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考

董小宛考
作者：孟森
1915年

本作品收錄於《小說月報》和《心史叢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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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世祖出家之說，世頗有傳者，其時董鄂貴妃之故後承恩，具在國史，時人因董鄂之譯音，定用此二字，遂頗用董氏故事影射之。陳迦陵之所謂董承嬌女也，吳梅村《清涼山讚佛》詩之所謂千里草也、雙成也，皆指董鄂事，何必另於疑似之間，強指他人而代之？又何必於凡姓董之人中，牽及冒氏侍姬之董小宛？事之可怪，無逾於此。

凡作小說，劈空結撰可也；倒亂史事，殊傷道德。卽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澤，或幷穿插其間，世間亦自有此一體；然不應將無作有，以流言掩實事，止可以其事本屬離奇，而用文筆加甚之，不得節外生枝，純用指鹿爲馬方法，對歷史上肆無忌憚，毀記載之信用！事關公德，不可不辨也。

董小宛之歿也，在順治八年辛卯之正月初二日，得年二十有八，蓋生於明天啓四年甲子，是爲清太祖天命十年，國號後金，未定名爲清也。越十四年，爲明崇禎十一年戊寅，清太宗於是年之前一年，改元崇德，始建國號曰清；於此爲崇德二年，正月三十日戌時，世祖始生，而爲小宛之十五歲。

陳其年《湖海樓詩•壽冒巢民先生七十》云：「先生庚子屆五袠，我適來捧金屈巵，婁東作序字椀大，砑繚綾上蟠蛟螭。十年庚戌再祝嘏，合肥夫子爲之詞，花前禿筆掃屏嶂，酒痕墨瀋交淋漓。今春庚申又七十，佳郎賭著斑斕嬉。」據此則巢民生於明萬曆三十九年辛亥，至順治十七年庚子爲五十，康熙九年庚戌爲六十，康熙十九年庚申爲七十也。庚申之前一年己未，爲清代第一次開鴻博科，其年以是年入翰林。巢民之五十壽言，出吳梅村手；六十壽言，出龔芝麓手；七十壽言，乃出其年手，正其年入翰林之次年也。梅村壽文，今見集中。巢民至八十三而終，八十壽言，出韓元少手，亦見《有懷堂集》。

由庚子上推順治庚寅，爲巢民之四十歲，巢民憶小宛之情詞，具在《影梅庵憶語》。《憶語》云：「客春三月，欲長去鹽官，訪患難相恤諸友，至邗上，爲同社所淹，時余正四十，諸名流咸爲賦詩，龔奉常獨譜姬始末，成數千言，《帝京篇》《連昌宮》不足比擬。奉常云：『子不自註，則余苦心不見，如「桃花瘦盡春酲面」，綰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兩番光景，誰則知者？』余時應之，未卽下筆云云。」又曰：「詎謂我侑巵之辭，乃姬誓墓之狀耶！讀余此雜述，當知諸公之詩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詩，蓋至遲之今日，當以血淚和隃麋也云云。」據此則知巢民之作《憶語》，在庚寅初度之明年，爲順治八年辛卯。

奉常詩全篇見《定山堂集》中，題云《金閶行•爲辟疆賦》，詩云：「暮春柳花吹雪香，故人坐我芙蓉堂，酒酣燭跋詩思歇，欲言不言還進觴。共請故人陳夙昔，十年前作金閶客，朱絃錦瑟正當樓，妙舞清歌恆接席，是時江左猶清平，吳趨美人爭知名，珊瑚爲鞭紫騮馬，嫣然一笑逢傾城，虎邱明月鴛鴦槳，經歲煙波獨來往，茶香深夕玉纖纖，隋珠已入秦蕭掌，竇霍驕奢勢絕倫，雕籠翡翠可憐身，至今響屧廊前水，猶怨薴蘿溪上春，臨風惆悵無人見，雙成煙霧迴鸞扇，綺閣青燈伴藥爐，桃花瘦盡春酲面，橫塘風好不迴船，鍥臂緣深子夜前，促坐已交連理樹，同心寧學獨枝蓮，桃葉渡江還用檝，龍舟錦纜開歡靨，孫留事去水湯湯，金焦兩點飛蝴蝶，登山臨水送將歸，裛粉親沾遊子衣，木刻斑騅人獨去，啼憎烏桕手難揮，憔悴空閨衣帶緩，刀環夢逐征鴻斷，桂華清露碧成團，鳴榔到日秋光滿，乍離乍合事無端，不贈當歸贈合歡，俠骨自能輕遠道，長思不待祝加餐。爾時結交多貴友，正色相規言不苟，幡然意氣重金釵，急之勿失眞佳偶，片帆東下舞衣斑，又載明珠江上還，風雨熟經揚子渡，車輪長轉望夫山，殷勤爲信玄霜約，四海肝腸誰可託，翩然一片有心人，義重恩多沁香澤，黃衫驄馬此緣奇，玉鏡臺前鬢影移，豈有鸞鎞堪浪擲，百年天意在娥眉，七寶裝車九霞幔，支機星采搖銀漢，雍睦能調溈汭琴，幽貞對舉梁鴻案，南陔天壤樂難支，鳩仗相扶上壽時，花竹一門封太古，始知佳婦似佳兒。風塵動地人蓬轉，潘鬢蕭疎沈郎倦，桃笙玉臂自支持，患難深情於此見，牙籤湘軸盡經營，餘事文人標格清，花裏抽毫香博士，林中掠鬢女書生。辟疆約略言如此，雙頰津津猶未已，黃雞三唱曉缸青，浮白高歌送吾子，憶君四十是明朝，清酒平原興已饒，一下緱山黃鶴背，揚州橋上聽吹蕭，人生此日稱強仕，蕭然獨著名山史，柴桑歲月義熙餘，薇蕨山川樸巢似，餐霞吐玉剩風流，南岳西川萬里遊，子安年少推才子，今日相逢未白頭，旗亭好句雙鬟譜，寒食東風動人主，羽獵長楊又一時，誰令英雄老歌舞，盡道元方孝友偏，平生隱德夢中傳，板輿裋褐青門裏，千尺松筠結大年，更起爲君酌一斗，神僊遊戲藏花酒，不須遙羨白雲鄉，棲烏各有長干柳。」此詩正巢民所云中有「桃花瘦盡春酲」句，但並無數千言之多，蓋侈言之也。結句芝麓自鳴得意，蓋詡其亦有橫波夫人，同爲一時俊選，不須徒羨宛君，是時正龔與橫波久羈吳越，將起復北上矣。

《憶語》又曰：「客歲新春二日，卽爲余抄選全唐五七言絕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讀七歲女子『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之句，爲之淒然下淚，至夜，和成八絕，哀聲怨響，不堪卒讀，余挑燈一見，大爲不懌，卽奪之焚去，遂失其稿。傷哉！異哉！今歲恰以是日長逝也云云。」所云客歲，卽是庚寅；所云今歲，卽是辛卯新正二日長逝，其確證如此。

