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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十回 德博理教士 下一回▶

再說巴蘭舒到了村盡頭,向左轉,在那間大寺有燈的窗子下勒住馬,阿拉密下了馬,拍手三次,窗子開了,放下繩梯。阿拉密說道:「達特安!請你爬梯子上去,就到了我的房間。」達特安道:「你到自己房裏去都是用這個法子的麽?」阿拉密說了句粗話道:「過了九點鍾,衹有這個法子的了。寺裏規矩是很嚴的。」達特安道:「你剛才不是說句粗話麽?」阿拉密笑道:「我說了粗話麽?也許有的。你不曉得,寺裏的和尚是很不堪的,我同他們住久了,習慣了。我同他們住在一塊也是沒法。你為什麽不上去?」達特安道:「請你先上去,我隨後來。」

於是阿拉密上去了,上得很快,從窗子入房。達特安也跟上去,卻上得很慢。阿拉密見他上得慢,說道:「對你不起!我若早知道你來探望我,我該把園丁的梯子借來一用,我自己是慣用繩梯的。」巴蘭舒在地下看見達特安上到窗子,說道:「你們兩位是上去了,我也可以上去,不過馬是不會上梯子的。」阿拉密指著田下的小房,說道:「你把馬牽到那房子裏,那裏頭有草料。」巴蘭舒道:「我怎麽樣呢?」阿拉密道:「你弄好了馬,回到這裏來,拍手三次,我們給點東西給你。你不要害怕,我們這裏不餓死人的。你去罷。」阿拉密隨手把繩梯拉上去,窗子也關了。

達特安到了房裏,四圍的看。房子收拾得很講究,卻擺了很多兵器,各式各樣都有。牆上掛了四幅大畫,就是紅衣主教羅連、紅衣主教立殊理同拉華力,還有波渡大主教,都是披了甲的。衹看房裏的東西,卻一點也看不出是個教士的房間。窗簾帷幛都是極講究,床上的被褥都是繡花的,還緣著通花欄杆,簡直是個小姐的繡房,全不象是個教士住的房子。

阿拉密道:「你看我的房間有不周全的地方?你不要怪,我過的日子同隱士一樣,你看什麽?」達特安道:「我找放梯子的人,繩梯是不會自己下去的。」阿拉密道:「放梯子的是巴星。」達特安道:「哈!」阿拉密道:「巴星是操練慣了的,他看見我同朋友來,早已躲開了。請坐下!我們談談罷。」阿拉密推屯一把很舒服的椅子讓達特安坐下,說道:「不用說別的,你同我吃夜飯/」達特安道:「我高興極了,我騎馬走了許多路,覺得餓極了。」阿拉密道:「不過沒有什麽好菜,我不知道你來。」達特安道:「難道今晚又是吃青菜雞蛋麽?」阿拉密道:「不是的,我看巴星倒可以找出點好東西來。巴星!巴星!你進來。」

門開了,巴星走進來,看見達特安,很害怕,張大嘴,不敢響。達特安說道:「鐵寶貝巴星!我看見你在教堂裏睜著扯慌,扯得好的很,一點也不露破綻,我實在歡喜。」巴星說道:「我是跟耶穌軍的神父學的。他們說只要扯謊扯得好,是可以扯謊的。」阿拉密道:「巴星!不要緊的,達特安快餓死了,我也快餓死了,你去弄點好吃的東西來,最要緊的是拿點好東西來。」巴星鞠躬,歎一口氣,出去了。

達特安把房裏都看清楚了,問阿拉密道:「你剛才是從什麽地方跳上馬屁股的?」阿拉密道:「何必問?自然是從天而降了。」達特安搖頭道:「從天而降!你這個樣是不象從天而降的,也不象將來會上天的。」阿拉密裝出呆氣說道:「若不是從天而降,也是從天堂下來的,兩處沒大分別。」達特安道:「看來,教士們所爭論的一件事體,是議決的了。有人說天堂就在阿拉勒山頂,有人說是在某兩河之間;原來天堂並不在遠,就在諾塞地方,巴黎大主教的府裏。這個天堂卻不是從大門進去的,要從窗子鑽進去的;下去的時候,不走白石梯子,是要從樹上下去。守天堂的神仙不叫某名,卻叫馬西拉王爺。」

