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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郵州之北射陽湖之西有渠曰邗溝,又曰邗江,乃隋煬導汴通淮入江都觀瓊花所鑿之水途也。廢及千載,湮若逶蛇,盡為居民所占。或開為種稻之田,或斷為栽蓮之沼。青蒲紫荇,極目百里,真水國極勝之所也。溝之東原,有富民金寓言者居焉。因溝之崎岸,構亭其巔,扁曰邗亭。

  寓言之群從子弟,皆尚儒業,凡偶佳辰令節,必召近居之文士,以詩酒為會焉。將值七夕,諸群從邀友飲於亭上,剖韻聯詩,傳籌送酒,極其娛樂。坐中有劉生者善奇術,能縛箕為鸞,飛符致仙,降筆書字,凡禍福無所不能斷,雖詩文無所不能作。眾浼劉一試其術,劉許諾。遂取一淨箕,縛筆其端,設幾張燈,眾乃炷香虔叩。劉遂布氣作訣,飛符振尺。俄頃清風徐來,鸞箕動矣,初微漸著,跳躍於案上。劉生伏躬,再拜而問曰:「祖師何仙?乞通姓諱。」於是鸞箕振幾而批曰:「吾乃風流宗伯浪子神仙鄭元和也。」眾初觀有風流浪子之號,復見書元和之名,哄然大笑。

  劉生急訶禁而弗能止,其箕復震迅批曰:「叱!且如劉子年稱錦雲居士,徐喬稱麗庵道人,賈島號浪仙,酸齋號風月主人,是等碩儒古哲,尚或為此,其間意有所寓,見有不同。爾等後世鄙生,不知前人趣味,妄以淫褻相窺,甚無謂也,又如漢之司馬相如,乃一代之巨儒,文君以聽琴而合,人不以為奔。唐之李靖,實當時之名將,紅拂以目成而投,人不以為私至。若翃韓章台之柳,陶谷郵亭之弦,前人未嘗有一字之貶。又若崔張之醞藉,蘇雙之風流,樂天之於樊素,蘇子之於桃枝,著於簡篇,班班歷歷,豈可言詞而盡歟!夫佳人之出於世、雅士之遇於時者,正如麒麟鳳凰醴泉芝草,非裡閭之常有者也。故綠珠碧玉,以人喪己;飛燕玉環,以己喪人。才藝情愛,不能並美。古云:『佳人自來多命薄,』此之謂也。以我亞仙之清才麗質,善終美始,比之前人又萬萬也。夫風月之情,乃人心之所共趨,然為禮法所縻。況世之迂人俗子,不留意於真知灼見,不用心於脫粗求精,一概盡拘於非禮。呵呵,其心耿耿,其意懸懸,能終有一人以斯事去懷者乎?吾不信也。噓!凡自圄於迂,自禁於闊,未嘗不有沒齒而齎此恨者,誠可笑也。吾今試呈一詩,公等評焉。」批曰:

    諸公莫笑鄭元和,花柳叢中得趣多。

    舞歇翠盤春意怯,歌停紈扇酒顏酡。

    瑣窗月淡人初靜,羅幕風閒漏半過。

    直此良宵逢國色,問君心下定如何?

  批畢,眾曰:「凡愚小子仰瀆先生,伏希恕責恕責。」或曰:「先生初與妍國之奇遇,及終於偕老,想於風晨月夕,必有洪詞佳什,萬冀勿吝,一未予輩,使其識趣知趨,不為迂係,亦先生開導之功也。」其箕搖搖似在喜態,復批曰:「吾實有百詠,不輕示人。君等既欲續契沿流,高山流水,又何惜於一奏耶!」詩曰:

    想應閨閣不勝幽,來逐鶯花小徑游。

    秋水斂波含巧笑,春山凝黛係閒愁。

    佩環聲碎金蓮窄,羅搧風微玉筍柔。

    徉喚待兒教近立,撩蜂撲蝶強支羞。

    疑是生前宿有盟,謂何一見即留情。

    問酬懶答惟狂笑,勸酒頻來不轉睛。

    也慮嫌疑遭後謗,苦牽風概望偷成。

    一時別卻離魂倩,夜夜須防夢寐驚。

    兩意當天已誓期,何勞筆紮寄情詞。

    謹依月上梅梢夜,莫待花飛燭低時。

    惟煮好茶供雅論,要聯佳句足新詩。

    靜嗤俗子眠花柳,月落參橫總不知。

    玉斝供頻醉不枝,撩人重唱小卿詞。

    故留殘酒央予飲,假剔昏燈掩眾知。

    蔥軟玉敲弦上怨,脂溫香近耳邊私。

    何當更有西廂月,重照人間燕爾期。

    燈暗屏山意轉濃,羅襟半卸出酥胸。

    暖煨膩玉尋芳夢,巧浴華清得異悰。

    朱綻餘香甘唾冷,山橫顰黛亂雲鬆。

    朝來掩卻雙鸞鏡,羞見陽台雨後容。

    疊裹重包遠寄將,看來事事斷人腸。

    羅巾尚帶啼痕漬,珍果猶含袖口香。

    無術慢勞多計較,有情爭忍不思量。

    一宵間阻三秋遠,恨殺寒蛩語話長。

    一自相從數載期,柔情終始不差遲。

    時間喜怒能迎合,造次嫌疑即預知。

    為我賣釵瞞阿母,倩人寄物避鄰姬。

    章台仕女難同處,對月臨風八句詩。

    金杯寥落夜初央,笑滅銀釭入洞房。

    共撮海山言誓約,各陳懷抱話淒涼。

    香融斗帳鴦衾暖,雨歇陽台蝶夢長。

    宿酒正酣雞亂聒,滿窗紅日上扶桑。

  正批間,其箕忽然翻落於地,如中矢之禽,滾跳不定。眾皆異之,莫詳所以。良久乃止。

  劉仍置箕於幾上,再香祝曰:「適間開示詩章之美,摭事之精,予輩喜羨不勝。而祖師忽爾震怒,實取生等之過歟,抑又詩之不續爾?」其箕復振,迅批曰:「吾神非前箕之孽鬼,乃元世之大儒酸齋貫學士也。忿彼之邪言,惑明時之正士,被吾═翻,即令從者槌擊而遁矣。」眾曰:「據鄭先生批雲,與學士道同事合,而學士穢視,不異天壤,又何謂乎?」其箕復批曰:「嗟乎,安有是哉!吾觀元和之言,自為陷溺之鬼,死而不厭,尚猶諄諄切切,勸人為己失之非。想彼在生之日,其造心立行又可知也。夫男女者,陰陽也;夫婦者,天地也。故陰陽序而造化成,天地位而萬物遂,實五常之本,人極之源。正閨門,治家邦,化天下,淳風穆義,莫不由此而啟。且詩之一經取關睢為冠者,乃聖人正本澄源,立人極安天倫,明萬世之法也。又斷之以一言,曰『思無邪』,使人必正不偏,必序不紊。後世愚夫愚婦冒而逆之,色慾是酣,音樂是溺,混其源而濁其流,瞽其心而蔽其知,邪僻成於心,穢行張乎外,月蹈日染,籍習不厭,甚至於悖天滅理、殺身亡家者,比比有之,可不畏歟!可不慎歟!今之世人,求伉儷者專論才色,貞靜端良者未嘗掛齒,深可歎歟!吾今卿申短唱,用伐污奸,百冀諸君勿嗤,幸甚,」復批詩曰:

    君等來恭問,將知事若何。須當勞筆札,未始動吟哦。上古荒淫主,而今放浪哥。

    殺身端為此,傾國實由他。妹喜干天紀,妲已啟刑科。成湯徵夏桀,周武伐朝歌。

    飛燕成奸本,楊妃作禍囮。六官生暖昧,四海沸干戈。嫂婢歌團扇,鄰姬齒折梭。

    阮咸慚借馬,庚信戲題鵝。歷歷懼堪數,班班故不磨。家聲遭玷壞,國步受顛蹉。

    往者猶賢矣,今來事更訛。茫然成習俗,率爾混風波。幾因財物盛,無奈苟游拖。

    青年荒事業,白日夢南柯。洛浦逢神女,巫山遇楚娥。聽歌嬌婉轉,觀舞媚婆娑。

    異寶真堪重,奇珍遽敢呵。少違防見責,暫別恐蹉跎。默默如耽酒,昏昏似魘魔。

    野狸臊種類,胡孫臭根窠。蘭麝滿房掛,鉛華遍體瑳。眉毛燒墨畫,牙齒搗鹽磋。

    作怪烏衣國,成精白水螺。明時孤冠髑,見世鼠披荷。喜怒翻時刻,悲歡變傾俄。

    舒誠心屈突,說誓口懸河。杯酒藏機阱,屏帷匿網羅。九官安瓦肆,八陣布鳴珂。

    係命甜言語,迷魂暖被窩。呼招貪蜜蟻,拘引撲燈蛾。佯怒加絟縛,嬌啼弄諂阿。

    設科明勒掯,得計暗揉搓。吝物休言俏,輸錢易得和。頻來不厭少,肯與豈嫌多。

    畫壁充飢餅,當風御冷蓑。艾燒心痛惜,斧吹手摩挲。填雪琉璃井,消金忍鐵鍋。

    只緣營活計,不是託絲蘿。催歸新杜宇,散楚老虔婆。陽台雲冷淡,巫峽路嵯峨。

    寥落精神耗,瀟條鬢髮皤。囊中無舊物,身上帶沉痾。貧也還侈否,衰乎再健麼。

    軀同遭雨竹,臉似著霜茄。蔬食炊糲粥,徒行著破靴。父娘愁有淚,妻子歎無鹺。

    日月弧流矢,光陰車逝坡。華年難再得,盛世莫閒過。善戒宜佳納,忠言恕叱訶。

    潛心希聖哲,篤志業丘軻。

  批詩既畢,眾曰:「後學小子不察向背,幾為淫孽所誘。幸聞學士尊訓,使生等如撥濃雲而睹紅日也。然學士言詞之間,誅貶斯事,如惡大惡,如避廁圂,而括論之密,採摭之精,真如身行目觀之詳,而不知有人告學士乎,亦學士曾經歷乎?再乞批示。」其箕逡巡退縮,如不堪忸怩之狀。眾復哄然大笑,其箕遂覆矣。已而前浦煙迷,西垣月墜,眾賓皆散。

  是後寓言將所錄二仙之詩書裝成帙,往往示人,以為清玩。至今江淮間尚有傳之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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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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