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書治要/卷四十九
傅子
編輯治國有二柄,一曰賞,二曰罰,賞者政之大德也。罰者政之大威也。人所以畏天地者,以其能生而殺之也。為治審持二柄,能使殺生不妄,則其威德與天地並矣。信順者,天地之正道也。詐逆者,天地之邪路也。民之所好莫甚於生,所惡莫甚於死,善治民者,開其正道,因所好而賞之,則民樂其德也。塞其邪路,因所惡而罰之,則民畏其威矣。善賞者,賞一善而天下之善皆勸,善罰者,罰一惡而天下之惡皆懼者何,賞公而罰不貳也。有善,雖疏賤必賞,有惡,雖貴近必誅,可不謂公而不貳乎。若賞一無功,則天下飾詐矣。罰一無罪,則天下懷疑矣。是以明德慎賞而不肯輕之,明德慎罰而不肯忍之,夫威德者,相須而濟者也。故獨任威刑而無德惠,則民不樂生,獨任德惠而無威刑,則民不畏死,民不樂生,不可得而教也。民不畏死,不可得而制也。有國立政,能使其民可教可制者,其唯威德足以相濟者乎。
賢者,聖人所與共治天下者也。故先王以舉賢為急,舉賢之本,莫大正身而壹其聽,身不正,聽不壹,則賢者不至,雖至不為之用矣。古之明君,簡天下之良材,舉天下之賢人,豈家至而戶閲之乎。開至公之路,秉至平之心,執大象而致之,亦云誠而已矣。夫任誠,天地可感,而況於人乎。傅說,巖下之築夫也。高宗引而相之,呂尚,屠釣之賤老也。文武尊而宗之,陳平,項氏之亡臣也。高祖以為腹心,四君不以小疵忘大德,三臣不以疏賤而自疑,其建帝王之業,不亦宜乎。文王內舉周公旦,天下不以為私其子,外舉太公望,天下稱其公,周公誅弟而典刑立,桓公任讎而齊國治,苟其無私,他人之與骨肉,其於誅賞豈二法哉。唯至公然後可以舉賢也。夏禹有言,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因斯以談,君莫賢於高祖,臣莫奇於韓信,高祖在巴漢,困矣。韓信去楚而亡,窮矣。夫以高祖之明,困而思士,信之奇材,窮而願進,其相遭也。宜萬里響應,不移景而相取〈相取作將相可取〉矣。然信歸漢歷時而不見知,非徒不見知而已,又將案法而誅之,向不遇滕公,則身不免於戮死,不值蕭何,則終不離於亡命,幸而得存,固水濱之餓夫,市中之怯子〈子下有也字〉,又安得市人可驅,而立乎天下之功也哉。蕭何一言而不世之交合,定傾之功立,豈蕭何知人之明,絕於高祖,而韓信求進之意,曲於蕭何乎。尊卑之勢異,而高下之處殊也。高祖勢尊而處高,故思進者難,蕭何勢卑而處下,故自納者易,然則居尊高之位者,其接人之道固難,而在卑下之地者,其相知之道固易矣。
昔人知居上取士之難,故虛心而下聽,知在下相接之易,故因人以致人,舜之舉咎陶難,得咎陶致天下之士易,湯之舉伊尹難,得伊尹致天下之士易,故舉一人而聽之者,王道也。舉二人而聽之者,霸道也。舉三人而聽之者,僅存之道也。聽一人何以王也。任明而致信也。聽二人何以霸也。任術而設疑也。聽三人何以僅存也。從二而求一也。明主任人之道專,致人之道博,任人道專,故邪不得間,致人之道博,故下無所壅,任人之道不專,則讒說起而異心生,致人之道不博,則殊塗塞而良材屈,使舜未得咎陶,湯未得伊尹,而不求賢,則上下不交而大業廢矣。既得咎陶,既得伊尹,而又人人自用,是代大匠斫也。君臣易位,勞神之道也。今之人或抵掌而言,稱古多賢,患世無人,退不自三省,而坐誣一世,豈不甚耶,夫聖人者,不世而出者也。賢能之士,何世無之,何以知其然,舜興而五臣顯,武王興而九賢進,齊桓之霸,管仲為之謀,秦孝之強,商君佐之以法,欲王則王佐至,欲霸則霸臣出,欲富國強兵,則富國強兵之人往,求無不得,唱無不和,是以天下之不乏賢也。顧求與不求耳,何憂天下之無人乎。
