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續鏡花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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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晉王李素聯姻吉期將屆,殘臘已盡,新春早回,竹報三多,梅呈五福。黃府嫁妝都是紫檀、花梨、紅木的器具,奇工極巧,異樣新鮮的繡彩,貴重非常,搬運不絕,遇到晉王藩邸,厚犒來使。寢宮陳設,耳目一新。到了十六日良辰,王親國戚,六部九卿,滿朝文武諸臣,個個前來晉王府內道喜。睿宗皇帝頒賜黃金千兩,彩緞百端,以作賀禮。晉王望闕謝恩,排齊全副執事,黃府迎親,半朝鑾駕,儀仗鮮明,笙簫細樂,喝道鳴鑼,絳燭高燒,鑾輿結彩,一路風光,直到黃府迎娶王妃。黃府中文武官僚道賀,也有一番鬧熱,不必細表。且說王妃的彩輿,迎到了晉王府第,請新人出堂,參天拜地,花燭洞房,錦繡繁華。除了天子之外,真覺絕無僅有。蕊珍小姐生得天姿國色,容貌超群,又是閨閣奇才,莫不嘖嘖稱羨。晉王亦十分欣慰,開筵宴客,大會親朋。接連鬧了半月方定。琴瑟靜好,夫婦和諧,自不必說。

接著,定唐王文菘吉期又到,天子的賜第早已竣工。王爺先於去年遷居新第,迎娶陸氏王妃。陸府妝奩也是十分富麗,送至定唐王府中。五色迷離,光華耀目,鋪設洞房如錦繡一般。當今天子亦賜黃金千兩,彩緞百端,為定唐王續膠的賀禮。定唐王拜受,恭謝聖恩。朝中王公卿相,文武百官紛紛道賀,門庭如市。銀鑾殿上燈燭輝煌,排開全副儀仗並王妃誥命,迎娶陸愛娟小姐。鑾輿到了銀鑾寶殿,點上龍鳳花燭,與定唐王兩下成親。俗套煩文,不須細表。那陸小姐姿容絕代,態度風流,真算得仕女班頭。定唐王見了王妃,如何不喜?親戚故舊亦交相贊美。大張綺席,款待嘉賓,鼓樂鐘和,夫妻敬愛,更不待言。又是鬧熱了半月光景,略略寧靜。

如今且不說兩家王府的繁華,再說朝廷嚴查逆黨,自從誅了武三思、韋后之後,武氏、韋氏滿門盡行抄滅,家產入官,務要盡絕根株,不留餘孽。後來,朝臣查得武三思的本籍家中,尚有庶出之子武景廉,年將弱冠,當時不在京中,未獲正法。韋后亦有庶出的幼弟韋利楨,庶侄韋寶應,亦均漏網在外。二人的年紀都是二十歲左右。隨即奏明天子,頒下敕旨,分布天下,編查戶口人數,按戶稽查。並將三人的年貌籍貫畫影圖形,分行各道、府、廳、州、縣,城鄉鎮市,到處張掛榜文。如有隱匿之家,一經查獲,與此三人同罪。有人拿獲送官者,每名賞銀一千兩。如有知風報信因而拿獲該犯者,每名賞銀五百兩。諭旨官文,遍處張貼,風行雷厲,傳說喧騰。先是武三思家中有一美婢,本姓周氏,名喚春梅,偶爾私識,便生了一子,取名景廉。後來別有眷戀,此婢恩寵日漸衰替。雖在金釵之列,不甚喜歡。故而未曾帶往京師。景廉亦未遭刑戮。景廉雖是紈褲子弟,毫無驕奢習氣,見人靦腆宛如處女一般。在籍讀書,足跡亦不甚出外。其時年已一十九歲。只因門戶高低不就,尚未對親。這日正在書房閒坐,忽見老僕進來,氣急倉皇,連稱:「不好!」