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夷傳
作者:錢古訓 
1396年
明錢古訓撰。古訓,餘姚人,洪武甲戌進士,官至湖廣布政司參政。百夷,卽麓川平緬宣慰司【案:百夷,卽今擺夷。譯語對音,故無定字】。洪武二十九年,其酋思侖發,訴與緬人構兵,古訓時爲行人,與其同官桂陽李思聰,奉詔往諭侖發等,聽命而還,因述其山川、人物、風俗、道路,爲書以進,古訓旋以勞擢湖廣參政,請澤州楊砥序之。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以此書爲李思聰作,今據砥《序》及夏原吉《後序》,則實古訓所作,虞稷偶失考也。

百夷,在雲南西南數千里,其地方萬里。景東在其東,西天古刺在其西,八百媳婦在其南,吐番在其北;東南則車里,西南則緬國,東北則哀牢(今之金齒衛也),西北則西番、回紇。

俗有大百夷、小百夷、漂人、古剌、哈剌、緬人、結些、吟杜、弩人、蒲蠻、阿昌等名,故曰百夷。

漢以前未嘗通中國,諸葛亮征蠻,亦抵怒江而止。唐天寶中,夷人始隨爨歸王入朝。其眾各有部領,不相統屬。

元憲宗三年,世祖由吐番入麗江,自葉榆平至雲南(葉榆即大理也)。明年,命將兀良哈臺征降夷地。遂分為路二十、府四、甸四十有四、部二十有六、各設土官,置金齒都元帥府領之。有所督,委官入其地,交春即還,避瘴氣也。

至正戊子,麓川土官思可發數侵擾各路,元帥搭失把都討之,不克。思可發益吞併諸路,而遣其子滿散入朝,以輸情款。雖奉正朔,納職貢,而服用制度,擬於王者。思可發死,子昭併發立。八年,傳其子臺扁。踰年,臺扁從父昭肖發殺之而自立,期年,盜殺昭肖發,眾立其弟思瓦發。

國朝洪武辛酉,平雲南。明年,思瓦發寇金齒。是冬,思瓦發略於者闌、南甸。其屬達魯方等輙立滿散之子思侖發,而殺思瓦發於外。即譴使貢白象、犀、馬、方物於朝。廷議不忍絕以化外,乃命福建左參政王鈍率雲南部校郭京美等,諭以向背利害,約以每歲貢獻之率,而遂內附。於是授思侖發為麓川平緬軍民宣慰。丙寅,復寇景東。明年,部屬刁思朗犯定邊,天子命西平侯沐英總兵敗之,獲刁思朗,夷人懼服。上以遠人不加約束,故官稱制度皆從其俗。

其下稱思侖發曰『昭』,猶中國稱君主也。所居麓川之地曰者闌,猶中國稱京師也。其屬則置『叨孟』以總統政事,兼領軍民。『昭錄』領萬餘人,『昭綱』領千餘人,『昭伯』領百人;領一伍者為『昭哈斯』,領一什者為『昭准』;皆屬於『叨孟』。又有『昭錄令』,遇有徵調,亦與『叨孟』統軍以行。其近侍呼為『立者』,閽寺呼為『割斷』。大小各有分地,任其徭賦。

上下僭奢,雖微職亦繫鈒花金銀帶。貴賤皆戴筍籜帽,而飾金寶於頂,如浮圖狀,懸以金玉,插以珠翠花,被以毛纓,綴以毛羽。貴者衣綺麗。每出入,象馬僕從滿途。象以銀鏡數十聯綴於羈靮,緣以銀釘,鞍上有闌如交椅狀,藉以裀褥,上設錦障蓋,下懸銅響鈴,坐一奴鞍後,執長鉤驅止之。遇貴於己者,必讓途而往。凡相見必合掌而拜,習胡人之跪。長於己者必拜跪之,言則叩頭受之。叨孟以下見其主,則膝行以前,二步一拜,退亦如之。執事於貴人之側,雖跪終日無倦狀。貴人之前過,必磬折鞠躬。宴會則貴人上坐,其次列坐於下,以逮至賤。先以沽茶及蔞葉、檳榔啖之(沽茶者,山中茶葉,春夏間采煮之,實於竹筒內,封以竹箬,過一二歲取食之,味極佳,然不可用水煎飲)。次具飯,次進酒饌,俱用冷而無熱。每客必一仆持水瓶側跪,俟嗽口盥手而後食。食畢亦如之,而後起。客十則十人各行一客。酒或以杯,或用筒(筒以蕨楷,或用鵝翎管連貫,各長丈餘,漆之而飾以金,假若一釀酒,則漬以水一滿瓮,插筒手中,立標以驗其盞數,人各以次舉筒咂之。咂酒一盞,仍漬水一盞,傳之次客,味甚佳,至淡,水方止,俗呼為咂酒)。酒與食物必祭而後食,食不用筯。酒初行,一人大噪,眾皆合之,如此者三,乃舉樂。樂有三等:琵琶、胡琴、等笛、響盞之類,效中原音,大百夷樂也。笙阮、排簫、箜篌、琵琶之類,人各拍手歌舞,作緬國之曲,緬樂也。銅饒、銅鼓、響板、大小長皮鼓,以手拊之,與僧道樂頗等者,車里樂也。村甸間擊大鼓,吹蘆笙,舞干為宴。長者授卑賤酒食,必叩頭受之,易以他器而食。食畢,仍叩頭而退。

