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乙本)/第七十一回 至第八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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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至第九十回 |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編輯話說賈母處兩個丫頭,匆匆忙忙來找寶玉,口裡說道:「二爺快跟著我們走罷,老爺家來了。」寶玉聽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換了衣服,前來請安。賈政正在賈母房中,連衣服未換,看見寶玉進來請安,心中自是喜歡,卻又有些傷感之意。又敘了些任上的事情,賈母便說:「你也乏了,歇歇去罷。」賈政忙站起來,笑著答應了個「是」,又略站著,說了幾句話,才退出來。寶玉等也都跟過來。賈政自然問問他的工課,也就散了。
原來賈政回京覆命,因是學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璉、寶玉頭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見了。賈政先請了賈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聖,諸事完畢,才回家來。又蒙恩賜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漸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幾年,骨肉離異,今得宴然復聚,自覺喜幸不盡,一應大小事務一概付之度外,只是看書,悶了便與清客們下棋吃酒,或日間在裡邊,母子夫妻,共敘天倫之樂。
因今歲八月初三日乃賈母八旬大慶,又因親友全來,恐筵宴排設不開,便早同賈赦及賈璉等商議:議定於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寧榮兩處,齊開筵宴。寧國府中單請官客,榮國府中單請堂客。大觀園中,收拾出綴錦閣並嘉蔭堂等幾處大地方來,做退居。二十八日,請皇親、駙馬、王公、諸王、郡主、王妃、公主、國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閣府督鎮及誥命等;三十日,便是諸官長及誥命並遠近親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賈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賈政;初三日,是賈珍賈璉;初四日,是賈府中合族長幼大小共湊家宴;初五日,是賴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湊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綵緞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沉香拐一枝,伽楠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綵緞十二疋,玉杯四隻。餘者,自親王駙馬以及大小文武官員家,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不能勝記。堂屋內設下大桌案,鋪了紅氈,將凡有精細之物都擺上,請賈母過目。先一二日,還高興過來瞧瞧,後來煩了,也不過目,只說:「叫鳳丫頭收了,改日悶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蕭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並幾位世交公侯廕襲;榮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並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廝見,先請至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座。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眾公侯命婦。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方是賈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伺候呼喚。凡跟來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別處去了。
一時,參了場,臺下一色十二個未留髮的小丫頭,都是小廝打扮,垂手伺候。須臾,一個捧了戲單至階下,先遞給回事的媳婦。這媳婦接了,才遞給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盤託上,挨身入簾來,遞給尤氏的侍妾佩鳳。佩鳳接了,才奉與尤氏,尤氏託著,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謙讓了一回,點了一出吉慶戲文,然後又讓北靜王妃,也點了一出。眾人又讓一回,命隨便揀好的唱罷了。
少時,菜已四獻,湯始一道,跟來各家的放了賞,大家便更衣服,入園來,另獻好茶。南安太妃因問寶玉。賈母笑道:「今日幾處廟裡念『保安延壽經』,他跪經去了。」又問眾小姐們。賈母笑道:「他們姊妹們病的病,弱的弱,見人靦腆,所以叫他們給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戲子,傳了一班,在那邊廳上,陪著他姨娘家姐妹們也看戲呢。」南安太妃笑道:「既這樣,叫人請來。」賈母回頭命了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帶來,「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
鳳姐答應了,來至賈母這邊,只見他姐妹們正吃果子看戲,寶玉也才從廟裡跪經回來。鳳姐說了,寶釵姐妹與黛玉湘雲五人來至園中,見了大眾,俱請安問好。內中也有見過的,還有一兩家不曾見過的,都齊聲誇讚不絕。其中湘雲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這裡,聽見我來了還不出來,還等請去!我明兒和你叔叔算帳。」因一手拉著探春,一手拉著寶釵,問:「十幾歲了?」又連聲誇讚。因又鬆了他兩個,又拉著黛玉寶琴,也著實細看,極誇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誇那一個的是!」
早有人將備用禮物打點出幾分來:金玉戒指各五個,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姐妹們別笑話,留著賞丫頭們罷。」五人忙拜謝過。北靜王妃也有五樣禮物。餘者不必細說。
吃了茶,園中略逛了一逛,賈母等因又讓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辭。說:「身上不快。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別了。」賈母等聽說,也不便強留,大家又讓了一回,送至園門,坐轎而去。接著北靜王妃坐了一坐,也就告辭了。餘者也有終席的,也有不終席的。賈母勞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見人,一應都是邢夫人款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壽的,只到廳上行禮,賈赦、賈政、賈珍還禮,看待至寧府坐席。不在話下。
這幾日,尤氏晚間也不回那府去,白日間待客,晚上陪賈母玩笑,又幫著鳳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禮物。晚上往園內李氏房中歇宿。這日伏侍過賈母晚飯後,賈母因說:「你們乏了,我也乏了,早些找點子什麼吃了,歇歇去罷。明兒還要起早呢。」
尤氏答應著,退出去,到鳳姐兒屋裡來吃飯。鳳姐兒正在樓上看著人收送來的圍屏呢,只有平兒在屋裡,給鳳姐迭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兒在時,多承平兒照應,便點著頭兒,說道:「好丫頭!你這麼個好心人,難為在這裡熬!」平兒把眼圈兒一紅,忙拿話岔過去了。尤氏因笑問道:「你們奶奶吃了飯了沒有?」平兒笑道:「吃飯麼還不請奶奶去?」尤氏笑道:「既這麼著,我別處找吃的去罷,餓的我受不得了。」說著,就走。平兒忙笑道:「奶奶請回來,這裡有餑餑,且點補些兒,回來再吃飯。」尤氏笑道:「你們忙忙的,我園裡和他姐兒們鬧去。」一面說一面走,平兒留不住,只得罷了。
且說尤氏一徑來至園中,只見園中正門和各處角門仍未關好,猶吊著各色彩燈,因回頭命小丫頭叫該班的女人。那丫鬟走入班房中,竟沒一個人影,回來回了尤氏。尤氏便命傳管家的女人。這丫頭應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裡,只有兩個婆子分果菜吃。因問:「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這裡?東府裡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菜果,又聽見是東府裡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小丫頭道:「既散了,你們家裡傳他去。」婆子道:「我們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小丫頭聽了道:「噯呀!這可反了!怎麼你們不傳去?你哄新來的,怎麼哄起我來了?素日你們不傳,誰傳去?這會子打聽了體己信兒,或是賞了那位管家奶奶的東西,你們爭著,狗顛屁股兒的傳去,不知誰是誰呢!璉二奶奶要傳,你們也敢這麼回嗎?」這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著弊病,便羞惱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你相干。你未從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各門各戶的,你有本事排揎你們那邊的人去!我們這邊,你離著還遠些呢。」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的好!」一面轉身進來回話。
尤氏已早進園來。因遇見了襲人、寶琴、湘雲三人,同著地藏庵的兩個姑子,正說故事玩笑,尤氏因說:「餓了。」先到怡紅院,襲人裝了幾樣葷素點心出來,給尤氏吃。那小丫頭子一徑找了來,氣狠狠的,把方才的話都說了。尤氏聽了半晌,冷笑道:「這是兩個什麼人?」兩個姑子笑推這丫頭道:「你這姑娘好氣性大!那胡塗老媽媽們的話,你也不該來回才是。咱們奶奶萬金之體,勞乏了幾日,黃湯辣水沒吃,咱們只有哄他歡喜的,說這些話做什麼?」襲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說:「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發人叫他們去。」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這兩個老婆來,到那邊把他們家的鳳姐叫來。」襲人笑道:「我請去。」尤氏笑道:「偏不用你。」兩個姑子忙立起身來笑說:「奶奶素日寬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氣,豈不惹人議論?」寶琴湘雲二人也都笑勸。尤氏道:「不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著就是了。」
說話之間,襲人早又遣了一個丫頭去到園門外找人。可巧遇見周瑞家的,這小丫頭子就把這話告訴他了。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他素日仗著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慣各處獻勤討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歡他。他今日聽了這話,忙跑入怡紅院,一面飛走,一面說:「可了不得!氣壞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了這幾天算賬!」尤氏見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來,有個理你說說。這早晚園門還大開著,明燈蠟燭,出入的人又雜,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該班的人吹燈關門。誰知一個人牙兒也沒有!」周瑞家的道:「這還了得!前兒二奶奶還吩咐過的,今兒就沒了人。過了這幾日,必要打幾個才好。」尤氏又說小丫頭子的話。周瑞家的說:「奶奶不用生氣。等過了事,我告訴管事的,打他個賊死,只問他們誰說『各門各戶』的話。我已經叫他們吹燈關門呢。奶奶也別生氣了。」正亂著,只見鳳姐兒打發人來請吃飯。尤氏道:「我也不餓了,才吃了幾個餑餑,請你奶奶自己吃罷。」
一時,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之事回了鳳姐。鳳姐便命:「將那兩個的名字記上,等過了這幾日,捆了送到那府裡,憑大奶奶開發。或是打,或是開恩,隨他就完了。什麼大事!」周瑞家的聽了,巴不得一聲,-素日因與這幾個人不睦,出來了,便命一個小廝到林之孝家去傳鳳姐的話,立刻叫林之孝家的進來見大奶奶;一面又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裡,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甚麼事,忙坐車進來,先見鳳姐,至二門上傳進話去。丫頭們出來說:「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園內,叫大娘見見大奶奶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進園來,到稻香村。丫鬟們回進去。尤氏聽了。反過不去,忙喚進他來,因笑向他道:「我不過為找人找不著,因問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誰又把你叫進來?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經撂過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發人傳我,說奶奶有話吩咐。」尤氏道:「大約周姐姐說的。你家去歇著罷,沒有什麼大事。」李紈又要說原故,尤氏反攔住了。
林之孝家的見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園去。可巧遇見趙姨娘,因笑說:「噯呀呀!我的嫂子!這會子還不家去歇歇,跑什麼?」林之孝家的便笑說:「何曾沒家去?」如此這般進來了。趙姨娘便說:「這事也值一個屁!開恩呢,就不理論;心窄些兒,也不過打幾下就完了。也值的叫你進來!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
說畢,林之孝家的出來,到了側門前,就有才兩個婆子的女兒上來哭著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這孩子好胡塗!誰叫他好喝酒混說話?惹出事來,連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發人捆他,連我還有不是呢,我替誰討情去?」這兩個小丫頭子才十來歲,原不識事,只管啼哭求告。纏的林之孝家的沒法,因說道:「胡塗東西!你放著門路不去求,盡著纏我!你姐姐現給了那邊大太太的陪房費大娘的兒子,你過去告訴你姐姐,叫親家娘和大太太一說,什麼完不了的?」一語提醒了這一個,那一個還求。林之孝家的哼道:「胡塗攮的!他過去一說,自然都完了。沒有單放他媽,又打你媽的理!」說畢,上車去了。
這一個小丫頭子,果然過來告訴了他姐姐,和費婆子說了。這費婆子原是個大不安靜的,便隔牆大罵一陣,走了來求邢夫人,說他親家「與大奶奶的小丫頭白鬥了兩句話,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現捆在馬圈裡,等過兩日還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說聲,饒他一次罷」!