扯了公子的衣袂,一直跑到後堂高聲叫道:「姨太太快快下樓,大禍到了!」樓上周氏聞言,疾忙趕下樓來。蒼頭見了周氏,便道:「姨太太聽凜,老奴今日在外遇見胡宦家丁胡福,喚老奴至僻靜去處,訴知他家老爺在京有信下來,說我家王爺與韋后同謀,弒了中宗皇帝。現在睿宗皇帝即位,我家王爺與那韋后娘娘已經萬碎其屍,家產抄沒。查得我家尚有公子在籍,韋后母家亦有弟侄二人未曾拿獲,畫影圖形到處嚴查。千叮萬囑,教老奴不可洩漏,作速逃生。老奴想公子安分讀書,從未為非作歹,速尋生路,萬勿遲延。」周氏與公子聽了老僕之言,如青天裏打一個霹靂,登時驚得死去還魂,哭倒在地。兩旁的僕婦丫環連忙扶起。蒼頭道:「老奴因念先代豢養之恩,故此特來通報。公子若不作速逃生,只恐官文一到就沒有命了。」周氏與公子只是哭泣,默默無言。旁邊走過公子的乳母道:「姨太大,老婢想得一個計較在此。」周氏止淚道:「乳母快些說來。」乳母道:「公子的面貌已經畫影圖形,若然逃往外邊仍恐被人拿住。幸得公子生來容顏俊美,不如改了女妝,充作小姐模樣,走到外面他人看不出來,方保無虞。」周氏聽了,沉吟了半晌道:「乳母之言甚是有理。吾兒快去改扮起來,免得臨時侷促。到了晚上作逐逃生。」老僕道:「乳母此計甚善。公子遲疑不得了,快快去改扮罷。」公子想來想去,也別無他法,欲圖苟全性命,不得不從。當時乳母牽了公子的手,急急登樓。周氏也忙忙的跟上樓來。到了臥房,先向箱籠內取了一套雅淨的衣裙出來,乳母忙與公子除下方巾,寬了海青。周氏道:「我倒忘了,此去逃生非一年半載就能回來。里襯的衣褲也須帶去更換。」隨又取了女襖女褲。乳母催促公子登時更換起來。然後對鏡梳妝,將頭發解開,分作三把,抹了些香油,拖了後鬢,梳了一個時新雲髻,插了一支銀簪。乳母忙取引線,把公子的兩耳穿了兩針,帶上耳環。公子驚魂不定,也不覺疼痛之苦。乳母道:「公子腮邊現在雖沒有髭鬚,倘他日生出來時如何是好?」公子道:「這倒不妨,我有朋友送的滅髭散,取來塗上就永遠不生了。」乳母便將剃刀向唇上腮邊,把汗毛也修削乾淨了,問明了滅髭散在何處。乳母連忙下樓,到書房中取了滅髭散,慌忙塗抹,餘下的也收藏過了。到了晚間,再塗脂粉。周氏道:「吾兒這雙大腳如何是好?」公子道:「乳母,你可有潔淨些的鞋子?幸而你是大腳,可借我穿穿罷。」乳母連連搖手道:「不好,不好。你若穿了我的鞋兒,一來不像人家的小姐,二則行動舉步恐怕看出男子形跡,反為不美。還是取你庶母的弓鞋來穿方為妥當。」公子道:「庶母的弓鞋只得四寸餘長,叫我如何好穿?」乳母道:「公子你不要管,包你好穿就是了。姨太太快些取來。」周氏道:「乳母慮得周到,說的不錯,我去取來便是了。」不一時,周氏取了一雙四寸餘長的元緞花繡弓鞋,一副腳帶,一雙上寬下窄婦人的凌波小襪。還有一件東西,如小小的兩隻圈椅一般,約有七八寸高,用四五分闊的竹片縫在布帛中間,約計有十餘根竹片,圍裹了三寸半厚的高底,交與乳母,乳母接了道:「天已將晚,公子不要哭了。快些將鞋襪脫去,我來與你纏腳。」公子無奈,只得依言。乳母取只小杌坐了,忙將公子左足放在自己膝蓋上,拉開腳帶,將腳趾排齊靠在一處,曲作彎弓之式,滲了些白礬末,重重纏裹。纏完之後,取過竹椅靠背的高底,裝在凌波小襪之內。然後將纏好之足套入,穿上四寸餘長的弓鞋,裹了湖色小舄,又將右足照式纏完穿好。