夫裁徑尺之帛,刊方寸之木,不任左右,必求良工者,裁帛刊木非左右之所能故也。徑尺之帛,方寸之木,薄物也。非良工不能裁之,況帝王之佐,經國之任,可不審擇其人乎。故構大廈者,先擇匠,然後簡材,治國家者,先擇佐,然後定民,大匠構屋,必大材為棟梁,小材為榱橑,苟有所中,尺寸之木無棄也。非獨屋有棟梁,國家亦然,大德為宰相,此國之棟梁也。審其棟梁,則經國之本立矣。經國之本立,則庶官無曠,而天工時敘矣。
天下之害,莫甚於女飾,上之人不節其耳目之欲,殫生民之巧,以極天下之變,一首之飾,盈千金之價〈價作資〉,婢妾之服,兼四海之珍,縱欲者無窮,用力者有盡,用有盡之力,逞無窮之欲,此漢靈之所以失其民也。上欲無節,衆下肆情,淫奢並興,而百姓受其殃毒矣。嘗見漢末一筆之柙,雕以黃金,飾以和璧,綴以隨珠,發以翠羽,此筆非文犀之植,必象齒之管,豐狐之柱,秋兔之翰,用之者必被珠繡之衣,踐雕玉之履,由是推之,其〈舊無其字,補之〉極靡不至矣。然公卿大夫刻石為碑,鐫石為虎,碑虎崇僞,陳於三衢,妨功喪德,異端並起,衆邪之亂正若此,豈不哀哉。夫經國立功之道有二,一曰息欲,二曰明制,欲息制明,而天下定矣。
夫商賈者,所以伸盈虛而獲天地之利,通有無而壹四海之財,其人可甚賤,而其業不可廢,蓋衆利之所充,而積僞之所生,不可不審察也。古者,民樸而化淳,上少欲而下尠僞,衣足以暖身,食足以充口,器足以給用,居足以避風雨,養以大道,而民樂其生,敦以大質,而下無逸心,日中為市,民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化淳也。暨周世殷盛,承變極文,而重為之防,國有定製,下供常事,役賦有恆,而業不廢,君臣相與一體,上下譬之形影,官恕民忠,而恩侔父子,上不徵非常之物,下不供非常之求,君不索無用之寶,民不鬻無用之貨,自公侯至於皂隸僕妾,尊卑殊禮,貴賤異等,萬機運於上,百事動於下,而六合晏如者,分數定也。夫神農正其綱,先之以無欲,而咸安其道,周綜其目,壹之以中典〈典作正〉,而民不越法,及秦亂四民而廢常賤〈賤疑職〉,競逐末利而棄本業,苟合壹切之風起矣。於是士樹奸於朝,賈窮僞於市,臣挾邪以內〈內作罔〉其君,子懷利以詐其父,一人唱欲而億兆和,上逞無厭之欲,下充無極之求,都有專市之賈,邑有傾世之商,商賈富乎公室,農夫伏於隴畝,而墮溝壑,上愈增無常之好以徵下,下窮死而不知所歸,哀夫。
且末流濫溢而本源竭,纖靡盈市而穀帛罄,其勢然也。古言非典義,學士不以經心,事非田桑,農夫不以亂業,器非時用,工人不以措手,物非世資,商賈不以適市,士思其訓,農思其務,工思其用,賈思其常,是以上用足而下不匱,故壹野不如壹市,壹市不如壹朝,壹朝不如一用,一用不如上息欲,上息欲而下反真矣。不息欲於上,而欲於下之安靜,此猶縱火焚林而索原野之不彫瘁〈瘁舊作廢,改之〉,難矣。故明君止欲而寬下,急商而緩農,貴本而賤末,朝無蔽賢之臣,市無專利之賈,國無擅山澤之民,一臣蔽賢,則上下之道壅,商賈專利,則四方之資困,民擅山澤,則兼併之路開,兼併之路開,而上以無常役下,賦一物非民所生而請於商賈,則民財暴賤,民財暴賤而非常暴貴,非常暴貴則本竭而末盈,末盈本竭而國富民安,未之有矣。
