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侍中集
西豪荀氏,楚蘭陵令後裔也。季和八龍,名稱極盛,諸孫若仲豫、文若,並為時所知。然文若娶婦中官,依身逆賊,夀春飲藥,進退觸藩,雖何顒目以王佐,曹操詡為子房,徒虛聲耳,豈及仲豫周旋故君,志存獻替哉!文若佐操舉事,擒呂布,破袁紹,奉迎車駕,徙都許昌,咸出其謀,以彼英才,說詩書,論禮樂,言論滿堂,寧遜北海而掌握從橫,疲精軍旅,鴻毛一死,銅雀先驅,萬世而下,竟無一卷足傳者。仲豫性沉靜,好著述隱居,託疾不入閹官網羅,及事獻帝,談論禁省,憤曹氏之執政,哀天子之恭已,旣作《申鑒》,復撰《漢紀》。余觀立典五志,知其永懐西京,悁悁不寐也。諸論上倣過秦,下儗驃騎,較班馬挹諱其辭直矣。髙陽才子,徳業世濟,能立言者,慈明仲豫耳。余於此益悲敬侯之無年也。
婁東張溥題
內文
編輯序
編輯漢紀序
編輯凡《漢紀》十二世,十一帝,通王莽二百二十九年。一祖三宗。高祖定天下,孝惠、高后值國家無事,百姓安集,太宗昇平,世宗建功,中宗治平,昭、景稱治。元、成、哀、平,歷世陵遲,莽遂篡國也。凡祥瑞:黃龍見,鳳凰集,麒麟臻,神馬出,神鳥翔,神雀集,白虎神獸獲,寶鼎昇,寶磬神光見,山稱萬歲,甘露降,芝艸生,嘉禾茂,玄稷降,醴泉涌,木連理。凡災異大者:日蝕五十六,地震十六,天開地裂、五星集於東井各一,太白再經天,星孛二十四,山崩三十四,隕石十一,星隕如雨二,星晝見三,火災二十四,河、漢水大汎溢為人害十,河汎一,冬雷五,夏雪三,冬無冰二,天雨血,雨草,雨魚,死人復生,男子化為女子,嫁為人婦生子,枯木更生,大石自立。
建安元年,上巡省,幸許昌,以鎮萬國,外命元輔征討不庭,內齊七政允亮聖業,綜練典籍,兼覽傳記。其三年,詔給事中祕書監荀悅抄撰《漢書》,略舉其要,假以不直,尚書給紙筆,虎賁給書吏。悅於是約集舊書,撮序《表》、《志》,總為《帝紀》,通比其事,例繫年月。其祖宗功勳、先帝事業、國家綱紀、天地災異、功臣名賢、奇策善言、殊德異行、法式之典,凡在《漢書》者,本末體殊,大略麄舉;其紀傳所遺闕者差少,而表志勢有所不能盡繁重之語,凡所行之事,出入省要,刪畧其文。凡為三十卷,數十餘萬言,作為《帝紀》,省約易習,無妨本書,有便於用,其旨云爾。會悅遷為侍中,其五年書成,乃奏記云,四百有一十六載,謂書奏之歲,歲在庚辰。
昔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虞、夏、商、周之《書》,其揆一也。皆古之令典,立之則成其法,棄之則墜於地,瞻之則存,忽焉則廢,故君子重之,《漢書紀》其義同矣。凡《漢紀》,有法式焉,有監戒焉;有廢亂焉,有持平焉;有兵略焉,有政化焉;有休祥焉,有災異焉;有華夏之事焉,有四夷之事焉;有棠道焉,有權變焉;有策謀焉,有詭說焉;有術藝焉,有文章焉:斯皆明主賢臣,命世立業,羣後之盛勳,髦俊之遺事。是故質之事實而不誣,通之萬方而不泥,可以興,可以治;可以動,可以靜;可以言,可以行。懲惡而勸善,獎成而懼敗,茲亦有國之常訓,典籍之淵林。雖云撰之者陋淺,而本末存焉爾,故君子可觀之矣。
又
編輯昔在上聖,唯建皇極,經緯天地,觀象立法,乃作書契。以通宇宙,揚於王庭,厥用大焉。先王以光演大業,肆於時夏,亦惟翼翼,以監厥後,永世作典。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達道義,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勳,五曰表賢能。於是天人之際、事物之宜,粲然顯著,罔不能備矣。世濟其軌,不殞其業,損益盈虛,與時消息,雖臧否不同,其揆一也,是以聖上穆然,惟文之卹,瞻前顧後,是紹是維。臣悅職監秘書,攝官承乏,秪奉明詔,竊惟其宜。謹約撰舊書,通而敘之,總為帝紀,列其年月,比其時事,撮要舉凡,存其大體,旨少所�,務從省約,以副本書,以為要紀。未克厥中,亦各其志;如其得失,以俟君子焉。
後序
編輯凡《漢紀》,其稱年本紀、表、志、傳者,書家本語也。其稱論者,臣悅所論,粗表其大事,以叅得失,以廣視聽也。惟漢四百一十有六載,皇帝撥亂反正,統武興文,永惟祖宗之洪業,思光啓於萬嗣,闡綜大猷,命立國典,以及羣籍,於是乃作考舊,通連體要,以述《漢紀》。《易》稱「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詩》云「古訓是式」。中興已前,一時之事,明主賢臣,規模法則,得失之軌,亦足以監矣。撰《漢書》百篇,以綜往事,庶幾來者,亦有監乎此。其辭曰:
茫茫上古,結繩而治。書契爰作,典謨云備。明德惟馨,光於萬祀。其在中葉,實有陶唐。丕顯伊則,配天惟明。蕩蕩厥猷,有煥其章。至於有周,對日重光。於赫大漢,統辟元功。穆穆惟秪,二祖六宗。明明皇帝,纂承洪緒。遭國閔凶,困於荼蓼。實天生德,應運建主。矯矯俊臣,惟國作輔。綏我思成,有德思祐。撥亂反正,大建惟序。武功既列,廼替斯文。禮惟前軌,命我小臣。爰著典籍,以立舊勳。綜往昭來,永監後昆!侍中悅上。
論、贊
編輯夫立策決勝之術,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勢,三曰情。形者,言其大體得失之數也;勢者,言其臨時之宜也,進退之機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意也。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何?三術不同也。
初,張耳、陳餘說陳涉以復六國,自為樹黨;酈生亦說漢王。所以說者同而得失異者,陳涉之起也,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漢之分未有所定,時天下未必欲亡項也。且項羽率從六國攻滅強秦之時,勢則不能矣。故立六國於陳涉,所謂多己之黨而益秦之敵也。且陳涉未能專天下之地也,所謂取非其有以與人,行虛惠而獲實福也。立六國於漢王,所謂割己之有以資敵,設虛名而受實禍也。此同事而異形也。