邢夫人自為要鴛鴦討了沒意思,賈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來,賈母又單令探春出來,自己心內早已怨忿;又有在側一干小人,心內嫉妒,挾怨鳳姐,便調唆的邢夫人著實憎惡鳳姐;如今又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至次日一早,見過賈母,眾族人到齊開戲。賈母高興,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輩,只便妝出來堂上受禮。當中獨設一榻,引枕、靠背、腳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寶釵、寶琴、黛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圍繞。因賈㻞之母也帶了女兒喜鸞,賈瓊之母也帶了女兒四姐兒,還有幾房的孫女兒,大小共有二十來個,賈母獨見喜鸞四姐兒生得又好,說話行事與眾不同,心中歡喜,便叫他兩個也坐在榻前。寶玉卻在榻上,與賈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媽,下邊兩溜順著房頭輩數下去。簾外兩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禮,後是男客行禮。賈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說:「免了罷。」然後賴大等帶領眾家人,從儀門直跪至大廳上磕頭。禮畢,又是眾家下媳婦,然後各房丫鬟,足鬧了兩三頓飯時。然後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賈赦等焚過天地壽星紙,方開戲飲酒。直到歇了中臺,賈母方進來歇息,命他們取便,因命鳳姐兒留下喜鸞四姐兒玩兩日再去。鳳姐兒出來,便和他母親說。他兩個母親素日承鳳姐的照顧,願意在園內玩笑,至晚便不回去了。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眾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昨日晚上,聽見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奶奶兒捆了兩個老婆,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要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先倒挫磨起老奴才來了?就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暫且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眾人,又羞又氣,一時找尋不著頭腦,別的臉紫脹,回頭向賴大家的等冷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昨兒因為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裡大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儘讓他發放,並不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王夫人因問:「什麼事?」鳳姐兒笑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並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禮。就如我在你那裡,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是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禮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的獻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你珍大嫂子,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的一陣心灰,落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偏是賈母打發了琥珀來叫,立等說話。琥珀見了,詫異道:「好好的,這是什麼原故?那裡立等你呢。」
鳳姐聽了,忙擦乾了淚,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過來。賈母因問道:「前兒這些人家送禮來的,共有幾家有圍屏?」鳳姐兒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內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紅緞子刻絲滿床笏、一面泥金面壽圖的是頭等。還有粵海將軍鄔家的一架玻璃的還罷了。」賈母道:「既這麼樣,這兩架別動,好生擱著,我要送人的。」鳳姐答應了。
鴛鴦忽過來向鳳姐臉上細瞧。引的賈母問,說:「你不認得他?只管瞧什麼?」鴛鴦笑道:「我看他的眼腫腫的,所以我詫異。」賈母便叫過來,也細細的看。鳳姐笑道:「才覺的發癢,揉腫了些。」鴛鴦笑道:「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罷?」鳳姐笑道:「誰敢給我氣受?就受了氣,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賈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飯,你在這裡打發我吃,剩下的,你和珍兒媳婦吃了。你們兩個在這裡幫著師父們,替我揀佛頭兒,你們也積積壽。前兒你妹妹們和寶玉都揀了,如今也叫你們揀揀,別說我偏心。」
說話時,先擺上一桌素饌來,兩個姑子吃。然後擺上葷的,賈母吃畢,抬出外間。尤氏鳳姐二人正吃著,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叫來,跟他二人吃畢,洗了手,點上香,捧上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的揀在一個笸籮內,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說些因果。
鴛鴦早已聽見琥珀說鳳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兒前打聽得原故,晚間人散時,便回說:「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著人給二奶奶沒臉。」賈母因問:「為什麼原故?」鴛鴦便將原故說了。賈母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大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著這個作法,明是當著眾人給鳳姐兒沒臉罷了。」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也就不說了。
賈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兒四姐兒,叫人吩咐園中婆子們:「要和家裡的姑娘一樣照應。倘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饒!」婆子答應了,方要走時,鴛鴦道:「我說去罷。他們那裡聽他的話?」說著便一徑往園裡來。先到稻香村中,李紈與尤氏都不在這裡。問丫鬟們,都說:「在三姑娘那裡呢。」鴛鴦回身,又來至曉翠堂,果見那園中人都在那裡說笑。見他來了,都笑說:「你這會子又跑到這裡做什麼?」又讓他坐。鴛鴦笑道:「不許我逛逛麼?」於是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李紈忙起身聽了,即刻就叫人把各處的頭兒喚了一個來,令他們傳與諸人知道。不在話下。
這裡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實在我們年輕力壯的人,捆上十個也趕不上。」李紈道:「鳳丫頭仗著鬼聰明,還離腳蹤兒不遠,咱們是不能的了。」鴛鴦道:「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他的為人,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裡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做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道要怎麼樣才好,少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嚼舌根,就是調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胡塗人多,那裡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戶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兒們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都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裡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
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應該混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是一心無罣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是這樣,一點後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了!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裡,難道他姐兒們都不出門子罷?」尤氏笑道:「怨不得都說你空長了個好胎子,真真是個傻東西!」寶玉笑道:「人事難定,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隨心一輩子了。」眾人不等說完,便說:「越發胡說了。別和他說話才好。要和他說話,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喜鸞因笑道:「二哥哥,你別這麼說,等這裡姐姐們果然都出了門,橫豎老太太、太太也悶的慌,我來和你作伴兒。」李紈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別說呆話。難道你是不出門子的嗎?」一句說的喜鸞也臊了,低了頭。當下已起更時分,大家各自歸房安歇。不提。
且說鴛鴦一徑回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角門虛掩,猶未上閂。此時園內無人來往,只有班兒房子裡,燈光掩映,微月半天。鴛鴦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燈,獨自一個,腳步又輕,所以該班的人皆不理會。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處走動,行至一塊湘山石後,大桂樹底下來。剛轉至石邊,只聽一陣衣衫響,嚇了一驚不小。定睛看時,只見是兩個人在那裡,見他來了,便想往樹叢石後藏躲。鴛鴦眼尖,趁著半明的月色,早看見一個穿紅襖兒、梳鬅頭,高大豐壯身材的,是迎春房裡司棋。鴛鴦只當他和別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見自己來了,故意藏躲,嚇著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來,嚇著我,我就喊起來,當賊拿了。這麼大丫頭,也沒個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夠。」
這本是鴛鴦戲語,叫他出來。誰知他賊人膽虛,只當鴛鴦已看見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來,使眾人知覺,更不好;且素日鴛鴦又和自己親厚,不比別人:便從樹後跑出來,一把拉住鴛鴦,便雙膝跪下,只說:「好姐姐!千萬別嚷!」
鴛鴦反不知他為什麼,忙拉他起來,問道:「這是怎麼說?」司棋只不言語,渾身亂顫。鴛鴦越發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個人影兒,恍惚像是個小廝,心下便猜著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熱,又怕起來。固定了一會,忙悄問:「那一個是誰?」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鴛鴦啐了一口,卻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司棋又回頭悄叫道:「你不用藏著,姐姐已經看見了。快出來磕頭。」那小廝聽了,只得也從樹後跑出來,磕頭如搗蒜。鴛鴦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們罷了!」鴛鴦道:「你不用多說了,快叫他去罷。橫豎我不告訴人就是了。你這是怎麼說呢?」
一語未了,只聽角門上有人說道:「金姑娘已經出去了,角門上鎖罷。」鴛鴦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脫身,聽見如此說,便忙著接聲道:「我在這裡有事,且略等等兒,我出來了。」司棋聽了,只得鬆手,讓他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編輯且說鴛鴦出了角門,臉上猶熱,心內突突的亂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這事非常,若說出來,奸盜相連,關係人命,還保不住帶累旁人。橫豎與自己無干,且藏在心內,不說給人知道。」回房復了賈母的命,大家安息。不提。
卻說司棋因從小兒和他姑表兄弟一處玩笑,起初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風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舊情不斷,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裡外買囑園內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趕亂,方從外進來。初次入港,雖未成雙,卻也海誓山盟,私傳表記,已有無限風情。忽被鴛鴦驚散,那小廝早穿花度柳,從角門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後悔不來。至次日,見了鴛鴦,自是臉上一紅一白,百般過不去,心內懷著鬼胎,茶飯無心,起坐恍惚。捱了兩日,竟不聽見有動靜,方略放下了心。這日晚間,忽有個婆子來悄悄告訴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沒上家。如今打發人四處找他呢。」司棋聽了,又急又氣又傷心,因想道:「縱然鬧出來,也該死在一處。真真男人沒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層氣,次日便覺心內不快,支援不住,一頭躺倒,懨懨的成了病了。
鴛鴦聞知那邊無故走了一個小廝,園內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懼罪之故,「生怕我說出來。」因此,自己反過意不去,指著來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賭咒發誓,與司棋說:「我若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你只管放心養病,別白遭塌了小命兒!」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們從小兒耳鬢廝磨,你不曾拿我當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雖一著走錯了,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的親孃一樣!從此後,我活一日,是你給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燒香磕頭,保佑你一輩子福壽雙全的。我若死了時,變驢變狗報答你!倘或咱們散了,以後遇見,我自有報答的去處。」一面說,一面哭。
這一席話,反把鴛鴦說的酸心,也哭起來了。因點頭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呀!我做什麼管你這些事,壞你的名兒,我白去獻勤兒?況且這事我也不便開口和人說。你只放心。從此養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別胡行亂鬧了。」司棋在枕上點首不絕。
鴛鴦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來。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便順路來問候。剛進入鳳姐院中,二門上的人見是他來,便站立待他進去。鴛鴦來至堂屋,只見平兒從裡頭出來,見了他來,便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口飯,歇了中覺了。你且這屋裡略坐坐。」
鴛鴦聽了,只得同平兒到東邊房裡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悄問道:「你奶奶這兩日是怎麼了?我近來看著他懶懶的。」平兒見問,因房內無人,便嘆道:「他這懶懶的,也不止今日了!這有一月前頭,就是這麼著。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閒氣,從新又勾起來。這兩日又比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就露出馬腳來了。」鴛鴦道:「既這樣,怎麼不早請大夫治?」平兒嘆道:「我的姐姐!你還不知道他那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一聲『身上覺怎麼樣?』他就動了氣,反說我咒他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察三訪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養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瞧瞧是什麼病,也都好放心。」平兒嘆道:「說起病來,據我看,也不是什麼小症候!」鴛鴦忙道:「是什麼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耳邊說道:「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應道:「噯呀!依這麼說,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嗎?」平兒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個女孩兒家,這是怎麼說?你倒會咒人!」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麼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麼病,因無心中聽見媽和親家媽說,我還納悶,後來聽見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二人正說著,只見小丫頭向平兒道:「方才朱大娘又來了。我們回了他:『奶奶才歇中覺。他往太太上頭去了。」平兒聽了點頭。鴛鴦問:「那一個朱大娘?」平兒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個什麼孫大人來和咱們求親,所以他這兩日天天弄個貼子來,鬧得人怪煩的。」一語未了,小丫頭跑來說:「二爺進來了。」
說話之間,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平兒忙迎出來。賈璉見平兒在東屋裡,便也過這間房內來,走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步幸臨賤地!」鴛鴦只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伏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裡還敢勞動來看我們!」又說:「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這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去,不想老天爺可憐,省我走這一趟。」一面說,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鴛鴦因問:「又有什麼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臘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因前日老太太的生日,我看古董賬,還有一筆在這賬上,卻不知此時這件著落在何處。古董房裡的人也回過了我兩次,等我問準了,好註上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裡去了呢?」鴛鴦聽說,便說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你們奶奶了。你這會子又問我來了。我連日子還記得,還是我打發了老王家的送來。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
平兒正拿衣裳,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打發人去說過,他們發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賈璉聽說,笑道:「既然給了你奶奶,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就昧下了?」平兒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麼好東西!比那強十倍的,也沒昧下一遭兒,這會子就愛上那不值錢的咧?」
賈璉垂頭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胡塗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鴛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鍾酒,那裡記得許多?」一面說,一面起身要走。」賈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沏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日進上的新茶沏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還得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銀子來了,我就贖了交還,斷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鴛鴦聽了,笑道:「你倒會變法兒!虧你怎麼想了!」賈璉笑道:「不是我撒謊。若論除了姐姐,也還有人手裡管得起千數兩銀子;只是他們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膽量。我和他們一說,反嚇住了他們,所以我『寧撞金鐘一下,不打鐃鈸三千』。」一語未了,賈母那邊小丫頭子,忙忙走來找鴛鴦,說:「老太太找姐姐呢。這半日,我那裡沒找到?卻在這裡。」鴛鴦聽說,忙著去見賈母。
賈璉見他去了,只得回來瞧鳳姐。誰知鳳姐已醒了,聽他和鴛鴦借當,自己不便答話,只躺在榻上。聽見鴛鴦去了,賈璉進來,鳳姐因問道:「他可應準了?」賈璉笑道:「雖未應準,卻有幾分成了。須得你再去和他說一說,就十分成了。」鳳姐笑道:「我不管這些事。倘或說準了,這會子說著好聽,到了有錢的時節,你就撂在脖子後頭了,誰和你打饑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賈璉笑道:「好人!你要說定了,我謝你。」鳳姐笑道:「你說謝我什麼?」賈璉笑道:「你說要什麼就有什麼。」平兒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別的。剛才正說要做一件什麼事,恰少一二百銀子使,不如借了來,奶奶拿這麼一二百銀子,豈不兩全其美?」鳳姐笑道:「幸虧提起我來。就是這麼也罷了。」賈璉笑道:「你們太也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難為你們和我--」鳳姐不等說完,翻身起來說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賺的你的!如今裡外上下,揹著嚼說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來說我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看著你傢什麼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說出來的話也不害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我們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玩話兒就急了。這有什麼的呢?你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麼?多的沒有,這還能夠。先拿進來,你使了,再說去,如何?」鳳姐道:「我又不等著『銜口墊背』,忙什麼呢?」賈璉道:「何苦來?犯不著這麼肝火盛!」
鳳姐聽了,又笑起來道:「不是我著急,你說的話,戳人的心。我因為想著後日是二姐的周年,我們好了一場,雖不能別的,到底給他上個墳,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他雖沒個兒女留下,也別『前人灑土,迷了後人的眼睛』才是。」賈璉半晌方道:「難為你想的周全。」鳳姐一語倒把賈璉說沒了話,低頭打算,說:「既是後日才用,若明日得了這個,你隨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見旺兒媳婦走進來。鳳姐便問:「可成了沒有?」旺兒媳婦道:「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賈璉便問:「又是什麼事?」鳳姐兒見問,便說道:「不是什麼大事。旺兒有個小子,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娶媳婦兒,因要求太太房裡的彩霞,不知太太心裡怎麼樣。前日太太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的,因此開恩,打發他出去了,給他老子隨便自己擇女婿去罷。因此,旺兒媳婦來求我。我想他兩家也就算門當戶對了,一說去,自然成的;誰知他這會子來了,說不中用!」賈璉道:「這是什麼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旺兒家的便笑道:「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準一個媳婦兒,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說他必是肯的,我就煩了人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個沒趣兒。若論那孩子,倒好,據我素日合意兒。試他心裡,沒有什麼說的,只是他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太心高了些。」
一語戳動了鳳姐和賈璉。鳳姐因賈璉在此,且不做一聲,只看賈璉的光景。賈璉心中有事,那裡把這點事放在心裡?待要不管,只是看著鳳姐兒的陪房,且素日出過力的,臉上實在過不去,因說:「什麼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發兩個有體面的人,一面說,一面帶著定禮去,就說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來見我。」
旺兒家的看著鳳姐,鳳姐便努嘴兒。旺兒家的會意,忙爬下就給賈璉磕頭謝恩。這賈璉忙道:「你只管給你們姑奶奶磕頭。我雖說了,到底也得你們姑奶奶打發人叫他女人上來,和他好說,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後你們兩親家也難走動。」鳳姐忙道:「連你還這麼開恩操心呢,我反倒袖手旁觀不成?--旺兒家的,你聽見了:這事說了,你也忙忙的給我完了事來,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目,一概趕今年年底都收進來,少一個錢也不依。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兒媳婦笑道:「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我也是一場痴心白使了。」鳳姐道:「我真個還等錢做什麼?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這屋裡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麼破窯裡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賬的名兒。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後就坐著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這不是樣兒?前兒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後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傢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過去了。我是你們知道的,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沒有半個月,大事小事沒十件,白填在裡頭。今兒外頭也短住了,不知是誰的主意,搜尋上老太太了。明兒再過一年,便搜尋到頭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兒媳婦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裳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只是不肯罷咧。」鳳姐道:「不是我說沒能耐的話,要像這麼著,我竟不能了。昨兒晚上,忽然做了個夢,說來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找我說:娘娘打發他來,要一百疋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來奪。正奪著,就醒了。」旺兒家的笑道:「這是奶奶日間操心,惦記應候宮裡的事。」
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打發了一個小內家來說話。」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麼話?一年他們也搬夠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若是小事,罷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話。」賈璉便躲入內套間去。
這裡鳳姐命人帶進小太監來,讓他椅上坐了吃茶,因問何事。那小太監便說:「夏爺爺因今兒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問舅奶奶家裡,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這一兩日就送來。」鳳姐兒聽了,笑道:「什麼是送來?有的是銀子,只管先兌了去。改日等我們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樣。」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齊都送過來的。」鳳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的放在心裡?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要都這麼記清了還我們,不知要還多少了。只怕我們沒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兒媳婦來,「出去,不管那裡先支二百銀子來。」旺兒媳婦會意,因笑道:「我才因別處支不動,才來和奶奶支的。」鳳姐道:「你們只會裡頭來要錢;叫你們外頭弄去,就不能了。」說著,叫平兒:「把我那兩個金項圈拿出去,暫且押四百兩銀子。」
平兒答應去了,果然拿了一個錦盒子來,裡面兩個錦袱包著。開啟時,一個金累絲攢珠的,那珍珠都有蓮子大小;一個點翠嵌寶石的兩個都與宮中之物不離上下。一時拿去,果然拿了四百兩銀子來。鳳姐命給小太監打迭一半,那一半與了旺兒媳婦,命他拿去辦八月中秋的節。那小太監便告辭了。鳳姐命人替他拿著銀子,送出大門去了。
這裡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將來得罪人的地方兒多著呢。這會子再發個三五萬的財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平兒伏侍鳳姐另洗了臉,更衣往賈母處伺候晚飯。
這裡賈璉出來,剛至外書房,忽見林之孝走來。賈璉因問何事。林之孝說道:「才聽見雨村降了,卻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賈璉道:「真不真,他那官兒未必保的長。只怕將來有事,咱們寧可疏遠著他好。」林之孝道:「何嘗不是?只是一時難以疏遠。如今東府大爺和他更好,老爺又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賈璉道:「橫豎不和他謀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聽真了,是為什麼。」
林之孝答應了,卻不動身,坐在椅子上再說閒話,因又說起家道艱難,便趁勢說:「人口太眾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門各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使四個的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裡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滋生出些人來?」賈璉道:「我也這麼想,只是老爺才回家來,多少大事未回,那裡議到這個上頭?前兒官媒拿了個庚帖來求親,太太還說老爺才來家,每日歡天喜地的說『骨肉完聚』,忽然提起這事,恐老爺又傷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賈璉道:「正是。提起這話,我想起一件事來。我們旺兒的小子,要說太太屋裡的彩霞,他昨兒求我,我想:什麼大事?不管誰去說一聲去,就說我的話。」
林之孝答應了,半晌,笑道:「依我說,二爺竟別管這件事。旺兒的那小子,雖然年輕,在外吃酒賭錢,無所不至。雖說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輩子的事。彩霞這孩子,這幾年我雖沒看見,聽見說,越發出跳的好了,何苦來白遭塌一個人呢?」賈璉道:「哦!他小子竟會喝酒不成人嗎?這麼著,那裡還給他老婆?且給他一頓棍,鎖起來,再問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這一時?等他再生事,我們自然回爺處治,如今且也不用究辦。」賈璉不語。一時,林之孝出去。
晚間,鳳姐已命人喚了彩霞之母來說媒。那彩霞之母,滿心縱不願意,見鳳姐自和他說,何等體面,便心不由己的滿口應了出去。
少時,賈璉進來,鳳姐又問賈璉:「可說了沒有?」賈璉因說:「我原要說來著,聽見他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還沒說。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兩日再給他老婆不遲。」鳳姐笑道:「我們王家的人,連我還不中你們的意,何況奴才呢!我已經和他娘說了,他娘倒歡天喜地,難道又叫進他來,不要了不成?」賈璉道:「你既說了,又何必退呢?明日說給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這裡說話。不提。