冒氏《同人集》，壽文有陳維崧《奉賀冒巢民老伯暨伯母蘇孺人五十雙壽序》，中云：「孺人天性謹厚，知大義，視先生所愛之姬董，同於娣姒。姬歿而哭之慟，且令兩兒白衣冠治喪焉，春秋祭祀不使絕云云。」此序文不見於《湖海樓集》，當輯補迦陵軼文，其足證小宛之死，更無疑義。

《憶語》又云：「姬在別室四月，荊人攜之歸。入門，吾母太恭人與荊人見而愛異之，加以殊眷。幼姑長姊，尤珍重相親，謂其德性舉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烹茗剝果，必手進，開眉解意，爬背喻癢。當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執役，拱立如初。余每課兩兒文，不稱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莊書以進，至夜不懈。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抐鑿。余出入應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皆出姬手，姬不私銖兩，不愛積蓄，不製一寶粟釵鈿。死能彌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見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紅紫盡卻之，不以殉，洵稱異人云云。」此處又可證小宛之死爲元旦次日。巢民記其彌留之狀，並記其殉物，此爲夭死於家，絕無影響異詞可供攟摭也。巢民之婦蘇氏，與巢民同年，見梅村壽文。

小宛之年，各家止言二十七歲，旣見於張明弼所作《小宛傳》，又余澹心《板橋雜記》云：「小宛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勞瘁死。辟疆作《影梅庵憶語》二千四百言哭之。」張、余皆紀小宛之年，澹心尤記其死因爲由於勞瘁，蓋亦從《影梅庵憶語》中之詞旨也。然據《憶語》，則當得年二十有八。

明崇禎十二年己卯，爲清太宗崇德三年，南都鄉試，巢民來秦淮，吳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盛稱小宛，巢民初未過訪也，至下第後，送其尊人入粵，乃至吳門，時小宛已移居吳，巢民與之相見於半塘，是爲識面之始。是年小宛十六歲，清世祖則爲二歲，巢民則爲二十九歲。

己卯應試南都，從吳、方、侯諸公聞小宛名，見張明弼所作傳，《憶語》則云：「己卯初夏，應試白門，晤密之，云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爲一時之冠，余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矣。嗣下第，浪遊吳門，屢訪之半塘，時逗遛洞庭不返，名與姬頡頏者，有沙九畹、楊漪炤，予日遊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將歸棹，重往冀一見，姬母秀且賢，勞余曰：『君數來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末醒。』然稍停，復他出，從花徑扶姬於曲闌，與余晤。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嬾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云云。」據此則小宛之年，當以巢民所記爲信，若如張《傳》、余《記》之言，是年當止十五，否則當死於順治七年庚寅，總之與《憶語》不合，故斷爲小宛死於二十八歲時也。

巢民有《和書雲先生己巳夏寓桃葉渡卽事感懷原韻》詩一首，詩後長跋一首，中有云：「至牧齋先生以三千金，同柳夫人爲余放手作古押衙，送董姬相從，則壬午秋冬事。董姬十三離秦淮，居半塘六年；從牧齋先生遊黃山，留新安三年，年十九歸余云云。」此段與《憶語》合，尤足證小宛歸冒之年爲十九歲；而順治辛卯死，時爲二十八，不當從諸家作二十七也。書雲先生爲李宗孔，原唱見《同人集》。己巳爲康熙二十七年，巢民已七十九歲，跋中述秦淮事實頗詳。書雲原作，推巢民與牧齋、梅村、芝麓輩同擅風流。巢民乃獨以風流教主屬牧齋，謂梅村並非曲中熟客，於牧齋送董姬歸冒時，餞於虎邱，梅村在座，僅能致語豔羨，蓋純以門外漢稱之；芝麓亦僅爲橫波，稍有留戀，並非久溷曲中者；惟己與定生、次尾，爲庶幾夢入遊仙云云。小宛於崇禎壬午以前，從牧齋至新安，淹留至三年之久，固於此老香火緣不淺。又小宛以十三徙半塘，則在崇禎九年丙子，其間亦時至秦淮，故己卯應秋試，諸公爭雙成，巢民過訪，則已歸半塘。其留新安三年，亦卽在居半塘六年之內。牧齋至新安，在辛巳春，集中歲月可考，明年壬午春，小宛已歸半塘，爲與巢民訂嫁娶之始，然則所云從牧齋先生游黃山，乃小宛已留新安之日，牧齋來而從之游，非偕往也。

巢民記與小宛相見情狀如此，則張《傳》所云方、侯、吳諸公稱小宛，而巢民不信，因不訪小宛，小宛則時時從人問巢民，及半塘相見，連稱巢民爲異人，皆未免過爲妝點。

崇禎十五年壬午春，小宛病中再晤巢民，始有委身之意。暨從至南都鄉試，九月七日榜發，巢民中副車，十月至潤州謁房師鄭某，乃聞小宛歸冒念切，生死以之。某刺史任黃衫押衙，而負累轇轕，事已決裂，旋得虞山錢牧齋聞訊而來，以大力斡旋，三日爲之區畫立盡，以十二月望，送至如臯。巢民不敢白其尊人，居之別室，四閱月乃歸，蓋在十六年癸未之春矣，是爲小宛以十九歲歸於冒，二十歲始與大婦同居，時巢民爲三十二至三十三歲，清世祖爲五歲至六歲。清太宗以癸未歿，世祖六歲嗣位，明年改元順治矣。

《憶語》云：「壬午仲春，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之耗，先報余，時正在毘陵，聞言如石去心，因便過吳門慰陳姬，蓋殘冬屢趣余，末皆答，至則十日前復爲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嫟之者，集千人譁刼之，勢家復爲大言挾詐，又不惜數千金爲賄，地方恐貽伊戚，刼出復納入。余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云云。」巢民當辛已、壬午之閒，嫟陳姬，訂嫁娶甚堅，自己卯晤小宛，彼此初無意也。此陳姬，在《憶語》中於辛巳早春相識，審其蹤跡，當卽陳圓圓，以無預小宛事，不贅。

又云：「是晚壹鬱，因與友覓舟去虎疁夜遊。明日，遣人之襄陽，便解維歸里。舟過一穚，見小樓立水邊，偶詢遊人此何處？何人所居？友以雙成館對，余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卽停舟相訪，友阻云：『彼亦爲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戶不見客。』余強之上，叩門至再三，始啓戶，燈火闃如，宛轉登樓，則藥餌滿几榻。姬沈吟詢何來，余告以昔年曲闌醉晤人，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余，雖僅一見，余母恆背稱君奇秀，謂余惜不共君盤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今從何處來？』便強起揭帷帳審視余，且移燈留在榻上，譚有頃云云。」此時情景，決其於己卯初見時，非有深契，益證張《傳》之不免附會。所云勢家，當卽后父周奎，時思閒田貴妃之寵，選色於吳，冀蠱思宗，圓圓去而小宛獲免也。後吳三桂之得圓圓，卽得之於周邸。至巢民之眷圓圓，更有記載可憑，陳其年《婦人集》云：「姑蘇女子陳圓圓，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藝擅一時。如臯冒先生常言：『婦人以姿致爲主，色次之。碌碌雙鬟，難其選也。蕙心紈質，澹秀天然，生平所覯，則獨有圓圓耳。』」據此則巢民之傾倒於圓圓，少日風流可想矣！又云：「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里，余辭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云云。」又云：「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衝波激盪而上云云。」此爲壬午四五月間事。