凡貿易必用銀,雜以銅,鑄若半卵狀,流通商賈間。官無倉庾,民無稅糧。每年秋季,其主遣親信部屬往各甸,計房屋征金銀,謂之取差發(房屋一間,大者征銀一兩、三兩,小者一兩而止)。無中國文字,小事刻竹木,大事作緬書,皆旁行為記。刑名無律,不知鞭撻,輕罪則罰,重罪則死。或殺,或用人扱殺。或用象打,或投於水,或以繩帛縊。男婦不敢為奸盜,犯則殺之。

所居無城池濠隍,惟編木立寨,貴賤悉構以草樓,無窗壁門戶,時以花布障圍四壁,以蔽風雨而已。郵傅一里設一小樓,數人守之,公事雖千里遠,報在頃刻。無軍民之分,聚則為軍,散則為民。遇有戰鬥,每三人或五人出軍一名,擇其壯者為正軍,呼為『錫剌』。錫剌持兵禦敵,餘人荷所供。故軍行五六萬,戰者不滿二萬。兵行不整,先後不一。多以象為雄勢,戰則縛身象上。裹革兜,被銅鐵甲,用長鏢干弩,不習弓矢。征戰及造作用事,遇日月食則罷之,毀之。

所用多陶器,惟宣慰用金銀玻璃,部酋間用金銀酒器。凡部酋出,其器用、仆妾、財寶之類皆隨之,從者千餘,晝夜隨所適,必作宴笑樂。

男子衣服多效胡服,或衣寬袖長衫,不識裙袴。其首皆髡,脛皆黥。不髡者殺之,不黥者眾叱笑,比之婦人。婦人髻綰於後,不諳脂粉,衣窄袖衫,皂統裙,白裹頭,白行纏,跣足。其俗賤婦人,貴男子,耕織徭役擔負之類,雖老婦亦不得少休。嫁娶不分宗話,不重處女。年未笄,聽與男子私,從至其家,男母為之濯足,留五六晝,遣歸母家,方通媒妁,置財禮娶之。凡生子,貴者浴於家,賤者浴於河,數日,授子於夫,仍服勞無倦。酋長妻數十,婢百餘,不分妻妾,亦無鮅忌。男女浴於河,雖翁婦叔嫂,相向無恥。子弟有職名,則受父兄跪拜。父母亡,用婦祝屍,親鄰咸饋酒肉,聚年少環屍歌舞宴樂,婦人擊碓杵,自旦達宵,數日而後葬。其棺若馬槽,無蓋,置屍於中,抬往葬所,一人執刀持前導。及瘞,其生平所用器物,壞之於側而去。

其俗,不祀先,不奉佛,亦無僧道。小百夷居其境之東北邊,或學阿昌,或學蒲蠻,或仿大百夷,其習俗不一。

車里,亦謂小百夷,其俗刺額、黑齒、剪發,狀如頭陀。

哈刺,男女黑真黑。男子以花布為套衣,亦有效百夷制者;婦人髻在後,項系雜色珠,以娑羅布披身上為衣,橫系於腰為裙(娑羅布即中國木棉布,堅厚,或織以青紅紋)。仍環黑藤數百圍於腰上,行纏用青花布,赤腳(蒲蠻、阿昌,事見《雲南志》)。

古刺,男女色甚黑。男子衣服裝飾類哈刺,或用白布為套衣。婦人如羅羅狀(羅羅見《雲南志》)。

漂人,男女衣服皆類百夷。婦人以白布纏頭,衣露腹,以紅藤纏之,娑羅布為裙,兩接,上短下長,男女同耕。

緬人,色黑類哈刺,男女頭上以白布纏高三四尺,衣大袖白布衫,腰以下一布通前後便纏之,貴者布長二丈余,賤者不一丈。甚善水,嗜酒。其地有樹,狀若棕,樹之杪有如筍者八九莖,人以刀去其尖,縛瓢於上,過一宵則有酒一瓢,香而且甘,飲之輙醉。其酒經宿必酸,煉為燒酒,能飲者可一盞。有為僧者,以黃布為袈裟,袒右手,戒行極精,午後不飲食。婦人貌陋甚淫,夫少不在,則與他人私,遂為夫婦。以白布裹頭而披花為衣。

