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虞初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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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樹屋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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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亮工(減齋)

德州程正夫言:順治癸巳正月十八日,夜風厲甚。恩縣祁村陂中水,卓立成山,廣四丈,高二丈許。峰巒秀拔,溪壑回環,一磴委蛇相通。觀者遠近裹糧至,日千餘人,禱祠焉。遍考諸書,古無此異,不知何祥也?餘按正德中,文安縣水忽僵立,是日天大寒,忽凍為冰柱,高五丈,圍亦如之,中空而旁有穴。數日後,流賊過文安,民避入冰穴,賴以全活者甚眾。正如此類。

小品中載有薦藝士於顯貴者。其人固平易,顯貴雖禮之,然未嘗問其所長。瀕行,其人曰:「辱公愛,有小技,願獻於公。」乃索素紙,為圍棋盤,信手界畫,無毫髮謬。顯貴驚歎。正統間,周伯器年九十,修《杭州志》,燈下書蠅頭字,界畫烏闌,不折紙為範,毫髮不爽。章友直伯益,以篆名,官翰林待詔。同人聞其名,心未之服,咸求願見筆法。伯益命粘紙各數張,作二圖,其一紙縱橫各作十九畫,成一棋局;其一作十圓圈,成一射帖。其筆之粗細、間架、疏密,無毫髮之失。諸人歎服,再拜而去。古今絕技,亦有相同者如此。

張山來曰:皖城石天外曾為餘言;有某大僚,薦一人於某有司,數日未獻一技。忽一日,辭去,主人餞之。此人曰:「某有薄技,願獻於公。望公悉召幕中客共觀之,可乎?」主人始驚愕,隨邀眾賓客至。詢客何技。客曰:「吾善吃煙。」眾大笑,因詢「能吃幾何?」曰:「多多益善!」於是置煙一斤,客吸之盡,初無所吐,眾已奇之矣。又問:「仍可益乎?」曰:「可」又益以煙若干。客又吸之盡。「請眾客觀吾技!」徐徐自口中噴前所吸煙,或為山水樓閣,或為人物,或為花木禽獸,如蜃樓海市,莫可名狀。眾客咸以為得未曾有,勸主人厚贈之。由此觀之,誠未可輕量天下士也。

荊南居客麻城忠淳間,有一鸚鵡,見長老壽普來,忽鳴曰:「望慈悲!」長老曰:「小畜,誰教爾能言?」鸚鵡自後不復聲。麻縱之,徑赴僧側,啾啁致謝。僧曰:「宜高飛,免再墮。」又求指示,僧令誦佛經。八年,僧至桃源,一小兒來謝曰:「吾麻氏鸚鵡也,荷方便,今在蕭家作男子矣。」驗之,脅下尚有翅毛。

有宦閩者,攜雙鸚鵡歸江右,兩禽晨夕相依如昆季。宦者以一贈陳子右詩。韓子人穀亦得其一。陳、韓固親串,過從無間,鸚鵡時互相問哥哥好。未幾,陳子齋中有異物搏鸚鵡死。陳子痛之甚,既除地以瘞之。又語人穀,賦詩吊之。詩成,人穀特告其家羽。輒騰躑架上曰:「哥哥死!哥哥死!」傷惋不勝,遂不食,越日亦蛻去。二子廣乞名詞,為之志述。江右、三吳諸詞人皆有作,因彙為一集,顏曰《羽聲合刻》。鄧子左之為之序,序亦淒惻肆動。物固多情如此!

