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書治要/卷十六
漢書四
編輯傳
編輯酈食其,陳留人也。好讀書,身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自謂我非狂,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食其至,入謁,沛公方踞床,令兩女子洗,而見食其,食其入,即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欲率諸侯破秦乎。沛公罵曰:竪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攻秦,何謂助秦。食其曰:必欲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踞見長者,於是沛公輟洗起衣,延食其上坐謝之。
漢王據守敖倉。而使食其說齊王曰:王知天下之所歸乎。曰:不知也。天下何歸。曰:歸漢。齊王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漢王與項王約,先入咸陽者王之,項王背約不與,而遷殺義帝,漢王起蜀漢之兵擊三秦,出關而責義帝之負處,收天下之兵,立諸侯之後,降城即以侯其將,得賂則以分其士,與天下同其利,豪英賢才,皆樂為之用,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漢之粟,方船而下,項王有背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刓斷,無復廉鍔也。〉攻城得賂,積財而不能賞,天下叛之,賢材怨之,而莫為之用,故天下之士歸於漢王,可坐而策也。
夫漢王發蜀漢,定三秦,涉西河之水,援上黨之兵,下井陘,破北魏,此黃帝之兵,非人之力,天之福也。今已據敖倉之粟,塞成皋之險,守白馬之津,杜太行之厄,拒飛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王疾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廣迺聽食其,罷歷下兵守戰備。
陸賈,楚人也。有口辯,常居左右,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賈曰: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且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秦之先造父封於趙城,其後曰趙氏。〉向使秦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有慚色。謂賈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事,賈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稱其書曰新語。
呂大後時,王諸呂,諸呂擅權,欲劫少主,危劉氏,右丞相陳平患之。賈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則士豫附,士豫附,天下雖有變則權不分,權不分,為社稷計,在兩君掌握耳,平因結謀於大尉勃,卒誅諸呂,安劉氏,立文帝,賈之謀也。
婁敬,齊人也。漢五年,戍隴西,過洛陽,高帝在焉。敬脫輓輅,〈輅,以木當胸挽重輦車也。〉見齊人虞將軍曰:臣願見上言便宜,虞將軍入言上,上召見問。敬說曰: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敬曰:陞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后稷積德累善十餘世,及武王伐紂,不期會孟津上八百諸侯,遂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迺營成周,都雒,以為此天下中,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鈞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無周字,務以德致人,不欲阻險令後世驕奢以虐民也。及周之衰,分而為二,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勢弱也。
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捲蜀,漢,定三秦,與項籍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骸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不絕,傷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成,康之時,臣竊以為不侔矣。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鬥,不扼其亢,〈亢,喉嚨也。〉拊其背,未能全勝,今陛下入關而都,按秦之故,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於是賜姓劉氏,拜為郞中,號曰奉春君。
漢七年,韓王信反,高帝自往擊,至晉陽,聞信與匈奴欲擊漢,上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徒見其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易擊,上使敬復往。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夸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胔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為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三十餘萬衆,兵已業行。上怒罵敬曰:齊虜,以舌得官,迺今妄言沮吾軍,械繫敬廣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後得解,高帝至廣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迺封敬二千戶,號建信侯。
叔孫通,薛人也。為太子太傅,高帝欲以趙王如意易太子。通諫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為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蘇,胡亥詐立,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后與陛下攻苦食啖,〈食無菜茹為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嫡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污地。高帝曰:公罷矣。吾特戲耳。通曰:太子,天下本,本壹搖,天下震動,奈何以天下戲。高帝曰:吾聽公。
蒯通,范陽人也。韓信定齊地,自立為齊假王,通知天下權在於信。說信曰:今劉項分爭,使人肝腦塗地,流離中野,不可勝數,非天下賢聖,其勢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之時,兩主懸命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方今為足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勢莫敢先動,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弗行,反受其殃,願足下孰圖之。信曰:漢王遇我厚,吾豈可見利而背恩乎。遂謝通,通說不聽,惶恐,乃陽狂為巫。
天下既定,後信以罪廢,為淮陰侯,謀反,誅,臨死。嘆曰:悔不用蒯通之言,高帝聞之,召通,通至,上欲亨之。曰:若教韓信反何也。通曰:狗各吠非其主,當彼時,臣獨知齊王韓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以鹿喻帝位也。〉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爭欲為陛下所為,顧力不能,可殫誅邪,上迺赦之。
至齊悼惠王時,曹參為相,禮下賢人,請通為客,初,齊處士東郭先生梁石君入深山隱居。通迺見相國曰:婦人有夫死三日而嫁者,有幽居守寡不出門者,足下即欲求婦,何取。曰:取不嫁者。通曰:然則求臣亦猶是也。彼東郭先生梁石君,齊之俊士也。隱居不嫁,未嘗卑節下意以求仕也。願足下使人禮之。曹相國曰:敬受命,皆以為上賓。
