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書治要/卷四十四
桓子新論
編輯昔秦王見周室之失統喪權於諸侯,故遂自恃,不任人、封立諸侯,及陳勝、楚、漢咸由布衣,非封君有土,而並共滅秦,高帝既定天下,念項王從函谷入而己由武關到,推卻關〈推卻關恐有闕誤〉,修強守禦,內充實三軍,外多發屯戍,設窮治黨與之法,重懸告反之賞,及王翁之奪取,乃不犯關梁阨塞,而坐得其處,王翁自見以專國秉政得之,即抑重臣,收下權,使事無大小深淺,皆斷決於己身,及其失之,人不從,大臣生焉〈焉恐怨〉,更始帝見王翁以失百姓心亡天下,既西到京師,恃民悅喜,則自安樂,不聽納諫臣謀士,赤眉圍其外而近臣反,城遂以破敗,由是觀之,夫患害奇邪不一,何可勝為設防量備哉。防備之善者,則唯量賢智大材,然後先見豫圖遏將〈遏將當作將遏〉救之耳。
維針艾方藥者,已病之具也。非良醫不能以愈人,材能德行者,治國之器也。非明君不能以立功,醫無針藥,可作為求買以行術伎,不須必自有也。君無材德,可選任明輔,不待必躬能也。由是察焉。則材能德行,國之針藥也。其得立功效,乃在君輔。傳曰:得十良馬,不如得一伯樂,得十利劍,不如得一歐冶,多得善物,不如少得能知物,知物者之致善珍,珍益廣,非特止於十也。
言求取輔佐之術,既得之,又有大難三,而止善二,為世之事,中庸多,大材少,少不勝衆,一口不能與一國訟,持孤特之論,乾雷同之計,以疏賤之處,逆貴近之心,則萬不合,此一難也。夫建踔殊,為非常,乃世俗所不能見也。又使明智圖事,而與衆平之,亦必不足,此二難也。既聽納有所施行,而事未及成,讒人隨而惡之,即中道狐疑,或使言者還受其尤,此三難也。智者盡心竭言以為國造事,衆間之則反見疑,壹不當合,遂被譖想〈想恐訴〉,雖有十善,隔以一惡去,此一止善也。材能之士,世所嫉妒,遭遇明君,乃壹興起,既幸得之,又復隨衆弗與知者,雖有若仲尼,猶且出走,此二止善也。
是故非君臣緻密堅固,割心相信,動無間疑,若伊、呂之見用,傅說通夢,管、鮑之信任,則難以遂功竟意矣。又說之言亦甚多端,其欲觀使者,則以古之賢輔厲主,欲間疏別離,則以專權危國者論之,蓋父子至親,而人主有高宗、孝己之設〈設恐讒〉,及景、武時栗、衞太子之事,忠臣高節,時有龍逢、比干、伍員、晁錯之變,比類衆多,不可盡記,則事曷可為邪,庸易知邪,雖然,察前世已然之效,可以觀覽,亦可以為戒,維諸高妙大材之人,重時遇咎〈咎恐合〉,皆欲上與賢侔,而垂榮歷載,安肯毀名廢義而為不軌惡行乎。若夫魯連解齊、趙之金封,虞卿捐萬戶與國相,乃樂以成名肆志,豈復干求便辟趍利耶,覽諸邪背叛之臣,皆小辨貪饕之人也。大材者莫有焉。由是觀之,世間高士材能絕異者,其行親任亦明矣。不主乃意疑之也。如不能聽納施行,其策雖廣,知得亦終無益也。
凡人耳目所聞見,心意所知識,情性所好惡,利害所去就,亦皆同務焉。若材能有大小,智略有深淺,聽明有暗照,質行有薄厚,亦則異度焉。非有大材深智,則不能見其大體,大體者,皆是當之事也。夫言是而計當,遭變而用權,常守正,見事不惑,內有度量,不可傾移,而誑以譎異,為知大體矣。如無大材,則雖威權如王翁,察慧如公孫龍,敏給如東方朔,言災異如京君明,及博見多聞,書至萬篇,為儒教授數百千人,衹益不知大體焉。維王翁之過絕世人有三焉。其智足以飾非奪是,辨能窮詰說士,威則震懼羣下,又數陰中不快己者,故羣臣莫能抗答其論,莫敢干犯匡諫,卒以致亡敗,其不知大體之禍也。
夫帝王之大體者,則高帝是矣。高帝曰:張良、蕭何、韓信,此三子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故得天下,此其知大體之效也。