阿拉密笑得很高興,說道:「你真是個有興趣的同伴,你的異想天開,還是從前一樣。你所說的話,倒有一點點對。不過你不要亂想,以為我同朗維勒夫人有愛情。」達特安道:「我不會這樣胡想的。你同施華洛夫人要好了許多年,萬不會掉過頭來同他的仇人要好的。」阿拉密說道:「你說得不錯,我從前同施華洛夫人很要好。說句公道話,他幫了我們許多忙。你曉得的,他被驅逐出境。立殊理主教辦得太辣些,叫人把他捉了,關在某處監裏。主教原要殺他,同殺某某夫人們一樣。後來施華洛夫人改了男裝,同一個女僕叫作吉第的逃走了。他走的時候,路上遇著一件很怪的事:施華洛夫人逃到一個鄉下,問小教士借個地方住了一夜。教士衹有一間房,以為他真是個男子,就請他同房睡。可憐見的女人,他改扮男裝是很象的。我衹曉得還有一個女人,扮起男裝來,也是很象的。他們還作了一首歌,說施華洛夫人扮男裝的,頭一句云云。你聽過麽?」達特安道:「我沒聽過。」

阿拉密很高興的唱歌,達特安喝采道:「你唱得好。你雖然日日念經,還好,嗓子卻沒有壞。」阿拉密道:「我的好朋友!你還記得我當火槍手的時候,我是不甚願當把守的差;我現在當了教士,也不甚願意念經的。我們還是談公爵夫人罷。」達特安道:「談那位施華洛夫人,抑或朗維勒夫人?」阿拉密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我同朗維勒夫人一點交情也沒人。有時談笑是少不了的,別的卻真沒有。我要說的,是施華洛夫人。王上死了之後,他從比都回來,你見他麽?」達特安道:「我看見他,他還是很美的。」阿拉密道:「那時我也見著他,我給他許多有用的消息,他卻不會用。我告訴他,馬薩林是王后的戀愛人,他卻不相信,還說奧國安公主是極驕傲的,不會同那種東西交談的。後來他同波孚公爵同謀,馬薩林把公爵捉了,把施華洛夫人又驅逐出境了。」達特安道:「你曉得,他求準了,可以回來。」阿拉密道:「他回來了,不曉得又要鬧什麽亂子?」達特安道:「這趟回來,許要聽你的話了。」阿拉密道:「我還沒看見他,大約改變許多了。」達特安道:「你卻並沒改變,還是那樣的黑頭髮。身量是從前一樣,兩隻手還是十分細嫩的。」阿拉密道:「我自己很小心的。你可曉得,我也老了,我今年快三十七歲了。」達特安微笑,說道:「我們今日在一起,我們就把一件事體弄定規了,究竟我們是多少年紀?」阿拉密道:「這話怎麽講?」達特安道:「我從前的年紀,是比你少三四歲。我若是沒記錯的話,我今年四十歲了。」阿拉密道:「是麽?也許我錯了,你算數的本事好。按你這樣說,我今年頂少也有四十三歲了。你不要在朗布理說這句話,不然我是要吃點虧的。」達特安道:「你放心,我不會到那裏去的。」阿拉密道:「巴星不曉得幹什麽?巴星!你趕快!我們在這裏又餓又渴。」