又吾梁山貨店市肆,養鸚鵡甚慧。東關口市肆,有「料哥」亦能言。兩店攜二鳥相較。鸚鵡歌一詩,「料哥」隨和,音清越不相下。「料哥」再挑與言,不答一字。人問其故,曰:「彼音劣我而黠勝我,開口便為所竊矣。」臬司有愛子病篤,購以娛之。賈人籠之以獻,鸚鵡悲愁不食,自歌曰:「我本山貨店中鳥,不識台司衙內尊。最是傷心懷舊主,難將巧語博新恩。」留之五日,苦口求歸,乃返之山貨店,垂頸氣盡。萬曆年間事也。

張山來曰:向聞有人供一高僧,其庭中鸚鵡,於無人時,向僧曰:「西來意,你教我個出籠計。」僧應之云:「出籠計,除非是兩腳筆直,雙眼緊閉!」少頃,鸚鵡足直目閉而死。主人悼惋,命解絛瘞之。解後,鸚鵡忽飛去。向僧謝曰:「西來意,多謝你個出籠計!」附記於此。

劍俠見於古傳紀中甚夥,近不但無其人,且未聞其事。唯聞宋轅文尊公幼清孝廉,素好奇術,曾遇異人於淮上。席間談劍術,其人曰:「世人膽怯,見鬼神輒驚悸欲死。魂魄尚不能定,安望授鬼神術?」宋曰:「特未見耳,烏足畏?」其人忽指坐後曰:「如此人,公那不畏?」回首顧之,座後輒有神,靛麵赤髭,猙獰怪異,如世所塑靈官像。宋驚懼仆地。其人曰:「得雲不畏耶?」又予姻陳州宋鏡予光祿尊人圃田公,諱一韓。神廟時在兵垣,劾李寧遠,疏至一二十上。寧遠百計解之,卒不從。一夕,公獨臥書室中。晨起,見室內几案盤盂,巾舄衣帶,下至虎子之屬,無不中分為二,痕無偏缺,有若生成。而戶扃如故,夜中亦無少聲息。公知寧遠所為,即移疾歸。光祿時侍養京邸,蓋親見之。乃知世不乏異術,特未之逢耳。蜀許寂好劍術,有二僧語之曰:「此俠也,願公無學。神仙清淨,事異於此。諸俠皆鬼,為陰物,婦人僧尼皆學之。」此言近理,世之好異者當知之。

張山來曰:若我遇其人,當即懇靛麵赤髭者為我泄憤矣,尚何所畏耶?

張瑤星語予:辛未秋,予覲先大夫於東牟。遇道人馬繡頭者,亦異人也。道人修髯偉幹,黃髮覆頂。舒之可長丈許,不櫛不沐,而略無垢穢。自言生於正統甲子,至是約百八十餘歲矣。行素女術,所至淫嫗鴇甘,多從之遊。時孫公元化開府於登,聞而惡之。呼至,將加責焉。道人曰:「公秉鉞一方,選士如林,乃不能容一野人耶?」公厲聲曰:「予選士以備用耳。若擁腫何所用?」道人曰:「萬有一備指使,可乎?」時方大旱,公曰:「若能致雨乎?」曰:「易易耳!」問所須,曰:「須桌數百張,結壇於郊。公等竭誠,唯我命是從。稍齟齬者,不效矣。」公曰:「姑試之。不效,乃公不爾恕也!」命治壇如其式。淩晨,率僚吏往。道人至,則索燒酒一斗,並犬一器。啖之盡,乃登壇。命公等長跪壇下。晨方溽暑,萬里無纖雲。道人東向而噓,則有片雲從其噓處起。復東向而呼,則微風應之。少焉,濃雲四布,雷電交作,雨下如注。道人高臥壇上,鼾聲與雷聲響答互應。地上水可二尺,諸公長跪泥淖中不敢動。曆三時許,道人乃寤。曰:「雨足乎?」眾歡呼曰:「足矣!」道人揮手一喝,而雨止雲散,烈日如故。孫公踉蹌起,扶掖而下。以所乘八座乘之,而騎從以歸。歸即送入先大夫署中。

