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受難》序 祝《濤聲》
作者:魯迅
1933年8月6日
上海的少女
本作品收錄於《南腔北調集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月十九日《濤聲》第二卷第三十一期。

  《濤聲》的壽命有這麼長,想起來實在有點奇怪的。

  大前年和前年,所謂作家也者,還有什麼什麼會,標榜著什麼什麼文學,到去年就渺渺茫茫了,今年是大抵化名辦小報,賣消息;消息那裡有這麼多呢,於是造謠言。先前的所謂作家還會聯成黑幕小說,現在是聯也不會聯了,零零碎碎的塞進讀者的腦裡去,使消息和秘聞之類成為他們的全部大學問。這功績的褒獎是稿費之外,還有消息獎,「掛羊頭賣狗肉」也成了過去的事,現在是在「賣人肉」了。於是不「賣人肉」的刊物及其作者們,便成為被賣的貨色。這也是無足奇的,中國是農業國,而麥子卻要向美國定購,獨有出賣小孩,只要幾百錢一斤,則古文明國中的文藝家,當然只好賣血,尼采說過:「我愛血寫的書」呀。

  然而《濤聲》尚存,這就是我所謂「想起來實在有點奇怪」。

  這是一種幸運,也是一個缺點。看現在的景況,凡有敕准或默許其存在的,倒往往會被一部分人們搖頭。有人批評過我,說,只要看魯迅至今還活著,就足見不是一個什麼好人。這是真的,自民元革命以至現在,好人真不知道被害死了多少了,不過誰也沒有記一篇准賬。這事實又教壞了我,因為我知道即使死掉,也不過給他們大賣消息,大造謠言,說我的被殺,其實是為了金錢或女人關係。所以,名列於該殺之林則可,懸樑服毒,是不來的。

  《濤聲》上常有赤膊打仗,拚死拚活的文章,這脾氣和我很相反,並不是倖存的原因。我想,那幸運而且也是缺點之處,是在總喜歡引古證今,帶些學究氣。中國人雖然自誇「四千餘年古國古」,可是十分健忘的,連民族主義文學家,也會認成吉斯汗為老祖宗,則不宜與之談古也可見。上海的市儈們更不需要這些,他們感到興趣的只是今天開獎,鄰右爭風;眼光遠大的也不過要知道名公如何遊山,闊人和誰要好之類;高尚的就看什麼學界瑣聞,文壇消息。總之,是已將生命割得零零碎碎了。

  這可以使《濤聲》的銷路不見得好,然而一面也使《濤聲》長壽。文人學士是清高的,他們現在也更加聰明,不再恭維自己的主子,來著痕跡了。他們只是排好暗箭,拿定糞帚,監督著應該俯伏著的奴隸們,看有誰抬起頭來的,就射過去,灑過去,結果也許會終於使這人被綁架或被暗殺,由此使民國的國民一律「平等」。《濤聲》在銷路上的不大出頭,也正給它逃了暫時的性命,不過,也還是很難說,因為「不測之威」,也是古來就有的。

  我是愛看《濤聲》的,並且以為這樣也就好。然而看近來,不談政治呀,仍談政治呀,似乎更加不大安分起來,則我的那些忠告,對於「烏鴉為記」的刊物,恐怕也不見得有效。

  那麼,「祝」也還是「白祝」,我也只好看一張,算一張了。昔人詩曰,「喪亂死多門」,信夫!

  八月六日。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濤聲》上,果然發出《休刊辭》來,開首道:「十一月二十日下午,本刊奉令繳還登記證,『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我們準備休息一些時了。

  ……」這真是康有為所說似的「不幸而吾言中」,豈不奇而不奇也哉。十二月三十一夜,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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