且說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擇人,心中雖與賈環有舊,尚未作準。今日又見旺兒每每來求親,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而且容顏醜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發懊惱,惟恐旺兒仗勢作成,終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至晚間,悄命他妹子小霞進二門來找趙姨娘,問個端底。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好,巴不得給了賈環,方有個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調唆賈環去討,一則賈環羞口難開,二則賈環也不在意,--不過是個丫頭,他去了,自然還有好的--遂遷延住不肯說去,意思便丟開了手。無奈趙姨娘又不捨,又見他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賈政說道:「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唸書,再等一二年再提。」趙姨娘還要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驚。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痴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編輯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方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來敲院門。老婆子開了,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頭,名喚小鵲的,問他作什麼,小鵲不答,直往裡走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玩笑。見他來了,都問:「什麼事,這時候又跑了來?」小鵲連忙悄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咕咕唧唧的,在老爺前不知說了你些個什麼,我只聽見『寶玉』二字。我來告訴你,仔細明兒老爺和你說話罷。」一面說著,回身就走。襲人命人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寶玉聽了,知道趙姨娘心術不端,合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他說些什麼,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兒咒的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只能書舛不錯,就有別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了。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如今打算打算,肚子裡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還背得出來。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算起《五經》來,因近來做詩,常把《五經》集些,雖不甚熟,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幸未叫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於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左傳》、《國策》、《公羊》、《穀梁》、漢、唐等文,這幾年未曾讀得。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曾下過苦功,如何記得?這是更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是後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是後人的時文,偶見其中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緻--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爾一讀,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究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讀書,不值緊要,卻累著一房丫鬟們都不能睡。襲人等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睏倦起來,前仰後合。晴雯罵道:「什麼小蹄子們!一個個黑家白日挺屍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個腔調兒來了。再這麼著,我拿針扎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個小丫頭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從夢中驚醒。卻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著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眾人都笑起來。寶玉忙勸道:「饒他罷。原該叫他們睡去。你們也該替換著睡。」襲人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統共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也不算誤了什麼。」寶玉聽他說的懇切,只得又讀幾句。麝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使不得嗎?且把心擱在這上頭些罷。」話猶未了,只聽春燕秋紋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打牆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裡?」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
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個主意,好脫此難。忽然碰著這一驚,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嚇著了。」這話正中寶玉心懷。因叫起上夜的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了人?」晴雯便道:「別放屁!你們查的不嚴,怕耽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剛才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嚇得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這會子還要上房裡取安魂丸藥去呢,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了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
眾人聽了,嚇得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秋紋二人果出去要藥去,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著了驚嚇病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廝們。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的細看查訪。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眾人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的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邢夫人尤氏等都過來請安,李紈鳳姐及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然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裡的人,比先放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裡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鬥牌,小玩意兒,不過為熬困起見。如今漸次放誕,竟開了賭局,甚至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的事。」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回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了。」賈母忙道:「你姑娘家那裡知道這裡頭的利害?你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園內你姐兒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倘有別事,略沾帶些,關係非小!這事豈可輕恕?」
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未嘗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偏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的四個媳婦來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去園內傳齊,又一一盤查。雖然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統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
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大頭家,一個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是園內廚房內柳家媳婦之妹,一個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紙牌一併燒燬,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攆出去,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打二十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
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給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奶奶,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過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道!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生氣,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到鳳姐兒處來閒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園內去閒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要到園內走走。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瞧著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傻丫頭,又得個什麼愛巴物兒,這樣喜歡?拿來我瞧瞧。」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歲,是新挑上來給賈母這邊專做粗活的。因他生的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做粗活很爽利簡捷,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出言可以發笑。賈母喜歡,便起名為傻大姐。若有錯失,也不苛責他。無事時,便入園內來玩耍。正往山石背後掏促織去,忽見一個五彩「繡香囊」,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痴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兒,心下打量:「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給賈母看呢,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見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是個愛巴物兒!太太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裡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子石後頭揀的。」邢夫人道:「快別告訴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個傻丫頭,以後再別提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得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頭,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給他們,自己便塞在袖裡。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來,且不形於聲色,到了迎春房裡。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麼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迎春低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叫我沒法兒。況因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姑娘的身分來。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這可是什麼意思?再者:放頭兒,還只怕他巧語花言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裳做本錢。你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濟他些。若被他騙了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麼過節!」迎春不語,只低著頭。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爺跟前的人養的,這裡探丫頭是二老爺跟前的人養的,出身一樣,你娘比趙姨娘強十分,你也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你反不及他一點?--倒是我無兒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人回:「璉二奶奶來了。」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己養病,我這裡不用他伺候。」接著又有探事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往前邊來。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繡橘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金鳳,竟不知那裡去了,回了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當了銀子放頭兒了,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叫問司棋。司棋雖病,心裡卻明白,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裡放著,預備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該叫人去問老奶奶一聲。」迎春道:「何用問?那自然是他拿了去摘了肩兒了。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放在裡頭,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也無益。」繡橘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兒,才這麼著。如今我有個主意:到二奶奶屋裡,將此事回了他,或著人要他,或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贖了,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省事些好。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繡橘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我竟去的是。」說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誰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玉柱兒媳婦為他婆婆得罪,來求迎春去討情,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橘立意去回鳳姐,又看這事脫不過去,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橘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梢,所以借去,不想今日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著從小兒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邊去討一個情兒,救出他來才好!」迎春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臊還臊不過來,還去討臊去?」繡橘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賠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
玉柱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他,繡橘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橘說道:「姑娘,你別太張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奶不仗著主子哥兒姐兒得些便宜?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給舅太太去,這裡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時常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繡橘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麼你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賬!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
迎春聽了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不能拿了金鳳來,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就是太太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麼,你出去歇歇兒去罷。何苦呢?」一面叫繡橘倒茶來。繡橘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是做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橘,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去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著來安慰。他們走至院中,聽見幾個人講究,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頭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自止了,遂趁便就走。探春坐下,便問:「剛才誰在這裡說話?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什麼,左不過他們小題大做罷了,何必問他?」探春笑道:「我才聽見什麼『金鳳』,又是什麼『沒有錢,只合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不成?」司棋繡橘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麼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他進來,我倒要問問他。」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必如此?」探春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一般。他說姐姐,即是說我。我那邊有人怨我,姐姐聽見,也是合怨姐姐一樣。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絲鳳怎麼又夾在裡頭?」
那玉柱兒媳婦生恐繡橘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胡塗。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未曾散人的--拿出些來贖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總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說,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說去。在這裡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
誰知探春早使了眼色與侍書,侍書出去了。這裡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法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出如脫兔,出其不備』的妙策。」二人取笑,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胡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委屈。」平兒忙道:「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吩咐我。」
那玉柱兒媳婦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姑娘請聽。」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裡說話,也有你混插嘴的理嗎?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也有外頭的媳婦們無故到娘屋裡來的?」繡橘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裡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平兒道:「都是你們不是。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才是。」
柱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要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這柱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嬤嬤,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逼著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裡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有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出這話來?我們奶奶如何擔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脣亡齒寒』,我自然有些心驚麼。」平兒問迎春道:「若論此事,本好處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麼樣呢?」
當下迎春只合寶釵看《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的話也沒聽見,忽見平兒如此說,仍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加責就是了。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來問我,可以隱瞞遮飾的過去,是他的造化;要瞞不住,我也沒法兒。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要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如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也不管。」
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要是二姐姐是個男人,一家上下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們?」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稅,及至事到臨頭,尚且如此。況且太上說的好,救人急難,最是陰騭事。我雖不能救人,何苦來白白去和人結怨結仇,作那樣無益有損的事呢?」一語未了,只聽又有一人來了。
不知是誰,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避嫌隙杜絕寧國府
編輯話說平兒聽迎春說了,正自好笑,忽見寶玉也來了。原來管廚房柳家媳婦的妹子,也因放頭開賭得了不是。因這園中有素和柳家的不好的,便又告出柳家的來,說和他妹子是夥計,賺了平分。因此,鳳姐要治柳家的之罪。那柳家的聽得此言,便慌了手腳,因思素與怡紅院的人最為深厚,故走來悄悄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轉告訴了寶玉。寶玉因思內中迎春的嬤嬤也現有此罪,不若來約同迎春去討情,比自己獨去單為柳家的說情又更妥當,故此前來。忽見許多人在此,見他來時,都問道:「你的病可好了?跑來做什麼?」寶玉不便說出討情一事,只說:「來看二姐姐。」
當下眾人也不在意,且說些閒話。平兒便出去辦累金鳳一事。那玉柱兒媳婦緊跟在後,口內百般央求,只說:「姑娘好歹口內超生,我橫豎去贖了來!」平兒笑道:「你遲也贖,早也贖。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的意思得過就過。既這麼樣,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人,趁早兒取了來,交給我,一字不提。」玉柱兒媳婦聽說,方放下心來,就拜謝。又說:「姑娘自去貴幹,趕晚贖了來,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兒道:「趕晚不來,可別怨我。」說畢,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兒到房,鳳姐問他:「三姑娘叫你做什麼?」平兒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氣,叫我勸著奶奶些,問奶奶這兩天可吃些什麼。」鳳姐笑道:「倒是他還惦記我。剛才又出來了一件事,有人來告柳二媳婦和他妹子通同開局,凡妹子所為都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勸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養保養也好的,我因聽不進去,果然應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賺了一場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隨他們鬧去罷,橫豎還有許多人呢。我白操一會子心,倒惹的萬人咒罵,不如且自家養養病。就是病好了,我也會做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憑他們去罷。所以我只答應著知道了。」平兒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們的造化了!」
一語未了,只見賈璉進來,拍手嘆氣道:「好好兒的又生事!前兒我和鴛鴦借當,那邊太太怎麼知道了?剛才太太叫過我去,叫我不管那裡先借二百銀子,做八月十五節下用。我回沒處借。太太就說:『你沒有錢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沒地方兒?前兒一千銀子的當是那裡的?連老太太的東西,你都有神通弄出來,這會二百銀子,你就這樣難!虧我沒和別人說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來又尋事奈何人!」鳳姐兒道:「那日並沒個外人,誰走了這個訊息?」平兒聽了,也細想那日有誰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說話時沒人,就只晚上送東西來的時候兒,老太太那邊傻大姐的娘,可巧來送漿衣裳。他在下房裡坐了一會子,看見一大箱子東西,自然要問,必是丫頭們不知道,說出來了也未可知。」因此,便喚了幾個小丫頭來問:「那日誰告訴傻大姐的娘了?」眾小丫頭慌了,都跪下賭神發誓說:「自來也沒敢多說一句話。有人凡問什麼,都答應不知道,這事如何敢說?」
鳳姐詳情度理,說:「他們必不敢多說一句話,倒別委屈了他們,如今把這事靠後,且把太太打發了去要緊。寧可咱們短些,別又討沒意思。」因叫:平兒把我的金首飾再去押二百銀子來,送去完事。」賈璉道:「索性多押二百,咱們也要使呢。」鳳姐道:「很不必,我沒處使。這不知還指那一項贖呢!」平兒拿了去吩咐旺兒媳婦領去,不一時,拿了銀子來,賈璉親自送去。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和平兒猜疑走風的人,「反叫鴛鴦受累,豈不是咱們之過?」正在胡想,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何事,遂與平兒等忙迎出來。只見王夫人氣色更變,只帶一個貼己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裡間坐下。鳳姐忙捧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裡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不知怎麼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齊出去,在房門外站住。一面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臺階上,所有的人一個不許進去。
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裡扔出一個香袋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嚇了一跳,忙問:「太太從那裡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那裡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裡,想你是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裡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看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丟在那裡?」鳳姐聽得,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麼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嘆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是從那裡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那裡弄來的!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玩意兒,年輕的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而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妹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脹了麵皮,便挨著炕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但我並無這樣東西,其中還要求太太細想。這香袋兒是外頭仿著內工繡的,連穗子一概都是市賣的東西。我雖年輕不尊重,也不肯要這樣東西。再者,這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然有,也只好在私處擱著,焉肯在身上常帶,各處逛去?況且又在園裡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看見,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麼意思?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來,奴才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了。況且他們也常在園走動,焉知不是他們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園裡,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雲那幾個人,也都是年輕的人,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帶過佩鳳他們來,又焉知不是他們的?況且園內丫頭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經的。或者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問不到,偷出去了;或藉著因由,合二門上小麼兒們打牙撂嘴兒: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不但我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
王夫人聽了這一席話,很近情理,因嘆道:「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這樣輕薄,不過我氣激你的話。但只如今且怎麼處?你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把我氣了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眾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才能得這個實在;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惟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裡,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鬧出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著這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的住沒有別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姊妹,每人只有兩三個丫頭像人,餘者竟是小鬼兒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裡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也還窮不至此。我雖沒受過大榮華,比你們是強些,如今寧可省我些,別委屈了他們。你如今且叫人傳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快暗訪這事要緊!」鳳姐即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
一時,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現在五家陪房--進來。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正是方才是他送香袋來的。王夫人向來看視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無二意,今見他來打聽此事,便向他說:「你去回了太太,也進園來照管照管,比別人強些。」