先大夫故好士,署中客約廿餘人。每夕必列席共飲,飲必招道人與俱。道人言笑不倦,而多不食。或勸之食,則命取大罌,盡投諸肴核其中,以水沃之,一舉而盡。復勸之食,則命取他席上肴核投罌中,盡之如初。乃至盡庖廚中數十人之饌,悉投悉盡。或戲曰:「能復食乎?」曰:「可!」則取席上諸柈盂碗盎之類,十五累之。舉而大嚼,如嚼冰雪,齒聲楚楚可聽也。先大夫治兵廟島,拉與俱,宿署樓上。樓濱海,時嚴冬,海上無日不雪,雪即數尺。人爭塞向膋戶,以避寒威。而道人夜必敞北窗,以首枕窗而臥。早起,雪覆身上如堆絮。道人拂袖而起,額上汗猶津津然。或投身海中,盤薄遊泳,如弄潮兒。及登岸,遍身熱氣如蒸,而衣不少濡濕也。

既而往遊東江,東江帥為劉興治。道人至,則聚諸淫嫗,如在登時。興治聞之怒,呼而責之,將繩以法。道人曰:「公屍居餘氣,乃相嚇耶?何能殺我,人將殺公耳!」興治益怒。道人指其左右曰:「此皆殺公者也!俟城石轉身,則其時矣。」興治命責之,鞭撲交下,道人鼾睡自若。興治無如何也。道人出,語其徒曰: 「辱我甚,不可居矣。」乃往海中浴。浴竟,見有一木,大數圍,知是土人物,從求得之。自持斧,略加刳鑿,才可容足。輒坐其中,亂流浮海而去,不知所終。其後,興治以貪殘失士心。改築島城,城石盡轉,而興治為其下所刺。

方道人之在署中也,每酒後,輒撫膺痛哭。先大夫叩其故,則指予曰:「郎君有仙才,而年不永。使從我遊,不死可致也。」先大夫曰:「年幾何?」曰: 「盡明歲之正月。」次年壬申,春王四日,道人方與島中諸將士轟飲次,忽西向而慟曰:「可惜張公,今日死矣!」蓋登州城陷之日也。乃知向日酒後之言,蓋托諷耳。

予嘗謂道人嘯命風雷如反掌,預識休咎如列眉,傲慢公卿如觀變場,絕寒暑饑飽如化人,而獨不避穢行,與淫嫗遊,且比及頑童,曰「中有真陰,可采補也」。此大悖謬!豈世上自有此一種,如《楞嚴》所稱「十種仙」,或唐人所稱「通天狐」屬耶?抑天上群仙,亦如人間顯宦,不盡皆立品行、紉蓀荃者耶?吾又安得叩九閽而問之?

曲周陳公令桐,言其邑富翁子婦自父家還,明日,偕臥不復起。家人呼之不應,抉戶而入,煙撲鼻如硫黃。就床視之,衾半焦,火爍之,有孔,二體俱焚,唯一足在。火之焚人,理殊不可解。王虛舟曰:「焚砂石為龍火,焚金鐵為佛火。焚人之火,是為慾火。佛言淫習交接,發於相磨,研磨不休,如是故有大猛火光,於中發動。意其研磨之極,慾火熾煽,煽而忽焰,遂以自焚。其不焚床笫廬舍者,火生於欲,異於常火,亦如龍火止焚砂石,佛火止焚金鐵耳〔陳公諱於階〕。」

張山來曰:舊小說中,已有吞繡鞋、焚祅廟事矣。

某道人坐功久,忽然火發,焚其須及帷。主人救之始熄。可見火無邪正,皆足為害也。此道人餘曾見之。

亳州孫骨碌者,人像其形,故以「骨碌」稱。生時有首有身,身上具肩,無臂手;身下具尻,無腿足:如截瓜然。其父無子,以其男體,姑育之。長而家益富,坐臥啟處,飲食男女,一切需人為用。見賓客,皆人抱以出。立則豎而倚之門屏間,失倚則仆地。衣具袖為觀美,領不糸叩纈,則前後轉徙無定在。裙、襪、履,生平未嘗設。生三子,長公登進士,次幼為諸生,今且貤封矣。此等世雖生不育,育亦貧且賤,而孫君獨富貴,造化固不可測歟!

張山來曰:此君之父,因無子而育之,可也。但不識何等女子居然肯嫁之乎?

