罷,州人乞留不得,而賊果侵尋不制,朝廷出使,發兵擊之,數年然後定。興化多進士,就鄉舉者常八九百人,而學舍弊小,無文籍。公至則新而大之,為之購書,而國子之所有者皆具。均州漢上,舟子數溺商旅取貨財,而以險為解,公捕案置法,因取近灘數家,除其徭,使表水險,涉者因此得不死。曹州多盜,亡命之尤凶強者七十餘人,公集重購,得之幾盡。又修律令五家為保之法,故盜往往逃去之他境。蓋公施於政者能如此。

公嘗為書十二篇上之,曰《國政要事》,其說多聽用,而中書欲遷職事以獎之。公乃自言:「外祖王氏葬揚州無主後,願除淮南所當得之一官,以往視其丘墓而已。」岐公之葬也,天子自曹州召公歸襄事,特詔許公升殿。公謝岐公遭遇始終恩禮之厚,因乞御篆岐公之碑首。上為動容,賜其首曰「褒忠之碑」,而公終無一言自及。既分司,無田園,僦官屋以居,自為棺斂葬埋之制,趣於儉而已。少長好書,以至於老,於篆籀尤善。有集二十卷,其文能世其家者也。

夫人馮氏,江南李氏時宰相延巳之孫。子男五人:世範,前商州雊南縣尉;世安,前廣州新會縣令;世修,大理寺丞;世永,將作監主簿;世弈,太常寺太祝;女四人,長適大理評事柳安期,次適右班殿直王允懿,次尚幼也。

陳氏,漢太丘長諱寔之後,故其望在潁川,而世居洪州之南昌縣,當唐末五代之亂無仕者。魏公布衣起閭巷,明敏諒直稱天下,仍父子執國柄,而至岐公尤盛。公於仕嘗齟齬,然尚至九卿,以榮祿自終。蓋太丘之仁隱阨於一時,而紀、諶、群、泰貴顯者數世,豈魏公之先,遭世不治,亦有潛德晦行如太丘者乎?不然,何其後世之興如此。是故不可以無銘也。銘曰:

虞賓夏商,其後為陳,屢絕復封,以承聖人。至漢太丘,棄時就德,治祿魏晉,子孫世食。既又困窮,乃生魏公。魏公之出,魁名碩實,有公有卿,饋祀其室。公則盛矣,天子所思,繩繩維卿,亦顯於時。治官牧民,入出具宜。胡公之虛,太丘之里。兩有州國,紹榮本始。歸葬浚郊,皇考在前,峙此銘詩,為告新阡。

嘉祐八年六月某甲子,制曰:「朕初即位,大賚群臣,升朝者及其父母,具官某父具官某,率德蹈義,不躬榮祿,能教厥子,並為才臣。加賜名命,序諸卿位,所以勸天下之為人父者,豈特以慰孝子之心哉?可特贈衛尉卿。」翌日某甲子,中書下其書告第,又副其書賜寬等,以待墓焚。寬等受書,焚其副墓上,乃撰次衛尉官世行治始卒,來請曰:「先人賴天子慶施,賜之官三品矣,而墓碑未刻。惟德善可以有辭於後世者,夫子實聞知。」某曰:「然,衛尉公墓隧宜得銘久矣。」於是為序而銘焉。序曰:

公姓李氏,故隴西人。七世祖諱某,始遷於光山。五世祖諱某,以其郡人王閩,從之,始為建安人。曾祖諱某,祖諱某,皆不仕。考諱某,嘗仕江南李氏,稍顯矣,江南國除,又舉進士中等,以殿中丞致仕。有學行,名能知人,贈其父大理評事,而己亦以子貴,贈至吏部尚書。遊豫章,樂其湖山,曰:「吾必終於此。」於是又始為豫章人。尚書之子,伯曰虛己,官至尚書工部侍郎,以才能聞天下。其季則公也。

公諱某,字公濟。少篤學,讀書兼晝夜不息。一以進士舉不中,即以兄蔭為郊社齋郎,再選福州閩清、洪州靖安縣尉,有能名。遷饒州餘干縣令,至則毀淫祠,取其材以為孔子廟,率縣人之秀者興於學。豪宗大姓,斂手不敢犯法。州將、部使者奏乞與京官移之劇縣,不報,而坐不覺獄卒殺人以免。當是時,侍郎方以分司就第。公曰:「吾兄老矣,我得朝夕從之遊,以灑掃先人廬塚,尚何求而仕?」遂止,不復言仕。侍郎之卒也,天子以公試秘書省校書郎、知江州德安縣事,辭不就。後嘗一至京師,大臣交口勸說,欲官之,終以其不可強也,而晏元獻公為公請,乃除太子洗馬致仕。

初,尚書未老,棄其官以歸。至侍郎及公之退也,亦皆未老。自尚書至公再世皆有子,而皆以嚴治其家如吏治。江西士大夫慕其世德,稱其家法。蓋近世士多外自藩飾為聲名,而內實罕能治其家。及老,往往顧利冒恥,不知休息。公獨父子兄弟能如此。嗚呼,其可謂賢於人也已。

公事親孝,比遭大喪,廬墓六年然後已。事兄與其寡姊,衣食藥物,必躬親之。及公老矣,二子就養,如公之為子弟也。寬嘗為江、浙等路提點鑄錢坑冶,又嘗提點江南西路刑獄。定亦再為洪州官,不去左右者十二年。皆以才能為世聞人。以恩遷公官至尚書虞部郎中,階至朝奉郎,勳至護軍。以嘉祐四年七月某甲子,卒於豫章之第室,年八十九。夫人長壽縣君趙氏,先公卒八年,既葬矣。五年某月某甲子,以公葬於夫人之墓左,曰雷岡,在新建縣之桃花鄉新里。夫人故衢州人,某官湘之女。湘有文行,尚書與為友,故為公娶其女。子三人:寬、定、實。實守秘書省正字,早世。於公之葬也,寬為尚書司勳員外郎,定為尚書庫部員外郎。女子二人,已嫁。孫二十有一人,曾孫十有五人,皆率公教無違者。公既葬,而二子以恩贈公衛尉卿云。銘曰:

李世大家,隴西其先。於唐之季,再世光山。移遁於閩,嶺海之間。乃生尚書,節行有偉。始來江南,考室章水。繩繩二子,隱顯兼榮。孰多後祿,其季維卿。幼壯躬孝,唯君之踐。能不盡用,止於一縣。退以德義,厘身於家。外內肅雝,人不疵嗟。亦有二子,維天子使。父曰往矣,致而臣身。子曰歸哉,以寧吾親。以率其婦,左右恂恂。以官就侍,天子之仁。既具祉福,考終大耄。追榮於幽,乃賜卿號。伐石西山,作為螭龜。營之墓上,勒此銘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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