昔者,聖人之崇仁也。將以興天下之利也。利或不興,須仁以濟,天下有不得其所,若己推而委之於溝壑,然夫仁者蓋推己以及人也。故己所不欲,無施於人,推己所欲以及天下,推己心孝於父母以及天下,則天下之為人子者,不失其事親之道矣。推己心有樂於妻子以及天下,則天下之為人父者不失其室家之歡矣。推己之不忍於飢寒以及天下之心,含生無凍餧之憂矣。此三者,非難見之理,非難行之事,唯不內推其心以恕乎人,未之思耳,夫何遠之有哉。古之仁人,推所好以訓天下,而民莫不尚德,推所惡以誡天下,而民莫不知恥。孔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此之謂也。若子方惠及於老馬,西巴不忍而放麑,皆仁之端也。推而廣之,可以及乎遠矣。
蓋天地著信而四時不悖,日月著信而昏明有常,王者體信而萬國以安,諸侯秉信而境內以和,君子履信而厥身以立,古之聖君賢佐,將化世美俗,去信須臾,而能安上治民者,未之有也。夫象天則地,履信思順,以壹天下,此王者之信也。據法持正,行以不貳,此諸侯之信也。言出乎口,結乎心,守以不移,以立其身,此君子之信也。講信修義,而人道定矣。若君不信以御臣,臣不信以奉君,父不信以教子,子不信以事父,夫不信以遇婦,婦不信以承夫,則君臣相疑於朝,父子相疑於家,夫婦相疑於室矣。小大混然而懷奸心,上下紛然而競相欺,人倫於是亡矣。
夫信由上而結者也。故君以信訓其臣,則臣以信忠其君,父以信誨其子,則子以信孝其父,夫以信先其婦,則婦以信順其夫,上秉常以化下,下服常而應上,其不化者,百未有一也。夫為人上,竭至誠,開信以待下,則懷信者歡然而樂進,不信者赧然而回意矣。老子不云乎。信不足焉。有不信也。故以信待人,不信思信,不信待人,信斯不信,況本無信者乎。先王欲下之信也。故示之以款誠而民莫欺其上,申之以禮教而民篤於義矣。夫以上接下而以不信隨之,是亦日夜見災也。周幽以詭烽滅國,齊襄以瓜時致殺,非其顯乎。故禍莫大於無信,無信則不知所親,不知所親,則左右書己之所疑,況天下乎。信者亦疑,不信亦疑,則忠誠者喪心而結舌,懷奸者飾邪以自納,此無信之禍也。
傅子曰:能以禮教興天下者,其知大本之所立乎。夫大本者,與天地並存,與人道俱設,雖蔽天地,不可以質文損益變也。大本有三,一曰君臣以立邦國,二曰父子以定家室,三曰夫婦以別內外,三本者立,則天下正,三本不立,則天下不可得而正,天下不可得而正,則有國有家者亟亡,而立人之道廢矣。禮之大本,存乎三者,可不謂之近乎。用之而蔽天地,可不謂之遠乎。由近以知遠,推己以況人,此禮之情也。
商君始殘禮樂,至乎始皇,遂滅其制,賊九族,破五教,獨任其威刑酷暴之政,內去禮義之教,外無列國之輔,日縱桀紂之淫樂,君臣競留意於刑書,雖荷戟百萬,石城造天,威凌滄海,胡越不動,身死未收,奸謀內發,而太子已死於外矣。胡亥不覺,二年而滅,曾無盡忠效節之臣以救其難,豈非敬義不立,和愛先亡之禍也哉。禮義者,先王之藩衞也。秦廢禮義,是去其藩衞也。夫齎不訾之寶,獨宿於野,其為危敗,甚於累卵,方之於秦,猶有泰山之安。易曰:上慢下暴,盜思伐之,其秦之謂與。