賈誼,洛陽人也。孝文時,為梁懷王太傅,是時,匈奴強,侵邊,天下初定,制度疏闊,諸侯王僭擬,地過古制,淮南濟北王皆為逆誅,誼數上疏陳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然,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之於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以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奴賓服,四荒向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天下順治,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於無窮,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羣生,至仁也。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後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案之當今之務,日夜念之,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也。〈樹國於險固,諸侯強大,則必與天子有相疑之勢也。〉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今或親弟謀為東帝,〈淮南厲王長也。〉親兄之子西向而擊,〈謂齊悼惠王子興居為濟北王反,欲擊取滎陽。〉天子春秋鼎盛,〈鼎,方。〉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也。
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迺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抗其頭而剄之也。〉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盧綰王燕,陳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亂,高皇帝與諸公並起,諸公幸者迺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恭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辠,甚者或戴黃屋,令〈令下有之字〉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為御史大夫奏淮南厲王誅也。〉適啓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而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年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衆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衆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二國皆反誅,何不施之仁恩,勢不可故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王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迺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已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可下有也字〉,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也。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葅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衆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
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其子孫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他國皆然,其分地衆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天子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背叛之心,上無誅伐之志,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細民向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當時大治,後世誦聖,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腫足曰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伸,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可痛哭者此病是也。天下之勢方倒懸,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無已也。而漢歲致金絮采繒以奉之,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懸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僮謂隸妾。〉為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之閑中,〈閑,賣奴婢闌也。〉是古天子後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榖之表,薄紈之裏,緁以偏諸,是古天子之服也。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墻,古者以奉一帝一後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後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夫俗至大不敬也。至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無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並心於進取,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出作贅壻。〉借父耰鋤,慮有德色,〈假其父鋤而惠之。〉母取箕箒,立而誶語,〈誶猶責也。〉抱哺其子,與公倂倨,其慈子嗜利,不同禽獸者無幾耳,然並心而赴時者,猶曰蹷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衆掩寡,知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然其遺風餘俗,猶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殺父兄,盜者剟寢戶之簾,〈剟,取也。〉搴兩廟之器,〈搴,取也。兩廟,高祖,惠帝廟也。〉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僞者出幾十萬石粟,〈吏矯僞徵發,盈出十萬石粟。〉賦六百餘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於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於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父母兄弟妻子。〉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並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墟,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衆心疑惑,豈如今定經制,令君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無所幾幸,此業壹定,世世常安,若夫經制不定,是猶渡江河無維檝,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長大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餘世,殷為天子二十餘世,周為天子三十餘世,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迺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於天也。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繈褓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導之教訓,此三公職也。
於是為置三少,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迺孩提有識,三公三少明孝仁禮義以導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於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衞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迺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後皆正人,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無正,猶生長楚之鄕不能不楚言也。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