及宋義待秦、趙之斃,與昔卞莊刺虎同說者也。施之戰國之時,隣國相攻,無臨時之急,則可也。戰國之立,其日久矣,一戰勝敗,未必以存亡也。其勢非能急於亡敵國也,進乘利,𨓆自保,故累力待時,乘敵之斃,其勢然也。今楚、趙所起,其與秦勢不竝立,安危之機,呼吸成變,進則成功,退則受禍。此同事而異勢者也。伐趙之役,韓信軍於泜水之上,而趙不能敗。彭城之難,漢王戰於濉水之上,士卒皆赴入濉水,而楚兵大勝。何則?趙兵出國迎戰,見可而進,知難而𨓆,懷內顧之心,無必死之計;韓信軍孤在水上,士卒必死,無有二心,此信之所以勝也。漢王深入敵國,飲酒高會,士卒逸豫,戰心不固;楚以強大之威而喪其國都,項羽自外而入,士卒皆有憤激之氣,救敗赴亡之急,以決一旦之命,此漢之所以敗也。且韓信選精兵以守,而趙以內顧之士攻之;項羽選精兵以攻,而漢以怠惰之卒應之。此同事而異情者也。
故曰權不可預設,變不可先圖,與時遷移,應物變化,設策之機也。
《孝經》云:「故雖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王者必父事三老以示天下,所以明有孝也。無父猶設三老之禮,況其存者乎!孝莫大於嚴父,故后稷配天,尊之至也。禹不先鯀,湯不先契,文王不先不窋。古之道,子尊不加於父母,家令之言,於是過矣。
貫高首為亂謀,殺主之賊;雖能證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贖公罪。《春秋》之義,大居正,罪無赦。趙王掩高之逆心,失「將而必誅」之義,使高得行其謀,不亦殆乎!無藩國之義,減死可也,侯之,過歟!
高祖起於布衣之中,奮劔而取天下,不繇唐、虞之禪,不階湯、武之王,龍行虎變,率從風雲,征亂伐暴,廓清帝宇,八載之間,海內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極,上古已來,書籍所載,未嘗有也。非雄俊之才,寬明之畧,歷數所授,神祗所相,安能致功如此!夫帝王之作,必有神人之助,非德無以建業,非命無以定衆,或以文昭,或以武興,或以聖立,或以人崇,焚魚斬蛇,異功同符,豈非精靈之感哉!《書》曰:「天工人其代之。」《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其斯之謂乎!故觀秦、項之所亡,察大漢之所興,得失之驗,可見於茲矣。太史公曰:「夏政忠,政忠之弊野,故殷承之以敬。以敬之弊鬼,故周承之以文。以文之弊薄,救薄莫若忠。三王之道,周而復始。周、秦之間,可謂文弊。秦不改文酷刑,漢承秦弊,得天統矣。
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詩》稱:「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易》稱:「正家道,家道正而天下大定矣。」姊子而爲後,昏於禮而黷於人情,非所以示天下,作民則也。群臣莫敢諫,過哉!
諸侯之制,所繇來尚矣。《易》曰:「先王建萬國,親諸侯。」孔子作《春秋》爲後世法,譏世卿不改世侯。昔者聖王之有天下,非所以自爲,所以爲民也,不得專其權利,與天下同之,唯義而已,無所私焉。封建諸侯,各世其位,欲使親民如子,愛國如家,於是爲置賢卿大夫,考績黜陟,使有分土而無分民,而王者總其一統,以御其政。故有暴禮於其國者,則民叛於下,王誅加於上。是以計利慮害,勸賞畏威,各兢其力,而無亂心。及至天子失道,諸侯正之;王室微弱,則大國輔之;雖無道,不得虐於天下。賢人君子,有所周流,上下左右,皆相夾輔,凡此所以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者也。故民主兩利,上下俱便,是則先王之所以能永有其世也。然古之建國,或小或大,十前之弊,變而通之。夏、殷之時,葢不過百里,故諸侯微而天子強,桀、紂得肆其虐,紂脯刑侯而醢九侯,以文王之上德,不免於羑里。周承其弊,故大國方五百里,所以崇寵諸侯而自抑損也。至其末流,諸侯強大,更相侵伐,周室卑微,禍亂用作。秦承其弊,不能正其制以求其中,而遂廢諸侯,改爲郡縣,以一威權,以專天下。其意主以自爲,非以爲民,深淺之慮,德量之殊,豈不遠哉!故秦得擅其海內之勢,無所拘忌,肆行奢淫,暴虐天下,然十四年而滅亡。故人主失道,則天下遍被其害;百姓一亂,則魚爛土萌,莫之匡救。賢人君子復無息肩,衆庶無所遷徙,此民主俱害,上下兩危。漢興,承周、秦之弊,故兼而用之。六王、七國之難作者,誠失之於強大,非諸侯治國之咎。其後遂皆郡縣治民,而絶諸侯之權矣,當時之制,未必百王之法也。
先王之制祿也,下足以代耕,上足以充祀。故食祿之家,不與下民爭利,所以厲其公義,塞其私心。其或犯逾之者,則繩以政法。是以君子勸慕,小人無怨。若位苟祿薄,外而不克,憂匱是卹,所求不贍,則私利之制萌矣;放而聽之,則貪利之心濫矣;以法繩之,則下情怨矣。故位必稱德,祿必稱爵,故一物而不稱,則亂之本也。今漢之賦祿薄而吏非員者衆,在位者貪於財產,規奪官民之利,則殖貨無厭,奪民之利,不以為恥。是以清節毀傷,公義損缺,富者比公室,貧者匱朝夕,非所為濟俗也。然古今異制,爵賦不同,祿亦如之,雖不及古,度時有可嘉也。
凡三光精氣變異,此皆陰陽之精也。其本在地,而上發於天也。政失於此,則變見於彼,猶影之象形,響之應聲。是以明王見之而悟,勑身正己,省其咎,謝其過,則禍除而福生,自然之應也。《詩》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詳難得而聞矣,豈不然乎!災祥之報,或應或否。故稱《洪範》咎徵,則有堯、湯水旱之災;稱消災復異,則有周宣《雲漢》「寍莫我聽」,稱《易》「積善有慶」,則有顏、冉夭疾之凶。善惡之效,事物之類,變化萬端,不可齊一,是以視聽者惑焉。若乃稟自然之數,揆性命之理,稽之經典,挍之古今,乘其三勢以通其精,撮其兩端以御其中,參五以變,錯綜其紀,則可以髣髴其名矣。