哈杜,巢居山林,無衣服,不識農業,惟食草木禽獸,善騎射。冷則抱巨石,山坡間往復奔走,以汗出為度。

弩人,目稍深,貌尤黑,額顱及口邊刺十字十餘。

有結些者,從耳尖連頰皮破,以象牙為大圈,橫貫之,以花布裹頭,而垂余布於後,衣半身衫,而袒其肩。婦人未詳。其人居戛璃者多。

諸夷言語習俗雖異,然由大百夷為君長,故各或效其所為。夷人有名不諱,無姓。

無醫卜等書。不知時節,惟望月之盈虧為候。有事惟雞卜是決。疾病不知服藥,以薑汁注鼻中。病甚,命巫祭鬼路側,病瘧者多愈,病熱者多死。地多平川沃土,民一甸率有數十千戶,眾置貿易所,謂之街子。婦人用鋤地,事稼穡,地利不能盡,然多產牛、羊、魚、果。

其氣候:春夏雨,秋冬晴,臘月亦如春,晝暄夜冷,曉多煙霧,無霜,春秋煙瘴甚盛。

其飲食之異者:鰍、鱔、蛇、鼠、晴蜓、蟲負、蛟、蟬、蝗、蟻、蛙、土蜂之類以為食;魚肉等汁暨米湯信宿而生蛆者以為飲。

其草木禽獸之異:草則秋間數十百株結為一聚,地產此草,煙瘴尤甚。樹木多有三四株結為連理。有大如斗之柑,有鯰頭鯉身之魚,水牛頭黃牛身之牛,綿羊頭山羊身之羊。雄雞多伏卵,亦有生卵者。者闌有一池,沸如湯,人多投肉熟之。

境內所產珍物:雅琥、琥珀、犀、象、鸚鵡、孔雀、鱗蛇、腦、麝、阿魏、金、銀、玻璃之類。

其山水險隘。北有高良弓山,橫亙二百餘里,高五十餘里,與怒江相倚。西有馬安山,山有一關,若一人守關,萬夫難入。東為麓川江,可通舟楫。南與金沙江合而入於西海。南下交趾界。金沙江之南,有東胡、得冷、緬人三國。緬之西即西天也。

緬國古舍利國,又名獅子國,多佛塔。緬國與夷連歲橫兵。洪武之亥冬,緬人訴於朝。丙子春,皇帝遣臣古訓及桂陽李思聰至兩國,諭以睦鄰之義。

其諭緬國王曰:

『里路險遠,山川阻修,風殊俗異,此乃天造地設也。爾能勤使者,涉險遠,越鄰邦以至中夏,其使者之難,沖煙突霧,晨進昏止,飢餐渴飲,吞吐煙嵐,異風霜而方至。其為使者,不亦難乎!古人有云:誠君子將有事於遠,友千里之外,神交而志通。今萬里之外,爾能勤使而至,遠修其好,美絕古而惟今。然排難解紛之事,朕之旨意,恨不一言而正,使彼此各罷兵守,樂黎民於市野,民居共處,砃相鄰而同井飲,籍雖兩國之民,居處難分,惟存關市有譏,是其和也。若爾緬不主釁,夷不強凌,如此,雖弱自保,以奉天道。其或不聽朕命,忿爭不已,天將昭鑒,福善禍淫,遲速可待。鯩至,朕不多誡。但誠可以交天人,爾其審之,母忘朕諭。』

諭思侖發曰:

『朕中國先古聖人,馭頑禮德,各有條章。是條章也,列聖相繼,守而行之,上下相安,黔黎樂業。何也?諸侯敬畏,世祿子孫,國祚綿長,乃九伐之功驗也。列國敢有憑弱犯寡者,天子發兵以眚之;賊賢害民者,亦發兵以伐之;暴內凌外,則興師以壇之;野荒民散,則用兵以削之;負固不服,則舉兵以侵之;賊殺其親,則正其罪以殺之;放弒其君,則明其罪以誅之;犯令凌政,則杜而絕之;內外亂,鳥獸行,則殄滅之。九伐之徵如是也。爾思侖發,以中國較之,合問憑弱犯寡之由。何以見?歲以兵寇車里,不時侵掠八百,恃強犯緬;戛璃國小民寡,而已平之,斯說也,不過告誡之詞。中國周臨四夷,與諸酋長地里相接,居民亦相密邇,如此者,耳聞之邦若干,目擊之邦若干,朕未嘗恃強憑凌,絕滅其嗣者。雲南之地,已為我有,似乎尚強以取之,非也!乃元世子孫梁王者,恃元之苗裔,匿我有罪,納我逋逃,誘我邊守,是乃不得已而發問罪之師,非無故而興師。此乃元運天更,其苗裔不當安處。況生事於我鄰邦,其理勢使然,夷如反掌。爾麓川之蠢,初擅興金齒之役,次謀景東而寇定邊,理當大發精兵而較勝負。朕釋而不較,未嘗強爾為約束之邦,聽爾自為聲教,今又幾年矣。近聞蠶食鄰邦,意在擴土地而擅有其眾,又將為我西南之役。噫,未可!古中國聖人有云:『山川地理人物之類,乃神器也,非人強有,必天授然後得之』。爾思侖發不修鄰邦之好,三面發兵,蠶食諸國,其貪也如是,其謀也如是。彼麓川周臨之國,始古至今,各有主者,未嘗吞併。朕雖不能止爾,聽爾自為,果天道使然,爾以人事應之,或為而可。噫!以朕戒爾守全則可,不守全而以全動,設若全虧,是為全亡,莫如守全以圖綿長,不亦美乎?』

由是二國罷兵和好。

時古訓等適遇百夷其部下酋長曰刀干孟者叛其國,余等以大義諭其部眾,而叛者聞之稍卻。於是,思侖發欲留余等以為援,且進以金寶象馬等物,故余以書示之曰:

『吾聞君上有懷遠之德,遠臣有敬上之心,始古迄今,莫違此義。夫君居九重之上,雖欲頃刻目爾遠臣,未可得也,臣處萬里之外,即欲朝暮身親君上,亦未易得也。故朝廷有將命之官,使之宣德布威;而遠方有承命之宜,期其輸忠納款。今天子應天順民,奉天為治,四維八極,盡為臣妾,無有專擅,不敢違逆。西南一區,夷酋亦眾,惟爾麓川,多蒙恩寵,既受以官,復加以服。況賢王親臨爾境,而德惠數及爾身。為爾計,則將度其心,量其才,何為而可以盡忠天子,何為而可以致敬賢王,又何為而可以安邊境而不干天怒,又何為而可以教百姓而不違法度?借曰邊境不安,必思曰,我事上未忠或未至,而眾不服我耶?百姓違法,必思曰,我守職已或有僭而民亦犯上耶?於是我則盡其忠,去其僭,如此,則邊境自安,人民從教矣。且吾以爾目擊效驗明之:往年思瓦發不服朝廷,輕犯金齒,天子雖未問罪,天則假手於達魯方等,而思瓦發被戮。刀思朗不從爾命,竊寇定邊,爾雖未能息其兵,天則助威於我邊將,而刀思朗等即滅。惟爾知天命,達人理,故能享天祿,守人爵。邇來天子恐爾所為,或涉放肆,特敕諭以戒之;賢王恐爾無知,或生疑懼,特令旨以恤之。此恩此德,窮天極地。爾之披肝露膽,開心見誠,吾盡見矣;爾之尊重朝廷,敬奉殿下,告亦見矣。今爾固留吾輩,其意本美。近者爾甸寨少寧,刀干謀異,吾將回朝為爾明白其事,爾乃留我,使我不速還朝,假如刀干鳴爾留難天使之非於朝,則反誤爾敬君之心矣。且爾贈以金、銀、裀褥、馬、象等物,吾固不受者,非見怪也,實相愛也。何則?朝廷恩爾,撫安爾邦,未嘗令使者取貨於爾也。夫貨財,飢不可以充口,疾不可以救死。況中國金玉成山,象馬若蟻,未以為寶也,惟所寶者,聖君、明王、忠臣、烈士、強兵、勇將、孝子、順孫等事,其他財物,如糞土耳。姑以爾境內眾所聞者明之:昔隋史萬歲守邊,夷而貪財,以致殺身。梁毗一金不受,而大服夷眾。此事甚白。吾為聖朝天使,必不為財物所蠱,惟恐吾之使令往來小人,不體吾意,蠱惑爾心,特此叮嚀。爾其備審此書,體吾真意,早送吾輩還朝,則爾敬君之心,不淺淺也。』

書至,思侖發悅服,遂邀至其家,設宴畢,與其眾送出境外。

百夷,由金齒、蒲漂過怒江即其境。沿江東數十里,上有高良弓頗險。其嶺有一寨。過一寨下四十里,地名養列,自此抵麓川無險隘之虞。由麓川經蠻牛、莽港等路,渡謹卯,從蒙戛等甸至麻林界,登金沙江之舟,下流二十日至緬國。國王眾呼為卜剌浪,王之妻呼為米潑剌。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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