王翁始秉國政,自以通明賢聖,而謂羣下才智莫能出其上,是故舉措興事,輒欲自信任,不肯與諸明習者通共,苟直意而發,得之而用,是以稀獲其功效焉。故卒遇破亡,此不知大體者也。高帝懷大智略,能自揆度,羣臣制事定法。常謂曰:庳而勿高也。度吾所能行為之,憲度內疏,政合於時,故民臣樂悅,為世所思,此知大體者也。
王翁嘉慕前聖之治,而簡薄漢家法令,故多所變更,欲事事效古,美先聖制度,而不知己之不能行其事,釋近趍遠,所尚非務,故以高義退致廢亂,此不知大體者也。高祖欲攻魏,乃使人窺視其國相及諸將率左右用事者,知其主名。乃曰:此皆不如吾蕭何、曹參、韓信、樊噲等,亦易與耳,遂往擊破之,此知大體者也。
王翁前欲北伐匈奴,及後東擊青、徐衆郡赤眉之徒,皆不擇良將,而但以世姓及信謹文吏,或遣親屬子孫素所愛好,咸無權智將帥之用,猥使據軍持衆,當赴強敵,是以軍合則損,士衆散走,咎在不擇將,將與主俱不知大體者也。
夫言行在於美善,不在於衆多,出一美言善行而天下從之,或見一惡意醜事而萬民違,可不慎乎。故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所以動天地者也。
王翁刑殺人,又復加毒害焉。至生燒人,以醯五毒灌死者肌肉,及埋之,復薦覆以荊棘,人既死,與木土等,雖重加創毒,亦何損益,成湯之省納,無補於士民,士民向之者,嘉其有德惠也。齊宣之活牛,無益於賢人,賢人善之者,貴其有仁心也。文王葬枯骨,無益於衆庶,衆庶悅之者,其思〈思恐恩〉義動之也。王翁之殘死人,無損於生人,生人惡之者,以殘酷示之也。維此四事,忽微而顯著,纖細而猶大,故二聖以興,一君用稱,王翁以亡,知大體與不知者遠矣。
聖王治國崇禮讓,顯仁義,以尊賢愛民為務,是為卜筮維寡,祭祀用稀,王翁好卜筮,信時日,而篤於事鬼神,多作廟兆,潔齋祀祭,犧牲殽膳之費,吏卒辨治之苦,不可稱道,為政不善,見叛天下,及難作兵起,無權策以自救解,乃馳之南郊告禱,搏心言冤,號興流涕,叩頭請命,幸天哀助之也。當兵入宮日,矢射〈矢射當作射矢〉交集,燔火大起,逃漸臺下,尚抱其符命書及所作威斗,可謂蔽惑至甚矣。
淳于髠至鄰家,見其竈突之直而積薪在旁。曰:此且有火災,即教使更為曲突而徙遠其薪,竈家不聽,後災火果及積薪而燔其屋,鄰里並救擊,及滅止,而亨羊具酒以勞謝救火者,曲突遠薪,固不肯呼淳于髠飲飯,智者譏之雲,教人曲突遠薪,固無恩澤,燋頭爛額,反為上客,蓋傷其賤本而貴末,豈夫獨突薪可以除害哉。而人病國亂,亦皆如斯,是故良醫醫其未發,而明君絕其本謀,後世多損於杜塞未萌,而勤於攻擊已成,謀臣稀賞,而鬬士常榮,猶彼人,殆失事之重輕,察淳于髠之預言,可以無不通,此見微之類也。
王者初興,皆先建根本,廣立藩屏以自樹黨,而強固國基焉。是以周武王克殷,未下輿而封黃帝、堯、舜、夏、殷之後,及同姓親屬功臣德行,以為羽翼,佐助鴻業,永垂流〈流恐統〉於後嗣,乃者強秦罷去諸侯,而獨自恃任一身,子弟無所封,孤弱無與,是以為帝十四歲而亡,漢高祖始定天下,背亡秦之短計,導〈導恐遵〉殷周之長道,裒顯功德,多封子弟,後雖多以驕佚敗亡,然漢之基本得以定成,而異姓強臣,不能復傾,至景、武之世,見諸王數作亂,因抑奪其權勢,而王但得虛尊,坐食租稅,故漢朝遂弱,孤單特立,是以王翁不興兵領士而徑取天下,又懷貪功獨專之利,不肯封建子孫及同姓戚屬為藩輔之固,故兵起莫之救助也。傳曰: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為醫,與亡國同政者,不可為謀,王翁行甚類暴秦,故亦十五歲而亡,失獵射禽獸者,始欲中之,恐其創不大也。既已得之,又恐其傷肉多也。鄙人有得鯅醬而美之,及飯,惡與人共食,即小唾其中,共者怒,因涕其醬,遂棄而但〈但疑俱〉不得食焉。彼亡秦、王翁欲取天下時,乃樂與人分之,及已得而重愛不肯與,是惜肉嗜鯅之類也。