王善保家的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裡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件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託他,正碰在心坎上,道:「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早該嚴緊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誥封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點頭道:「跟姑娘們的丫頭比別的嬌貴些,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他。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輕薄些。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
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屋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要有這個,他自然不敢來見我呀。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他道:「你去,只說我有話問他,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有一個睛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什麼。」小丫頭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覺才起來,發悶呢。聽如此說,只得跟了他來。
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他嚲釵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答應,忙跪下,回道:「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那都是襲人合麝月兩個人的事,太太問他們。」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做什麼?」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麼?』我聽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過十天半月之內,寶玉叫著了,答應幾句話,就散了。至於寶玉的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閒著還要做老太太屋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為實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屋裡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出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絹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內去。
這裡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時調唆的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著。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請息怒。這些小事,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是極容易的。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冷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裡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乎不能明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
於是大家商議已定。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家的便請了鳳姐一併進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處來抄檢起。不過抄檢些多餘攢下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的。等明日回過太太再動。」
於是先就到怡紅院中,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撲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兒。」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王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開啟。襲人因見晴雯這樣,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開啟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平常通用之物。隨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睛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麼不開啟叫搜?」
襲人方欲替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兒,便紫脹了臉,說道:「姑娘,你別生氣。我們並非私自就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察。你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這個樣子?」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澆油,便指著他的臉,說道:「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看見你這麼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
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卻礙著邢夫人的臉,忙喝住睛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氣,剛要還言,鳳姐道:「媽媽,你也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你且細細搜你的。咱們還到各處走走呢。再遲了走了風,我可擔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這口氣,細細的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別處去。鳳姐道:「你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都道:「盡都細翻了,沒有什麼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沒甚關係的。」
鳳姐聽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說著,一徑出來,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抄檢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黛玉已睡了,忽報這些人來,不知為甚事,才要起來。只見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他不叫起來,只說:「睡著罷,我們就走的。」這邊且說些閒話。善保家的帶了眾人,到了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搜出兩副寶玉往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開啟看時,皆是寶玉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又說:「這些東西,從那裡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況且這符兒合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見的。媽媽不信,咱們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鳳姐道:「這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里的賬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
這裡鳳姐合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故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兒,倒是洗淨人們的好法子。」探春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一齊開啟,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開啟,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了我。」因命丫鬟們:「快快給姑娘關上。」
平兒豐兒等先忙著替侍書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可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得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鳳姐只看著眾媳婦們。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裡,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道:「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裡,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都開啟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眾不同的,只得陪笑道:「已經連你的東西都搜察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沒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說:「都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他想眾人沒眼色,沒膽量罷了,那裡一個姑娘就這樣利害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麼著?自己又仗著是邢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待,何況別人?只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他們無干,他便要趁勢作臉,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鳳姐見他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癲癲的。」
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幾歲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在我們跟前逞臉!如今越發了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動手動腳的了!你打量我是和你們姑娘那麼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你就錯了主意了!你來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兒!」說著,便親自要解鈕子,拉著鳳姐兒細細的翻,「省得叫你們奴才來翻我!」
鳳姐平兒等都忙與探春理裙整袂,口內喝著王善保家的說:「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癲癲起來。前兒把太太也衝撞了。快出去,別再討臉了!」又忙勸探春:「好姑娘,別生氣。他算什麼,姑娘氣著,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早一頭碰死了!不然,怎麼許奴才來我身上搜賊贓呢?明兒一早,先回過老太太、太太,再過去給大娘賠禮。該怎麼著,我去領!」
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臉,趕忙躲出窗外,只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捱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孃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麼?」探春喝命丫鬟:「你們聽著他說話!還等我和他拌嘴去不成?」侍書聽說,便出去說道:「媽媽,你知點道理兒,省一句兒罷。你果然回老孃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你捨不得去!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察考姑娘,折磨我們呢?」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探春冷笑道:「我們做賊的人,嘴裡都有三言兩語的,就只不會背地裡調唆主子!」平兒忙也陪笑解勸,一面又拉了侍書進來。周瑞家的等人勸了一番。鳳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方帶著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彼時李紈猶病在床上。他與惜春是緊鄰,又和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因李紈才吃了藥睡著,不好驚動,只到丫鬟們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沒有什麼東西。遂到惜春房中來。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的不知當有什麼事故,鳳姐少不得安慰他。誰知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為察姦情,反得賊贓。又有一副玉帶版子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鳳姐也黃了臉,因問:「是那裡來的?」入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喝酒賭錢,我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
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帶出他去打罷,我聽不慣的。」鳳姐笑道:「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這個可以傳遞,怕什麼不可傳遞?這倒是傳遞人的不是了。若這話不真,倘是偷來的,你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跪哭道:「我不敢撒謊!奶奶只管明日問我們奶奶和大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鳳姐道:「這個自然要問的。--只是真賞的,你也有不是。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呢?你且說是誰接的,我就饒你。下次萬萬不可。」惜春道:「嫂子別饒他。這裡人多,要不管了他,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麼樣呢。嫂子要依他,我也不依!」鳳姐道:「素日我看他還使得。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二次再犯,兩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別人,必是後門上的老張。他常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他。」
鳳姐聽說,便命人記下,將東西且交給周瑞家的暫且拿著,等明日對明再議。誰知那老張媽原和王善保家有親,近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跟前作了心腹人,便把親戚和伴兒們都看不到眼裡了。後來張家的氣不平,鬥了兩次口,彼此都不說話了。如今王家的聽見是他傳遞,碰在他心坎兒上;更兼剛才捱了探春的打,受了侍書的氣,沒處發洩,聽見張家的這事,因攛掇鳳姐道:「這傳東西的事,關係更大。想來那些東西,自然也是傳遞進來的。奶奶,倒不可不問!」鳳姐兒道:「我知道,不用你說。」
於是別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內去。迎春已經睡著了,丫鬟們也才要睡,眾人扣門,半日才開。鳳姐吩咐:「不必驚動姑娘。」遂往丫鬟們房裡來。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鳳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檢。先從別人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及到了司棋箱中,隨意掏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麼東西。」才要關箱時,周瑞家的道:「這是什麼話?有沒有,總要一樣看看才公道。」說著,便伸手掣出一雙男子的綿襪並一雙緞鞋,又有一個小包袱。開啟看時,裡面是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帖兒。一總遞給鳳姐。
鳳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賬,也頗識得幾個字了。那帖是大紅雙喜箋,便看上面寫道:
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覺察了。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心願。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託張媽給一信。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好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具。
鳳姐看了,不由的笑將起來。那王善保家的素日並不知道他姑表兄妹有這一節風流故事,見了這鞋襪,心內已有些毛病;又見有一紅帖,鳳姐看著笑,他便說道:「必是他們寫的賬不成字,所以奶奶見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賬竟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孃,他表弟也該姓王,怎麼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問的奇怪,只得勉強告道:「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鳳姐笑道:「這就是了。」因說:「我念給你聽聽。」說著,從頭唸了一遍。大家都嚇一跳。
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孫女兒,又氣又臊。周瑞家的四人聽見鳳姐兒唸了,都吐舌頭,搖頭兒。周瑞家的道:「王大媽聽見了:這是明明白白,再沒得話說了。這如今怎麼樣呢?」
王家的只恨無地縫兒可鑽。鳳姐只瞅著他,抿著嘴兒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這倒也好。不用他老孃操一點心兒,鴉雀不聞,就給他們弄了個女婿來了!」周瑞家的也笑著湊趣兒。王家的無處煞氣,只好打著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眾人見他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趁願的,也有心中感動報應不爽的。
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料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只怕他夜間自尋短志,遂喚兩個婆子監守,且帶了人,拿了贓證回來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夜裡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遂掌不住,請醫診視。開方立案,說要保重而去。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之事暫且擱起。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紈等。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到他房中,惜春便將昨夜之事細細告訴了,又命人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他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反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胡塗東西!」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叫鳳姐姐帶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媽等人也都十分解說:「他不過一時胡塗,下次再不敢的。看他從小兒服侍一場。」
誰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說,只是咬定牙,斷乎不肯留著,更又說道:「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聞得多少議論,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派。」尤氏道:「誰敢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況且古人說的,『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以後你們有事,好歹別累我。」
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四姑娘年輕胡塗,我只不信。你們聽這些話,無原無故,又沒輕重,真真的叫人寒心!」眾人都勸說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該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說我胡塗!」尤氏道:「你是狀元,第一個才子!我們胡塗人,不如你明白!」惜春道:「據你這話就不明白。狀元難道沒有胡塗的?可知你們這些人都是世俗之見,那裡眼裡識的出真假,心裡分的出好歹來?你們要看真人,總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做大和尚,講起參悟來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麼參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畫一般,沒有什麼大說頭兒!」尤氏道:「可知你真是個心冷嘴冷的人。」惜春道:「怎麼我不冷?我清清白白一個人,為什麼叫你們帶累壞了?」
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見惜春又說這話,因按捺不住,便問道:「怎麼就帶累了你?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你,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兒!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道:「你這一去了,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乾淨!」尤氏聽了,越發生氣,但終久他是姑娘,任憑怎麼樣,也不好和他認真的拌起嘴來,只得索性忍了這口氣,便也不答言,一徑往前邊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編輯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的道:「回奶奶:且別往上屋裡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什麼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聽了道:「咋日聽見你老爺說:看見抄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
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紈這邊來了。恰好太醫才診了脈去。李紈近日也覺精爽了些,擁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人來說些閒話。因見尤氏進來,不似方才和藹,只呆呆的坐著,李紈因問道:「你過來了,可吃些東西?只怕餓了?」命素云:「瞧有什麼新鮮點心拿來。」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這一向病著,那裡有什麼新鮮東西?況且我也不餓。」李紈道:「昨日人家送來的好茶麵子,倒是對碗來你喝罷。」說畢,便吩咐去對茶。
尤氏出神無語。跟來的丫頭媳婦們因問:「奶奶今日晌午尚未洗臉,這會子趁便可淨一淨好?」尤氏點頭。李紈忙命素雲來取自己妝奩。素雲又將自己脂粉拿來,笑道:「我們奶奶就少這個。奶奶不嫌腌臢,能著用些。」李紈道:「我雖沒有,你就該往姑娘們那裡取去,怎麼公然拿出你的來?幸而是他,要是別人,豈不惱呢?」尤氏笑道:「這有何妨?」說著,一面洗臉。丫頭只彎腰捧著臉盆。李紈道:「怎麼這樣沒規矩?」那丫頭趕著跪下。尤氏笑道:「我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做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李紈聽如此說,便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這話有因。是誰做的事夠使的了?」尤氏道:「你倒問我,你敢是病著過陰去了?」
一語未了,只見人報:「寶姑娘來了。」二人忙說快請。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麼一個人忽然走進來,別的妹妹都不見?」寶釵道:「正是,我也沒有見他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裡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症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陪著老人家夜裡作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麼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呢。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李紈聽說,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看著李紈笑。
一時,尤氏盥洗已畢,大家吃麵茶。李紈因笑著向寶釵道:「既這樣,且打發人去請姨媽的安,問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親自來瞧。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且打發人到你那裡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寶釵笑道:「落什麼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雲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裡去了?」寶釵道:「我才打發他們找你們探丫頭去了,叫他同到這裡來,我也明白告訴他。」
正說著,果然報:「雲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尤氏笑道:「這話又奇了。怎麼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別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裡來的晦氣?偏都碰著你姐兒們氣頭兒上了。」探春道:「誰叫你趁熱灶火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鳳丫頭也不犯合你慪氣。是誰呢?」尤氏只含糊答應。
探春知他怕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嚇的這個樣兒。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還頂著徒罪呢。也不過背地裡說些閒話罷咧,難道也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說了。尤氏見探春已經說出來了,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說了一遍。探春道:「這是他向來的脾氣,孤介太過,我們再扭不過他的。」又告訴他們說:「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丫頭病著,就打發人四下裡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麼樣。回來告訴我說:王善保家的捱了一頓打,嗔著他多事。」尤氏李紈道:「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這種遮人眼目兒的事,誰不會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紈皆默無所答。一時,丫頭們來請用飯,湘雲寶釵回房打點衣衫,不在話下。
尤氏辭了李紈,往賈母這邊來。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來京治罪等話。賈母聽了,心中甚不自在,恰好見他姊妹來了,因問:「從那裡來的?可知鳳姐兒妯娌兩個病著,今日怎麼樣?」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賈母點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王夫人笑道:「已預備下了,不知老太太揀那裡好?只是園裡恐夜晚風涼。」賈母笑道:「多穿兩件衣服何妨?那裡正是賞月的地方,豈可倒不去的?」
說話之間,媳婦們抬過飯桌。王夫人尤氏等忙上來放箸捧飯。賈母見自己幾色菜已擺完,另有兩大捧盒內,盛了幾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舊規矩。賈母說:「多吩咐過幾次,蠲了罷,你們都不聽。」王夫人笑道:「不過都是家常東西。今日我吃齋,沒有別的孝順。那些麵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愛吃,只揀了一樣椒油蓴齏醬來。」賈母笑道:「我倒也想這個吃。」鴛鴦聽說,便將碟子挪在跟前。寶琴一一的讓了,方歸坐。賈母便命探春來同吃。探春也都讓過了,便和寶琴對面坐下。侍書忙去取了碗箸。鴛鴦又指那幾樣菜道:「這兩樣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來,是大老爺孝敬的。這一碗是雞髓筍,是外頭老爺送上來的。」一面說,一面就將這碗筍送至桌上。賈母略嚐了兩點,便命將那幾樣著人都送回去,「就說我吃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麼,自然著人來要。」媳婦們答應著仍送過去。不在話下。
賈母因問:「拿稀飯來吃些罷。」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姐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盤果子,獨給平兒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來吃了罷。」尤氏答應著,待賈母漱口洗手畢。賈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說閒話行食。尤氏告坐吃飯。賈母又命鴛鴦等來陪吃。賈母見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飯,因問說:「怎麼不盛我的飯?」丫頭們回道:「老太太的飯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莊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所以都是可著吃的做。」賈母笑道:「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兒粥來。』眾人都笑起來。鴛鴦一面回頭向門外伺候媳婦們道:「既這樣,你們就去把三姑娘的飯拿來添上,也是一樣。」尤氏笑道:「我這個就夠了,也不用去取。」鴛鴦道:「你夠了,我不會吃的?」媳婦們聽說,方忙著取去了。
一時,王夫人也去用飯。這裡尤氏直陪賈母說話取笑。到起更的時候,賈母說:「你也過去罷。」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二門外,上了車,眾媳婦放下簾子來,四個小廝拉出來,套上牲口,幾個媳婦帶著小丫頭子們先走,到那邊大門口等著去了。這裡送的丫鬟們也回來了。
尤氏在車內,因見自己門首兩邊獅子下,放著四五輛大車,便知系來赴賭之人,向小丫頭銀蝶兒道:「你看,坐車的是這些,騎馬的又不知有幾個呢。」說著,進府,已到了廳上。賈蓉媳婦帶了丫鬟媳婦,也都秉著羊角手罩接出來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瞧他們賭錢,也沒得便,今兒倒巧,順便打他們窗戶跟前走過去。」眾媳婦答應著,提燈引路。又有一個先去悄悄的知會伏侍的小廝們,不許失驚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俏的來至窗下,只聽裡面稱三贊四,耍笑之音雖多,又兼有恨五罵六,忿怨之聲亦不少。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不得遊玩,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的法子,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幾位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是無益,不但不能長進,且壞了式樣,必須立了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時射鵠子。賈珍不好出名,便命賈蓉做局家。這些都是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遊俠紈袴。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做晚飯之主。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殺鴨,好似「臨潼鬥寶」的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裡的好廚役,好烹調。
不到半月工夫,賈政等聽見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了,武也當習,況在武蔭之屬。」遂也令寶玉、賈環、賈琮、賈蘭等四人,於飯後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
賈珍志不在此,再過幾日,便漸次以歇肩養力為由,晚間或抹骨牌,賭個酒東兒,至後漸次至錢。如今三四個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於射了,公然鬥葉擲骰,放頭開局,大賭起來。家下人藉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勢,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見此豈不快樂?