太子既冠成人,免於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與智長,故切而不媿,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餽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鸞在衡,和在軾。〉步中采齊,趨中肆夏,〈樂詩也。步則歌之以中節。〉所以明有度也。其於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至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舊無故字,補之〉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刈草菅,然豈唯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導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又曰:前車覆,後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夫天下之命,懸於太子,太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於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貫習也。〉則左右而已。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豈顧不用哉。孔子曰:聼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捨,取捨之極定於內,而安危之萌應於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捨,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導之以德教,或敺之以法令,導之以德教,德教洽而民氣樂,敺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
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持天下十餘歲則大敗,此無他故矣。湯,武之定取捨審,而秦王之定取捨不審也。夫天下大器,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於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於法令刑罰,德澤無一有,而怨毒盈於世,人憎惡之如仇讎,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羣臣如陛,衆庶如地,古者聖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鄙諺曰:欲投鼠,忌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禮節,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無戮辱,是以黥劓之辠,不及大夫,顧其離主上不遠也。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故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今與衆庶同黥劓髡刖笞傌棄市之法,然則堂不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迺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無恥之心乎。
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繫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衆庶見也。夫天子之所嘗敬,衆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得如此而頓辱之哉。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
遇之有禮,故羣臣自熹,嬰以廉恥,故人矜以節行,上設廉恥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為人臣者,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捍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故曰聖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比謂比方,使忠臣以死社稷之志比於金城。〉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為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彼,亡國也。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爰盎字絲,楚人也。孝文時為中郞將,從霸陵,上欲西馳下峻阪,盎攬轡。上曰:將軍怯邪。盎曰:臣聞千金子不垂堂,百金子不騎衡,〈騎,倚也。〉聖主不乘危,不徼幸,今陛下騁六飛,〈六馬之疾若飛也。〉馳不測山,有如馬驚車敗,陛下縱自輕,柰高廟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從,其在禁中常同坐,及坐郞署,盎卻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怒起。盎因前說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今陛下既已立後,慎夫人迺妾,妾主豈可以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則厚賜之,陛下所以為慎夫人,適所以禍之,獨不見人豕乎。〈戚夫人也。〉於是上迺悅,入語慎夫人,夫人賜盎金五十斤,然盎亦以數直諫不得久居中,調為隴西都尉,〈調,選也。〉仁愛士卒,皆爭為死。
晁錯,潁川人也。以文學為太子家令,是時,匈奴強,數寇邊,上發兵以禦之。錯上言兵事曰:臣聞兵法有必勝之將,由此觀之,安邊境,立功名,在於良將,不可不擇也。臣又聞用兵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溝,漸車之水,山林積石,經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車騎二不當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也。步兵十不當一,平陵相遠,川谷居間,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兩陣相近,平地淺草,可前可後,此長戟之地也。劍楯三不當一。
萑葦竹蕭,草木蒙蘢,支葉茂接,此矛鋌之地也。長戟二不當一,曲道相伏,險厄相薄,此劍楯之地也。弓弩三不當一,士不選練,卒不服習,起居不精,動靜不集,趨利弗及,避難不畢,前擊後解,與金鼓之音相失,此不習勒卒之過也。百不當十,兵不完利,與空手同,甲不堅密,與袒裼同,〈袒禓,肉袒。〉弩不可以及遠,與短兵同,射不能中,與無矢同,中不能入,與無鏃同,此將不省兵之禍也。五不當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敵也。卒不可用,以其將與敵也。君不擇將,以其國與敵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聞小大異形,強弱異勢,險易異備,夫卑身以事強,小國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敵國之形也。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也。今匈奴地形伎藝,與中國異,上下山阪,出入谿澗,中國之馬弗與也。險道傾側,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與也。風雨罷勞,飢渴不困,中國之人弗與也。此匈奴之長技也。
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衆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矢道同的,〈材官,騎射之官也。射者騶發,其用矢者同中一的,言其工妙。〉則匈奴之革笥木薦,〈革笥,以皮作如鎧也。木薦,以木板作如楯。〉弗能支也。下馬地鬥,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以此觀之,匈奴之長技三,中國之長技五,陛下又興數十萬之衆,以誅數萬之匈奴,衆寡之計,以一擊十之術也。