昔齊桓公出,見一故墟而問之。或對曰:郭氏之墟也。復問郭氏曷為墟。曰:善善而惡惡焉。桓公曰:善善惡惡,乃所以為存,而反為墟,何也。曰: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彼善人知其貴己而不用,則怨之,惡人見其賤己而不好,則仇之,夫與善人為怨,惡人為仇,欲毋亡得乎。乃者,王翁善天下賢智材能之士,皆徵聚而不肯用,使人懷誹謗而怨之,更始帝惡諸王假號無義之人而不能去,令各心恨而仇之,是以王翁見攻而身死,宮室燒盡,更始帝為諸王假號而出走,令城郭殘,二王皆有善善惡惡之費,故不免於禍難大災,卒使長安大都,壞敗為墟,此大非之行也。
北蠻之先,與中國並,歷年茲多,不可記也。仁者不能以德來,強者不能以力並也。其性忿鷙,獸聚而鳥散,其強難屈,而和難得,是以聖王羈縻而不專制也。昔周室衰微,夷狄交侵,中國不絕如綫,於是宣王中興,僅得復其侵地,夫以秦始皇之強,帶甲四十萬,不敢窺河西,乃築長城以分之。
漢興,高祖見圍於平城,呂后時為不軌之言,文帝時匈奴大入,烽火候騎,至雍、甘泉,景、武之間,兵出數困,卒不能禽制,即與之結和親,然後邊甬〈甬恐民〉得安,中國以寧,其後匈奴內亂,分為五單于,甘延壽得承其弊,以深德呼韓耶單于,故肯委質稱臣,來入朝見漢家,漢家得以宣德廣之隆,而威示四海,莫不率服,歷世無寇,安危尚未可知,而猥復侵刻匈奴,往攻奪其璽綬,而貶損其大臣號位,變易舊常,分單于為十五,是以恨恚大怒,事相攻拒,王翁不自非悔,及〈及恐反〉遂持屈強無理,多拜將率,調發兵馬,運徙糧食財物,以彈〈彈當作殫〉索天下,天下愁恨怨苦,因大擾亂,竟不能挫傷一胡虜,徒自窮極竭盡而已。書曰:天〈天下當補作字〉孽可避,自作孽不可活,其斯之謂矣。夫高帝之見圍,十日不食,及得免脫,遂無慍色,誠知其往攻非務,而怨之無益也。今匈奴負於王翁,王翁就往侵削擾之,故使事至於斯,豈所謂肉自生蟲,而人自生禍者耶,其為不急,乃劇如此,自作之甚者也。
夫〈夫疑災〉異變怪者,天下所常有,無世而不然,逢明主賢臣,智士仁人,則修德善政,省職慎行以應之,故咎殃消亡,而禍轉為福焉。昔大戊遭桑谷生朝之怪,獲中宗之號,武丁有雊雉升鼎之異,身享百年之壽,周成王遇雷風折木之變,而獲反風歲熟之報,宋景公有熒惑守心之憂,星為徙三舍,由是觀之,則莫善於以德義精誠報塞之矣。故周書曰:天子見怪則修德,諸侯見怪則修政,大夫見怪則修職,士庶見怪則修身,神不能傷道,妖亦不能害德,及衰世薄俗,君臣多淫驕失政,士庶多邪心惡行,是以數有災異變怪,又不能內自省視,畏天戒,而反外考謗議,求問厥故,惑於佞愚,而以自詿誤,而令患禍得就,皆違天逆道者也。
或言往者公卿重臣缺,而衆人咸豫部署,雲甲乙當為之,後果然,彼何以處〈處疑慮〉知而又能與上同意乎。孔子謂子貢億則屢中,令衆人能與子貢等乎。余應曰:世之在位人,率同輩,相去不甚膠著,其修善少愈者,固上下所昔聞知也。夫明殊者視異,智均者慮侔,故羣下之隱,常與上同度也。如昔湯、武之用伊呂,高宗之取傅說,桓、穆之授管、寧、由、奚,豈衆人所識知哉。彼羣下雖好意措,亦焉能真,斯以可居大臣輔相者乎。