這邢德全雖系邢夫人的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心,因此,都叫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今日二人湊在一處,都愛搶快,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快。又有幾個在當地下大桌子上趕羊。裡間又有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話。
且說尤氏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陪酒的小麼兒,都打扮的粉妝錦飾。今日薛蟠又擲輸了,正沒好氣,幸而後手裡漸漸翻過來了,除了衝賬的,反贏了好些,心中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麼樣?」此時打天九趕老羊的未清,先擺下一桌,賈珍陪著吃。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小麼兒喝酒,又命將酒去敬傻大舅。
傻大舅輸家,沒心腸,喝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陪酒的小麼兒只趕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真是些沒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這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這樣三六九等兒的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著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那些輸家不便言語,只抿著嘴兒笑。那些贏家忙說:「大舅罵的很是。這小狗攘的們都是這個風俗兒。」因笑道:「還不給舅太爺斟酒呢!」
兩個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著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嬌兒,說道:「你老人家別生氣,看著我們兩個小孩子罷。我們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的就親近。你老人家不信,回來大大的下一注,贏了,白瞧瞧我們兩個是什麼光景兒!」說的眾人都笑了。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過酒來,一面說道:「我要不看著你們兩個素日怪可憐見兒的,我這一腳,把你們的小蛋黃子踢出來。」說著,把腿一抬。兩個孩子趁勢兒爬起來,越發撤嬌撒痴,拿著灑花絹子,託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鍾酒灌在傻大舅嘴裡。
傻大舅哈哈的笑著,一揚脖兒,把一鍾酒都幹了,因擰了那孩子的臉一下兒,笑說道:「我這會子看著又怪心疼的了!」說著,忽然想起舊事來,乃拍案對賈珍說道:「昨日我和你令伯母慪氣,你可知道麼?」賈珍道:「沒有聽見。」傻大舅嘆道:」就為錢這件東西!老賢甥,你不知我們邢家的底裡。我們老太太去世時,我還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長。他出閣時,把傢俬都帶過來了。如今你二姨兒也出了門子了,他家裡也很艱窘。你三姨兒尚在家裡。一應用度,都是這裡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來要幾個錢,也並不是要賈府裡的傢俬。我邢家的傢俬也就夠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你們就欺負我沒錢!」賈珍見他酒醉,外人聽見不雅,忙用話解勸。外面尤氏等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兒等笑說:「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裡的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見他親兄弟還是這樣,就怨不得這些人了。」因還要聽時,正值趕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酒。有一個人問道:「方才是誰得罪了舅太爺?我們竟沒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便把兩個陪酒的孩子不理的話說了一遍。那人接過來就說:「可惱!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問你:舅太爺不過輸了幾個錢罷咧,並沒有輸掉了,怎麼你們就不理了?」說著,大家都笑起來。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說:「你這個東西,行不動兒就撒村搗怪的!」尤氏在外面聽了這話,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你聽聽這一起沒廉恥的小挨刀的!再灌喪了黃湯,還不知唚出些什麼新樣兒的來呢!」一面便進去卸妝安歇。
至四更時,賈珍方散,往佩鳳房裡去了。次日起來,就有人回:「西瓜月餅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賈珍吩咐佩鳳道:「你請奶奶看著送罷,我還有別的事呢。」佩鳳答應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
一時,佩鳳來說:「爺問奶奶今兒出門不出門。說咱們是孝家,十五過不得節,今兒晚上倒好,可以大家應個景兒。」尤氏道:「我倒不願意出門呢。那邊珠大奶奶又病了,璉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發沒個人了。」佩鳳道:「爺說:奶奶出門,好歹早些回來,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這麼樣,快些吃了,我好走。」佩鳳道:「爺說早飯在外頭吃,請奶奶自己吃罷。」尤氏問道:「今日外頭有誰?」佩鳳道:「聽見外頭有兩個南京新來的,倒不知是誰。」說畢,吃飯更衣,尤氏等仍過榮府來,至晚方回去。
果然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備了一桌菜蔬果品,在匯芳園叢綠堂中,帶領妻子姬妾先吃過晚飯,然後擺上酒,開懷作樂賞月。將一更時分,真是風清月朗,銀河微隱。賈珍因命佩鳳等四個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搳拳。飲了一回,賈珍有了幾分酒,高興起來,便命取了一支紫竹蕭來,命佩鳳吹簫,文花唱曲。喉清韻雅,甚令人心動神移。唱罷,復又行令。
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毛髮竦然。賈珍忙厲聲叱問:「誰在那邊?」連問幾聲,無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裡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
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槅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悽慘起來。看那月色時,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眾人都覺毛髮倒豎。賈珍酒已嚇醒了一半,只比別人拿得住些,心裡也十分警畏,便大沒興頭。勉強又坐了一會,也就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乃是十五日,帶領眾子侄開祠行朔望之禮。細察祠內,都仍是照舊好好的,並無怪異之跡。賈珍自以為醉後自怪,也不提此事。禮畢,仍舊閉上門,看著鎖禁起來。
賈珍夫妻,至晚飯後,方過榮府來。只見賈赦賈政都在賈母房裡坐著說閒話兒,與賈母取笑呢。賈璉、寶玉、賈環、賈蘭皆在地下侍立。賈珍來了,都一一見過,說了兩句話,賈珍方在挨門小杌子上告了坐,側著身子坐下。賈母笑問道:「這兩日,你寶兄弟的箭如何了?」賈珍忙起身笑道:「大長進了,不但式樣好,而且弓也長了一個勁。」賈母道:「這也夠了,且別貪力,仔細努傷著。」賈珍忙答應了幾個「是」。賈母又道:「你昨日送來的月餅好;西瓜看著倒好,開啟卻也不怎麼樣。」賈珍陪笑道:「月餅是新來的一個餑餑廚子,我試了試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來的。西瓜往年都還可以,不知今年怎麼就不好了。」賈政道:「大約今年雨水太勤之過。」賈母笑道:「此時月亮已上來了,咱們且去上香。」說著,便起身扶著寶玉的肩,帶領眾人,齊往園中來。
當下園子正門俱已大開,掛著羊角燈。嘉蔭堂月臺上,焚著斗香,秉著燭,陳設著瓜果月餅等物。邢夫人等皆在裡面久候。真是月明燈綵,人氣香菸,晶豔氤氳,不可名狀。地下鋪著拜氈錦褥。賈母盥手上香,拜畢,於是大家皆拜過。賈母便說:「賞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廳上去。眾人聽說,就忙著在那裡鋪設。賈母且在嘉蔭堂中吃茶少歇,說些閒話。
一時,人回:「都齊備了。」賈母方扶著人上山來。王夫人等因回說:「恐石上苔滑,還是坐竹椅子上去。」賈母道:「天天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寬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於是賈赦賈政等在前引導,又是兩個老婆子秉著兩把羊角手罩,鴛鴦、琥珀、尤氏等貼身攙扶,邢夫人等在後圍隨。從下逶迤不過百餘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一座敞廳。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莊。廳前平臺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圍屏隔做兩間,凡桌椅形式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邊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邊賈政、寶玉、賈環,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半桌,下面還半桌餘空。
賈母笑道:「往常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究竟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麼。想當年過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兒們來坐在那邊罷。」於是令人向圍屏後邢夫人等席上將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叫過來。賈璉寶玉等一齊出坐,先盡他姊妹坐了,然後在下依次坐定。
賈母便命折一枝桂花來,叫個媳婦在屏後擊鼓傳花,若花在手中,飲酒一杯,罰說笑話一個。於是先從賈母起,次賈赦,一一接過。鼓聲兩轉,恰恰在賈政手中住了,只得飲了酒。眾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裡想著,倒要聽是何笑話兒。
賈政見賈母歡喜,只得承歡。方欲說時,賈母又笑道:「若說的不笑了,還要罰。」賈政笑道:「只得一個,若不說笑了,也只好願罰。」賈母道:「你就說這一個。」賈政因說道:「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只說了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從沒聽見賈政說過,所以才笑。賈母笑道:「這必是好的。」賈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賈母笑道:「使得。」賈赦連忙捧杯,賈政執壺斟了一杯。賈赦仍舊遞給賈政,賈赦旁邊侍立。賈政捧上,安放在賈母面前,賈母飲了一口。賈赦賈政退回本位。於是賈政又說道:「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裡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裡睡著了。第二日醒了,後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噁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嚇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並不是奶奶的腳腌臢,只因昨兒喝多了黃酒,又吃了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說得賈母和眾人都笑了。賈政忙又斟了一杯送與賈母。賈母笑道:「既這樣,快叫人取燒酒來,別叫你們有媳婦的人受累。」眾人又都笑起來。只賈璉寶玉不敢大笑。
於是又擊鼓,便從賈政起,可巧到寶玉鼓止。寶玉因賈政在坐,早已踧踖不安,偏又在他手中,因想:「說笑話,倘或說不好了,又說沒口才;說好了,又說正經的不會,只慣貧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說。」乃起身辭道:「我不能說,求限別的罷。」賈政道:「既這樣,限個『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詩。好便賞你;若不好,明日仔細!」賈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麼又做詩?」賈政陪笑道:「他能的。」賈母聽說:「既這樣,就做。快命人取紙筆來。」賈政道:「只不許用這些『水』『晶』『冰』『玉』『銀』『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樣。要另出主見,試試你這幾年情思。」
寶玉聽了,碰在心坎兒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紙上寫了,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點頭不語。賈母見這般,知無甚不好,便問:「怎麼樣?」賈政因欲賈母喜歡,便說:「難為他。只是不肯唸書,到底詞句不雅。」賈母道:「這就罷了。就該獎勵,以後越發上心了。」賈政道:「正是。」因回頭命個老嬤嬤出去,「吩咐小廝們,把我海南帶來的扇子取來給兩把與寶玉。」寶玉磕了一個頭,仍復歸坐行令。
當下賈蘭見獎勵寶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與賈政看。賈政看了,更覺欣喜,遂並講與賈母聽。時賈母也十分歡喜,也忙令賈政賞他。
於是大家歸坐,復行起令來。這次賈赦手內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炙的婆子來。這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一針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就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遠著呢,怎麼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著呢!』」眾人聽說,也都笑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聽說,自知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這花卻在賈環手裡。
賈環近日讀書稍進,亦好外務。今見寶玉做詩受獎,他便技癢,只當著賈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紙筆來,立就一絕,呈與賈政。賈政看了,亦覺罕異,只見詞句中終帶著不樂讀書之意,遂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言吐意,總屬邪派。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就只不是那一個『難』字,卻是做『難以教訓』的『難』字講才好。哥哥是公然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說得眾人都笑了。
賈赦道:「拿詩來我瞧。」便連聲贊好道:「這詩據我看,甚是有氣骨。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必寒窗螢火,只要讀些書,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兒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因回頭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的腦袋,笑道:「以後就這樣做去,這世襲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襲了。」
賈政聽說,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裡就論到後事了?」說著,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自然外頭還有相公們候著,也不可輕忽了他們。況且二更多了,你們散了,再讓姑娘們多樂一會子,好歇著了。」賈政等聽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公進了一杯酒,才帶著子侄們出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悽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編輯話說賈赦賈政帶領賈珍等散去,不提。
且說賈母這裡命將圍屏撤去,兩席並作一席。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陳設一番。賈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坐下,團團圍繞。賈母看時,寶釵姊妹二人不在坐內,知他家去圓月。且李紈鳳姐二人又病。少了這四個人,便覺冷清了好些。賈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爺們不在家,咱們都是請過姨太太來,大家賞月,卻十分熱鬧,忽一時想起你老爺來,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兒女不能一處,也都沒興。及至今年,你老爺來了,正該大家團圓取樂,又不便請他們娘兒們來說笑說笑。況且他們今年又添了兩口人,也難撂下他們,跑到這裡來。偏又把鳳丫頭病了。有他一個人說說笑笑,還抵得十個人的空兒。--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說畢,不覺長嘆一聲,隨命拿大杯來斟熱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團圓,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兒們雖多,終不似今年骨肉齊全的好。」賈母笑道:「正是為此,所以我才高興拿大杯來吃酒。你們也換大杯才是。」
邢夫人等只得換上大杯來。因夜深體乏,且不能勝酒,未免都有些倦意。無奈賈母興猶未闌,只得陪飲。賈母又命將氈毯鋪在階上,命將月餅、西瓜、果品等類都叫搬下去,命丫頭媳婦們也都團團圍坐賞月。
賈母因見月至天中,比先越發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因命又將十番上女子傳來。賈母道:「音樂多了,反失雅緻,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就夠了。」說畢,剛才去吹時,只見跟邢夫人的媳婦走來向邢夫人說了兩句話。賈母便問:「什麼事?」邢夫人便回說:「方才大老爺出去,被石頭絆了一下,歪了腿。」
賈母聽說,忙命兩個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辭起身。賈母便又說:「珍哥媳婦也趁便兒就家去罷,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賈母笑道:「使不得。你們小兩口兒今夜要團團圓圓的,如何為我耽擱了?」尤氏紅了臉,笑道:「老祖宗說的我們太不堪了。雖是我們年輕,已經是二十來年的夫妻,也奔四十歲的人了,況且孝服未滿。陪著老太太玩一夜是正理。」賈母聽說,笑道:「這話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服未滿。可憐你公公已死了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該罰我一大杯。既這樣,你就別送,竟陪著我罷。叫蓉兒媳婦送去,就順便回去罷。」尤氏說給賈蓉媳婦答應著,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門,各自上車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眾人賞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換暖酒來。正說著閒話,猛不防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咽悠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靜,真令人煩心頓釋,萬慮齊除。肅然危坐,默然相賞。聽約兩盞茶時,方才止住大家稱讚不已。於是遂又斟上暖酒來。賈母笑道:「果然好聽麼?」眾人笑道:「實在好聽。我們也想不到這樣。須得老太太帶領著,我們也得開些心兒。」賈母道:「這還不大好,須得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聽!」便命斟一大杯酒,送給吹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細細的吹一套來。媳婦們答應了。方送去,只見方才看賈赦的兩個婆子回來說:「瞧了。右腳面上白腫了些。如今調服了藥,疼的好些了,也沒大關係。」賈母點頭嘆道:「我也太操心!打緊說我偏心,我反這樣。」
說著,鴛鴦拿巾兜與大斗篷來,說:「夜深了,恐露水下了,風吹了頭,坐坐也該歇了。」賈母道:「偏今兒高興,你又來催。難道我醉了不成?偏要坐到天亮!」因命再斟來,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著又飲,說些笑話。只聽桂花陰裡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然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各人隨心想向,彼此都不禁有淒涼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賈母傷感,才忙轉身陪笑,說話解釋,又命換酒止笛。尤氏笑說道:「我也就學了一個笑話,說給老太太解悶兒。」賈母勉強笑道:「這樣更好,快說來我聽。」尤氏乃說道:「一家子養了四個兒子:大兒子只一個眼睛;二兒子只一個耳朵;三兒子只一個鼻子眼;四兒子倒都齊全,偏又是個啞吧。」
正說到這裡,只見席上賈母已朦朧雙眼,似有睡去之態。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輕輕叫請。賈母睜眼笑道:「我不困,白閉閉眼養神。你們只管說,我聽著呢。」王夫人等道:「夜已深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了,明日再賞。十六月色也好。」賈母道:「什麼時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他們姊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轎,兩個婆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眾媳婦收拾杯盤,卻少了個細茶杯,各處尋覓不見,又問眾人:「必是失手打了,撂在那裡。告訴我,拿了磁瓦去交,好作證見;不然,又說偷起來了。」眾人都說,沒有打碎。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細想想,或問問他們去。」一語提醒了那媳婦,笑道:「是了。那一會記得是翠縷拿著的,我去問他。」說著便找時,剛到了甬道,就遇見紫鵑和翠縷來了。
翠縷便問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們姑娘那裡去了?」這媳婦道:「我來問你一個茶鍾那裡去了,你倒問我要姑娘。」翠縷笑道:「我因倒茶給姑娘喝來著,展眼回頭就連姑娘也沒了。」那媳婦道:「太太才說,都睡覺去了。你不知那裡玩去了,還不知道呢。」翠縷和紫鵑道,「斷乎沒有悄悄睡去的,只怕在那裡走了一走。如今老太太走了,趕過前邊送去,也未可知。我們且往前邊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鍾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罷,有什麼忙的?」媳婦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兒和你要罷。」說畢,回去查收傢伙。這裡紫鵑和翠縷便往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原來黛玉和湘雲二人並未去睡。只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又想寶釵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不覺對景感懷,自去倚欄垂淚。寶玉近因晴雯病勢甚重,諸務無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從此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惱著,無心遊玩;雖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止剩湘雲一人寬慰他。因說:「你是個明白人,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琴妹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詩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扔下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也散了,詩也不做了。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你可知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們不來,咱們兩個人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
黛玉見他這般勸慰,也不肯負他的豪興,因笑道:「你看這裡這等人聲嘈雜,有何詩興!」湘雲笑道:「這山上賞月雖好,總不及近水賞月更妙。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沼。山凹裡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可知當日蓋這園子,就有學問。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凹晶。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此處。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裡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裡去。只是這兩個字俗念作『窪』『拱』二音,便說俗了,不大見用。只陸放翁用了一個『凹』字,『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他俗,豈不可笑?」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異經》,以至《畫記》上雲『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勝舉。只是今日不知,誤作俗字用了。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寶玉擬了未妥,我們擬寫出來,送給大姐姐瞧了。他又帶出來,命給舅舅瞧過,所以都用了。如今咱們就往凹晶館去。」
說著,二人同下山坡,只一轉彎就是。池沿上一帶竹欄相接,直通著那邊藕香榭的路徑,只有兩個婆子上夜。因知在凸碧山莊賞月,與他們無干,早已息燈睡了。黛玉湘雲見息了燈,都笑道:「倒是他們睡了好,咱們就在卷篷底下賞這水月,何如?」
二人遂在兩個竹墩上坐下。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個月影,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迭紋,真令人神清氣爽。湘雲笑道:「怎麼得這會子上船吃酒才好!要是在我家裡,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道:「正是古人常說的:『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何必偏要坐船?」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
正說間,只聽笛韻悠揚起來。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這笛子吹的有趣,倒是助咱們的興趣了。咱們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湘雲道:「什麼韻?」黛玉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上的直棍,這頭到那頭為止,他是第幾根,就是第幾韻。」湘雲笑道:「這倒別緻!」
於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至盡頭,止得十三根。湘雲道:「偏又是『十三元』了。這個韻可用的少,你排律,只怕牽強不能壓韻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罷了。」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們誰強誰弱,只是沒有紙筆記。」湘雲道:「明兒再寫,只怕這一點聰明兒還有。」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罷。」因念道。「三五中秋夕,」湘雲想了一想,道:「情遊擬上元。撒天箕斗燦,」黛玉笑道:「匝地管絃繁。幾處狂飛盞?」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這倒要對得好呢。」想了一想,笑道:「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黛玉道:「好對!比我的卻好,只是這句又說俗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湘雲笑道:「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黛玉笑道:「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聯道:「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髮,」湘雲笑道:「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黛玉笑道:「我說你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志》,你看了來再說。」湘雲笑道:「這也難不倒,我也有了。」因聯道:「分瓜笑綠媛。香新榮玉桂,」黛玉道:「這可實實是你的杜撰了!」湘雲笑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這會子別耽擱工夫。黛玉笑道:「雖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又用『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因聯道:「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湘雲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這樣現成的韻,被你得了。只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黛玉笑道:「你不說『玉桂』,我難道強對個『金萱』罷?再也要鋪陳些富麗,方是即景之實事。」湘雲只得又聯道:「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黛玉笑道:「下句好。只難對些。」因想了一想,聯道:「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湘雲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說上『骰子』!」少不得聯道:「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黛玉笑道:「對得卻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風月來塞責嗎?」湘雲道:「究竟沒說到月上,也要點綴點綴,方不落題。」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因聯道:「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湘雲道:「又說他們做什麼?不如說咱們。」因聯道:「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黛玉道:「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聯道:「擬句或依門。酒盡情猶在,」湘雲說道:「這時候了!」乃聯道:「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黛玉說道:「這時候,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因聯道:「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湘
雲道:「這一句怎麼叶韻?讓我想想。」因起身負手想了一想,笑道:「夠了,幸而想出一個字來,不然,幾乎敗了!」因聯道:「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
黛玉聽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這會子方說『棔』字,虧你想得出!」湘雲道:「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做「朝開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時更恰,也還罷了。只是『秋湍』一句,虧你好想。只這一句,別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這一句,只是再不能似這一句了。」因想了又想,方對道:「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湘雲道:「這對得也還好。只是這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單用『寶婺』來塞責。」因聯道:「銀蟾氣吐吞。藥催靈兔搗,」黛玉不語,點頭半日,遂念道:「人向廣寒奔。犯鬥邀牛女,」湘雲也望月點首,聯道:「乘槎訪帝孫。盈虛輪莫定,」黛玉道:「對句不好合掌,下句推開一步,倒還是『急脈緩受法』。」因又聯道:「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到黑影裡去了?敢是個鬼?」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激盪,散而復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裡嘎的一聲,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笑道:「正是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了不得!這鶴真是助他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撈嘴,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冷月葬詩魂。」