立善防惡謂之禮,禁非立是謂之法,法者所以正不法也。明書禁令曰法,誅殺威罰曰刑,治世之民,從善者多,上立德而下服其化,故先禮而後刑也。亂世之民,從善者少,上不能以德化之,故先刑而後禮也。周書曰: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然則心惡者,雖小必誅,意善過誤,雖大必赦,此先王所以立刑法之本也。禮法殊塗而同歸,賞刑遞用而相濟矣。是故聖帝明王,惟刑之恤,惟敬五刑以成三德,若乃暴君昏主,刑殘法酷,作五虐之刑,設炮烙之辟,而天下之民無所措其手足矣。故聖人傷之,乃建三典,殊其輕重,以定厥中,司寇行刑,君為之不舉樂,哀矜之心至也。八辟議其故而宥之,仁愛之情篤也。
柔願之主,聞先王之有哀矜仁愛、議獄緩死也。則妄輕其刑、而赦元惡,刑妄輕則威政墮而法易犯,元惡赦則奸人興而善人困,剛猛之主,聞先王之以五刑糾萬民,舜誅四凶而天下服也。於是峻法酷刑以侮〈侮上疑脫威字〉天下,罪連三族,戮及善民,無辜而死者過半矣。下民怨而思叛,諸侯乘其弊而起,萬乘之主,死於人手者,失其道也。齊秦之君,所以威制天下,而或不能自保其身,何也。法峻而教不設也。末儒見峻法之生叛,則去法而純仁,偏法見弱法之失政,則去仁而法〈法字疑任字誤〉刑,此法所以世輕世重而恆失其中也。
爵祿者,國柄之本,而貴富之所由,不可以不重也。然則爵非德不授,祿非功不與,二教既立,則良士不敢以賤德受貴爵,勞臣不敢以微功受重祿,況無德無功而敢虛干爵祿之制乎。然則先王之用爵祿,不可謂輕矣。夫爵者位之級,而祿者官之實也。級有等而稱其位,實足利而周其官,此立爵祿之分也。爵祿之分定,必明選其人而重用之,德貴功多者受重爵大位,厚祿尊官,德淺功寡者,受輕爵小位,薄祿卑官,厚足以衒〈衒作衞〉宗黨,薄足以代其耕,居官奉職者坐而食於人,既食於人〈既食於人四字無〉,不敢以私利經心,既受祿於官,而或營私利,則公法繩之於上,而顯議廢之於下,是以仁讓之教存,廉恥之化行,貪鄙之路塞,嗜欲之情滅,百官各敬其職,大臣論道於朝,公議日興,而私利日廢矣。明君必順善制而後致治,非善制之能獨治也。必須良佐有以行之也。
故〈故作欲〉治其民而不省其事,則事繁而職亂,知省其職而不知節其吏〈吏作利〉,厚其祿也。則天〈無天字〉下力既竭而上猶未供,薄其祿也。則吏競背公義,營私利,此教之所以必廢而不行也。凡欲為治者,無不欲其吏之清也。不知所以致清而求其清,此猶滑其源而望其流之潔也。知所以致清,則雖舉盜跖,不敢為非,不知所以致清,則雖舉夷、叔,必犯其制矣。夫授夷、叔以事而薄其祿,近不足以濟其身,遠不足以及室家,父母餓於前,妻子餧於後,不營則骨肉之道虧,營之則奉公之制犯,骨肉之道虧,則怨毒之心生,怨毒之心生,則仁義之理衰矣。使夷、叔有父母存無以致養,必不採薇於首陽,顧公制而守死矣。由此言之,吏祿不重,則夷、叔必犯矣。夫棄家門委身於公朝,榮不足以庇宗人,祿不足以濟家室,骨肉怨於內,交黨離於外,仁孝之道虧,名譽之利損,能守志而不移者,鮮矣。主〈主上有人字〉不詳察,聞其怨興於內,而交離於外,薄其名,必時黜其身矣。家困而身黜,不移之士,不顧私門之怨,不憚遠近之謫,死而後已,不改其行,上不見信於君,下不見明於俗,遂委死溝壑而莫之能知也。豈不悲夫,天下知為清之若此,則改行而從俗矣。清者化而為濁,善者變而陷於非,若此而能以致治者,未之聞也。
