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

誰的矛盾 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
作者:魯迅
1933年
《蕭伯納在上海》序
本作品收錄於《南腔北調集
本篇為日本改造社特約稿,原系日文,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號《改造》。後由許霞(許廣平)譯成中文,經作者校定,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現代》第三卷第一期。

  我是喜歡蕭的。這並不是因為看了他的作品或傳記,佩服得喜歡起來,僅僅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一點警句,從什麼人聽說他往往撕掉紳士們的假面,這就喜歡了他了。還有一層,是因為中國也常有模仿西洋紳士的人物的,而他們卻大抵不喜歡蕭。被我自己所討厭的人們所討厭的人,我有時會覺得他就是好人物。

  現在,這蕭就要到中國來,但特地搜尋著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並沒有。

  十六日的午後,內山完造君將改造社的電報給我看,說是去見一見蕭怎麼樣。我就決定說,有這樣地要我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罷。

  十七日的早晨,蕭該已在上海登陸了,但誰也不知道他躲著的處所。這樣地過了好半天,好像到底不會看見似的。到了午後,得到蔡先生的信,說蕭現就在孫夫人的家裡喫午飯,教我趕緊去。

  我就跑到孫夫人的家裡去。一走進客廳隔壁的一間小小的屋子裡,蕭就坐在圓桌的上首,和別的五個人在喫飯。因為早就在什麼地方見過照相,聽說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電光一般覺得是文豪,而其實是什麼標記也沒有。但是,雪白的鬚髮,健康的血色,和氣的面貌,我想,倘若作為肖像畫的模範,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喫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簡單。白俄的新聞上,曾經猜有無數的侍者,但只有一個廚子在搬菜。

  蕭喫得並不多,但也許開始的時候,已經很喫了一通了也難說。到中途,他用起筷子來了,很不順手,總是夾不住。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漸巧妙,終於緊緊的夾住了一塊什麼東西,於是得意的遍看著大家的臉,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這成功。

  在喫飯時候的蕭,我毫不覺得他是諷刺家。談話也平平常常。例如說:朋友最好,可以久遠的往還,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選擇的,所以非離開不可之類。

  午餐一完,照了三張相。並排一站,我就覺得自己的矮小了。雖然心裡想,假如再年青三十年,我得來做伸長身體的體操……。

  兩點光景,筆會(Pen Club)有歡迎。也趁了摩托車一同去看時,原來是在叫作「世界學院」的大洋房裡。走到樓上,早有為文藝的文藝家,民族主義文學家,交際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約五十個人在那裡了。合起圍來,向他質問各色各樣的事,好像翻檢《大英百科全書》似的。

  蕭也演說了幾句:諸君也是文士,所以這玩藝兒是全都知道的。至於扮演者,則因為是實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只是寫寫的人來,還要更明白。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總之,今天就如看看動物園裡的動物一樣,現在已經看見了,這就可以了罷。云云。

  大家都鬨笑了,大約又以為這是諷刺。

  也還有一點梅蘭芳博士和別的名人的問答,但在這裡,略之。

  此後是將贈品送給蕭的儀式。這是由有著美男子之譽的邵洵美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戲子的臉譜的小模型,收在一個盒子裡。還有一種,聽說是演戲用的衣裳,但因為是用紙包好了的,所以沒有見。蕭很高興的接受了。據張若谷君後來發表出來的文章,則蕭還問了幾句話,張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蕭不聽見雲。但是,我實在也沒有聽見。

  有人問他菜食主義的理由。這時很有了幾個來照照相的人,我想,我這煙卷的煙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還有面會新聞記者的約束,三點光景便又回到孫夫人的家裡來。早有四五十個人在等候了,但放進的卻只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君和四五個文士,新聞記者是中國的六人,英國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還有照相師三四個。

  在後園的草地上,以蕭為中心,記者們排成半圓陣,替代著世界的周遊,開了記者的嘴臉展覽會。蕭又遇到了各色各樣的質問,好像翻檢《大英百科全書》似的。

  蕭似乎並不想多話。但不說,記者們是決不干休的,於是終於說起來了,說得一多,這回是記者那面的筆記的份量,就漸漸的減少了下去。

  我想,蕭並不是真的諷刺家,因為他就會說得那麼多。

  試驗是大約四點半鐘完結的。蕭好像已經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內山書店裡去了。

  第二天的新聞,卻比蕭的話還要出色得遠遠。在同一的時候,同一的地方,聽著同一的話,寫了出來的記事,卻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釋,也會由於聽者的耳朵,而變換花樣。例如,關於中國的政府罷,英字新聞的蕭,說的是中國人應該挑選自己們所佩服的人,作為統治者;日本字新聞的蕭,說的是中國政府有好幾個;漢字新聞的蕭,說的是凡是好政府,總不會得人民的歡心的。從這一點看起來,蕭就並不是諷刺家,而是一面鏡。

  但是,在新聞上的對於蕭的評論,大體是壞的。人們是各各去聽自己所喜歡的,有益的諷刺去的,而同時也給聽了自己所討厭的,有損的諷刺。於是就各各用了諷刺來諷刺道,蕭不過是一個諷刺家而已。

  在諷刺競賽這一點上,我以為還是蕭這一面偉大。

  我對於蕭,什麼都沒有問;蕭對於我,也什麼都沒有問。不料木村君卻要我寫一篇蕭的印象記。別人做的印象記,我是常看的,寫得彷彿一見便窺見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實在佩服其觀察之銳敏。至於自己,卻連相書也沒有翻閱過,所以即使遇見了名人罷,倘要我滔滔的來說印象,可就窮矣了。

  但是,因為是特地從東京到上海來要我寫的,我就只得寄一點這樣的東西,算是一個對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三月二十五日,許霞譯自《改造》四月特輯,更由作者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