夫事物之性,有自然而成者,有待人事而成者,有失人事不成者,有雖加人事終身不可成者,是謂三勢。凡此三勢,物無不然。以小知大,近取諸身。譬之疾病,不治而以瘳者,有治之則瘳者,有不治則不瘳者,有雖治而終身不可愈者,豈非類乎?昔虢太子死,扁鵲治而生之。鵲曰:「我非能治死為生也,能使可生者生耳。」然太子不遇鵲亦不生矣。若夫膏肓之疾,雖毉和亦不能治矣。故孔子曰「死生有節」,又曰「不得其死」,然又曰「幸而免」。死生有節,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凡此皆性命三勢之理。推此以及教化,則亦如之。何哉?人有不教而自成者,待教而成者,無教化則不成者,有加教化而終身不可成者。故上智下愚不移,至於中人,可上下者也。是以推此以及天道,則亦如之,災祥之應,無所謬矣。故堯、湯水旱者,天數也;《洪範》咎徵,人事也。魯僖澍雨,乃可救之應也;周宣旱應,難變之勢也;顏、冉之凶,性命之本也。猶天廻日轉,大運推移,雖日遇禍福,亦在其中矣。
今人見有不移者,因曰人事無所能移;見有可移者,因曰無天命;見天人之殊遠者,因曰人事不相干;知神氣流通者,因曰人共事而同業。此皆守其一端,而不究終始。《易》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言其異也。兼三才而兩之,言其同也。故天人之道,有同有異,據其所以異而責其所以同,則成矣;守其所以同而求其所以異,則弊矣。孔子曰:「好智不好學,其弊也蕩。」末俗見其紛亂,事變乖錯,則異心橫出,而失其所守,於是放蕩反道之論生,而誣神非聖之義作。夫上智下愚雖不移,而教之所以移者多矣;大數之極雖不變,然人事之變者亦衆矣。且夫疾病有治而未瘳,瘳而未平,平而未復;教化之道,有教而未行,行而未成,成而有敗。故氣類有動而未應,應而未終,終而有變,遲速深淺,變化錯於其中矣。是故參差難得而均矣。天地人物之理,莫不同之。凡三勢之數,深不可識,故君子盡心力焉,以任天命。《易》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其此之謂乎!
《本紀》稱「孝惠、高后之時,海內得離戰爭之苦,君臣俱無為。」故惠帝拱己,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闥,而天下宴然,刑罰罕用,民務稼穡,衣食滋殖。及福祚諸呂大過,漸至縱橫,殺戮鴆毒,生於豪強。賴朱虛、周、陳,惟社稷之重,顧山河之誓,殲討篡逆,匡救漢祚,豈非忠哉!王陵之徒,精潔心過於丹青矣!
論曰:聖王之制,務在綱紀,明其道義而已矣。若夫一切之計,必推其公義,度其時宜,不得已而用之,非有大故,則不由之。
先王立政,以制為本。三正五行,服色厯數。承天之制,經國序民。列官布職,疆理品類。辯方定物,人倫之度。自上已下,降殺有序。上有常制則政不頗,下有常制則民不二;官無淫度則事不悖,民無淫制則業不廢。貴不專寵,富不獨奢,民雖積財無所用之。故世俗易足而情不濫,姦宄不興,禍亂不作。此先王所以綱紀天下,統成大業,立德興功,為政之德也。故曰: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矣。《本傳》曰:「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已下,至於抱關擊拆者,其爵祿奉養,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賤不得逾貴。」夫然,故上下有序,而民志悉定。於是裂土地之宜,教之種殖,畜養以時,而用之有節。艸木未落,斤斧不入於山林;豺獺未祭,羅網不布於野澤;鷹隼未擊,罾弋不施於蹊隧。既順時而取物,然而山不槎孽,澤不伐夭,豚魚麛卵,咸有常禁。所以順時宣氣,蕃阜庶物,畜足功用,如此之備。然後從四民,因其土宜,任其智力;安其居,樂其業,甘其食,而美其服;欲寡而事節,財足而不爭。及至周室道衰,禮法隳壞,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節藻梲。其流至於士庶,莫不離制度,稼穡之人少,商賈之人多,穀不足而貨有餘。陵遲至於桓、文之後,禮義大壞,上下相冒,國異政,家殊俗,奢靡不制,僭差無極。於是商通難得之貨,工作無用之器,士設反道之行,以追時好,而取世資。僞民倍實而要名,姦夫犯難而求利,篡殺取國者為王公,劫奪成家者為侯伯。禮義不足以制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繡,犬馬餧菽粟;貧者裋褐不完,食疏飲水。俱為編戶齊民,而以財力相窘,雖為僕虜,猶無慍色。故夫飾變詐為姦軌,自足乎一世之間;守道隨理,不免乎飢寒之患。其化自上興,繇法度之無限也。故《易》曰:「君以財成,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備物致用,立象成器,以為天下利。」立制度之謂也。
古者什一而稅,以為天下之中正也,今漢氏或百一而稅,可謂鮮矣!然豪強富人,占田逾侈,輸其賦太半,官收百一之稅,民收太半之賦,官家之惠,優於三代,豪強之暴,酷於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於豪強也,今不正其本,而務除租稅,適足以資富強。夫土地者,天下之本也。《春秋》之義,諸侯不得專封,大夫不得專地。今豪民占田,或至數百千頃,富過王侯,是自專封也;買賣繇己,是自專地也。孝武時,董仲舒嘗言宜限民占田;至哀帝時,乃限民占田不得過三十頃。雖有其制,卒不得施行,然三十頃有不平矣。且夫井田之制,宜於民衆之時,地廣民稀勿為可也。然欲廢之於寡,立之於衆,土地既富,列在豪強,卒而規之,竝有怨心,則生紛亂,制度難行。繇是觀之,若高帝初定天下,及光武中興之後,民人稀少,立之易矣。就未悉備井田之法,宜以口數占田,為立科限,民得耕種,不得買賣,以贍民弱,以防兼併,且為制度張本,不亦宜乎!雖古今異制,損益隨時,然紀綱大畧,其致一也。