昔先王之興役賦,所以安上濟下,盡利用之宜,是故隨時質文,不過其節,計民豐約而平均之,使力足以供事,財足以周用,乃立壹定之制以為常典,甸都有常分,諸侯有常職焉。萬國致其貢,器用殊其物,上不興非常之賦,下不進非常之貢,上下同心,以奉常教,民雖輸力致財,而莫怨其上者,所務公而制有常也。戰國之際,棄德任威,競相吞代,而天下之民困矣。秦並海內,遂滅先王之制,行其暴政,內造阿房之宮,繼以驪山之役,外築長城之限,重以百越之戍,賦過太半,傾天下之財,不足以盈其欲,役及閭左,竭天下之力,不足以周其事,於是蓄怨積憤,同聲而起,陳涉、項梁之疇,奮劍大呼,而天下之民響應以從之,驪山之基〈基疑墓〉未閉,而敵國已收其圖籍矣。昔者,東野畢御盡其馬之力,而顔回知其必敗,況御天下而可盡人之力也哉。夫用人之力,歲不過三日者,謂治平無事之世,故周之典制載焉。
若黃帝之時,外有赤帝、蚩尤之難,內設舟車門衞甲兵之備,六興大役,再行天誅,居無安處,即天下之民,亦不得不勞也。勞而不怨,用之至平也。禹鑿龍門,闢伊闕,築九山,滌百川,過門不入,薄飲食,卑宮室,以率先天下,天下樂盡其力而不敢辭勞者,儉而有節,所趣公也。故世有事即役煩而賦重,世無事即役簡而賦輕,役簡賦輕,則奉上之禮宜崇,國家之制宜備,此周公所以定六典也。役煩賦重,即上宜損制以恤其下,事宜從省以致其用,此黃帝、夏禹之所以成其功也。後之為政,思黃帝之至平,夏禹之積儉,周制之有常,隨時益損,而息耗之,庶幾雖勞而不怨矣。
虎至猛也。可畏〈畏作威〉而服,鹿至粗也。可教而使,木至勁也。可柔而屈,石至堅也。可消而用,況人含五常之性,有善可因,有惡可改者乎。人之所重,莫重乎身,貴教之道行,士有伏節成義,死而不顧者矣。此先王因善教義,因義而立禮者也。因善教義,故義成而教行,因義立禮,故禮設而義通,若夫商,韓,孫,吳,知人性之貪得樂進,而不知兼濟其善,於是束之以法,要之以功,使下〈下上有天字〉唯力是恃,唯爭是務,恃力務爭,至有探湯赴火而忘其身者,好利之心獨用也。人懷好利之心,則善端沒矣。中國所以常制四夷者,禮義之教行也。失其所以教,則同乎夷狄矣。其所以同,則同乎禽獸矣。不唯同乎禽獸,亂將甚焉。何者,禽獸保其性然者也。人以智役力者也。智役力而無教節,是智巧日用,而相殘無極也。相殘無極,亂孰大焉。不濟其善,而唯力是恃,其不大亂幾稀耳,人之性,避害從利,故利出於禮讓,即修禮讓,利出於力爭,則任力爭,修禮讓則上安下順而無侵奪,任力爭則父子幾乎相危,而況於悠悠者乎。
上好德則下修行,上好言則下飾辯,修行則仁義興焉。飾辯則大僞起焉。此必然之徵也。德者,難成而難見者也。言者,易撰而易悅者也。先王知言之易而悅之者衆,故不尚焉。不尊賢尚德,舉善以教,而以一言之悅取人,則天下之棄德飾辯以要其上者不尠矣。何者,德難為而言易飾也。夫貪榮重利,常人之性也。上之所好,榮利存焉。故上好之,下必趣之,趣之不已,雖死不避也。先王知人有好善尚德之性,而又貪榮而重利,故貴其所尚,而抑其所貪,貴其所尚,故禮讓興,抑其所貪,故廉恥存,夫榮利者,可抑而不可絕也。故明為顯名高位豐祿厚賞,使天下希而慕之,不修行崇德,則不得此名,不居此位,不食此祿,不獲此賞,此先王立教之大體也。夫德修之難,不積其實,不成其名,夫言撰之易,合所悅而大用,修之不久,所悅無常,故君子不貴也。