又云：「登金山誓江流曰：『妾身如江東水，斷不返吳門！』余變色拒絕，告以期逼科試，年來大人滯危疆，家事委棄老母，定省俱違，今始經理一切；且姬吳門責逋甚衆，金陵落籍，亦費商量。仍歸吳門，俟季夏應試，相約同赴金陵，秋試畢，第與否，始暇及此，此時纏綿，兩妨無益。姬仍躊躇不肯行，時五木在几，一友戲云：『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姬肅拜於船牕，祝畢，一擲得六，時同舟稱異，余謂：『果屬天意，倉猝不臧，反僨乃事，不如暫去圖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聲而別。余雖憐姬，然得輕身歸，如釋重負。纔抵海陵，旋就試。至六月，抵家，荊人對余云，姬令其父先已過江，來云姬返吳門，茹素不出門，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聞言心異，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但令靜俟場畢，事後無不可矣。』余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竟赴金陵，俟場後報姬云云。」此爲壬午五六月間事。明南畿設提學道二：江北學道署在泰州，江南學道署在江陰，清初尚沿之。巢民就試海陵，應是年科試耳。

又云：「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闈，姬猝到桃葉寓館云云。」又云：「場事旣竣，余妄意必第，自謂此後當料理姬事，以報其志，詎十七日忽傳家君舟抵江干，蓋不赴寶慶之調，自楚休致。時已二載遺養，冒兵火生還，喜出望外，遂不及爲姬商去留，竟從龍潭尾家君舟抵鑾江。家君閱余文，謂余必第，復留之鑾江候榜。姬從桃葉寓館，仍發舟追余云云。」又云：「七日乃榜發，余中副車，窮日夜力歸里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責逋者見其遠來，益多奢望，衆口狺狺；且嚴親甫歸，余復下第意阻，萬難卽諧。舟抵郭外樸巢，遂冷面鐵心，與姬決別，令姬歸吳門，以厭責逋之意而後事可爲也云云。」此爲壬午八九兩月間事。

又云：「陽月過潤州，謁房師鄭公，適奴子自姬處來，云姬歸，不脫去時衣，此時尚方空在體，謂余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劉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余云：『黃衫押衙，非君平所能自爲。』刺史舉杯奮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卽於今日往！』陳大將軍立貸數百金，大行以葠數斤佐之。詎謂刺史至吳門，不善調停，衆譁決裂，逸去吳江，余復還里，不及訊，姬孤身維谷，難以收拾。虞山宗伯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縉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爲之區畫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於虎疁，旋買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於拙存堂，忽傳姬抵河干，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且卽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爲落籍。吳門後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而南中則李總憲，舊爲禮垣者，與有力焉。越十月，願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云云。」是爲壬午十月至十二月間事。是年仲春，因訪陳圓不遇，而改覓小宛，遂堅訂歸冒，至是歷十月，故言「越十月願始畢」也。

《賴古堂尺牘》錢謙益與冒辟疆云：「武林舟次，得接眉宇，乃知果爲天下士，不虛所聞，非獨淮海維揚一俊人也。救荒一事，推而行之，豈非今日之富鄭公乎？闈中雖能物色，不免五雲過眼，天將老其材而大用之，幸努力自愛。衰遲病發，田光先生所謂『駑馬先之』之日也，然每見騏驥，猶欲望影嘶風，知不滿高明一笑耳！雙成得脫塵網，仍是青鳥窗前物也，漁仲放手作古押衙，僕何感貪天功？他時湯餅筵前，幸不以生客見拒，何如？嘉貺種種，敢不拜命。花露海錯，錯列優曇閣中，焚香酌酒，亦歲晚一段清福也！」此札不入汪東山所刻《牧齋尺牘》之中，今刻《補遺》乃入之。詳其文義，尚是一面之後，初通書問，且於巢民誤中副車，方作慰藉之誘，知必係周旋小宛事之後所通第一書，《憶語》所謂「接宗伯書，娓娓灑灑」者也。觀書末有花露海錯，致謝嘉貺，則虞山之好事，亦冒氏有以求之。又言歲晚清福，則作書時必已在臘月，至書達時爲月之望日，可知其必爲十二月之望也。

小宛至，冒氏先居別室，四閱月乃歸與嫡同居，則在癸未之初夏矣。

崇禎十七年，卽清世祖順治元年，春，流賊入京師，莊烈帝以三月十九日縊死，四月望後，確信始達如臯，一時駭走。時南都方議擁立宏光，以五月朔卽位，而冒氏亦以五月五日返其居。中秋日，巢民入南都，別小宛五閱月，歲杪回里，挈家之父嵩少公江南糧儲任所，旋流寓鹽官。是年小宛爲二十一歲，巢民三十四歲，清世祖則七歲也。

《憶語》云：「甲申三月十九之變，余邑清和望後始聞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豺虎猙獰據城內，聲言焚刼，郡中又有興平兵四潰之警，同里紳衿大戶，一時鳥獸駭散，咸去江南。余家集賢里，世恂讓，家君以不出門自固。閱數日，上下三十餘家，僅我竈有炊煙耳。老母、荊人懼，暫避郭外，留姬侍余。姬扃內室，經紀衣物書畫文卷，各分精粗，散付諸僕婢，皆手書封識。羣橫日刼，殺人如草，而鄰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勢難獨立，只得覓小舟，奉兩親，挈家累，欲衝險從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里，抵泛湖洲朱宅。江上盜賊蜂起，先從間道，微服送家君從靖江行，半夜，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無從辦。』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數百小塊，皆小書輕重於其上，以便倉卒隨手取用，家君見之訝且歎，謂姬何暇精細如此。」

又曰：「午節返吾廬，衽金革與城內梟獍爲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別姬五閱月，殘臘乃回，挈家隨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鹽官云云。」據此則甲申殘臘，巢民回里挈家，《憶語》卽接寄居鹽官，似尚爲甲申年內事。又按陳其年《嵩少冒公墓誌銘》：「甲申復補漕儲，而南北之變起，公於是不復仕矣。」夫南北變起，正謂和議決裂，偏安之局無成，蓋宏光時猶稱清爲北朝，而明以南朝自居也。嵩少之任糧儲，蓋已無意仕宦，以挈家赴任爲名，實則寄居鹽官，證之各家詩文，當在高傑亂時，說詳下。

宏光乙酉，清順治二年，五月破南都，巢民奉父移居鹽官，依死友陳梁，小宛頗事文藝，小宛著《奩豔》，不廢娛樂。至南都破後，清兵復下江浙，亂離奔走，閱百日，復返鹽官。九月而巢民病，自冬徂春乃已。冬至後渡江北歸，暫棲海陵以養疾焉。是年小宛爲二十二歲，巢民三十五歲。