以孝文之明也,本朝之治,百寮之賢,而賈誼見逐,張釋之十年不見省用,馮唐白首屈於郎署,豈不惜哉!夫以絳侯之忠,功存社稷,而猶見疑,不亦痛乎!夫知賢之難,用人不易,忠臣自古之難也。雖在明世,且猶若茲,而況亂君闇主者乎!然則屈原赴湘水,子胥鴟夷於江,安足浪哉!周勃質朴忠誠,高祖以為安劉氏者,必勃也。既定漢室,建立明主,眷眷之心,豈有異哉!狼狽失據,塊然囚執,俛首撫襟,屈於獄吏,豈不愍哉!夫忠臣之於其主,猶孝子之於其親,盡心焉,盡力焉。進而喜,非貪位;退而憂,非懷寵。結志於心,慕戀不已,進得及時,樂行其道。故仲尼去魯曰「遲遲而行」,孟軻去齊,三宿而後出境,彼誠仁聖之心。夫賈誼過湘水,弔屈原,惻愴慟懷,豈徒忿怨而已哉!與夫苟患失之者異類殊意矣。及其傅梁王,梁王薨,哭泣而從死,豈可謂不忠乎!然人主不察,豈不哀哉!及釋之屈而思歸,馮唐困而後達,有可悼也。此忠臣所以泣血,賢俊所以傷心也。
論曰:《書》云:「高宗諒闇,三年不言。」孔子曰:「古之人皆然」,「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繇來者尚矣,今而廢之,以虧大化,非禮也。雖然以國家之重,慎其權柄,雖不諒闇,存其大體可也。
讚曰:《本紀》稱「孝文皇帝,宮室苑囿,車馬御服,無所增益。有不便,輒弛以利民。身衣弋綈,慎夫人雖幸,衣不曳地,幃帳無文繡,以示敦樸。愛費百金,不為露臺。及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銀銅錫為飾,因其山,不起墳。南越王尉佗自立為帝,以德懷之。匈奴背約,令守邊備,不發兵深入,無動勞百姓。吳王詐病不朝,賜以几杖。羣臣袁盎等諫說雖切,常假借之。張武等受賂金錢,重加賞賜,以愧其心。專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興於禮義,斷獄數百,幾致刑措。」登顯洪業,為漢太宗,甚盛矣哉!楊雄有言:「文帝親屈帝尊以申亞夫之軍令,曷為不能用頗、牧?彼將有所感激雲爾。」
江都王賜天子旌旗,過矣!夫唯盛德元功,有天子之勳,乃受異物,則周公其人也。凡功者,有賞而已。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人君之所司也。夫名設於外,實應於內;事制於始,志成於終。故王者慎之。
高皇帝刑白馬而盟曰:「非劉氏不王,非有功不侯。不如約者,當天下共擊之。」是教下犯上,而興兵亂之階也,若後人不修,是盟約不行也。《書》曰:「法惟上行,不惟下行。」若以為典,未可通也。
論曰:《春秋》之義,許夷狄者,不一而足也。若以利害繇之,則以功封。其逋迯之臣,賞有等差,可無列土矣。
世有三游,德之賊也。一曰游俠,二曰游說,三曰遊行。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世者,謂之遊俠。飾辨辭,設詐謀,馳逐於天下,以要時勢者,謂之游說。色取仁以合時好,連黨類,立虛譽,以為權利者,謂之遊行。此三游者,亂之所繇生也。傷道害德,敗法惑世,夫先王之所慎也。國有四民,各修其業。不由四民之業者,謂之姦民。姦民不生,王道乃成。凡此三游之作,生於季世,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綱紀廢弛。以毀譽為榮辱,不核其真;以愛憎為利害,不論其實;以喜怒為賞罰,不察其理。上下相冒,萬事乖錯。是以言論者計薄厚而吐辭,選舉者度親疎而舉筆;善惡謬於衆聲,功罪亂於王法。然則利不可以義求,害不可以道避也。是以君子犯禮,小人犯法,奔走馳騁,越職僭度,飾華廢實,競趨時利。簡父兄之尊而崇賓客之禮,薄骨肉之恩而篤朋友之愛;忘修身之道而求衆人之譽,割衣食之業以供饗宴之好。苞苴盈於門庭,聘問交於道路,書記繁於公文,私務衆於官事。於是流俗成矣,而正道壞矣。游俠之本生於武毅不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見危授命,以救時難而濟同類。以正行之者,謂之武毅;其失之甚者,至於為盜賊也。遊說之本,生於使乎四方,不辱君命,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則專對解結,辭之繹矣,民之慕矣。以正行之者,謂之辨智;其失之甚者,至於為詐紿徒衆矣。遊行之本生於道德仁義,汎愛容衆,以文會友,和而不同,進德及時,樂行其道,以立功業於世。以正行之者,謂之君子;其失之甚者,至於因事害私,為姦軌矣。其相去殊遠,豈不哀哉!故大道之行,則三游廢矣。是以聖王在上,經國序民,正其制度,善惡要於功罪,而不淫於毀譽,聽其言而責其事,舉其名而指其實。故實不應其聲者謂之虛,情不覆其貌者謂之僞;毀譽失其真者謂之誣,言事失其類者謂之罔。虛僞之行不得設,誣罔之辭不得行;有罪惡者無僥倖,無罪過者不憂懼;請謁無所行,貨賂無所用,民志定矣。民志既定,於是先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奉業勸功,以用本務,不求無益之物,不畜難得之貨,絶靡麗之飾,遏利慾之巧,則淫流之民定矣,而貪穢之俗清矣。息華文,去浮辭,禁僞辨,絶淫智,放百家之紛亂,一聖人之至道,則虛誕之術絶,而道德有所定矣。尊天地而不瀆,敬鬼神而遠之,除小忌,去淫祀,絶奇怪,正人事,則妖僞之言塞,而性命之理得矣。然後百姓上下皆反其本,人人親其親,尊其尊,修其身,守其業。於是養之以仁惠,文之以禮樂,則風俗定而大化成矣。
丞相始拜而封,非典也。夫封必以功,不聞以位。孔子曰:「如有所譽,必有所試矣。」譽必待試,況於賞乎!《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若不勝任,覆亂鼎實,刑將加之,況於封乎!