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心正而後身正,身正而後左右正,左右正而後朝廷正,朝廷正而後國家正,國家正而後天下正,故天下不正,修之國家,國家不正,修之朝廷,朝廷不正,修之左右,左右不正修之身,身不正修之心,所修彌近,而所濟彌遠,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正心之謂也。心者,神明之主,萬理之統,動而不失正,天地可感,而況於人乎。況於萬物乎。夫有正心必有正德,以正德臨民,猶樹表望影,不令而行,大雅雲,儀形文王,萬邦作孚,此之謂也。有邪心必有枉行,以枉行臨民,猶樹曲表而望其影之直,若乃身坐廊廟之內,意馳雲夢之野,臨朝宰事,情繫曲房之娯,心與體離,情與志乖,形神且不相保,孰左右之能正乎哉。忠正仁理存乎心,則萬品不失其倫矣。禮度儀法存乎體,則遠邇內外,咸知所象矣。古之大君子,修身治人先正其心,自得而已矣。能自得,則無不得矣。苟自失,則無不失矣。無不得者,治天下有餘,故否則保身居正,終年不失其和,達則兼善天下,物無不得其所。
無不失者,營妻子不足,故否則是己非人而禍逮乎其身,達則縱情用物而殃及乎天下,昔者,有虞氏彈五弦之琴,而天下樂其和者,自得也。秦始皇築長城之塞以為固,禍機發於左右者,自失也。夫推心以及人,而四海蒙其佑,則文王其人也。不推心以慮用天下,則左右不可保,亡秦是也。秦之虣君,目玩傾城之色,天下男女怨曠而不肯恤也。耳淫亡國之聲,天下小大哀怨而不知撫也。意盈四海之外,口窮天下之味,宮室造天而起,萬國為之癄瘁,猶未足以逞其欲,唯不推心以況人,故視用人如用草芥,使用人如用己,惡有不得其性者乎。古之達治者,知心為萬事主,動而無節則亂,故先正其心,其心正於內,而後動靜不妄,以率先天下,而後天下履正,而咸保其性也。斯遠乎哉。求之心而已矣。
夫能通天下之志者,莫大乎至公,能行至公者,莫要乎無忌心,唯至公,故近者安焉。遠者歸焉。枉直取正而天下信之,唯無忌心,故進者自盡,而退不懷疑,其道泰然,浸潤之譖不敢干也。虞書曰:闢四門,則天下之人輻湊其庭矣。明四目,則天下之人樂為之視矣。達四聰,則天下之人樂為之聽矣。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不逆之也。苟有所逆,衆流之不至者多矣。衆流不至者多,則無以成其深矣。夫有公心必有公道,有公道必有公制,丹朱、商均,子也。不肖,堯舜黜之,管叔、蔡叔,弟也。為惡,周公誅之,苟不善,雖子弟不赦,則於天下無所私矣。鯀亂政,舜殛之,禹聖明,舉用之,戮其父而授其子,則於天下無所忌矣。
石厚,子也。石碏誅之,冀缺,讎也。晉侯舉之,是之謂公道,未〈未作夫〉在人上,天下皆樂為之用,無遠無近,苟所懷得達,死命可致也。唯患衆流異源,清濁不同,愛惡相攻,而親疏黨別,上之人或有所好,所好之流獨進,而所不好之流退矣。通者一而塞者萬,則公道廢而利道行矣。於是天下之志,塞而不通,欲自納者,因左右而達,則權移左右,而上勢分矣。昧於利者,知趣左右之必通,必變業以求進矣。昧利者變業而黨成,正士守志而日否,則雖見者盈庭,而上之所開實寡,外倦於人,而內寡間,此自閉之道也。故先王之教,進賢者為上賞,蔽賢者為上戮,順禮者進,逆法〈舊無法字,補之〉者誅,設誹謗之木,容狂狷之人,任公而去私,內恕而無忌,是之謂公制也。公道行則天下之志通,公制立則私曲之情塞矣。
凡有血氣,苟不相順,皆有爭心,隱而難分,微而害深者,莫甚於言矣。君人者,將和衆定民而殊其善惡,以通天下之志者也。聞言不可不審也。聞言未審而以定善惡,則是非有錯,而飾辯巧言之流起矣。故聽言不如觀事,觀事不如觀行,聽言必審其本,觀事必校其實,觀行必考其跡,參三者而詳之,近少失矣。問曰:漢之官制,皆用秦法,秦不二世而滅,漢二十餘世而後亡者,何也。答曰:其制則同,用之則異,秦任私而有忌心,法峻而惡聞其失,任私者怨,有忌心則天下疑,法峻則民不順之,惡聞其失,則過不上聞,此秦之所以不二世而滅也。