國家設理官,制刑辟,所以定奸邪,又內量〈量恐置〉中丞御史以正齊轂下,故常用明習者,始於欲分正法,而終乎侵輕深刻,皆務酷虐過度,欲見未〈未恐衍〉盡力而求獲功賞,或著能立事,而惡劣弱之謗,是以役以棰楚,舞文成惡,及事成獄畢,雖使皋陶聽之,猶不能聞也。至以言語小故,陷致人於族滅,事誠可悼痛焉。漸至乎朝廷,時有忿悁,聞惡弗原,故令天下相放俱成惑,譏有司之行深刻,雲下尚執重,而令上得施恩澤,此言甚非也。夫賢吏正士,為上處事,持法宜如丹青矣。是故言之當必可行也。罪之當必可刑也。如何苟欲阿指乎。如遭上忽略不宿留,而聽行其事,則當受強死也。哀帝時,待詔伍客以知皇〈皇恐星〉好方道〈以知至方道疑有闕誤〉,數召,後坐帝〈帝恐衍〉事下獄,獄窮訊,得其宿與人言,漢朝當生勇怒子如武帝者,刻暴以為先帝為怒子,非所宜言,大不敬,夫言語之時,過差失誤,乃不足被以刑誅,及詆欺事可無於〈於恐衍〉不至罪,易言,大人虎變,君子豹變,即以是論諭人主。寧可謂曰:何為比我禽獸乎。如稱君之聖明如堯、舜同。或可怒曰:何故比我於死人乎。世主既不通,而輔佐執事者復隨而聽之,順成之,不亦重為矇曚乎。
潛夫論
編輯天地之所貴者人也。聖人之所尚者義也。德義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學問也。雖有至聖,不生而智,雖有至材,不生而能。故志曰:黃帝師風后,顓頊師老彭,帝嚳師祝融,堯師務成,舜師紀後,禹師黑〈本書黑作墨〉如,湯師伊尹,文、武師姜尚,周公師庶秀,孔子師老聃,夫此十一君者,皆上聖也。由待學問,其智乃博,其德乃碩,而況於凡人乎。是故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士欲宣其義,必先讀其書。易曰: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以人之有學也。猶物之有治也。故夏後之璜,楚和之璧,不琢不錯,不離礫石,夫瑚簋之器,朝祭之服,其始也。乃山野之木,蠶繭之絲耳,使巧倕加繩墨,而製之以斤斧,女工加五色,而製之以機杼,則皆成宗廟之器,黼黻之章,可羞於鬼神,可御於王公,而況君子敦貞之質,察敏之才,攝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師,文之以禮樂,導之以詩書,幽贊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其有不濟乎。
凡為治之大體,莫善於抑末而務本,莫不善於離本而飾末,夫為國者以富民為本,以正學為基,民富乃可教,學正乃得義,民貧則背善,學淫則詐僞,入學則不亂,得義則忠孝,故明君之法,務此二者,以為太平基也。
夫富民者以農桑為本,以游業為末,百工者以致用為本,以巧飾為末,商賈者以通貨為本,以鬻奇為末,三者守本離末則民富,離本守末則民貧,貧則厄而忘善,富則樂而可教,教訓者以道義為本,以巧辨為末,辭語者以信順為本,以詭麗為末,列士者以孝悌為本,以交遊為末,孝悌以致養為本,以華觀為末,人臣者以忠正為本,以媚愛為末,五者,守本離末,則仁義興,離本守末,則道德崩,慎本略末猶可也。舍本務末則惡矣。
夫用天之道,分地之利,六畜生於時,百物取於野,此富國之本也。游業末事,以收民利,此貧邦之源也。忠信謹慎,此德義之基也。虛無譎詭,此亂道之根也。故力田所以富國也。今民去農桑,赴游業,披采衆利,聚之一門,雖於私家有富,然公計愈貧矣。百工者所使備器也。器以便事為善,以膠固為上,今工好造雕琢之器,僞飾之巧,以欺民取賄,雖於奸工有利,而國界〈界疑計〉愈病矣。商賈者所以通物也。物以任用為要,以堅牢為資,今競鬻無用之貨,淫侈之弊,以惑民取産,雖於淫商有得,然國計愈失矣。此三者,外雖有勤力富家之私名,然內有損民貧國之公費〈費作實〉,故為政者明督工商,勿使淫僞,困辱游業,勿使擅利,寬假本農而寵遂學士,則民富而國平矣。