《易》稱「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各當其理而不相亂也。過則有故,氣變而然也。若夫大石自立,僵柳復起,此形神之異也。男子化為女,死人復生,此含氣之異也。鬼神髣髴在於人間,言語音聲,此精神之異也。夫豈形神之怪異哉?各以類感,因應而然。善則為瑞,惡則為異;瑞則生吉,惡則生禍。精氣之際,自然之符也。故逆天之理,則神失其節,而妖神妄興;逆地之理,則形失其節,而妖形妄生;逆中和之理,則含血失其節,而妖物妄生。此其大旨也。若夫神君之類,精神之異,非求請所能致也,又非可以求福而禳災矣。且其人不自知其所然而然,況其能為神乎!凡物之怪,亦皆如之。《春秋傳》曰:「作事不時,怨讟起於民,則有非言之物而言者。」當武帝之世,賦役煩衆,民力凋弊,加以好神仙之術,迂誕妖怪之人;四方竝集,皆虛而無實,故無形而言者至矣。於《洪範》言「僭則生時妖」,此蓋怨讟所生,時妖之類也。故通於道,正身以應萬物,則精神形氣,各返其本矣。
論曰:任安之斬也,是開後人遂惡,而無變計也。《易》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
昌邑之廢,豈不哀哉!《書》曰:「殷王紂自絶於天」,《易》曰「斯其所取災」,言自取之也。故曰有六主焉:有王主,有治主,有存主,有哀主,有危主,有亡主。體正性仁,心明智固,動以為人,不以為己:是謂王主。克己恕躬,好問力行,動以從義,不以縱情:是謂治主。勤事守業,不敢怠荒,動以先公,不以先私:是謂存主。悖逆交爭,公私並行,一得一失,不純道度:是謂哀主。情過於義,私多於公,制度殊限,政令失常:是謂危主。親用讒邪,放逐忠賢;縱情遂欲,不顧禮度;出入游放,不拘儀禁;賞賜行私以越公用,忿怒施罰以逾法制;遂非文過,知而不改;忠信壅塞,直諫誅戮:是謂亡主。故王主能興平;治主能行其政;存主能保其國;哀主遭無難則庶幾得全,有難則殆;危主遇無難則幸而免,有難則亡;亡主必亡而已矣。夫王主為人而後己利焉,治主從義而後情得焉,存主先公而後私立焉。故遵亡主之行而求存主之福,行危主之政而求治主之業,蹈哀主之跡而求王主之功,不可得也。夫為善之至易,莫易於人主;立業之至難,莫難於人主;至福之所隆,莫大於人主;至禍之所加,莫深於人主。夫行至易以立至難,便計也;興至福而隆至禍,厚實也。其要不遠,在乎所存而已矣。雖在下才,可以庶幾!然跡觀前後,中人左右多不免於亂亡。何則?沈於宴安,誘於諂導,放於情慾,不思之咎也。仁遠乎哉?存之則至。是以昔者明王,戰戰兢兢,如履虎尾,勞謙日昃,夙夜不怠,誠達於此理也。
故有六王,亦有六臣:有王臣,有良臣,有直臣,有具臣,有嬖臣,有佞臣。以道事君,匪躬之故,達節通方,立功興化:是謂王臣。忠順不失,夙夜匪懈,順理處和,以輔上德:是謂良臣。犯顏逆意,抵失不撓,直諫遏非,不避犯罪:是謂直臣。奉法守職,無能往來:是謂具臣。便辟苟容,順意從諛:是謂嬖臣。傾險讒害,誣下惑上,專權擅寵,唯利是務:是謂佞臣。或有君而無臣,或有臣而無君,同善則治,同惡則亂,雜則交爭,故明主慎所用也。六主之有輕重,六臣之有簡易,其存亡成敗之機,在於是矣,可不盡而深覽乎?