陳其年《嵩少冒公墓誌》：「時江淮盜賊蠭起，皋邑城外則竈戶，而內則中營，白晝殺人，縣門火日夜不絕，公度無可如何，則率家屬而依鹽官之陳梁以居。陳梁者，公子死友也，梁當未與公子交時，則已從公遊矣。」據此則率家屬往鹽官，實爲嵩少意。江淮盜賊，正指高傑輩。吳梅村《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中，有一首云：「亂梳雲髻下高樓，盡室倉皇過渡頭，鈿合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可以證之矣。又梅村詩題下小引，亦有「高無賴爭地稱兵江淮」指此。

黃黎州《弘光實錄鈔》，高傑以乙酉正月十三日，爲許定國所殺。其逼揚州也，在甲申九月間，與黃得功相攻，嗣是督師史公，恆爲高傑所脅，江北騷然。冒氏挈家避之，正在甲申之冬，若至乙酉正月傑死以後，梅村不應言「高家兵馬」矣。或以梅村此詩疑小宛先爲高傑所得，後乃由兵間流轉入燕，則又未知傑死在乙酉正月，而小宛之著書侍疾，世所豔稱之蹟，皆在乙酉正月以後也。

《憶語》云：「乙酉客鹽官，嘗向諸友借書讀之，凡有奇癖，命姬手鈔；姬於事涉閨閣者，則另錄一帙。歸來與姬徧搜諸書，續成之，名曰《奩豔》。其書之瑰異精祕，凡古人女子，自頂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臺歌舞、針神才藻，下及蟲魚鳥獸，卽草木之無情者，稍涉有情，皆歸香麗。今細字紅箋，類分條析，俱在奩中。客春，顧夫人遠向姬借閱此書，與龔奉常極讚其妙，促繡梓之，余卽當忍痛，爲之校讎鳩工，以終姬志云云。」按乙酉五月以後爲喪亂，九月以後又爲疾厄，觀下文自明，此節雅興，必爲乙酉春夏間事。

又云：「乙酉流寓鹽官，五月復值奔陷。余骨肉不過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緣僕婦雜沓奔赴，動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車，故不能輕身，且來窺瞷，此番決計置生死於度外，扃戶不他之。乃鹽官城中自相殘殺，甚閧，兩親又不能安，復移郭外大白居。余獨令姬率婢婦守寓，不發一人一物出城，以貽身累，卽侍兩親挈妻子流離，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紛沓，違命而出。大兵迫檇李，薙髮之令初下，人心益惶，家君復先去惹山，內外莫知所措，余因與姬決：『此番潰散，不似家園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與其臨難捨子，不若先爲之地，我有年友，信義多才，以子託之，此後如復相見，當結平生歡，否則聽子自裁，毋以我爲念。』姬日：『君言善，舉室皆倚君爲命，復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於我者，乃以我牽君之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我隨君友去，苟可自全，誓當匍匐以待君回；脫有不測，與君縱觀大海，狂瀾萬頃，是我葬身處也。』方命之行，而兩親以余獨割姬爲憾，復攜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轉深林僻路，芧屋漁艇，或一月徙，或一日徙，或一日數徙，饑寒風雨，苦不具述，卒於馬鞍山遇大兵，殺掠奇慘，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飛渡，骨肉得全，而姬之驚悸瘁瘏，至矣盡矣。」

又云：「秦溪蒙難後，僅以俯仰八口免，維時僕婢殺掠者幾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具，靡孑遺矣。亂稍定，匍匐入城，告急於諸友，卽襥被不辦，夜假蔭於方坦庵年伯。方亦竄跡初回，僅得一氈，與三兄共裹臥耳房，時當殘秋，窗風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於諸家，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余則感寒，痢瘧沓作矣！橫白板扉爲榻，去地尺許，積數破絮爲衞，爐煨霜節，藥缺攻補，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自重九後潰亂沈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復甦，始得間關破舟，從骨林肉莽中冒險渡江，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僅捲一破席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或枕其身，或衞其足，或欠伸起伏，爲之左右翼，凡痛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爲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籲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余病失常性，時發暴怒，詬誶之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見姬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荊妻憐之感之，願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猶生也。脫夫子不測，餘留此身於兵燹間，將安寄託？』更憶病劇時，長夜不寐，莽風飄瓦，鹽官城中日殺數十百人，夜半鬼聲啾嘯，來我破窗前，如蛩如箭，舉室饑寒之人皆辛苦齁睡，余背貼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傾耳靜聽，淒激荒慘，欷歔流涕，姬謂余曰：『我入君門整四歲，蚤夜見君所爲，慷慨多風義，毫髮幾微，不鄰薄惡，凡君受過之處，余敬之亮之，敬君之心實踰於愛君之身，鬼神讚歎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祐。但人生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歷，苟非金石，鮮不銷亡。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慎毋忘此際此語云云。』」坦庵者，方拱乾也。按《憶語》僅言避兵，其實當時並避仇。吳梅村《題董白小像》又云：「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唱歌，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壻病愁多。」阮司馬指阮大鋮也。又其小引云：「則有白下權家，蕪城亂帥，阮佃夫刋章置獄，高無賴爭地稱兵，奔迸流離，纏綿疾苦，支持藥裹，慰勞羈愁。」據此則以權家與亂帥並稱，阮佃夫與高無賴駢舉，同指爲奔迸流離之原因。此可知甲申冬間之情事矣。

又梅村《冒辟疆壽序》：「甲申之亂，彼以攀附，驟枋用，興大獄，修舊郄，定生爲所得，幾填牢戶，朝宗遁之故鄣山中，南中人多爲辟疆耳目者，跳而免。」又侯朝宗《年譜》：「甲申，阮大鋮復逮捕公，公渡江依史可法於揚州。乙酉，省司徒公於徽州，假道宜興，訪陳定生，阮大鋮廉得之，就定生舍逮公，大兵下江南，弘光出奔，明亡，公獄得解云云。」以其時考之，乙酉之春，阮禍方急，鹽官所投者爲死友陳梁。當南都未破以前，巢民蹤跡不敢自暴，非尋常避難之比，以故深居簡出，與小宛怡情翰墨，迨五月以後，則仇解而兵迫，乃眞避亂時矣。

梅村《小引》又云：「苟君家免乎，勿復相顧，寧吾身死耳，遑恤其勞。」此卽撮敘《憶語》中詞意。張明弼《董小宛傳》：「申酉崩坼，辟疆避難渡江，與舉家遁浙江之鹽官，屢危九死，姬不以身先，則願以身後，寧使兵得我則釋君，君其問我於泉府耳！中間智計百出，保全實多云云。」此亦敷衍《憶語》而爲之，世乃以其中「寧吾身死耳」句、「寧使兵得我」句，遂生無數疑團，豈知小宛之侍疾等事皆在此後。張《傳》明言：「後辟疆雖不死於兵，瀕死於病，姬凡侍藥不間寢食者必百晝夜，事平始得同歸故里云云。」則文意本甚明白。甚矣！好事者之故生支節也。