巴星剛好拿了兩瓶酒進來,阿拉密問道:「晚飯得了麽?」巴星道:「好了,快拿來了。不過,拿上來很要點時候。」阿拉密道:「我曉得了,你總在那裏看經,還以為你是個教堂的小使。我先告訴價錢,你如果祇管擦經堂的銅器,不替我把劍擦亮了,我把你所有的神像都架起來放把火燒了,把你放在架上活燒。」巴星聽了很害怕,一手登豐個酒瓶子畫十字。達特安瞪著兩隻大眼很詫異的撲克阿拉密,為的是德博理教士的樣子,很同火槍手兩樣。巴星趕快把絨桌布鋪好,擺了許多好吃的東西。達特安見了,十分詫異,說道:「你是預備著有客了?」阿拉密道:「我常時都預備幾樣東西,況且我曉得你來找我。」達特安說道:「你怎麽曉得的?」阿拉密道:「巴星以為你是個惡鬼,特為來報信,恐怕我請火槍營兵官吃飯,我的靈魂就沒得救了。」巴星聽了,合掌求饒。阿拉密道:「你不要裝出這些假樣子來罷?你知道我是不喜歡的。你趕快開窗子,吊一隻燒雞、幾塊麵包、一瓶酒,給你的老朋友巴蘭舒。他在窗下拍了半點鍾的手,要吃的了。」原來巴蘭舒把馬餵好了,跑回窗子下,拍了好幾次的手。巴星把窗開了,把東西吊下去,巴蘭舒得意的很,拿到小房子去吃。

阿拉密說道:「我們吃晚飯罷。」於是兩個老朋友坐下,阿拉密割雞,割鷓鴣,割兔子,割得極在行。達特安道:「你在這裏過的日子好的了不得。」阿拉密道:「也還過得去。幫主教從羅馬請準了,為的是我身體不好,忌日還是照常吃肉。你要曉得,主教有個好朋友,最講究吃的,我把他的廚子弄來了。你可曉得,主教的老朋友每吃完一頓飯,他祈禱上帝的話說的是:我吃了一頓頂好的飯,求上帝叫我好消化。」達特安笑道:「他雖然這樣祈禱,臨了還是得一個不消化的病死的。」阿拉密道:「誰人免得一死呢?」

達特安道:「我要問你一句話。」阿拉密道:「請你問,我們不必客氣。」達特安道:「你現在有了錢麽?」阿拉密道:「不是的,我沒什麽錢。我一年有一萬二千利華進款,王爺另外給我一千個柯朗。」達特安道:「那一萬二千個利華是怎麽樣弄來的?是作詩得來的麽?」阿拉密道:「不是的。我現在不作詩了。有時作首歌,或是作首言情的小計,如斯而已。我現在作聖經講義。」達特安道:「作講義麽?」阿拉密道:「是的。頂好的講義,人家都這樣說/」達特安道:「你在教堂宣講麽?」阿拉密道:「不。我賣把人。」達特安道:「賣給誰?」阿拉密道:「賣給我們同道中人,要拿宣講得名的。」達特安道:「是麽?難道你自己就不想得名麽?」阿拉密道:「不幸我有個天生的缺陷,我一登講台,只要有個美貌的女人看看我,我是要看看他的。他若是同我笑,我也要同他笑的。我到了這個時候就糊塗了,原該講地獄的苦楚的,我反去講天堂的快樂。我說一件事給你聽,有一天我在某教堂宣講,有一個聽講的男人對著我大笑,我登時停了講,當麵說他是個呆子,就有許多人跑出教堂外面拾石頭。我當下用盡平生的本事演說一番,登時就感動了許多人幫我。他們拾石子原要打我的,聽了我演說,反去拿石子擲那個笑我的人。到了第二天,那個人以為我是個平常的教士,就來同我為難。」達特安大笑問道:「後來怎麽樣?」阿拉密道:「我同他約好在某處會。後來的事,你可以猜著的了,不必我說了。」達特安道:「可就是我替你作陪比的那一趟?」阿拉密道:「就是那一趟。那件事的結局,你是曉得的。」達特安道:「你刺死了他麽?」阿拉密道:「我也不甚曉得,我看是把他的身子打拳了,不必害他的靈魂了。」巴星聽了搖頭。阿拉密說道:「大約你不覺著我從鏡子看見你搖頭。我分付過的,我說話的時候,不許你從旁置可否。你忘記了麽?你把酒擺在桌上,出去罷。達特安許要同我密談,是不是?」達特安點頭。

巴星擺好,走出去了。兩個老朋友坐在那裏,好一會不說話。阿拉密吃得很飽,靠在椅背享福。達特安在那裏想:從什麽地方先說起?後來還是阿拉密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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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作品在1929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43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區,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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