即將裙褲遮蓋好了,頓然變成了一雙小小金蓮。乳母道:「公子你試行幾步,看是何如。」公子答應,連忙立起身來行了數步,宛似風擺荷花,只因腳下墊了厚厚的高底,行動不便,倒覺得裊裊婷婷。忙對著衣鏡一照,見鏡中一個麗人,雲鬢朱顏,柳腰蓮瓣,毫無一些男子的氣象。乳母看了方才放心。原來這位姨太太是個粗使丫環出身,因他面龐生得俊俏,三思收做了偏房,所以也是七八寸長的一雙大腳。收房之後,將金蓮略略纏裹,墊了厚厚的高底弓鞋,裝得四寸餘長,宛然與小足無二。公子穿了周氏的高底弓鞋,恰恰正好。忙將男子的衣服鞋襪收藏過了。公子自此日改妝之後,竟難返本還原,終身永作女子,不能出頭的了。

周氏忙去取了二百兩花銀並金珠的釵環首飾,婦女更換衣裳並婦人零星應用之物,連自己的睡鞋都放在包裹裡頭,一並打疊好了,分作兩個包兒。周氏道:「兒啊,你且到乳母家中躲避幾時。探聽風聲再作計較。」公子答應。改扮方好,已是黃昏時候了。周氏便喚丫環到廚房中去搬進夜膳,命公子吃了作速起身。又喚老僕與乳母也去吃了夜膳。不一時,老僕進內,在堂樓下叫道:「姨太太,天氣已不早了。」周氏隨喚老僕:「上樓取了包裹,快快與公子、乳母一起逃生去罷。」公子哭泣不止,不忍分離。周氏也是十分悲苦,頓足道:「這是父親害你的。你自從十四歲上由京中回來,好好在家讀書,這種逆天大罪你又並不知情。」蒼頭道:「公子快些走罷。若再挨延,恐難逃命。」公子道:「庶母在家,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周氏道:「孩兒不要管我。若再留戀不走,難以逃生。不如我先去死了以絕你的念頭。」公子無奈,連忙拜了幾拜,起身作別。周氏又囑咐蒼頭、乳母道:「如今要改稱小姐,切記於心。女兒自己也要認作女子,步步留心,不可忘形露跡,方能保得性命。」公子道:「孩兒曉得。」周氏道:「女兒,你此去逃生如何還不留心改口?使做娘的倒放心不下了。」公子道:「庶母放心,女兒牢牢切記便了。」周氏、公子、乳母、蒼頭一箍腦兒下了高樓。乳母在前,打從花廳側首腰門開進後園,一徑到了後園門首。蒼頭背了包裹,乳母催促小姐道:「如今已是初更時分,到老婦家中尚有七八里之遙。快快走罷。」連忙開了後園的大門。小姐依依不捨,含悲帶淚道:「庶母,女兒去了㖸。」周氏道:「女兒不要哭了。快些去罷。你看那邊有人來了。」小姐只得別了周氏逃生。

周氏見三人去遠,方才閉上了園門,含悲進內。暫且按下不表。再說那假小姐同著蒼頭、乳母出了後園門,幸而月色明朗,不須燈火。行夠多時,走了五六里路程。約計到乳母的家中還有一二里路遠近。小姐扶在乳母肩上道:「乳母,奴家如今有些走不動了。」乳母道:「小姐且莫心焦,你看前面有座涼亭,且進內去歇息片時就好了。」原來假小姐今日把兩腳纏了,又墊了三寸半厚的高底,穿了四寸餘長的弓鞋,只有腳趾著地。雖然不把腳帶狠纏,地下高高低低,走了五六里路,疼痛得緊,如何還走得動?挨到了涼亭,走進亭中,小姐連忙坐下。見四顧無人,忙將花鞋脫去,捧了兩足哭泣不止。略坐片時,仍將弓鞋穿好,出了涼亭,乳母扶了小姐,急急望前行走。不多時已到乳母的家裡。