是年巢民由鹽官歸，渡江暫住海陵，以如皋方亂之故。《東華錄》順治二年乙酉十二月癸巳以後，書「漕運總督王文奎奏如皋賊首于錫凡、劉一雄等，久聚江海，爲總兵官孔希貴、蘇見樂所擒，如皋一帶悉平。」癸巳爲十二月十五，《東華錄》所謂賊首，卽明之所謂遺民。如皋兵事，至歲杪乃有平靖之奏報，則可知冒氏於是冬逗遛海陵之故矣。

順治三年丙戌，春，巢民病未愈，至春暮乃起。是年小宛二十三歲，巢民三十六歲。

《憶語》無涉及是年事，惟巢民以乙酉深秋病，自冬涉春，歷百五十日乃愈，則知以是年春暮病起耳。世傳小宛爲清豫王多鐸兵間攜之入宮。多鐸下江南，乙酉五月破南都，六月卽入浙，十月班師還京，小宛之事巢民，事蹟多在是年之後。卽世言孀婦劉三秀事，傳者明謂其入宮，亦絕非豫王所掠致。豫王以二年十月還京，卽不再南下，六年遽卒。三秀事據《過墟志》，亦至李成棟叛後，隨李家屬送南京，鄉曲流言，固多不足信。

順治四年丁亥，巢民遭蜚語，幾殆，夏復病，歷兩月而解。於是江南多事，故明遺老，多有起兵受禍者。是年小宛年二十四歲，巢民年三十七歲。

《憶語》云：「丁亥，讒口鑠金，太行千盤，橫起人面，余胸墳五嶽，長夏鬱蟠，惟蚤夜焚二紙告關帝，久抱奇疾，血下數斗，腸胃中積如石之塊以千計，驟寒驟熱，片時數千語，皆首尾無端，或數晝夜不知醒。醫者妄投以補，病益篤，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餘日，此番莫不謂其必死，余心則炯炯然，蓋余之病不從境入也。姬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蚊，晝夜坐藥爐旁，密伺余於枕邊足畔，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咸先後之。」

按《東華錄》，丁亥四月辛卯，江寧巡撫土國寶奏蘇松提督吳勝兆謀叛。五月己酉，初故明廢紳侯峒曾等，遣奸細潛通僞魯王，爲柘林遊擊陳可所獲，中有僞敕一道，反間招撫大學士洪承疇及巡撫土國寶等，事聞，覺其詐，於是諭江寧等處昂邦章京巴山張大猷曰：「爾等鎭守地方，遇有亂萌及奸細往來，嚴察獲解，具見公忠盡職。大學士洪承疇、巡撫土國寶皆因致力我朝，故賊用閒諜誣陷。總兵吳勝兆監收奸細謝堯文，供稱嘉定縣廢紳侯峒曾、子侯懸瀞等，具逆疏付堯文，潛通魯王。爾等卽將奸細謝堯文、窩逆之孫梢，及有名各犯拘提到官，公同大學士洪承疇、操江巡撫陳錦，嚴行審究具奏。」己未，招撫大學士洪承疇奏：「故明推官陳子龍，陰受僞魯王部院職銜，結連太湖巨寇，潛通舟山餘孽。」

以上皆丁亥四、五月間事，其侯懸瀞之疏，被獲於四月初四日，亦見《東華錄》中。懸瀞亡命，投揚州天寧寺爲僧以死，法名圓鑒，《梅村詩話》載圓鑒詩，不敢舉其故名，但稱爲練川大家子者也。又按《有學集》，牧齋亦於丁亥三月晦日被急徵至江寧下獄，旋釋之。巢民與遺老多通聲氣，此鑠金之口所來由歟？

順治五年戊子，患離初定，小宛有製金條脫，以摹天上流霞事，蓋稍自寬矣。是年小宛爲二十五歲，巢民爲三十八歲。

《憶語》云：「姬之衣飾，盡失於患難，歸來澹足，不置一物。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黃條脫摹之，命余書『乞巧』二字，無以屬對，姬曰：『曩於黃山巨室，見覆祥雲眞宣爐，款式絕佳，請以覆祥對乞巧。』鐫摹頗妙。越一歲，釧忽中斷，復爲之，恰七月也，余易書『比翼連理』。姬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紈綺，獨留條脫不去手，以余勒書故。長生私語，乃太眞死後，憑洪都客述寄明皇者；當日何以率書，竟令《長恨》再譜也！」

順治六年己丑，秋，巢民復病疽，閱百日乃瘳，小宛以三侍危疾，爲諸家傳狀、詩文所豔稱，蓋至是爲畢乃事矣。是年小宛二十六歲，巢民三十九歲。

《憶語》云：「己丑秋，疽發於背，復如是百日。餘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能堅以不死；而永訣時，惟慮以伊死增余病，又慮余病無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爲余纏綿如此，痛哉！痛哉！」

按小宛侍巢民裒集四唐詩，當創始於是年以前，至遲亦必在是年，《憶語》云：「余數年來，欲裒集四唐詩。」云數年來，則小宛以辛卯正月死，《憶語》卽成於辛卯，知裒集之事，必不始於庚寅。又云：「編年論人，準之《唐書》。姬終日佐余稽查抄寫，細心商訂，永日終夜，相對忘言，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讀《楚辭》、少陵、義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宮詞，等身之書，周迴座右，午夜衾枕間，猶擁數十家唐詩而臥。今秘閣塵封，余不忍啓，將來此志，誰克與終？付之一歎而已。」

巢民以是年秋病疽，而重書「比翼連理」之條脫，據上述在今年七月，則病在七月以後。

順治七年庚寅，正月二日，卽有詩讖，爲明年是日之咎徵。先是冒氏雖正已歸里，而尚往來於鹽官，至是年三月，乃長去鹽官，龔芝麓在南中與諸名士爲巢民稱壽，篇什甚富，無不兼美小宛。三月杪，巢民又得凶夢，亦兆小宛之死。小宛與巢民論學，有論《後漢》陳仲舉、范郭諸傳事，並爲買待兒吳扣扣。是年小宛二十七歲，巢民爲四十歲。

《憶語》云：「姬書法秀媚，學鍾太傅稍瘦，後又學《曹娥》。余每有丹黃，必對泓潁，或靜夜焚香，細細手錄，閨中詩史成帙，皆遺跡也。小有吟詠，多不自存。客歲新春二日，卽爲余抄選全唐五七言絕句上下卷云云。」和七歲女子詩，事已具前。