雖然,兵,兇器,戰,危事也。以大為小,以強為弱,在俯仰之間耳,夫以人死爭勝,跌而不振,〈蹉跌不可復起。〉則悔之無及也。帝王之道,出於萬全,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誼者,其衆數千,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令明將能知者習俗,和輯其心者,將之,即有險阻,以此當之,平地通道,則以輕車材官制之,兩軍相表裏,各用其長技,衡加之以衆,此萬全之術也。
文帝嘉之,乃賜錯璽書寵荅焉。錯復言守邊備塞,勸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曰:臣竊聞秦時北攻胡貉,築塞河上,南攻揚粵,〈揚州之南越也。〉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粵者,非以衞邊地而救民死也。貪戾而欲廣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亂,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勢,戰則為人禽,屯則卒積死,夫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其性能寒,揚粵之地,少陰多陽,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僨,仆也。〉秦民見行,如往棄市,因以謫發之,名曰謫戍,發之不順,行者深怨,有背叛之心。
凡民守戰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計為之也。故戰勝守固,則有拜爵之賞,攻城屠邑,則得其財鹵以富家室,故能使其衆蒙矢石,赴湯火,視死如生,今秦之發卒也。有萬死之害,而無銖兩之報,死事之後,不得一算之復,天下明知其禍烈及己也。陳勝行戍至於大澤,為天下先唱,天下從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業,不著於地,其勢易擾亂邊境,如飛鳥走獸,放於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生業,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畝也。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陛下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少發則不足,多發,遠縣纔至,胡又已去,聚不罷,為費甚大,罷之,則胡復入,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憂邊境,遣將吏發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遠方之卒守塞,一歲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選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備之,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先為室屋,具田器,迺募罪人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贖罪,及輸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迺募民之欲往者,皆賜高爵,復其家,與冬夏衣,稟食,能自給而止,其無夫若妻者縣官買與之,人情非有匹敵不能久安其處,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胡人入驅而能止其所驅者,以其半與之,〈謂胡人驅收,中國能奪得之者,以半與之也。〉縣官為贖,〈得漢人,官為贖也。〉其民如是,則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親戚而利其財也。此與東方之戍卒,〈東方諸郡次當戍邊。〉不習地勢而心畏胡者,功相萬也。以陛下之時,徙民實邊,使遠方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無繫虜之患,利施後世,名稱聖明,其與秦之行怨民,相去遠矣。
上從其言,募民徙塞下,錯復言陛下幸募民相徙,以實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甚大惠也。使先至者安樂而不思故鄕,則貧民相募而勸往矣。臣聞古之徙遠方,以實廣虛也。相其陰陽之和,嘗其水泉之味,審其上地之宜,觀其草木之饒,然後營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為築室,家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輕去故鄕而勸之新邑也。為置醫巫以救疾病,生死相卹,墳墓相從,此所以使民樂其處而有長居之心也。
擇其邑之賢材習地形,知民心者,居則習民於射法,出則教民於應敵,故卒伍成於內,則軍正定於外,服習以成,勿令遷徙,幼則同游,長則共事,夜戰聲相知,則足以相救,晝戰目相見,則足以相識,歡愛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勸以厚賞,威以重罰,則前死不還踵矣。
文帝詔舉賢良文學之士,錯在選中。上親策詔之曰:昔者,大禹勤求賢士,施及方外,近者獻其明,遠者通厥聰,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無失德,故詔有司,選賢良明於國家之大體,通於人事之終始,及能直言極諫者,將以匡朕之不逮,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四者之闕,悉陳其志,無有所隱。
錯對。詔策曰:通於人事終始,愚臣竊以古之三王,臣主俱賢,故合謀相輔,計安天下,莫不本於人情,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而不傷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節其力不盡也。其為法令也。合於人情而後行之,其動衆使民也。本於人事然後為之,取人以己,內恕及人,情之所惡,不以強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樂其政而歸其德,望之若父母,從之若流水,百姓和親,國家安寧,名位不失,施及後世,此明於人情終始之功也。
詔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寧,愚臣竊以秦事明之,臣聞秦始並天下之時,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遲者何也。地形便,財用足,民利戰,其所與並者六國,六國者,臣主皆不肖,謀不輯,民不用,故當此之時,秦最富強,夫國富強而鄰國亂者,帝王之資也。故秦能兼六國,立為天子,當此之時,三王之功,不能進焉。
及其末塗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讒賊,宮室過度,耆欲無極,民力疲盡,賦斂不節,矜奮自賢,羣臣恐諛,〈恐機發陷禍而諛以求自全。〉驕溢縱恣,不顧患禍,妄賞以隨喜意,妄誅以快怒心,法令煩憯,刑罰暴酷,輕絕人命,天下寒心,莫安其處,奸邪之吏,乘其亂法以成其威,獄官主斷,生殺自恣,上下瓦解,各自為制,秦始亂之時,吏之所先侵者,貧人賤民也。至其中節,所侵者,〈舊無貧人至侵者十二字,補之〉富人吏家也。及其末塗,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親疏皆危,外內咸怨,離散逋逃,人有走心,陳勝先倡,天下大潰,絕祀亡世,為異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寧之禍也。
對奏,天子善之,遷大中大夫,錯以諸侯強大,請削之,後吳,楚反,會竇嬰言爰盎,詔召入見。上問曰:計安山。盎對曰:吳,楚相遺書,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謫諸侯,削奪之地,以故反,名為西共誅錯,復故地而罷,方今計獨有斬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地,則兵可無血刃而俱罷,於是上默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謝天下也。
後十餘日,迺使中尉召錯,紿載行市,錯衣朝衣斬東市,錯已死,謁者僕射鄧公為校尉擊吳,楚,還上書言軍事。上問曰:聞晁錯死,吳楚罷不也。鄧公曰:吳為反數十歲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為名,其意不在錯也。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復言矣。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強大不可制,故請削之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畫始行,卒被大戮,內杜忠臣之口,外為諸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也。於是景帝喟然長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