乳母連忙敲門進內,蒼頭放下包裹。只見一個中年婦人,是乳毋的媳婦。那媳婦便問道:「婆婆何不早些回家,緣何夤夜至此?」乳母道:「媳婦你且閉好了門,慢慢與你說明。」媳婦忙閉上了門,乳母便輕輕道:「京中我家的王爺犯了彌天大罪,奉旨滿門抄斬。如今還要本籍抄家。這位小姐是姨太太的內侄女兒,暫在我家耽擱幾天,就要去的。」媳婦殷勤問好,見那小姐生得容顏清秀,腳小伶仃,體態溫柔,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忙問:「小姐可曾用過夜膳?」小姐道:「大嫂不須費心,奴家已經吃過的了。」略略坐了片時,乳母忙將包裹搬進房中,另外排了一榻,張了蚊帳,又取出新做的被褥、枕頭,鋪設停當。老僕就在外面打了個地鋪。那媳婦與小姐道了安置。乳母即忙閉上房門,便道:「小姐行路辛苦,早些睡罷。」小姐道:「曉得。」乳母又道:「小姐,你看馬桶就在那邊。」小姐點頭會意,便將裙子解去,褪下小衣,上過了馬桶。立起身來,洗好了手,卸去頭上的簪珥。乳母輕輕道:「小姐,你耳上初穿環眼,帶了環子睡罷。」小姐答應,脫去了外罩的衣服,寬去弓鞋,將身倒下,和衣而睡。一覺醒來,天已大明,連忙坐起身來。只見乳母頭已梳好。小姐把金蓮重新纏裹。乳母回頭見了,輕輕的道:「小姐,你自己可會纏否?」小姐道:「奴已會纏的了。」乳母就在抽屜內取出白礬研成的細末道:「小姐,把這礬末滲些在腳趾凹內,乾燥些兒。」小姐接過礬末,依著乳母之言,將兩隻大大的金蓮纏裹完了,穿好高底,套上弓鞋,系好了鞋帶。上過了馬桶。走到窗前坐了,重理雲鬟。乳母道:「我來與小姐梳罷。」小姐道:「奴家自己來梳,學會了也覺便些。」遂將青絲三把,一一梳通,重新抹上香油,梳就一個時新巧髻,插了一支金釵。乳母道:「小姐真真聰明,梳頭裹腳都已會了。老身也好放心得下了。」那媳婦叩門送進臉水,小姐起身接取。乳母把水傾在盆內,又將脂粉盒取出,交與小姐道:「這是婦人家必需之物。」小姐會意,洗過了臉,略施脂粉,然後穿好了外罩衣裙,媳婦便請小姐去用早膳。蒼頭早巳吃畢,別了小姐,急急回去探聽消息。去不多時,只見蒼頭跑進門來,氣急敗壞,喘息定了,便道:「小姐,不好了!老奴到武府,大門已經密密層層封鎖的了。打聽旁人,方知京中差了校尉,奉旨查抄。將姨太太打入囚車,解赴京師去了。並將僕婦丫環人等一並押去。查問公子去向,姨太太說半月之前出外游學,現在不知下落。拷問眾人,與姨太太一般回答。各處都已張掛榜文,畫影圖形,拿促武府公子並韋府二位公子。填明賞格,捉到一名賞銀一千兩,知風報信因而拿獲者賞銀五百兩。拿解進京,難免身首異處。老奴與乳母幸得不在家中,不然也被他們捉去。小姐昨晚不走,今日也不免捉將官裏去了。虧得小姐早走一步,真是僥天之幸。聞說還要編查人丁冊籍,無論大家小戶,到處嚴拿。老奴勸小姐離卻此間,別投遠處,免受許多驚嚇。老奴也要遠避去了。」小姐聽了,只是哀哀哭泣,又不敢高聲痛哭。那媳婦也再三勸解。小姐聞言,連忙揩乾了眼淚,起身到乳母房中,取了二十兩銀子賞與蒼頭,作為路費之用。要知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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