又云：「客春三月，欲長去鹽官，訪患難相恤諸友。至邗上，爲同社所淹，時余正四十，諸名流咸爲賦詩，龔奉常云云。」事亦具前。「他如薗次之『自昔文人稱孝子，果然名士悅傾城』、于皇之『大婦同行小婦尾』、孝威之『人在樹間殊有意，婦來花下卻能文』、心甫之『珊瑚筆架香印屧，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錦瑟蛾眉隨分老，芙蓉園上萬花紅』、仲謀之『君今四十能高舉，羨爾鴻妻佐舂杵』、吾邑徂徠先生『韜藏經濟一巢樸，游戲鶯花兩閣和』、元旦之『峨眉問字佐書幃』，皆爲余慶得姬，詎謂我侑巵之辭，乃姬誓墓之狀邪！讀余此雜述，當知諸公之詩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詩，蓋至遲之今日，當以血淚和隃麋也。」按小宛於乙酉撰《奩豔》，至是爲顧夫人借閱，龔奉常極贊其妙，《憶語》所謂客春，卽此時事也，已見前引。

又云：「三月之杪，余復移寓友沂友雲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于皇、薗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余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三鼓別去，余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復偏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於是夜夢數人強余去，匿之幸脫，其人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眞而詩讖咸來先告哉！」

又云：「猶憶前歲余讀《東漢》，至陳仲舉、范、郭諸傳，爲之撫几，姬一一求解其始末，發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議，堪作一則史論云云。」友沂，趙開心子，名而忭。

陳其年《吳扣扣小傳》：「今年中秋後二日，綺歲正十九，先生將爲飾孔翠，傅阿錫，備小星嘉禮焉。而先期一月，姬遂病，病一月遂死，先生哭之慟。」據此則扣扣歿時年止十九。又曰：「先生曰：『姬八歲從父受書，習戈法，英慧異常兒，舉止娟好，肌理如朝霞，眉憮間作淺黛色，宛君見而憐之，私謂余曰：「是兒可念，君他日香匲中物也。」然姬性頗厭鉛華，十歲守木叉戒，茹素，隨余母太恭人誦佛及金剛經，晨夕不輟，已知其來人矣，而余自宛君新沒，香罏茗椀，拂拭無人，殘月曉風，徬徨四顧，暇時偶憶宛君前言，內人復慫惥不置。十三四卽留姬隨余讀書。』」據此則扣扣八歲以前從父受書，未入冒氏，八歲始歸冒，而小宛猶在，且不云病時語。小宛死於辛卯正月初二，扣扣之來侍小宛，必在辛卯以前明矣。又《吳詩集覽》引辟疆《蘭言》云：「辛丑夏，余滯邗上，時閨中有小姬扣扣，寄小箋云：『見蘭之受露，惑人之離思。』余歸，戲詢曰：『那得如此好句？』答云：『《選賦》：「見紅蘭之受露」，我僅翦卻一紅字耳。』去今十六年，扣扣化影梅庵畔黃土矣！」據此則辛丑年扣扣猶在。扣扣年止十九，則辛丑必卽扣扣之歿年，上溯庚寅，正爲八歲，故知納扣扣爲是年事也。影梅庵爲小宛葬處，故《憶語》以此命名，詳下。

順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小宛死。是年小宛二十八歲，巢民爲四十一歲，而清太祖則猶十四歲之童年。蓋小宛之年，長以倍，謂有入宮邀寵之理乎？當是時江南軍事久平，亦無由再有亂離掠奪之事，小宛死葬影梅庵，墳墓具在，越數年，陳其年偕巢民往弔有詩。迄今讀清初諸家詩文集，於小宛之死，見而輓之者有吳薗次，聞而唁之者有龔芝麓，爲耳目所及焉。

陳其年詩集有題云《春日巢民先生拏舟約同務旃諸子過樸巢並問影梅庵》，自注題下云：「庵爲董姬葬處。」按其年以順治十五年戊戌始至如皋，戴務旃則以十六年己亥至，然則此詩必己亥以後之作，蓋據其年集別有《將發如皋留別冒巢民先生》詩，首云：「憶我過如皋，太母正懸帨，是爲戊戌冬，層冰養寒厲。」中云：「湯餅宴未終，椒盤倏踰歲，新年戴生至，高齋日聯袂。」自註：「戴生，務旃也。」又云：「荏苒六七年，華軒命予憩，吁嗟數年中，舊事不堪計。」然則陳、戴同客冒氏，始於己亥之春，其後六七年，其年常在如皋，或亦與戴相偕，要必在己亥以往矣。小宛之死爲正月二日，《憶語》共兩見，皆已見前。務旃爲和州戴重子，名本孝，遺民也。

《林蕙堂集》有《輓董少君四律並序》，序言：「少君名白，字小宛，桃葉名媛也。」中敘始末，與諸家所述同，末云：「某偶遊射雉，恰值騎鸞，見奉倩之神傷，爲安仁而氣盡。」可知薗次乃親見而輓之者。其詩第二首云：「麻姑去後小姑閒，獨剩雙成又早還。」似巢民尚有他姬先逝者。

《結鄰集》龔芝麓與冒辟疆書：「洞老至都，出示手翰，一時風雨颯然，玉碎珠銷，斷魂千古，弟於宛君如嫂，雖缺鬱金堂下一拜之緣，而玉蘭花底，醉瀋淋漓，猶髣髴歡場，宣揚幽蒨，至今美人雲氣，繚繞玳瑁之牀，香魂有知，姍姍紫幄中，尚謂金蘭譜中人。有爲助哭申吁，泣名花而悲曉露者，不可云非弟管幅之遭也。阮公鄰女之戚，情至不堪，況於我輩，骨肉關情，尤宜分痛，鍾退谷云：『好友在四方，而造物或收之。』矧其在閨閣之中，天不憐才，遂令犀鈿蟬鬟，與文士平分鸚鵡之恨，道翁其姑念琉璃易碎，能少解黃塵碧海之鬱陶乎？《憶語》大刻，鍾情特至，展之不禁雪涕，沈香親刻管夫人，不是過也。誄詞二十餘言，宛轉淒迷，玉笛九迴，霜猿三下矣。欲附數言於芳華之末，爲沅澧招魂，劈箋探韻，絮語神傷，而蟋蟀哀音，轉多幽咽，屬思未竟，惆悵無端，徐之必有以祝桂旗而酧翠羽，未敢忘也。」此知芝麓乃聞而唁之者，函中涉及《憶語》大刻，則已在《憶語》刻成之後矣。洞老者，趙開心，字洞門。

《同人集》吳園次《影梅庵詠》係駢體一文、律詩八首，《林蕙堂集》中止存四律，蓋其四爲園次集外軼詩矣，中又有云：「可憐一片桃花土，先築鴛鸞幾尺墳。」則小宛明有葬地在影梅庵中，與迦陵詩合。又石城周士章，號吳昉者，和園次八律原韻，中有句云：「咫尺郊南同絕塞，至今青塚不悲王。」則又指明墓地之所在。新城王西樵有《巢民先生出吳梅村祭酒弔董小君十絕索和勉成應教殊慚牽率也》一題，是爲後來之作，詩亦十首，其第一首句云：「綺骨埋香十六年，春風墳草尚芊芊。」亦言其有墳。又周積賢《悼亡賦》序云：「如皋冒辟疆先生，天下士也，與余善，其所愛妾曰董氏，亦女中士也。美容色，工翰墨，善於事舅姑，相所天，歸辟疆九年而董氏卒，辟疆哀之，自爲文以哀之，且命知舊作文以哀之，余遂賦焉。」賦中有云：「歷墓門而巡視兮，聽松柏之蕭蕭。」此亦明證其有墓存焉者也。