海鹽有優者金鳳,少以色幸於嚴東樓。東樓晝非金不食,夜非金不寢也。嚴敗,金亦衰老,食貧里中。比有所謂《鳴鳳記》,金復塗粉墨,身扮東樓矣。近阮懷寧自為劇,命家優演之。懷寧死,優兒散於他室。李優者,但有客命為懷寧所撰諸劇,輒辭不能,復約其同輩勿復演。詢其故,曰:「阿翁姓字,不觸起,尚免不得人說。每一演其撰劇,座客笑罵百端,使人懊惱竟日,不如辭以不能為善也。」此優勝金優遠矣!不知懷寧地下何以見此優?

閩人李春明者,為人長厚。聞有談為曖昧事,輒塞耳走。人以「李塞耳」呼之。一日耳內奇癢,召工取之,內黃金二分,易銀一錢四分,市穀一斛。內有大珠二顆,最圓美,市諸富室,得六百金。其年穀甚賤。夜就寢,夢有人提其耳曰:「邦有道穀。」寤而省曰:「神意得無使我積穀乎?」乃出金市穀,入三千石。次年,穀價騰貴,發糶得四千餘金。家日起,至十數萬,人以為厚德之報。大抵談人閨閫,原非盛德事。使其事誠有之,與我何與?無而言之,則為誣善矣!斯事有無不必論,後生固當以為法矣。

汀州黎愧曾為餘言:廣州民有以善射聲名者,常挾毒矢入山中。值雷雨卒至,驚避入野祠。雷隨入褵幰,繞身者三匝,然終不為害。民跪而祈曰:「民誠罪,遽擊何所逃?奈何格格悸人耶?」雷聲漸引去。已復至,復出,如是者再。若將導之前者,終不害民。民忽悟曰:「神將用我矣,遂不霆。」逐雷聲行,抵山下。見雷方吐火施鞭,奮擊巨樹。一朱衣女子,突從樹中出。雷遽遠樹數舍。紅衣下,雷復至。紅衣出,則雷又遠去。格鬥久之,終不成擊。民乃引毒矢伺紅衣出,貫之,霹靂大作,遽拔其樹。民歸,入其室,家人競言雷方入屋,震人幾死,幸家無恙,唯釜翻,露朱書數字於底,不可識。有黃冠通雷文者,雲是「助神威力,延壽一紀」八字也。山中人言,樹平時無他異,亦終不知女子為何妖。按唐小說中,亦有神追朱衣女子,自樹中出,久之漸上,有數點緋雨飛下,雲是帝命誅飛天夜叉。此女得非其類耶?

張山來曰:減齋先生與先君子為莫逆交。予少時獲睹《書影》。甲寅之變,書皆不存。今燕客先生來揚佐郡,餘復懇得是書,不啻與父執相對也。

記桃核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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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奇(澹人)

得念珠一百八枚,以山桃核為之,圓如小櫻桃。一枚之中,刻羅漢三四尊,或五六尊。立者、坐者、課經者、荷杖者、入定於龕中者、蔭樹趺坐而說法者、環坐指畫論議者、袒跣曲拳和南面前趨而後侍者,合計之,為數五百。蒲團、竹笠、茶奩、荷葉、瓶缽、經卷畢具。又有雲龍、風虎、獅象、鳥獸、狻猊、猿猱錯雜其間。初視之,不甚了了。明窗淨幾,息心諦觀,所刻羅漢,僅如一粟,梵相奇古。或衣文織綺繡,或衣袈裟水田絺褐。而神情風致,各蕭散於松柏岩石。可謂藝之至矣!

向見崔銑郎中有《王氏筆管記》云:唐德州刺史王倚家,有筆一管,稍粗於常用,中刻《從軍行》一鋪,人馬毛發,亭台遠水,無不精絕。每事復刻《從軍行》詩二句,如「庭前琪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之語。又《輟耕錄》載:宋高宗朝,巧匠詹成雕刻精妙。所造鳥籠四面花版,皆於竹片上刻成宮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鳥,其細若縷,而且玲瓏活動。求之二百餘年,無復此一人。今餘所見念珠,雕鏤之巧,若更勝於二物也。惜其姓名不可得而知。