湘雲拍手讚道:「果然好極,非此不能對。好個『葬詩魂』!」因又嘆道:「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悽清奇譎之語。」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你?只為用工在這一句了。」
一語未了,只見欄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做。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弄的堆砌牽強。」二人不防,倒嚇了一跳。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二人皆詫異,因問:「你如何到了這裡?」妙玉笑道:「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裡,忽聽見你們兩個吟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就聽住了。只是方才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悽楚。此亦關人之氣數,所以我出來止住你們。如今老太太都早已散了,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那裡找你們呢。你們也不怕冷了?快同我來。到我那裡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誰知道就這個時候了!」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幾個老道婆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頭在蒲團上垂頭打盹。妙玉喚起來現烹茶。忽聽扣門之聲,小丫鬟忙開門看時,卻是紫鵑翠縷和幾個老嬤嬤,來找他姊妹兩個。進來見他們正吃茶,因都笑道:「叫我們好找!一個園子裡走遍了,連姨太太那裡都找到了。那小亭裡找時,可巧那裡上夜的正睡醒了。我們問他們,他們說:『方才亭外頭棚下兩個人說話,後來又添了一個人,聽見說,大家往庵裡去。』我們就知道這裡來了。」
妙玉忙命丫鬟引他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自卻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改,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評。只是這才有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續時,倒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見妙玉做過詩,今見他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檢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極是。」妙玉提筆微吟,一揮而就,遞與他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悽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二人接了看時,只見他續道:
香篆銷金鼎,冰脂膩玉盆。簫憎嫠婦泣,衾倩侍兒溫。空帳悲金鳳,閒屏設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縛,木怪虎狼蹲。贔屓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有興悲何極!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黛玉湘雲二人稱讚不已,說:「可見咱們天天是捨近求遠。現有這樣詩人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已天明瞭,到底也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聽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了丫鬟出來。妙玉送至門外,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不在話下。
這裡翠縷向湘雲道:「大奶奶那裡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裡去好。」湘雲笑道:「你順路告訴他們,叫他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不如鬧林姑娘去罷。」說著,大家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去,卸妝寬衣,盥洗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
誰知湘雲有擇席之病,雖在枕上,只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不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覆去。黛玉因問道:「怎麼還睡不著?」湘雲微笑道:「我有個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只好躺躺兒罷;你怎麼也睡不著?」黛玉嘆道:「我這睡不著,也並非一日了!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覺。」湘雲道:「你這病就怪不得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編輯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也比先減了,雖未大愈,然亦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蔘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彩雲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話。你再細找找。」彩雲只得又去找尋,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的這個,請太太自看。除了這個沒有了。」王夫人開啟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麼,並沒有一支人蔘,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根,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裡用呢。」
王夫人聽了,只得向邢夫人那裡問去。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裡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不等,遂秤了二兩給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給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號上。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進來,說:「這幾樣都各包號上名字了。但那一包人蔘,固然是上好的,只是年代太陳。這東西比別的卻不同,憑是怎麼好的,只過一百年後,就自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糟朽爛木,也沒有力量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多少再換些新的才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問周瑞家的:「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或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人蔘都沒有好的。雖有全枝,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攙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裡常和行裡交易,如今我去和媽媽說了,哥哥去託個夥計過去和參行裡要他二兩原枝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到底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但只還得你親自走一趟,才能明白。」
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裡有的,給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尋去。」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總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你這話也是。」一時寶釵去後,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下落?」
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吃了一驚。想到司棋系迎春丫頭,乃係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氏。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併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麼呢?』豈不倒耽擱了?倘或那丫頭瞅空兒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都有些偷懶,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邊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裡回明迎春。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捨之意。因前夜之事,丫頭們悄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能救,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跪著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裡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
迎春手裡拿著一本書正看呢,聽了這話,書也不看,話也不答,只管扭著身子,呆呆的坐著。周瑞家的又催道:「這麼大女孩兒,自己作的還不知道,把姑娘都帶的不好了,你還敢緊著纏磨他!」迎春聽了,方發話道:「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怎麼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裡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總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
司棋無法,只得含淚給迎春磕頭,和眾人告別。又向迎春耳邊說:「好歹打聽我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於是周瑞家的等人帶了司棋出去。又有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拿著。走了沒幾步,只見後頭繡橘起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給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僕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給你做個念心兒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這幾年我們相好一場。」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做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裡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去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胞裡爬出來的?辭他們做什麼?你不過挨一會是一會,難道算了不成?依我說,快去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出后角門去。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著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頭進來,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人抱著許多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聽見上夜的事,並晴雯的病也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今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因忙攔住,問道:「那裡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昔行為,又恐嘮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唸書去罷。」寶玉笑道:「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少捱時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道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
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做了什麼大事。晴雯也氣病著,如今你又要去了,這卻怎麼著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要不聽說,我就打得你了。別想往日有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生走。一個小爺見了面,也拉拉扯扯的,什麼意思?」那幾個婦人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走遠了,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發狠道:「不錯,不錯!」
正說著,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到園裡查人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裡等著,領出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後來趁願之話竟未聽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裡。王夫人在屋裡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把他貼身的衣服撂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裡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原來王夫人惟怕丫頭們教壞了寶玉,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的粗活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
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沒廉恥的貨!他背地裡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難道我統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
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話,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人叫來領出去配人。」又問:「那芳官呢?」芳官只得過來。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不願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寶玉,無所不為!」芳官等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了。」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你連你乾孃都壓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乾孃來領去!就賞他外頭找個女婿罷。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戲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孃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孃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給王夫人磕頭領去。
王夫人又滿屋裡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捲起來,拿到自己房裡去了。因說:「這才幹淨,省得旁人口舌。」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檢視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捱過今年,明年一併給我仍舊搬出去才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查人。
暫且說不到後文,如今且說寶玉只道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私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狠了。」
寶玉聽如此說才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裡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襲人知他心裡別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勸道:「哭也不中用。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太太不過偶然聽了別人的閒言,在氣頭上罷了。」寶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麼迷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裡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美人似的,心裡就不安靜麼?你那裡知道,古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了!」襲人道:「你有什麼忌諱的?一時高興,你就不管有人沒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知道了,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的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麼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細活的。眾人見我待他好,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們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的比人強些,也沒什麼妨礙著誰的去處。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竟也沒見他得罪了那一個。可是你說的,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說畢,復又哭起來。
襲人細揣此話,直是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了。」寶玉冷笑道:「原是想他自幼嬌生慣養的,何嘗受過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圈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悶氣。他又沒有親爹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那裡還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見一面兩面的了!」說著,越發心痛起來。
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說一句妨礙的話,你就說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就該的了?」寶玉道:「我不是妄口咒人,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道有壞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說:「我要不說,又掌不住:你也太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怎麼是你讀書的人說的?」寶玉嘆道:「你們那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嶽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他就枯乾了;世治,他就茂盛了。凡千年枯了又生的幾次,這不是應兆麼?若是小題目比,就像楊太真沈香亭的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墳上的長青草,難道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是應著人生的。」
襲人聽了這篇痴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的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寶玉聽說,忙掩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是,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沒個了局。」
寶玉又道:「我還有一句話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現在他的東西,是『瞞上不瞞下』,悄悄的送還他去。再或有咱們常日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看得忒小氣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已打點下了,放在那裡。如今白日裡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去。」寶玉聽了,點點頭兒。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還不會買去不成?」寶玉聽了他方才說的,又陪笑撫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間,果遣宋媽送去。
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到園子后角門,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先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個婆子方帶了他去。
卻說這晴雯當日是賴大買的。還有個姑舅哥哥,叫做吳貴,人都叫他貴兒。那時晴雯才得十歲,時常賴嬤嬤帶進來,賈母見了喜歡,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過了幾年,賴大又給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婦。誰知貴兒一味膽小老實。那媳婦卻倒伶俐,又兼有幾分姿色,看著貴兒無能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調調,兩隻眼兒水汪汪的,招惹的賴大家人如蠅逐臭,漸漸做出些風流勾當來。那時晴雯已在寶玉屋裡,他便央及了晴雯,轉求鳳姐,合賴大家的要過來。目今兩口兒就在園子后角門外居住,伺候園中買辦雜差。
這晴雯一時被攆出來,住在他家。那媳婦那裡有心腸照管,吃了飯,便自去串門子,只剩下睛雯一人在外間屋內爬著。寶玉命那婆子在外瞭望,他獨掀起布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蓆上,幸而被褥還是舊日鋪蓋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
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雙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道:「我只道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裡?」晴雯道:「在爐臺上。」寶玉看時,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也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個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羶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複用自己的絹子拭了,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來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不大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裡比得咱們的茶呢!」寶玉聽說,先自己嚐了一嘗,並無茶味,鹹澀不堪,只得遞給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寶玉看著,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一面問道:「你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說到這裡,氣往上咽,便說不出來,兩手已經冰涼。寶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隻手攥著他的手,一隻手輕輕的給他搥打著。又不敢大聲的叫,真真萬箭攢心。
兩三句話時,晴雯才哭出來。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哭道:「除下來,等好了再戴上去罷。」又說:「這一病好了,又傷好些。」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只聽咯吱一聲,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拉了寶玉的手,將指甲擱在他手裡。又回手扎掙著,連揪帶脫,在被窩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絞小襖兒脫下,遞給寶玉。不想虛弱透了的人,那裡禁得這麼抖摟,早喘成一處了。
寶玉見他這般,已經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的襖兒褪下來蓋在他身上,卻把這件穿上,不及扣鈕子,只用外頭衣裳掩了。剛繫腰時,只見晴雯睜眼道:「你扶起我來坐坐。」寶玉只得扶他。那裡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寶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寶玉連忙給他披上,拖著肐膊,伸上袖子,輕輕放倒,然後將他的指甲裝在荷包裡。晴雯哭道:「你去罷!這裡腌臢,你那裡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
一語未完,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來做什麼?看著我年輕長的俊,你敢只是來調戲我麼?」寶玉聽見,嚇得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別大聲的。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那媳婦兒點著頭兒,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說你有情有義兒的。」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要不叫我嚷,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寶玉拉在懷中,緊緊的將兩條腿夾住。
寶玉那裡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得滿面紅脹,身上亂戰,又羞又愧,又怕又惱,只說:「好姐姐,別鬧!」那媳婦乜斜了眼兒,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在女孩兒們身上做工夫,怎麼今兒個就發起訕來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撒開手,有話咱們慢慢兒的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呢?」那媳婦那裡肯放,笑道:「我早進來了。已經叫那老婆子去到園門口兒等著呢。我等什麼兒似的,今日才等著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來。叫裡頭太太聽見了,我看你怎麼樣!你這麼個人,只這麼大膽子兒。我剛才進來了好一會子,在窗下細聽,屋裡只你兩個人,我只道有些個體己話兒。這麼看起來,你們兩個人竟還是各不相擾兒呢。我可不能像他那麼傻。」說著,就要動手。寶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鬧著,只聽窗外有人問:「晴雯姐姐在這裡住呢不是?」那媳婦子也嚇了一跳,連忙放了寶玉。這寶玉已經嚇怔了,聽不出聲音。外邊晴雯聽見他嫂子纏磨寶玉,又急『又臊』又氣,一陣虛火上攻,早昏暈過去。那媳婦連忙答應著出來看,不是別人,卻是柳五兒和他母親兩個抱著一個包袱。柳家的拿著幾吊錢,悄悄的問那媳婦道:「這是裡頭襲姑娘叫拿出來給你們姑娘的。他在那屋裡呢?」那媳婦兒笑道:「就是這個屋子,那裡還有屋子?」
那柳家的領著五兒,剛進門來,只見一個人影兒往屋裡一閃。柳家的素知這媳婦子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見晴雯睡著了,連忙放下,帶著五兒,便往外走。誰知五兒眼尖,早已見是寶玉,便問他母親道:「頭裡不是襲人姐姐那裡悄悄兒的找寶二爺呢嗎?」柳家的道:「噯喲!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媽說:『見寶二爺出角門來了。門上還有人等著,要關園門呢。』」因回頭問那媳婦兒。那媳婦兒自己心虛,便道:「寶二爺那裡肯到我們這屋裡來?」柳家的聽說,便要走。這寶玉一則怕關了門,二則怕那媳婦子進來又纏,也顧不得什麼了,連忙掀了簾子出來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兒走。」柳家的聽了,倒嚇了一大跳,說:「我的爺,你怎麼跑了這裡來了?」那寶玉也不答言,一直飛走。那五兒道:「媽媽,你快叫住寶二爺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見倒不好。況且才出來時,襲人姐姐已經打發人留了門了。」說著,趕忙同他媽來趕寶玉。這裡晴雯的嫂子幹瞅著把個妙人兒走了。
卻說寶玉跑進角門,才把心放下來,還是突突亂跳。又怕五兒關在外頭,眼巴巴瞅著他母女也進來了。遠遠聽見裡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就關了園門了。寶玉忙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到了自己房裡,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
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麼睡?」寶玉道:「不管怎麼睡罷了。」原來這一二年來,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越發自要尊重,凡揹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暱,較先小時,反倒疏遠了。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並寶玉及諸小丫頭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煩瑣。且有吐血之症,故近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膽小,醒了便要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故夜間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事悉皆委他一人,所以寶玉外床只是晴雯睡著。他今去了,襲人只得將自己鋪蓋搬來鋪設床外。
寶玉發了一晚上的呆。襲人催他睡下,然後自睡。只聽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覆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後,方漸漸安頓了。襲人方放心,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連聲答應,問:「做什麼?」寶玉因要茶吃。襲人倒了茶來,寶玉乃嘆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襲人笑道:「他乍來,你也曾睡夢中叫我,以後才改了的。」
說著,大家又睡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走來,仍是往日行景,進來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就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襲人笑道:「這是那裡的話?叫人聽著,什麼意思?」寶玉那裡肯聽,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