夫教訓者,所以遂道術而崇德義也。今學問之士,好語虛無之事,爭著雕麗之文,以求見異於世,品人鮮識,從而尚之,此傷道德之實而惑矇夫之失〈失作大〉者也。詩賦者,所以頌善醜之德,泄哀樂之情也。故溫雅以廣文,興喻以盡意,今賦頌之徒,苟為饒辨屈蹇之辭,競陳誣罔無然之事,以索見怪於世,愚夫戇士,從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長不誠之言者也。盡孝悌於父母,正操行於閨門,所以為列士也。今多務交遊以結黨,偷勢竊名以取濟渡,誇末之徒,從而尚之,此逼貞士之節,而眩世俗之心者也。養生順志,所以為孝也。今多違志以儉養,約生以待終,終沒之後,乃崇飾喪紀以言孝,盛饗賓旅以求名,誣善之徒,從而稱之,此亂孝悌之真行,而誤後生之痛者也。忠正以事君,信法以理下,所以居官也。今多奸諛以取媚,玩法以便己,苟得之徒,從而賢之,此滅貞良之行,開亂危之源者也。五者外雖有賢才之虛譽,內有傷道德之至實,凡此八者,皆衰世之務,而暗君之所固也。
國之所以治者,君明也。其所以亂者,君暗也。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是故人君通必〈必作心〉兼聽,則聖日廣矣。庸說偏信,則愚日甚矣。詩云,先民有言,詢於芻蕘,夫堯舜之治,闢四門,明四目,通四聰,是以天下輻湊而聖無不照,故共鯀之徒〈徒下有弗能塞三字〉也。靖言庸回,弗能惑也。秦之二世務隱藏己而斷百僚,隔捐疏賤而信趙高,是以聽塞於貴重之臣,明蔽於驕妒之人,故天下潰叛,弗得聞也。皆知高殺,莫敢言之,周章至戲乃始駭,閻樂進勸乃後悔,不亦晚乎。故人君兼聽納下,則貴臣不得誣,而遠人不得欺也。是故明君蒞衆,務下之言,以昭外也。敬納卑賤,以誘賢也。其無拒言,未必言者之盡用也。乃懼拒無用而讓有用也。其無慢賤也。未必其人盡賢也。乃懼慢不肖而絕賢聖〈聖作望〉也。是故聖王表〈表作責〉小以厲大,賞鄙以招賢,然後良士集於朝,下情達於君也。故上無遺失之策,官無亂法之臣,此君民之所利,而奸佞之所患也。
舜曰: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故治國之道,勸之使諫,宣之使言,然後君明察而治情通矣。且凡驕臣之好隱賢也。既患其正義以繩己矣。又恥居上位而明不及下,尹居〈無居字,尹疑屍〉其職而策不出於己,是以卻宛得衆而子常殺之,屈原得君而椒蘭構讒,耿壽建常平而嚴延妒其諫〈無諫字〉謀,陳湯殺郅支而匡衡挍〈挍作救〉其功,由此觀之,處位卑賤而欲效善於君,則必先與寵人為讎矣。乘舊寵沮之於內,而己接賤欲自信於外,此思善之君,願忠之士,所以雖並生一世,而終不得遇者也。
國之所以存者治也。其所以亡者亂也。人君莫不好治而惡亂,樂存而畏亡,然嘗觀上記,近古已來,亡代有三,穢國不數,夫何故哉。察其敗,皆由君常好其所以亂而惡其所以治,憎其所與〈與作以〉存而愛其所與〈與作以〉亡,是故雖相去百世,殊俗千里,然其亡徵敗跡,若重規襲矩,稽節合符。故曰: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
夫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行者,不可存也。豈虛言哉。何以知人且病,以其不嗜食也。何以知國之將亂,以其不嗜賢也。是故病家之廚,非無嘉饌,乃其人弗之能食,故遂死也。亂國之官,非無賢人,其君弗之能任,故遂亡也。故養壽之士,先病服藥,養世之君,先亂任賢,是以身常安而國脈〈舊無脈字,補之〉永也。身之病待醫而愈,國之亂,待賢而治,治身有黃帝之術,理世有孔子之經,然病不愈而亂不治者,非灸針之法誤,而五經之言誣也。乃因之者非其人,苟非其人,則規不圓而矩不方,繩不直而準不平,鑽燧不得火,鼓石不下金,驅馬不可以追速,進舟不可以涉水也。凡此八者,有形見物,苟非其人,猶尚無功,則又況乎懷道〈道下有術字〉以撫民氓,乘六龍以御天心者哉。夫理世不得真賢,譬由治病不得真藥也。是故先王為官擇人,必得其材,功加於民,德稱其位,此三代開國建侯所以能傳嗣百世,歷載千數者也。