長洲周汝瑚言:「吳中人業此者,研思殫精,積八九年。及其成,僅能易半歲之粟。八口之家,不可以飽。故習茲藝者亦漸少矣。」噫!世之拙者,如荷擔負鋤,輿人禦夫之流,蠢然無知,唯以其力日役於人。既足養其父母妻子,復有餘錢,夜聚徒侶,飲酒呼盧以為笑樂。今子所雲巧者,盡其心神目力,曆寒暑歲月,猶未免於饑餒,是其巧為甚拙,而拙者似反勝於巧也!因以珊瑚木為飾,而囊諸古錦,更書答汝瑚之語,以戒後之恃其巧者。

張山來曰:末段議論,足醒巧人之夢。特恐此論一出,巧物不復可得見矣,奈何!

核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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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起鳳(紫庭)

季弟獲桃墜一枚,五分許,橫廣四分。全核向背皆山,山坳插一城雉,曆曆可數。城顛具層樓,樓門洞敞。中有人,類司更卒,執桴鼓,若寒凍不勝者。枕山麓一寺,老鬆隱蔽三章。鬆下鑿雙戶,可開合。戶內一僧,側耳傾聽。戶虛掩如應門,洞開如延納狀,左右度之,無不宜。鬆外東來一衲,負卷帙踉蹌行,若為佛事夜歸者。對林一小陀,似聞足音僕僕前。核側出浮屠七級,距灘半黍。近灘維一舟,蓬窗短舷間。有客憑幾假寐,形若漸寤然。舟尾一小童,擁爐噓火,蓋供客茗飲也。艤舟處,當寺陰,高阜鍾閣踞焉。叩鍾者貌爽爽自得,睡足徐興乃爾。山頂月晦半規,雜疏星數點。下則波紋漲起,作潮來候。取詩「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之句。

計人凡七:僧四,客一,童一,卒一。宮室器具凡九:城一,樓一,招提一,浮屠一,閣一,爐灶一,鍾鼓各一。景凡七:山水林木灘石四,星月燈火三。而人事如傳更、報曉、候門、夜歸、隱几、煎茶,統為六。各殊致殊意,且並其愁苦、寒懼、疑思諸態,俱一一肖之。

語云:「納須彌於芥子」,殆謂是與?然聞之:「尺綃繡經而唐微,水戲薦酒而隋替。」器之淫也,吾滋懼矣!先王著《考工》,蓋早辨之焉。

張山來曰:宋人以象為楮葉,雜之真葉中,不能辨審。若是,則曷不摘真楮葉玩之乎?今之鬼工桃核,精巧絕倫,人皆以其核也而寶之,庶不虛負此巧耳!

張南村先生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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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著(遷甫)

張南村,名惣,字僧持。父興公先生琪,以名宿教授里中,多達材弟子。南村幼為詩,出語每不猶人。父友紀竺遠一見其詩,稱之曰「氣清」,再則曰「骨清」,曰「神清」,已而目屬之曰:「子必將以詩名江左矣!」入應天學,用才名交遊賢俊。治古文辭,專力於詩。

家世奉佛,南村胎性不納葷血。初猶食蟹。年八歲,父將攜之見博山禪師。前一夕,南村方持蟹,父見之,警曰:「兒將見博師,可食此乎?」南村聞言,即置不食。自是蟹胥悉斷除。杖人在天界,南村親近最久。東南古錐宿德,禮謁殆遍。以故生平多方外交。齏盂粥缽,宛然頭陀。蹤跡恆在僧寺中,或經年累月不返。少學《易》於中丞集生餘公。餘公戍武林,從之武林。西泠其所熟遊,故吳越往來尤數。而苕霅間故人,聞其至,每爭延之。

癖好山水,不憚險遠,必往遊。其遊有章程要領:或獨遊,或攜一童子,塗遇樵人禪客,即為伴侶,窮幽造深,飲泉摘果,即忘饑渴。於五嶽則陟嵩岱,猶以不能遍曆衡華為恨。若武夷、匡廬、九子、黃山、天台、雁蕩諸山,所至削木褷為記,采樹葉題詩,以為常。