及至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裡小丫頭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實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賞秋菊,老爺因喜歡他前兒做的詩好,故此要帶了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你們快告訴去,立逼他快來,老爺在上屋裡等他們吃麵茶呢。環哥兒早來了。快快兒的去罷。我去叫蘭哥兒去了。」裡面的婆子聽一句應一句,一面扣著鈕子,一面開門。襲人聽得叩門,便知有事,一面命人問時,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忙催人來舀了洗臉水,催寶玉起來梳洗,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服來,只揀那三等成色的來。
寶玉此時已無法,只得忙忙前來。果然賈政在那裡吃茶,十分喜悅。寶玉請了早安。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及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叫你們做詩,寶玉須隨便助他們兩個。」
王夫人自來不曾聽見這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一時,候他父子去了,方欲過賈母那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乾孃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出來了,他就瘋了似的,茶飯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鉸了頭髮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是依他們去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做女孩兒去罷。我們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說!那裡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進去的麼?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
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因曾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住下。來回聽得此信,就想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都向王夫人說:「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然說『佛門容易難上』,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願度一切眾生。如今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命苦,入了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麼樣?所以『苦海回頭』,立意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阻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個善人,起先聽見這話,諒是小孩子不遂心的話,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聽了這兩個柺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過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來求說探春等--心緒正煩,那裡著意在這些小事?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做徒弟去,如何?」二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老人家的陰功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他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
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來取了些東西來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信,各自出家去了。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閒徵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
編輯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唱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
賈母聽了,點頭道:「這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但晴雯這丫頭,我看他甚好,言談針線都不及他,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是他命裡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歷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襲人的模樣雖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屋,也算是一二等的。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從未同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裡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效好之意,且沒有明說。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誤了書;二則寶玉自以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誇獎,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請早安,伺候早飯。又說笑一回,賈母歇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寶丫頭怎麼私自回家去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的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調,也不喜歡他。我說給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說是告訴了他了,不兩三日,等姨媽病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什麼大病,不過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從來沒個忌諱,高了興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幹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傻子;若只叫他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丫頭跟前,最有儘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為前夜搜檢眾丫頭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裡的人。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他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迴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一想,便命人去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媽有許多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媽又不好了,家裡兩個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媽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王夫人鳳姐都笑道:「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重了,並沒為什麼事要出去。我為的是媽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有得靠的人,統共只我一個人;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再者:自我在園裡,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圖省走路,也從那裡走,又沒個人盤查,設若從那裡弄出事來,豈不兩礙?而且我進園裡來睡,原不是什麼大事。因前幾年年紀都小,且家裡沒事,在外頭不如進來,姊妹們在一處玩笑作針線,都比在外頭一人悶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園子裡,倘有一時照顧不到的,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決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省的就減省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的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零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依我竟不必強他。」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的便罷了。」
說話之間,只見寶玉已回來了,因說:「老爺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丟了醜了沒有?」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拐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進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做何詩詞。說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環、蘭前來見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痛。」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寶玉聽了,便忙進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墨筆等物拿著,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裡說:「好熱!」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襟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嘆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將秋紋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
寶玉在前,只裝沒聽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麼好?」麝月道:「大白日裡還怕什麼?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裡都有東西,倒像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麼樣子!」
寶玉聽了,正中心懷,便讓他二人去了。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胡塗。想必沒有聽真。」
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胡塗!」又向寶玉說:「不但我聽的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寶玉聽說,忙問:「怎麼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和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裡去了?』我告訴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他就笑道:『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有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去,是差些個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捱磨些工夫。我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來請,那裡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裡,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嚥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寶玉忙道:「你不認得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洩了天機。』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芙蓉花的。」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相見了,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想畢,忙至屋裡,正值麝月秋紋找來。
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嚥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傳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催人立刻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廠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哥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了。
寶玉走來,撲了一個空,站了半天,並無別法,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及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順路來找黛玉,不在房裡,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裡去了。」寶玉又至蘅蕪院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出,空空落落,不覺吃一大驚,才想起前日彷彿聽見寶釵要搬出去,只因這兩日功課忙,就混忘了。這時看見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轉念一想:「不如還是和襲人廝混,再與黛玉相伴。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還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之,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屋裡。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裡。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又說:「臨散時,忽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感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做一首輓詞。」眾幕賓聽了,都請教系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令眾美女學習戰攻鬥伐之事。內中有個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想這恆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嘆之事。」眾清客都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
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幹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恆王意為犬羊之輩,不足大舉,因輕騎進剿。不意賊眾詭譎,兩戰不勝,恆王遂被眾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信,遂聚集眾女將,發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患,我意亦當殞身於下。爾等有願隨者,即同我前往;不願者亦早自散去。』眾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是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裡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殺了幾個首賊。後來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作成了這林四孃的一片忠義之志。後來報至都中,天子百官,無不嘆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眾幕友都嘆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挽一挽才是。」
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給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裡已有原序。昨日內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奏請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了這新聞,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嫿詞,以志其忠義。」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可謂聖朝無闕事了。」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寶玉、賈環、賈蘭俱起身來看了題目。賈政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做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許多人皆做過幾首了,膽量愈壯。今看了題目,遂自去思索。
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自出神。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句,寫道是: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尚香!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讚:「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深,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自謂酬王德,誰能復寇讎?好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眾人道:「更佳!到底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倒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幾歲,俱在未冠之時。如此用心做去,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麼?」賈政笑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的過失。」因問寶玉。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站起身來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這題目名曰《姽嫿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式。或擬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
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寫。若不好了,我搥你的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的!」寶玉只得唸了一句道:
恆王好武兼好色,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友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豔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賈政寫出,眾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第四句平敘,也最得體。」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念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裡。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續了一句『俏影紅燈裡』,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眾人聽了更拍手笑道:「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坐,見其嬌而且聞其香?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問而可知嬌怯之形了。」賈政道:「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眾人都道:「轉『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逸;而且這句子也綺靡秀媚得妙。」賈政寫了道:「這一句不好,已有過了『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說那些,這一句底下如何轉至武事呢?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轉煞住,想也使得。」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呢?」
寶玉聽了,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繫明珠系寶刀。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笑道:「且放著再續。」寶玉道:「使得我便一氣聯下去了;若使不得,索性塗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道:「多話!不好了再做。便做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聽了,只得想了一會,便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汙鮫綃。賈政道:「這又是一段了。底下怎麼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昏鬼守屍。眾人都道:「妙極,妙極!佈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又道:
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號今秦姬驅趙女,穠桃豔李臨疆場。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餘意尚彷徨!念畢,眾人都大讚不止。又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放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悽楚,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睛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至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古人云,『潢汙行潦,荇藻蘋繁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只在心之誠敬而已。然非自作一篇誄文,這一段悽慘酸楚,竟無處可以發洩了。」因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晴雯素喜的四樣吃食。於是黃昏人靜之時,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唸曰: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豔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暱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憶女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慧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蒩!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疾。故櫻脣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帷;荊棘蓬榛,蔓延戶牖。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鳷鵲,從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腰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簷前鸚鵡猶呼;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袖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遣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頓違共穴之情;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邱,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士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餘衷,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毀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苛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汙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虯以遊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軸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徵耶?聞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佩耶?斕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藉葳蕤而成壇畤兮,擎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瓟以為觶斝兮,灑醽醁以浮桂醑耶?瞻雲氣而凝眸兮,彷彿有所覘耶?俯波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際兮,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餘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餘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餘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餘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餘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巖,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徵嵩嶽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苕匪簠。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逋,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餘乃欷歔悵怏,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依依不捨。小丫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覺大驚。那小丫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兒從芙蓉花裡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嚇得寶玉也忙看時--
究竟不知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薛文起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編輯話說寶玉才祭完了晴雯,只聽花陰中有個人聲,倒嚇了一跳。細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了。」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過於熟爛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玩意兒,誰知被你聽見了。有什麼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裡?倒要細細的看看。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裡,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裡』未免俗濫些。放著現成的真事,為什麼不用?」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系霞彩紗糊的窗槅,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
寶玉聽了,不禁跌腳笑道:「好極,好極!到底是你想得出,說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好事盡多,只是我們愚人想不出來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卻是你在這裡住著還可以,我實不敢當的。」說著,又連說「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異姓陌路,尚然『肥馬輕裘,敝之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道:「論交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上頭,卻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寧可棄了這一篇文,萬不可棄這『茜紗』新句。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隴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與我無涉,我也愜懷。」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此話?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呢。」寶玉聽了,笑道:「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並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恰就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
黛玉聽了,陡然變色。雖有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剛才太太打發人叫你,說明兒一早過大舅母那邊去呢。你二姐姐已有了人家求準了,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忙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寶玉忙道:「這裡風冷,咱們只顧站著,涼著呢可不是玩的,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忽想起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嬤嬤們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這邊來,與方才黛玉之言相對。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系至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因未曾娶妻,賈赦見是世交子侄,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擇為東床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大願意。但想兒女之事自有天意,況且他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因此,只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不過是他祖父當日希慕寧榮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挽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寶玉卻未曾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只聽見那娶親的日子甚近,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越發掃興,每每痴痴獃獃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說要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淨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倏然,不過只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鬥色可比。所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不聞永