以上紀小宛事，按年分列，曲折具備，可以掃近日粃說。又有妄引清初人詩爲不根談者，附誌以見其謬。

王漁洋有《題冒辟疆姬人圓玉女羅畫》三首，第二首云：「記取凌波微步來，明珠翠羽共徘徊。洛川淼淼神人隔，空費陳王八斗才。」說者以是指圓玉女羅爲小宛之廋詞，謂漁洋至不敢明言小宛而爲圓玉女羅之名，一若冒氏姬人僅一小宛也者，不考孰甚。至此詩自註「水仙」二字，蓋二姬雜畫，漁洋偶題其三，首題「疎篁寒雀」，次「水仙」，次則「蘋花戲魚」也。

陳其年《壽冒巢民先生七十》詩，末云：「插花獻斝者誰子，此是紅閨雙畫師。」自註：「先生有兩姬人善丹青。」則當巢民七十時尚有此善畫之兩姬。若小宛之畫，旣見《憶語》，又見梅村詩，當時固亦擅此，然漁洋之識巢民，已在作揚州推官時，題此畫之年，集又明載爲丙辰，則爲康熙十五年，與巢民七十之年近矣。

阮文達《廣陵詩事》：「辟疆姬人繼小宛後者，有蔡女羅含，嘗學繪事，工蒼松墨鳳，山水、禽魚、花草，與金姬曉珠，稱兩畫史。吳薗次《謝女羅畫鳳啓》云：『借丹穴之靈毛，圖成比翼；用紅窗之偶影，繪作雙棲。』錢武子德震、張孺子圮授，皆有《墨鳳歌》。戴洵有《得全堂觀畫松歌》，句云：『憑君卷藏畫笥裏，晴空恐有蛟龍起，舒張鱗爪挾以飛，吸盡蓬萊清淺水。』李書雲亦有詩云：『詠絮才高兄子句，簪花格擅美人工，小窗閒作丹青譜，身在花香百和中。』曉珠名玬，崑山人，與女羅繼小宛侍辟疆，蔡早逝，爐香茗椀，辟疆賴之。嘗刲股進藥，使七十老人再生，汪舟次楫《跋巢民楷書洛神賦䁱珠手臨洛神圖卷後》云：『玉峯仙子畫嗣虎頭，金粟後身書工蠆尾，置兩君於異地，並可空羣，聚二美於一堂，斯稱合璧。園名水繪，宜來河洛之神；翁是巢民，應集鸞皇之侶。呼宓妃而欲出，誰誇北殿維摩；驚禇令之猶存，不數南宮博士。』吳薗次《乞曉珠畫洛神啓》云：『金縷遺魂，夢感陳王之枕；采旄含態，香生王令之書。人但賞其清詞，世罕傳於妙蹟，何期藻管，近出蘭閨。花欲言情，波如動影，依稀蓮韤，凌千頃而珊珊，彷彿桂旗，望三秋而渺渺。想見臨池染翰，原寫照於當身；定知拂鏡穿衫，必含情於微步。』又題曉珠畫盜盒圖《臨江仙》云：『雪夜燒燈浮綠酒，西園賓客重來。掃眉人有不凡才，筆牀翡翠，妝罷寫幽懷。兒女英雄誰復問，人間多少塵埃。解圍忙煞小金釵，神仙來去，一葉墜庭階。』王阮亭尚書亦有《題曉珠雜畫三絕句》，又汪蛟門有《題巢民玉山夫人臨薛少保稷十一鶴圖》詩云：『少保青田姿，能爲鶴寫眞，意思本冰雪，自然無纖塵。豈知千載後，乃有如花人，重貌十一鶴，磊落意態新，高步肆飲啄，一一傳其神。我聞水繪翁，近與猿鶴鄰，閨中兩小妻，莊如舉案賓，持我前上壽，勸酒寧辭頻，飢茹黃公芝，渴飲長沮津，低頭看雁鶩，紛紛焉能訓。』玉山，疑卽金姬，蓋金名玬，玉山或其別號耳。」

據此則女羅爲蔡氏，而圓玉當卽金姬。文達疑汪蛟門所云玉山夫人爲卽金，余又疑玉山卽圓玉也。吳薗次《林蕙堂集》兩啓，本稱金少君、蔡少君，巢民兩姬人同時以畫名者，必爲金、蔡無疑。蔡父名孟昭，陳其年《贈序》稱之以遊俠，末言：「生老而無子，一女名含，甚明慧，知書，以三世交，歸冒巢民先生，今且依先生以居云。」則女羅之家世爲尤可詳矣。

特巢民側室，尚不止前所舉諸女，韓元少《有懷堂集・潛孝先生冒徵君墓誌銘》稱：「先生有一女，適諸生洪必貞，側室張出。」其二子：嘉穗、丹書，則皆配蘇夫人出，蓋姬妾雖多，皆無所出，且皆前死，故元少輓詩，有「白楊未種俱消歇，何處春風燕子樓」之句，議者又以此詩爲疑竇，爲卽小宛入宮之證，殊不可解。

右駁正各條，皆以編年可證時事者舉之，其餘各家及《憶語》中詳述小宛之文藝婦工，足資談助者，皆未暇及，惟舉一二有關係之事附於後。

小宛有妹曰董年，《板橋雜記》曰：「董年，秦淮絕色，與小宛姊妹行，豔冶之名，亦相頡頏。」鍾山張紫淀作悼小宛詩，中一首曰：「美人在南國，余見兩雙成，春與年同豔，花推月主盟，娥眉無後輩，蝶夢是三生，寂寂皆黃土，香風付管城。」

《貳臣傳》龔鼎孳入清，以順治二年補太常少卿，三年卽丁父憂出京，以請封典事爲言官所糾，降二級，遂徜徉在外，九年始補原官。當庚寅、辛卯之間，正龔與其妾顧橫波浪跡南中時也。庚寅春，顧向小宛借《奩豔》，而龔繩小宛以壽巢民，《板橋雜記》云：「顧眉生旣屬龔芝麓，百計求嗣，而卒無子，甚至雕異香木爲男，四肢俱動，錦綳繡褓，顧乳母開懷哺之，保母褰襟作便溺狀，內外通稱小相公，龔亦不之禁也。」時龔以奉常寓湖上，杭人目爲人妖，正當時事。後龔於丁酉重遊金陵，偕顧寓市隱園，爲顧祝生辰，遍召舊時狎客及南曲姊妹行與燕，門人嚴某赴淅監司任，爲眉生褰簾長跪，捧巵稱賤子上壽，事亦見《板橋雜記》，時已稱尚書，非復奉常故官矣。唁小宛之書，發自京邸，正其赴闕補原官時事。