南村為人,坦夷近情,不為矯激之言,不為崖異之行。取受從心,否塞任運,尤不以禮數恩義責望人。與人處,尤能寡怨忘隙。乍見或輕忽之,稍久必親而敬焉。有屋數椽,不蔽風雨,家人恆至乏食。垢衣敝襆,遊士大夫間,舉止迂野可愛。形體短小,雖老,精神可敵壯夫。遇良宴會,能通夜不眠,嘯詠達旦。不擇地而處,不擇食而食,不擇榻而寢。投足之所,即甚湫隘囂雜,他人掃除未竟,視南村已展卷矣。口腹之奉,不過鹽豉菽乳。就枕即熟睡,無輾轉不寐之時。蓋胸無機事,不以美惡攖心,能致然耳。

嘗遠遊,遇胠篋者再,中途幾不能成歸。人或怪其無恨色。曰:「失者償之,義也。又何問焉?」除夕自外返,去其家不遠,止宿逆旅主人。次日日晡,始緩步而歸,其性情安雅如此。

群居未嘗與人爭,至論詩輒相持不下。宋詩行,雖貴卿巨子前,亦厲詞折之。其論詩,不逞才,不使事,不雜叫號,不涉怨誹,其宗旨也。自以襄陽、摩詰為師。於古歌行換韻大篇,暨古體千數百言,鋪陳開合,局力宏富者,乃不謂善。自少至老,主此論不變。雖所見未盡然,亦可謂篤於自守者矣。南村稱詩五十年,遠近之人,亦以詩歸之。生鄉名人王穆如、顧與治之後,與同時諸人並立,可指數。終竟如紀叟之言。

歲甲戌,年七十有六,夏得脾疾,治之尋愈。至冬復作,遂不起。子二:元子筠,正子淳。元子亦受詩,可不墜其聲。予自僦居郭南,望衡密邇,相得甚歡。酒闌燈燼,每有知己之言,欲以身後為托;今不可作矣。世復安得和易素心、風雅不倦如斯人者乎?

讚曰:策杖而去,裹糧而遊;遇少倦而且休,至佳處而輒留。把酒而歌,執卷而吟,悠悠乎王、孟之音,有形神而無古今。不忤於世,不剜於天,可獨可群,亦儒亦禪。束身止一棺,而遺文乃有千數百篇,稱之為詩人,奚愧焉?

張山來曰:予慕南村久,一旦遷甫為介,得以把臂入林。今讀此,不勝人琴之感!

劉酒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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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亮工(減齋)

劉酒,汴人,無名字,自呼曰「酒」,人稱曰劉酒雲。畫人物,有清勁之致;酒後運筆,尤覺神來。人以為張平山後一人,酒不屑也。凡作畫,皆書一 「酒」字款,其似行書者,次似篆籀者,其得意筆也。嘗為上洛郡王作畫。王善之,曰:「張平山後一人!」酒意嗔,急索畫曰:「尚未款。」乃捲入旁室,縱筆書百十大「酒」字於上下左右。王怒甚,裂其幅,驅之出。酒固怡然。酒於醉睡之外,唯解畫,他一無所知。坡公云:「予奉使西邸,見書此數句,愛而錄之。云:人間有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無眼禪,昏昏一枕睡。雖然沒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況真個是。」酒索予顏於草堂,予書曰「略似庵」,以坡公所錄前四句,去「醉」、「睡」字為聯。酒得之,欣然意足也。

酒與予交最久,無妻子,每謂予曰:「死以累君。」一日方持杯大飲,忽然脫去,開口而笑,杯猶在手。餘感其宿昔之言,為買棺殮之。

張山來曰:劉酒自畫之外,無非酒者,其名酒,其款酒,其死亦酒,吾知其所畫必醉仙也。

記古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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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鍾玉(去矜)