凡有國之君,未嘗不欲治也。而治不世見者,所任不固〈固作賢〉也。世未嘗無賢也。而賢不得用者,羣臣妒也。主有索賢之心,而無得賢之術,臣有進賢之名,而無進賢之實,此所以人君孤危於上,而道獨抑於下也。夫國君之所以致治者,公也。公法行則宄亂絕,佞臣之所以便身者,私也。私術用則公法奪,列士之所以建節者,義也。正節立則醜類代,此奸臣亂吏、思私之徒所以為日夜杜隔〈隔作塞〉賢君義士之間,亟〈亟作咸〉使不相得者也。
夫賢者之為人臣,不損君以奉佞,不阿衆以取容,不墮公以聽私,不撓法以吐剛,其明能照奸,而義不比黨,是以范武歸晉而國奸逃,華元反朝而魚氏亡,故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不兩立,而人君之取士也。不能參聽民氓,斷之聰明,反徒信亂臣之說,獨用污吏之言,此所謂與仇選使,令囚擇吏者也。書雲,謀及乃心,謀及庶人。孔子曰:衆好之,必察焉。衆惡之,必察焉。故聖人之施捨也。不必任衆,亦不必專己,必察彼己之謂〈謂作為〉而度之以義,故舉無遺失,而功無廢滅也。惑君則不然,己有所愛,則因以斷正,不稽於衆,不謀於心,苟眩於愛,唯言是從,此政之所以敗亂,而士之所以放佚者也。故有周之制,天子聽政,三〈三上有使字〉公至於列士獻詩,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無敗也。末世則不然,徒信貴人驕妒之議,獨用宿〈宿作苟〉媚蠱惑之言,行豐禮者蒙愆咎,論德義者見尤惡,於是諛臣佞人從以詆訾之法,被以議上之刑,此賢士之姤困也。夫詆訾之法者,伐賢之斧也。而驕妒之臣,噬賢之狗也。人君內秉伐賢之斧,而外招噬賢之狗,欲其至理也〈自而外至理也作權噬賢之狗而外招賢欲其至也〉。不亦悲乎。
兵之設也久矣。涉歷五代以迨於今,國未嘗不以德昌而以兵強也。今兵巧之械,盈乎府庫,孫、吳之言,聒乎將耳,然諸將用之進戰則兵敗,退守則城亡,是何也哉。彼此之情不聞乎主上,勝負之數不用〈用作明〉乎將心,士卒進無利而退無畏,此所以然也。夫服重上嵠〈嵠作阪〉,步驟千里,馬之禍也。然騏驥樂之者,以御者良,足為盡力也。先登陷陣,赴死嚴敵,民之禍也。然節士樂之者,以明君可為效死也。凡人所以肯赴死亡而不辭者,非為趍利,則因以避害也。無賢鄙愚智皆然,顧其所利害有異耳,不利顯名,則利厚賞也。不避恥辱,則避禍亂也。非此四者,雖聖王不能以要其臣,慈父不能以必其子,明主深知之,故崇利顯害以與下市,使親疏貴賤愚智必順我令,乃得其欲,是以一旦軍鼓雷震,旌旗並發,士皆奮激,競於死敵者,豈其情厭久生而樂空死哉。乃義士且以徼其名,貪夫且以求其賞。
爾今〈上段徼字至爾今舊作求實取令,改之〉吏從軍敗沒,死公事者,以十萬數,上不聞弔唁嗟嘆之榮名,下又無祿賞之厚實,節士無所勸慕,庸夫無所貪利,此其所以人懷阻解,不肯復死者也。軍起以來,暴師五年,典兵之吏,將以千數,大小之戰,歲十百合,而希有功,歷察其敗,無他故焉。皆將不明於變勢,而士不勸於死敵也。其士之不能死也。乃其將不能效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士進有獨死之禍,退蒙衆生之福,此其所以臨陣忘戰而競思奔北者也。今觀諸將,既無料敵合變之奇,復無明賞必罰之信,然其士又甚貧困,器械不簡習,將恩不素結,卒然有急,則吏以暴發虐其士,士以所屈〈屈作拙〉遇敵抉〈抉作巧〉,此為將吏驅怨以禦讎,士卒縛手以待寇也。夫將不能勸其士,士不能用其兵,此二者,與無兵等,無士無兵而欲合戰,其敗負也。理數也然。故曰:其敗者,非天之所災,將之過也。