漢初入秦,約法三章,論功定賞,先封所憎,約法三章,公而簡也。先封所憎,無忌也。雖網漏吞舟,而百姓安之者,能通天下之志,得其略也。世尚〈尚下有寬字〉簡,尊儒貴學,政雖有失,能容直臣,簡則不苟,寬則衆歸之,尊儒貴學,則民篤於義,能容直臣,則上之失不害於下,而民之所患上聞矣。自非聖人焉無失,失而能改,則所失少矣。心以為是,故言行由之,其或不是,不自知也。先王患人之不自知其失,而處尊者,天下之命在焉。順之則生,逆之則死,順而無節,則諂諛進,逆而畏死,則直道屈,明主患諛己者衆而無由聞失也。故開敢諫之路,納逆己之言,苟所言出於忠誠,雖事不盡是,猶歡然〈然下有受字〉之,所通直言之塗,引而致之,非為名也。以為直言不聞,則己之耳目塞,耳目塞於內,諛者順之於外,此三季所以至亡而不自知也。周昌比高祖於桀紂,而高祖托以愛子,周亞夫申軍令,而太宗為之不驅,朱雲折檻,辛慶忌叩頭流血,斯乃寬簡之風,漢所以歷年四百也。
天下之福,莫大於無欲,天下之禍,莫大於不知足,無欲則無求,無求者,所以成其儉也。不知足,則物莫能盈其欲矣。莫能盈其欲,則雖有天下,所求無已,所欲無極矣。海內之物不益,萬民之力有盡,縱無已之求,以滅不益之物,逞無極之欲,而役有盡之力,此殷士所以倒戈於牧野,秦民所以不期而周〈周疑同〉叛,曲論之好,奢而不足者,豈非天下之大禍耶。
民富則安,貧則危,明主之治也。分其業而壹其事,業分則不相亂,事壹則各盡其力,而不相亂,則民必安矣。重親民之吏而不數遷,重則樂其職,不數遷則志不流於他官,樂其職而志不流於他官,則盡心恤其下,盡心以恤其下,則民必安矣。附法以寬民者賞,剋法以要名者誅,寬民者賞,則法不虧於下,剋民者誅,而名不亂於上,則民必安矣。量時而置官,則吏省而民供,吏省則精,精則當才而不遺力,民則供順,供順則思義而不背上,上愛其下,下樂其上,則民必安矣。篤鄉閭之教,則民存知相恤,而亡知相救,存相恤而亡相救,則鄰居相恃,懷土而無遷志,鄰居相恃,懷土無遷志,則民必安矣。度時宜而立制,量民力以役賦,役賦有常,上無橫求,則事事有儲,而併兼之隙塞,事有儲,併兼之隙塞,則民必安矣。圖遠必驗之近,興事必度之民,知稼穡之艱難,重用其民,如保赤子,則民必安矣。
職業無分,事務不壹,職荒事廢,相督不已,若是者民危,親民之吏不重,有資者無勞而數遷,競營私以害公,飾虛以求進,仕宦如寄,視用其民如用路人,若是者民危,以法寬民者不賞,剋民為能者必進,下力盡矣。而用之不已,若是者民危,吏多而民不能供,上下不相樂,若是者民危,鄉閭無教,存不相恤,而亡不相救,若是者民危,不度時而立制,不量民而〈民而下恐有闕文〉役賦無常,橫求相仍,弱〈弱下上恐有脫字〉窮迫不堪其命,若是者民危,視遠而忘近,興事不度於民,不知稼穡艱難而轉用之,如是者民危,安民而上危,民危而上安者,未之有也。虞書曰: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其為治之要乎。今之刺史,古之牧伯也。今之郡縣,古之諸侯也。州總其統,郡舉其綱,縣理其目,各職守不得相干,治之經也。夫彈枉正邪,糾其不法,擊一以警百者,刺史之職也。比物校成,考定能否,均其勞逸,同其得失,有大不可而後舉之者,太守之職也。親民授業,平理百事,猛以威吏,寬以容民者,令長之職也。然則令長者最親民之吏,百姓之命也。國以民為本,親民之吏,不可以不留意也。