《憶語》云：「姬初入吾家，見董文敏爲余書《月賦》，仿鍾繇筆意者，酷愛臨摹，嗣遍覓鍾太傅諸帖學之，閱《戎輅表》，稱關帝君爲賊將，遂廢鍾學《曹娥碑》。」《戎輅帖》爲世所寶，亦爲尊關帝者所詬病，小宛乃以廢棄示趨向，關壯繆之得崇信於後世者深矣。

巢民六十歲時，其婦蘇氏尚存，見梅村序文，是爲康熙九年庚戌。蘇與巢民同歲，梅村序中言之。據韓慕廬《潛孝先生墓誌》，則巢民以六十二歲喪其元配，是蘇亡亦爲六十二歲。巢民卒於康熙癸酉十二月，壽八十三歲，克享大年，一生不廢聲色之好，水繪羣芳，宜其先謝，蓋如彭祖之閱世，其妻妾皆無有儷之者矣。慕廬《輓如皋冒徵君巢民》詩六章，其第四云：「載得佳人字莫愁，染香亭子木蘭舟，繭絲待久方成匹，紈扇無緣得聚頭，花鳥湘中餘粉墨〈（自註：染香、湘中皆姬所居）〉，人琴座上亦山邱，白楊未種俱銷歇，何處春風燕子棲。」情事可想。前述各條，小宛死於順治辛卯，扣扣死於康熙辛丑；女羅與曉珠，據迦陵詩，巢民七十之年，尚有紅閨兩畫師在，漁洋康熙丙辰題畫，正在其前四年，《廣陵詩事》則謂巢民七十八歲病劇，女羅已前歿，獨曉珠刲股療之，是年爲康熙戊辰，再閱五年而巢民卒，其間或曉珠又先驅地下乎？慕廬輓詩第一章云：「春光雜樹亂飛鶯，風月揚州舊主盟，人到老成常易盡，命應多難輒更生〈（自註：先生屢絕復甦）〉，暮年枯柳悲開府，天上芙蓉失曼卿，最是夜闌燈炧後，白頭往往說西京。」第二章云：「南朝瓊樹久埃塵，桃葉當年燕賞頻，青眼詞人高入座，紅綃狎客避逢嗔〈（自註：先生曾於高會唾罵阮司馬）〉，風流咳唾眞名士，離亂滄桑一黨人，墨妙筆精餘遣慶，玉山鐵笛是前身。」第五章云：「秣陵一曲卽霓裳，詞客衰遲合斷腸，最恨飛箋傳燕子，更憐摻鼓入漁陽〈（自註：《燕子箋》劇，爲司馬筆，先生晚年喜令大菊摻漁陽鼓）〉，善才不死輕投跡〈（自註：謂大菊）〉，賀老猶存久擅場〈（自註：謂朱老音仙）〉，浮世偃師從變幻，梨園散盡月如霜。」讀此諸什，覺巢民身係世變，以處士通兩代名流聲氣之郵，高節盛名，修齡豪氣，眞足令千秋傾想矣。

《憶語》中巢民所先眷陳姬，旣證其爲卽陳圓，則陳圓之於戚畹、於吳藩，世無不知之，其於巢民一段香火情，世不復及。順康間，吳藩方熾，詞人不敢道其舊歡，後則陳亦已成大名，少年事不足談矣。今據《憶語》補列之，附於末尾，亦一談助。《憶語》云：「辛巳早春，余省覲去衡嶽，繇淅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許忠節公赴粵任，與余聯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謂余曰：『此中有陳姬某，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余佐忠節治舟，數往返，始得之云云。」據此則巢民識小宛在先，而無深契，訪之，數不相值，乃聞陳姬之名，曰「陳姬某」而不直書其名，當時卽爲吳藩諱也，不然，何所吝而不紀其實耶？

又云：「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眞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陳姬之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慾仙欲死。漏下四鼓，風雨忽作，必欲駕小舟去，余牽衣訂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雲萬頃，子能越旦偕我遊？否則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復云：『南嶽歸棹，當遲子於虎疁叢桂間。』蓋計其期，八月返也。余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調已破之襄陽，心緒如焚，便訊陳姬，則已爲竇霍豪家掠去，聞之慘然。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滸關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歎，友云：『子誤矣，前以勢刼去者，贋鼎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至果得見，又如芳蘭之在幽谷也。相視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晤子，眞天幸也！我居甚僻，復長齋，茗椀罏香，留子傾倒於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緣江楚多梗，率健兒百餘護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黃昏，而礮械震耳擊，礮聲如在余舟旁，亟星馳回，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鬥，解之始去，自始余不復登岸。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見後仍堅訂過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卒然曰：『余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託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雲，如飲甘露，眞得所矣。子毋辭。』余笑曰：『天下無此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閒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訝，卽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復宛轉云：『君倘不終棄，誓待君堂上晝錦旋。』余答云：『若爾，當與子約。』驚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卽席作八絕句付之歸。歷秋冬，奔馳萬狀，至壬午春云云。」此下接巢民尊人得量移事，已見前。

鈕玉樵《觚賸・圓圓傳》：「崇禎末，流氛日熾，秦豫之間，關城失守，燕都震動，而大江以南，阻於天塹，民物晏如，方極聲色之娛，吳門尤盛，有名妓陳圓圓者，花明雪豔，獨出冠時。維時田妃擅寵，兩宮不協，烽火羽書，相望於道，宸居爲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營葬歸蘇，將求色藝兼絕之女，由母后進之，以紓宵旰憂，且分西宮之寵，因出重貲購圓圓，載之以北，納於椒庭，一日侍后側，上見之，問所從來，后對：『左右供御，鮮同里順意者，茲女吳人，且嫻崑伎，令侍櫛盥耳。』上念國事不甚顧，遂命遣還，故圓圓仍歸周邸。」

按巢民所記，陳姬之被刼而未去，在十四年辛巳秋，刼而卒去，在十五年壬午之春，考《明史・田貴妃傳》以十五年七月卒，則周邸思分其寵，必在妃未死以前，故圓圓入宮，至遲不過壬午之春夏。又《圓圓傳》稱「崇禎末」，又稱「秦豫之間，關城失守」，則周奎之蓄意選色，必在崇禎十三四年間，再檢《明史・莊烈帝紀》，崇禎十三年十二月，李自成自湖廣走河南，饑民附之，連陷宜陽、永寧，殺萬安王采鑋，陷偃師，勢大熾。又十四年春正月己丑，總兵官猛如虎追張獻忠，及於開縣之黃陵城，敗績，參將劉士傑等死之，賊遂東下，丙申，李自成陷河南，福王常洵遇害，前兵部尚書呂維騏等死之。二月庚戌，張獻忠陷襄陽，襄王翊銘、貴陽王常法，並遇害，副使張克儉等死之，戊午，李自成攻開封，周王恭枵、巡按御史高名衡拒卻之，乙丑，張獻忠陷光州。凡此所云，皆秦豫之間，關城不守之事實也，則周奎之歸葬、購陳，自必在辛巳夏秋以後，按其時序，與巢民《憶語》吻合，故知陳姬之必爲陳圓，陳工演劇，《憶語》極稱之，周后亦以此繩於思宗，皆可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