尚公主之制,人道之大倫也。昔堯降釐二女於嬀汭,嬪於虞。《易》曰:「帝乙歸妹,以祉元吉。」《春秋》稱王姬歸於齊,古之達禮也。男替女凌,則淫暴之變生矣。禮自上降,則昏亂於下者衆矣。三綱之首,可不慎乎!夫成大化者,必稽古立中,務以正其本也。凡吉所言,古之道也。
《春秋》之義,王者無外,欲一於天下也。《書》曰「西戎即序」,言皆順從其序也。道理遼遠,人跡介絶,人事所不至,血氣所不沾,不告諭以文辭。故正朔不及,禮義不加,非導之也,其勢然也。王者必則天地,天無不覆,地無不載,故盛德之主,則亦如之,九州之外謂之蕃國,蠻夷之君列於五服。《詩》云:「自彼氐、羌,……莫敢不來王。」故要荒之地必奉王貢,若不供職,則有辭讓號令加焉,非敵國之謂也。故遠不間親,夷不亂華,輕重有序,賞罰有章,此先王之大禮。故舞四夷之樂於四門之外,不備其禮,故不見於先祖,獻其志意音聲而已。望之欲待以不臣之禮,加之以王公之上,僭度失序,以亂天常,非禮也。若以權時之宜,則異論矣。(時蕭望之議,故云。)
夫佞臣之惑君主也甚矣!故孔子曰「遠佞人」,非但不用而已,乃遠而絶之,隔塞其源,戒之極也。察觀其言行,未必合於道者,必此人也,此亦察人情之一端也。僞生於多巧,邪生於多慾,是以君子不尚也。禮,與其奢也,寍儉;事,與其煩也,寍畧;言,與其華也,寍質;行,與其綵也,寍朴。孔子曰:「政者,正也。」夫要道之本,正己而已矣。平直真實者,正之主也。故德必核其真,然後授其位;能必核其真,然後授其事;功必核其真,然後授其賞;罪必核其真,然後授其刑;行必核其真,然後貴之;言必核其真,然後信之;物必核其真,然後用之;事必核其真,然後修之。一物不稱,則榮辱賞罰,從而繩之。故衆正積於上,萬事實於下,先王之道,如斯而已矣。
大赦者,權時之宜,非常典也。漢興,承秦兵革之後,大愚之世,比屋可刑,故設三章之法,大赦之令,蕩滌穢流,與民更始,時勢然也。後世承業,襲而不革,失時宜矣。若惠、文之世,無所赦之。若孝、景之時,七國皆亂,異心並起,姦邪非一;及武帝末,賦役繁興,群賊竝起,加太子之事,巫蠱之禍,天下紛然,百姓無聊,人不自安;及光武之際,撥亂之後:如此之比,宜無赦矣。君臣失禮,政教陵遲,犯法者衆,亡命流竄而不擒獲,前後相積,布滿山野,勢窮刑蹙,將為羣盜;或刑政失中,猛暴橫作,怨枉繁多,天下憂慘,羣獄姦昏,難得而治:承此之後,宜為赦也。或赦大逆,或赦輕罪,或赦一方,或赦天下,期於應變濟時也。
成其功,義足封,追錄前可也。《春秋》之義,毀泉臺則惡之,舍中軍則善之,各繇其宜也。夫矯制之事,先王之所慎也,不得已而行之。若矯大而功小者,罪之可也;矯小而功大者,賞之可也;功過相敵,如斯而已可也。權其輕重而為之制,宜焉。
自漢興以來至於茲,祖宗之治迹可得而觀也。高祖開建大業,統辟元功,度量規矩,不可尚也。時天下初定,庶事艸創,故《韶》、《夏》之音未有聞焉。孝文皇帝克己復禮,躬行玄默,遂致昇平,而刑罰幾措,時稱古典。未能悉備制度,玄雅禮樂之風闕焉,故太平之功不興。孝武皇帝規恢萬世之業,安固後嗣之基,內修文學,外耀武威,延天下之士,濟濟盈朝,興事創制,無所不施,先王之風,燦然復存矣。然猶好其文不盡其實,發其始不要其終,奢侈無限,窮兵極武,百姓空竭,萬民疲弊。當此之時,天下騷動,海內無聊,而孝文之業衰矣。孝宣皇帝任法審刑,綜核名實,聽斷精明,事業修理,下無隱情,是以功光前世,號為中宗,然不甚用儒術。孝元皇帝從諫如流,下善齊肅,賓禮舊老,優容寬直,其仁心文德足以為賢主矣。而佞臣石顯用事,隳其大業,明不照姦,決不斷惡,豈不惜哉!昔齊桓公任管仲以霸,任豎刁以亂,一人之身,唯所措之。夫萬事之情,常立於得失之原,治亂榮辱之機,可不惜哉!楊朱哭多岐,墨翟悲素絲,傷其本同而末殊。孔子曰「遠佞人」,《詩》云「取彼讒人,投畀豺虎」,疾之深也。若夫石顯,可以痛心泣血矣,豈不疾之哉!初,宣帝任刑法,元帝諫之,勸以用儒術。宣帝不聽,乃嘆曰:「亂我家者,必太子也。」故凡世之論政治者,或稱教化,或稱刑法;或言先教而後刑,或言先刑而後教;或言教化宜詳,或曰教化宜簡;或曰刑法宜略,或曰刑法宜重:(此處有衍文,已刪去。)皆引為政之一方,未究治體之終始,聖人之大德也。聖人之道,必則天地,制之以五行,以通其變,是以博而不泥。夫德刑並行,天地常道也。先王之道,上教化而下刑法,右文德而左武功,此其義也。或先教化,或先刑法,所遇然也。撥亂抑強則先刑法,扶弱綏新則先教化,安平之世則刑教並用。大亂無教,大治無刑。亂之無教,勢不行也;治之無刑,時不用也。教初必簡,刑始必畧,則其漸也。教化之隆,莫不興行然後責備;刑法之定,莫不避罪然後求密。未可以備,謂之虐教;未可以密,謂之峻刑。虐教傷化,峻刑害民,君子弗繇也。設必違之教,不量民力之未能,是陷民於惡也,故謂之傷化;設必犯之法,不度民情之不堪,是陷民於罪也,故謂之害民。莫不興行,則毫毛之善可得而勸也,然後教備;莫不避罪,則纖芥之惡可得而禁也,然後刑密。故孔子曰:「不嚴以蒞之,則民不敬也。嚴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是言禮刑之竝施也。「吾末如之何」,言教之不行也。「可以勝殘去殺矣」,言刑之不用也。《周禮》曰:「治新國,用輕典。」畧其初也。《春秋》之義,貶纖芥之惡,備至密也。孔子曰:「行有餘力,則可以學文。」簡於始也。「繪事後素」,成有終也。夫通於天人之理,達於變化之數,故能達於道。故聖人則天,賢者法地,考之天道,參之典經,然後用於正矣。
經稱「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陰陽之節在於四時五行,仁義之大體在於三綱六紀。上下咸序,五品有章;淫則荒越,民失其性。於是在上者則天之經,因地之義,立度宣教以制其中,施之當時則為道德,垂之後世則為典經,皆所以總統綱紀,崇立王業。及至末俗,異端並生,諸子造誼,以亂大倫,於是微言絶,羣議繆焉。故仲尼畏而憂之,詠歎斯文,是聖人篤文之至也。