傅子曰:利天下者,天下亦利,害天下者,天下亦害之,利則利,害則害,無有幽深隱微,無不報也。仁人在位,常為天下所歸者,無他也。善為天下興利而已矣。
劉子問政。傅子曰:政在去私,私不去則公道亡,公道亡,則禮教無所立,禮教無所立,則刑賞不用情,賞刑不用情,而下從之者,未之有也。夫去私者所以立公道也。唯公然後可正天下。傅子曰:善為政者,天地不能害也。而況於人乎。堯水湯旱,而人無菜色,猶太平也。不亦美乎。晉饑矣懈而為秦越〈越恐當作所〉禽,人且害之,而況於天地乎。
傅子曰:秦始皇之無道,豈不甚哉。視殺人如殺狗彘,狗彘仁人用之猶有節,始皇之殺人,觸情而已,其不以道如是,而李斯又深刑峻法,隨其指而妄殺人,秦不二世而滅,李斯無遺類,以不道遇人,人得以不道報之,人讎之,天絕之,行無道,未有不亡者也。或曰:漢太宗除肉刑,可謂仁乎。傅子曰:匹夫之仁,非王天下之仁也。夫王天下者,大有濟者也。非小不忍之謂也。先王之制,殺人者死,故生者懼,傷人者殘其體,故終身懲,所刑者寡而所濟者衆,故天下稱仁焉。今不忍殘人之體而忍殺之,既不類,傷人刑輕,是失其所以懲也。失其所以懲,則易傷人,人易相傷,亂之漸也。猶有不忍人心,故曰匹夫之仁也。
傅子曰:古之賢君,樂聞其過,故直言得至,以補其闕,古之忠臣,不敢隱君之過,故有過者知所以改,其戒不改,以死繼之,不亦至直乎。
傅子曰:至哉。季文子之事君也。使惡人不得行其境內,況在其君之側乎。推公心而行直道,有臣若此,其君稀陷乎不義矣。
傅子曰:正道之不行,常〈常下有由字〉佞人亂之也。故桀信其佞臣推役侈〈推役侈作推侈〉,以殺其正臣關龍逢,而夏以亡,紂信其佞臣惡來,以割〈割作剖〉其正臣王子比干之心,而殷以亡。曰:惑〈惑疑衍〉佞之不可用如此,何惑者之不息也。傅子曰:佞人善養人私慾也。故多私慾者悅之,唯聖人無私慾,賢者能去私慾也。有見人之私慾,必以正道矯之者,正人之徒也。違正而從之者,佞人之徒也。自察其心,斯知佞正之分矣。
或問佞孰為大。傅子曰:行足以服俗,辨足以惑衆,言必稱乎仁義,隱其惡心,而不可卒見,伺主之欲微合之,得其志,敢以非道陷善人,稱之有術,飾之有利,非聖人不能別,此大佞也。其次,心不欲為仁義,言亦必稱之,行無大可非,動不違乎俗,合主所欲而不敢正也。有害之者,然後陷之,最下佞者,行不顧乎天下,唯求主心,使文巧辭自利而已,顯然害善,行之不怍,若四凶,可謂大佞者也。若安昌侯張禹,可謂次佞也。若趙高、石顯,可謂最下佞者也。大佞形隱為害深,下佞形露為害淺,形露猶不別之,可謂至暗也已。
治人之謂治,正己之謂正,人不能自治,故設法以一之,身不正,雖有明法,即民或不從,故必正己以先之也。然即明法者,所以齊衆也。正己者,所以率人也。夫法設而民從之者,得所故也。法獨設而無主即不行,有主而不一則勢分,一則順,分則爭,此自然之理也。
天地至神,不能同道而生萬物,聖人至明,不能一檢而治百姓,故以異致同者,天地之道也。因物制宜者,聖人之治也。既得其道,雖有詭常之變,相害之物,不傷乎治體矣。水火之性,相滅也。善用之者,陳釜鼎乎其間,爨之煮之,而能兩盡其用,不相害也。五味以調,百品以成,天下之物為火水者多矣。若施釜鼎乎其間,則何憂乎相害,何患乎不盡其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