人君之稱,莫大於明,人臣之譽,莫美於忠,此二德者,古來君臣所共願也。然明不繼踵,忠不萬一〈它本作全〉者,非必愚暗不逮而惡名〈名下有揚〉也。所以求之非道耳,夫明據下起,忠依上成,二人同心,則其利斷金,能如此者,要在於明操法術而已矣。夫帝王者,其利重矣。其威大矣。徒懸重利,足以勸善,徒設嚴威,可以懲奸,乃張重利以誘民,操大威以驅民,則舉世之人,可令冒白刃而不恨,赴湯火而不難,豈雲但率之以共治而不宜哉。若鷹,野鳥也。然獵夫御之,猶使終日奮擊而不敢怠,豈有人臣而不可使盡力者哉。故進忠扶危者,賢不肖之所共願也。誠皆願之,而行違者,常苦其道不利而有害,言未得信而身敗,廣觀古來愛君憂主敢言之臣,忠信未達而為左右所鞫案,更為愚惡無狀之臣者,豈可勝數哉。孝成終沒之日,不知王章之直,孝哀終沒之日,不知王嘉之忠也。
後賢雖有憂君哀主之情,忠誠正直之節,然猶且沉吟觀聽,是以忠臣必待明君乃能顯其節,良吏必待察主乃能成其功,故聖人求之於己,不以責下也。凡為人上,法術明而賞罰必者,雖無言語而勢自治,法術不明而賞罰不必者,雖日號令然勢自亂,是故勢治者雖委之不亂,勢亂者雖勤之不治也。堯、舜拱己無為而有餘,勢治也。胡亥、王莽馳騖而不足,勢亂也。故曰:善者求之於勢,弗責於人,是以明王審法度而布教令,不行私以欺法,不黷教以辱命,故臣下敬其言而奉其禁,竭其心而稱其職,此由法術明也。是故聖人顯諸仁,藏諸用,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然後致其治而成其功,功業效於民,美譽傳於世,然後君乃得稱明,臣乃得稱忠,此所謂明據下作,忠依上成,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者也。
人君之治,莫大於道,莫盛於德,莫美於教,莫神於化,道者所以持之也。德者所以苞之也。教者所以知之也。化者所以致之也。民有性有情,有化有俗,情性者,心也。本也。化俗者,行也。末也。上君撫世,先其本而後其末,順其心而理其行,心情苟正,則奸慝無所生,邪意無所載矣。是故上聖不務治民事而務治民心。故曰:聽訟吾由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民親愛則無相害傷之意,動思義則無奸邪之心,夫若此者,非法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強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
聖人甚尊德禮而卑刑罰,故舜先敕契以敬敷五教,而後命皋陶以五刑三居,是故凡立法者,非以司民短而誅過誤,乃以防奸惡而救禍敗,撿淫邪而內正道耳,民蒙善化,則人有士君子之心,被惡政,則人有懷奸亂之慮,故善者之養天民也。由良工之為麯豉也。起居以其時,寒溫得其適,則一蔭之麯豉盡美而多量,其遇拙工,則一蔭之麯豉皆臭敗而棄捐,今六合亦由一蔭也。黔首之屬,猶豆麥也。變化云為,在將者耳,遭良吏則皆懷忠信而履仁厚,遇惡吏則皆懷奸邪而行淺薄,忠厚積則致太平,奸薄積則致危亡,是以聖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德者所以修己也。威者所以治人也。民之生世也。猶鑠金之在爐,方圓薄厚,隨熔製耳,是故世之善惡,俗之薄厚,皆在於君主,誠能使六合之內,舉世之人,咸懷方厚之情,而無淺薄之惡,各奉公正之心,而無奸險之慮,則羲、農之俗,復見於茲,麟龍鸞鳳,復畜於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