若乃季路之言:「何必讀書,然後為學?」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夫潛地窟者而不覩天明,守冬株者而不識夏榮,非通炤之術也。然博覽之家不知其穢,兼而善之,是大田之莠與苗並興,則良農之所悼也;質樸之士不擇其美,兼而棄之,是崑山之玉與石俱捐,則卞和之所痛也。故孔子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
夫孝武皇帝時,董仲舒推崇孔氏,抑絀百家。至劉向父子典校經籍,而新義分方,九流區別,典籍益彰矣。自非至聖之崇,孰能定天下之疑?是以後賢異心,各有損益。中興之後,大司農鄭衆、侍中賈逵,各為《春秋左氏傳》作解注。孝桓帝時,故南郡太守馬融著《易解》,頗生異說。及臣悅叔父故司徒爽著《易傳》,據爻象,承應陰陽變化之義,以十篇之文解說經意。繇是兗、豫之言《易》者,咸傳荀氏學,而馬氏亦頗行於世。爽又著《詩傳》,皆附正義,無他說。又去聖久遠,道義難明,而古之《尚書》、《毛詩》、《左氏春秋》、《周官》,通人學者多好尚之,然希各得立於學官也。
王商言水不至,非以見智也,非以傷鳳也,將欲忠主安民,事不得已,而鳳以為慨恨;馮婕妤之當熊,非欲見勇也,非欲求媚也,非以高左右也,惻怛於心將以救上,而傅昭儀以為隙。皆至於死,真可痛乎!夫獨智不容於世,獨行不畜於時,是以昔人所以自退也。雖退猶不得自免,是以離世深藏,以天之高而不敢舉首,以地之厚而不敢投足。《詩》云:「謂天葢高,不敢不跼;謂地葢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為虺蜴!」本不敢立於人間,況敢立於朝乎!自守猶不免患,況敢守於時乎!無過猶見誣枉,而況敢有罪乎!閉口而獲誹謗,況敢直言乎!雖隱身深藏猶不得免,是以甯武子佯愚,接輿為狂,困之至也。人無狂愚之慮者,則不得自安於世。是以屈原怨而自沉,鮑焦憤而矯死,悲之甚也。雖死猶懼形骸之不深,魂神之不遠,故徐衍負石入海,申屠狄蹈甕之河,痛之極也。悲夫!以六合之大,匹夫之微,而一身無所容焉,豈不哀哉!是以古人畏患苟免,以計安身,撓直為曲,斵方為圓,穢素絲之潔,推亮直之心。是以羊舌職受盜於王室,蘧伯玉可卷而懷之。以死易生,以存易亡,難乎哉!
聖人立制,必有所定,所以防忿爭,一統序也。《春秋》之義,立嫡以長,立子以貴。是以言嫡無二也,貴有常也。以弟及兄,則貴有常矣。兄弟之子非一也,不可以為典。雖立其長,猶非正也。且兄弟近而親,所以繼父也;兄弟子疎而卑,所以承亡也:俱非正統。捨親取疎,廢父立子,非順也;以弟繼父,近於義矣。《春秋傳》曰:「太子亡則立母弟,無則立長。」立均以順義,均則卜之道也。
讚曰:《本紀》稱「孝成帝善修容儀,陞車正立,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默,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貌也!博覽古今,容受直言。公卿稱職,威儀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沈於酒色,趙氏內亂,外家擅朝,言之可為於邑。建始已後,王氏始執國命,迄於哀、平,莽遂篡位,葢其威福所繇來漸矣!」劉向、朱雲之忠信明矣,若得而用之,福祚未已。張禹不吐直言,佞於垂死,亦可痛哉!
論曰:丞相三公之官,而數變易,非典也。初,丞相,秦之制,本次國命卿,故置左右丞相,無三公之官。《詩》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者,謂天子也。自上已下,必參而成位。《易》曰「鼎足」,以喻三公,所以參事統職。立官定製,三公葢其宜也。
州牧數變易,非典也。古者諸侯之國,百里而已。故《易》曰:「震驚百里。」以象諸侯之國也。夫國小人衆,易統也。古諸侯皆久其位,視民如子,愛國如家。於是建諸侯之賢者以為牧,故以考績黜陟,不統其政,不御其民,惠無所積,權無所並,故牧伯之位,宜合古也。惟周制為不然,大國不過五百里,而公、侯、伯、子、男以次小焉。今漢廢諸侯之制,以郡縣治民者,本以強幹弱枝,一統於上,使權柄不分於下也。今之州牧,號為萬里,總郡國,威尊勢重,與古之牧伯同號異勢。當周之末,天下戰國十有餘,而周室寥矣。今牧伯之制,是近今戰國之迹,而無治民之實。刺史令為監御史,出督州郡而還奏事,可矣。
夫內寵嬖近阿保御豎之為亂,自古所患,故尋及之。(李尋上言也。)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性不安於道,智不周於物。其所以事上也,唯欲是從,唯利是務;飾便假之容,供耳目之好;以姑息為忠,以苟容為智,以技巧為材,以佞諛為美。而親近於左右,翫習於朝夕,先意承旨,因間隨隙,以惑人主之心,求贍其私慾,慮不遠圖,不恤大事。人情不能無懈怠,或忽然不察其非而從之,或知其非不忍割之,或以為小事而聽之,或心迷而篤信之,或眩曜而不疑之,其事皆始於纖微,終於顯著,反亂宏大,其為害深矣,其傷德甚矣。是以明主唯大臣是任,唯正直是用,內寵便辟請求之事,無所聽焉。事有損之而益,益之而損;物有善而不居,惡而不可避。甘醴有鴆毒,藥酒有治病。是以君子以道折中,不肆心焉,不縱體焉,惟義而後已。