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汙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後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麼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忙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你這會子跑到這裡來做什麼?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我何曾不要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那裡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才剛我們太太使人找來你鳳姐姐去,竟沒有找著,說往園子裡來了。我聽見這個話,我就討了這個差進來找他。遇見他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我還要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麼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麼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一時間就空落落的了。」
寶玉只有一味答應,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話再來。」寶玉道:「什麼正經話,這般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話,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是那一家的好?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好。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造了什麼罪,叫人家好端端的議論。」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拉扯別人家了。」寶玉問道:「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時,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時,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京城裡,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寶玉忙笑道:「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餘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種著桂花。凡這『長安』,那城裡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裡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才有這個混號。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並沒有哥兒弟兄。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後。」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麼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來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當年時又通家來往,從小兒都在一處玩過。敘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麼,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了,在家裡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連當鋪里老夥計們一群人遭擾了人家三四日,他們還留多住幾天。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太太去求親。我們太太原是見過的,又且門當戶對,也依了。和這裡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了一個做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倒替你擔心慮後呢!」香菱道:「這是什麼話?我倒不懂了。」寶玉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只怕再有個人來,薛大哥就不肯疼你了。」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怎麼說?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日,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睡,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發熱。也因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悽所致,兼以風寒外感,遂致成疾,臥床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眾奶孃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後,方才漸漸的痊癒。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麵,方可出門行走。這百日內,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屋裡玩笑。四五十天後,就把他拘的火星亂迸,那裡忍耐的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又聽得薛蟠那裡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姊妹,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必不得似先前這等親熱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悽惶不盡。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倖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玩要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自為寶玉有意唐突,「從此倒要遠避他些才好。」因此,以後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了。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因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靜些;二則又知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心裡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呢。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來,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裡的丘壑涇渭,頗步熙鳳的後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兄弟,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他母親皆百依百順。因此,未免釀成個盜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薩,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資,內秉風雷之性。在家裡和丫鬟們使性賭氣,輕罵重打的。今兒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製.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叫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得另換一名,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今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儘讓他些。那夏金桂見是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都還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的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和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便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金桂便哭的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媽恨得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麼胡鬧!人家鳳凰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做媳婦。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麼胡鬧,喝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
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越發得了意,更裝出些張致來,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有自嘆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氣概不免又矮了半截下來。
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後將至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便欲尋隙,苦得無隙可乘,倒只好曲意俯就。
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閒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因問:「『香菱』二字是誰起的?」香菱便答道:「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奶奶若說姑娘不通,奶奶沒合姑娘講究過。說起來,他的學問,連咱們姨老爺常時還誇的呢!」
欲知香菱說出何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編輯話說金桂聽了,將脖項一扭,嘴脣一撇,鼻孔裡哧哧兩聲,冷笑道:「菱角花開,誰見香來?若是菱角香了,正經那些香花放在那裡?可是不通之極!」香菱道:「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說,這蘭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說到熱鬧頭上,忘了忌諱,便介面道:「蘭花桂花的香,又非別的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喚寶蟾的--忙指著香菱的臉,說道:「你可要死!你怎麼叫起姑娘的名字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說:「一時順了嘴,奶奶別計較。」金桂笑道:「這有什麼,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這個『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換一個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笑道:「奶奶說那裡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是奶奶的,何得換一個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金桂冷笑道:「你雖說得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來不知,當日買了我時,原是老太太使喚的,故此姑娘起了這個名字。後來伏侍了爺,就與姑娘無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發不與姑娘相干。且姑娘又是極明白的人,如何惱得這些呢?」金桂道:「既這樣說,香字竟不如『秋』字妥當。菱角菱花皆盛於秋,豈不比香字有來歷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這樣罷了。」自此後遂改了「秋」字。寶釵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是天性『得隴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見金桂的丫頭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寶蟾雖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覺察其意,想著:「正要擺佈香菱,無處尋隙,如今他既看上寶蟾,我且捨出寶蟾與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遠了。我再乘他疏遠之時,擺佈了香菱,那時寶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處了。」打定了主意,俟機而發。
這日,薛蟠晚間微醺,又命寶蟾倒茶來吃。薛蟠接碗時,故意捏他的手。寶蟾又喬裝躲閃,連忙縮手。兩下失誤,豁琅一聲,茶碗落地,潑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說寶蟾不好生拿著。寶蟾說:「姑爺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兩個人的腔調兒都夠使的了。別打量誰是傻子!」薛蟠低頭微笑不語,寶蟾紅了臉出去。
一時,安歇之時,金桂便故意的攆薛蟠別處去睡,「省的得了饞癆似的。」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麼和我說,別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聽了,仗著酒蓋臉,就勢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寶蟾賞了我,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要活人腦子,也弄來給你。」金桂笑道:「這話好不通。你愛誰,說明了,就收在房裡,省得別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麼呢?」薛蟠得了這話,喜的稱謝不盡。是夜,曲盡丈夫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門,只在家中廝鬧,越發放大了膽了。
至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讓個空兒與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來。寶蟾心裡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誰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著在難分之際,便叫小丫頭子舍兒過來。原來這小丫頭也是金桂在家從小使喚的,因他自小父母雙亡,無人看管,便大家叫他做小舍兒,專做些粗活。金桂如今有意,獨喚他來吩咐道:「你去告訴秋菱,到我屋裡,將我的絹子取來,不必說我說的。」小舍兒聽了,一徑去尋著秋菱,說:「菱姑娘,奶奶的絹子忘記在屋裡了,你去取了來送上去,豈不好?」
秋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挫折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聽了這話,忙往房裡來取。不防正遇見他二人推就之際,一頭撞進去了,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紅,轉身迴避不及。薛蟠自為是過了明路的,除了金桂,無人可怕,所以連門也不掩。這會子秋菱撞來,故不十分在意。無奈寶蟾素日最是說嘴要強,今既遇見秋菱,便恨無地可入,忙推開薛蟠,一徑跑了。口內還怨恨不絕,說他強姦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上手,卻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興頭,變做了一腔的惡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說,趕出來,啐了兩口,罵道:「死娼婦!你這會子做什麼來撞屍遊魂。」
秋菱料事不好,三步兩步,早已跑了。薛蟠再來找寶蟾,已無蹤跡了。於是只恨的罵秋菱。至晚飯後,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時,不防水略熱了些,燙了腳,便說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條精光,趕著秋菱踢打了兩下。秋菱雖未受過這氣苦,既到了此時,也說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開。
彼時金桂已暗和寶蟾說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親,命秋菱過來陪自己安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說他嫌腌臢了,再必是圖安逸,怕夜裡伏侍勞動。又罵說:「你沒見世面的主子,見一個愛一個,把我的丫頭霸佔了去,又不叫你來,到底是什麼主意?想必是逼死我就罷了!」薛蟠聽了這話,又怕鬧黃了寶蟾之事,忙又趕來罵秋菱:「不識抬舉,再不去就要打了!」秋菱無奈,只得抱了鋪蓋來。金桂命他在地下鋪著睡,秋菱只得依命。剛睡下,便叫倒茶,一時又要搥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總不使其安逸穩臥片時。
那薛蟠得了寶蟾,如獲珍寶,一概都置之不顧。恨得金桂暗暗的發恨道:「且叫你樂幾天,等我慢慢的擺弄了他,那時可別怨我!」一面隱忍,一面設計擺弄秋菱。半月光景,忽又裝起病來,只說心痛難忍,四肢不能轉動,療治不效。眾人都說是秋菱氣的。
鬧了兩天,忽又從金桂枕頭內抖出個紙人來,上面寫著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針釘在心窩並肋肢骨縫等處。於是,眾人當作新聞,先報與薛姨媽。薛姨媽先忙手忙腳的;薛蟠自然更亂起來,立刻要拷打眾人。金桂道:「何必冤枉眾人?大約是寶蟾的鎮魔法兒。」薛蟠道:「他這些時並沒多空兒在你房裡,何苦賴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還有誰?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雖有別人,如何敢進我的房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問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問誰?誰肯認?依我說,竟裝個不知道,大家丟開手罷了。橫豎治死我,也沒什麼要緊,樂得再娶好的。若據良心上說,左不過是你們三個多嫌我!」一面說著,一面痛哭起來。
薛蟠更被這些話激怒,順手抓起一根門閂來,一徑搶步,找著秋菱,不容分說,便劈頭劈臉渾身打起來了,一口只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媽跑來禁喝道:「不問明白就打起人來了!這丫頭伏侍這幾年,那一時不小心?他豈肯如今做這沒良心的事!你且問個清渾皁白,再動粗鹵。」
金桂聽見他婆婆如此說,怕薛蟠心軟意活了,便潑聲浪氣大哭起來,說:「這半個多月,把我的寶蟾霸佔了去,不容進我的房,惟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問寶蟾,你又護在頭裡。你這會子又賭氣打他去。治死我,再揀富貴的標緻的娶來就是了,何苦做出這些把戲來?」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
薛姨媽聽見金桂句句挾制著兒子,百般惡賴的樣子,十分可恨。無奈兒子偏不硬氣,已是被他挾制軟慣了。如今又勾搭上丫頭,被他說霸佔了去,自己還要佔溫柔讓夫之禮。這魘魔法究竟不知誰做的。正是俗語說的好,「清官難斷家務事」,此時正是公婆難斷房幃的事了。因無法,只得賭氣喝薛蟠,說:「不爭氣的孽障,狗也比你體面些!誰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頭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說霸佔了丫頭。什麼臉出去見人?也不知誰使的法子,也不問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白辜負了當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該打。我即刻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淨了。」氣著,又命:「秋菱,收拾了東西,跟我來。」一面叫人:「去快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薛蟠見母親動了氣,早已低了頭。金桂聽了這話,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賣人,不必說著一個,拉著一個的。我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麼拔去肉中刺,眼中釘?是誰的釘?誰的刺?但凡多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鬟也收在房裡了。」薛姨媽聽說,氣得身戰氣咽,道:「這是誰家的規矩?婆婆在這裡說話,媳婦隔著窗子拌嘴。虧你是舊人家的女兒!滿嘴裡大呼小喊,說的是什麼!」薛蟠急得跺腳,說:「罷喲,罷喲!看人家聽見笑話。」金桂意謂一不做,二不休,越發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下他,賣了我!誰還不知道薛家有錢,行動拿錢壓人,又有好親戚挾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麼?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做什麼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說又不好,勸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噯聲嘆氣,抱怨說:「運氣不好!」
當下薛姨媽被寶釵勸進去了,只命人來賣香菱。寶釵笑道:「咱們家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媽可是氣胡塗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著我使喚,我正也沒人呢。」薛姨媽道:「留下他還是惹氣,不如打發了他乾淨。」寶釵笑道:「他跟著我也是一樣,橫豎不叫他到前頭去。從此,斷絕了他那裡,也和賣了的一樣。」
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不願出去,情願跟姑娘。薛姨媽只得罷了。
自此後來,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自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雖然在薛蟠房中幾年,皆因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肝,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幹血之症,日漸羸瘦,飲食懶進,請醫服藥不效。
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薛蟠有時仗著酒膽,挺撞過兩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身叫打;這裡持刀欲殺時,便伸著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亂了一陣罷了。如今已成習慣自然,反使金桂越長威風,又漸次辱嗔寶蟾。
寶蟾比不得香菱,正是個烈火乾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腦後。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低服半點。先是一衝一撞的拌嘴,後來金桂氣急,甚至於罵,再至於打。他雖不敢還手,便也撒潑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
薛蟠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十分鬧得無法便出門躲著。金桂不發作性氣,有時喜歡,便糾聚人來鬥牌擲骰行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是油炸的焦骨頭下酒。吃得不耐煩,便肆行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麼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他,惟暗裡落淚。薛蟠亦無別法,惟悔恨不該娶這「攪家精」,都是一時沒了主意。於是寧榮二府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嘆者。
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焉得這等情性?可為奇事。因此,心中納悶。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孃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裡淌眼淚,只要接了家來散蕩兩日。」王夫人因說:「我正要這兩日接他去,只是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日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明日是個好日子,就接他去。」
正說時,賈母打發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願去。」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去逛逛,聽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閤眼。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燒香還願。這廟裡已於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
一時吃飯畢,眾嬤嬤和李貴等圍隨寶玉到各處玩耍了一回,寶玉睏倦,復回至淨室安歇。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便請了當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兒。這老道士專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藥,色色俱備。亦長在寧榮二府走動慣熟,都給他起了個混號,喚他做王一貼。言他膏藥靈驗,一貼病除。
當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看見王一貼進來,便笑道:「來的好。我聽見說你極會說笑話兒的,說一個給我們大家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子裡麵筋作怪。」說著,滿屋裡的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命徒弟們快沏好茶來。焙茗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坐在這屋裡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不當家花拉的,膏藥從不拿進屋裡來的。知道二爺今日必來,三五日頭裡就拿香薰了。」寶玉道:「可是呢,天天只聽見說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麼病?」王一貼道:「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底細,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濟,溫涼兼用。內則調元補氣,養榮衛,開胃口,寧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去死生新,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便知。」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也貼得好麼?」王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效,二爺只管揪鬍子,打我這老臉,折拆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寶玉道:「你猜。若猜得著,便貼得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會,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美了。」寶玉命他坐在身邊。王一貼心動,便笑著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二爺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
話猶未完,焙茗先喝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麼。焙茗道:「信他胡說!」嚇得王一貼不等再問,只說:「二爺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沒有?」王一貼聽了,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麼。」王一貼又忙說道:「這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刻見效的。」寶玉道:「什麼湯?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搪,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晨吃這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
說著,寶玉焙茗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王一貼道:「不過是閒著解午盹罷了,有什麼關係?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告訴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裡來混?」正說著,吉時已到,請寶玉出去奠酒,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寶玉方進城回家。
那時迎春已來家好半日,孫家婆娘媳婦等人已待晚飯,打發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訴委屈,說:「孫紹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略勸過兩三次,便罵我是醋汁子老婆擰出來的。又說老爺曾收著五千銀子,不該使了他的。如今他來要了兩三次不得,便指著我的臉說道:『你別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銀子,把你准折賣給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頓,攆到下房裡睡去!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冀上我們的富貴,趕著相與的。論理,我和你父親是一輩,如今壓著我的頭,晚了一輩,不該做了這門親。倒沒的叫人看著趕勢利似的。』」一行說,一行哭的嗚嗚咽咽,連王夫人並眾姊妹無不落淚。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勸說:「已是遇見不曉事的人,可怎麼樣呢?想當日你叔叔也曾勸過大老爺,不叫做這門親的;大老爺執意不聽,一心情願。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兒!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這麼苦:從小兒沒有娘,幸而過嬸孃這邊來,過了幾年心淨日子;如今偏又是這麼個結果!」
王夫人一面勸,一面問他隨意要在那裡安歇。迎春道:「乍乍的離了姊妹們,只是眠思夢想;二則還惦記著我的屋子:還得在園裡住個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來還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勸道:「快休亂說。年輕的夫妻們,鬥牙鬥齒,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說這些喪話?」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們陪伴著解釋。又吩咐寶玉:「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風聲。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這些事,都是你說的。」寶玉唯唯的聽命。
迎春是夕仍在舊館安歇。眾姊妹丫鬟等更加親熱異常。一連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邊去。先辭過賈母及王夫人,然後與眾姐妹分別,各皆悲傷不捨。還是王夫人薛姨媽等安慰勸釋,方止住了。過那邊去,又在邢夫人處住了兩日,就有孫家的人來接去。迎春雖不願去,無奈孫紹祖之惡,勉強忍情作辭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難,只面情塞責而已。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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