天子建國,諸侯立家,自卿大夫已下至於士庶人,為有等差,是以民服其上而下無覬覦。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百官有司,奉治令以修所職,失職有誅,侵官有罰。夫然,故上下相順,庶事治焉。周室既衰,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桓、文之後,大夫世權,陪臣執國命。陵遲以至於戰國,合從連衡,力政爭強。繇此列國公子,魏有信陵,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齊有孟嘗,皆籍王公之勢,競為游俠,鷄鳴狗盜,無不賓禮。而趙相虞卿棄國捐君,以周窮交,拔魏齊之厄;信陵無忌竊符矯命,殺將專師,以赴平原之急:皆取重諸侯,顯名天下。搤腕遊談者,以四豪為稱首。於是背親死黨之義成,守職奉上之道廢矣。及漢興,禁網疎闊,未之匡正。是以代相陳稀,從車千乘,而吳濞、淮南皆招賓客以千數;外戚魏其、武安之徒皆競逐於京師,希交遊於天下;劇孟、郭解之徒皆馳騖於閭閻,權行州郡,力折公卿。衆庶覬其名跡,榮而慕之。雖陷刑辟,自為殺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示之以好惡,齊之以禮法,民何繇知禁而反正乎!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六國,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六國之罪人也。況郭解之倫,以臣夫之細,竊生殺之權,罪已不容於誅矣。然觀其溫良汎愛,賙急謙退不伐,亦有絶異之資。惜乎不入道德,苟放縱於末流,殺身亡宗,非不幸也。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徒,天子切齒,至於衛、霍改節。然郡國豪傑處處皆有,京師親戚冠蓋相望,亦古今之常,莫足言者。唯王氏五侯賓客為盛,而樓護為師。諸公之間陳遵為雄桀,閭里之俠獨涉為魁首。
讚曰:《本紀》稱「孝哀自為藩王及太子,文辭博敏,幼有令聞。雅性不好聲色,時覽卞射武戲。覩孝成之世祿去公室,權柄外移,是故臨朝務攬主威,以則武、宣」。然董賢用事,大臣誅傷,有覆餗棟撓之凶。自初即位,有痿痺之疾,末年浸劇,享國不永,亂臣乘間,豈不哀哉!世主覽此,足以見成敗之基,收後族之權,清儉愛民,可垂統也。
著述
編輯申鑒大略
編輯夫道之本,仁義而已矣。五典以經之,羣籍以緯之,詠之歌之,弦之舞之。前鑒既明,後復申之。故古之聖王,其於仁義也,申重而已。
致治之術,先屏四患,乃崇五政。一曰僞,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僞亂俗,私壞法,放越軌,奢敗制。四者不除,則政末繇行矣。夫俗亂則道荒,雖天地不得保其性矣;法壞則世傾,雖人主不得守其度矣;軌越則禮亡,雖聖人不得全其道矣;制敗則欲肆,雖四表不能充其求矣。是謂四患。興農桑以養其性,審好惡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備以秉其威,明賞罰以統其法,是謂五政。
人不畏死,不可懼以罪;人不樂生,不可勸以善。雖使契布五教,皋陶作士,政不行焉。故在上者先豐人財,以定其志,帝耕籍田,後桑蠶宮,國無遊人,野無荒業,財不賈用,力不妄加,以周人事,是謂養生。
君子之所以動天地,應神明,正萬物,而成王化者,必乎真定而已。故在上者審宇好醜焉,善惡要乎功罪,毀譽效於準驗,聽言責事,舉名察實,無或詐僞,以蕩衆心。故事無不覈,物無不巧,善無不顯,惡無不章,俗無姦怪,民無淫風。百姓上下睹利害之存乎己也,故肅恭其心,慎脩其行,內不回惑,外無異望,則民志平矣。是謂正俗。
君子以情用,小人以刑用。榮辱者,賞罰之精華也。故禮教榮辱以加君子,化其情也;桎梏鞭撲以加小人,化其刑也。君子不犯辱,況於刑乎?小人不忌刑,況於辱乎?若教化之廢,推中人而墜於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納於君子之塗,是謂章化。
小人之情,緩則驕,驕則恣,恣則怨,怨則叛,危則謀亂,安則思欲,非威強無以懲之。故在上者必有武備以戒不虐,以遏寇虐,安居則寄之內政,有事則用之軍旅。是謂秉威。賞罰,政之柄也。明賞必罰,審信慎令,賞以勸善,罰以懲惡。人主不妄賞,非徒愛其財也,賞妄行則善不勸矣。不妄罰,非矜其人也,罰妄行則惡不懲矣。賞不勸謂之止善,罰不懲謂之縱惡。在上者能不止下為善,不縱下為惡,則國法立矣。是謂統法。
四患既蠲,五政又立,行之以誠,守之以固,簡而不怠,疎而不失。無為為之,使自施之;無事事之,使自交之。不肅而成,不嚴而化,垂拱揖讓,而海內平矣。是謂為政之方。
又
編輯尚主之制非古。釐辟二女,陶唐之典;歸妹元吉,帝乙之訓;王姬歸齊,宗周之禮。以陰乘陽違天,以婦陵夫,違人。違天不祥,違人不義。
又
編輯古者天子諸侯有事,必告於廟。朝有二史,左史記言,右史書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君舉必記,善惡成敗,無不存焉。下及士庶,苟有茂異,咸在載籍,或欲顯而不得,或欲隱而名章,得失一朝,而榮辱千載,善人勸焉,淫人懼焉。宜於今者,備置史官,掌其典文,紀其行事,每於歲盡,舉之尚書,以助賞罰,以宏法敎。
附錄
編輯本傳
編輯悅字仲豫,儉之子也。儉早卒,悅年十二,能說《春秋》。家貧無書,每之人間,所見篇牘,一覽多能誦記。性沈靜,美姿容,尤好著述。靈帝時,閹官用權,士多退身窮處,悅乃託疾隱居,時人莫之識,唯從弟彧特稱敬焉。。初,辟鎮東將軍曹操府,遷黃門侍郎。獻帝預好文學,悅與彧及少府孔融侍講禁中,旦夕談論。累遷祕書監侍中。時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悅志在獻替,而謀無所用,乃作《申鑒》五篇。其所論辨,通見《政體》。既成而奏之,帝覽而善之。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三十篇,詔尚書給筆札,辭約事詳,論辨多美。又著《崇德》、《正論》及諸論數十篇。年六十二,建安十四年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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