京師窮市上,有古鐵條。垂三尺許,闊二寸有奇。形若革帶之半,中虛而外繡澀,兩面鼓釘隱起,不甚可辨。持此欲易錢數十文,人皆不顧去。積年餘,有高麗使客三四人,旁睨良久,問:「此鐵價幾何?」鬻鐵者謬云:「錢五百。」使客立解五百文授之。其人疑不決,即詭對曰:「此固吾鄰人物,俟吾詢主者。」頃之,使客復來。鬻者曰:「向幾誤,主者言非五金不可!」使客即割五金,無難色。其人又為大言曰:「公等誤矣,吾曹市語,舉大數以為言,五金蓋五十金雲。」 使客曰:「吾誠不惜五十金,但不得更悔。」鬻鐵者私念:一廢鐵夾條,增價五十金,借令失此售主,並乞數十文錢亦不可得。因曰:「吾以此博公多金,保無後言。公幸告我,此為何名?」使客請「先定要約,而後告。」

於時觀者漸眾,使客乃舉五十金畀鬻鐵者,而以若帶者付其徒乘馬疾馳去。度其去遠,始告眾曰:「此名定水帶,昔神禹治水時,得此帶九,以定九區,平水土。此乃九之一,若攜歸吾國,價累鉅萬,豈止五十金而已哉?」又問得此何所用?使客曰:「吾國航海,每苦海水咸不可飲。一投水帶其中,雖鹹鹵立化甘泉,可無病汲。是以足珍耳。」市有好事隨至高麗館,請試驗之。遂命汲苦水數石,雜鹽攪之,投以水帶,水帶沸作魚眼數十。少頃掬水飲之,甘冽乃勝山泉。遂各歎服而去。

鬻鐵者言,闖陷京師時,得自老中貴。蓋先朝大內物也。嗟嗟!自經變故以來,凡天府奇珍異寶,流散人間,泯泯無聞者,何可勝數?獨是帶為高麗使所賞識,頓增身價百倍,不脛而走海外。物之顯晦,固自有時哉!

張山來曰:既是神禹時物,不識高麗使人何以知之?殆不可解。

唐仲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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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亮工(減齋)

唐仲言,名汝詢,華亭人,世業儒。仲言生五歲而瞽。未瞽即能識字,讀《孝經》成誦。及瞽,但默坐,聽諸兄撝嗶而暗識之,積久遂淹貫。婚冠既畢,益令昆弟輩取六經子史,以及稗官野乘,皆以耳授。顛末原委,默自詮次,純<素頁>瑜瑕,剖別精核。蓋從章句之粗,以冥搜微妙,心畫心通,罔有遺墮矣。於是遂善屬文,尤工於詩。海內人士,踵門造謁。仲言每一晉接,曆久不忘,與之商榷今古,繼以篇什。千言百首,成之俄頃。而音吐鏗然,使聽者忘疲。子侄門徒輩,從旁抄錄,一字亥豕,輒自覺察,不可欺也。

貌甚寢而心極靈,常解唐詩,其所掇拾古文以為箋注者,自習見以及秘異,溯流從源,搜羅略盡。然必先經後史,不少紊淆。雖詩賦之屬,所援引亦從年代次序之。如某字某句,秦、漢並用,則必博採秦人,不以漢先。詳贍致精,有若此也。所著有《偏蓬集》《姑篾集》及《唐詩解》,共若干卷,行於世。錢虞山云: 「唐較杜詩,時有新義。如解『溝壑疏放』句,雲出於向秀賦『嵇誌遠而疏,呂心放而曠』,亦前人所未及也。」

張山來曰:古之瞽者,如師曠之徒,類多神解。或以為嗇於目故專於心,想亦理當然耳。

予向旅寓京師,居停主人雙眸炯炯。同寓兩人,其一為瞽者,其一眇一目,因號獨眼龍。苟詢以京師中昨日有何事,今日有何事,瞽者無不知,獨眼龍知十之六七,居停主人僅識十之四五而已。附記於此,以供談柄。

李公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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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亮工(減齋)

李公起,名峻,鄞縣人。父子靜,官侍御,出按遼陽,卒於任。公起墮地而聾。雖聾,岐嶷孝弟。發及額,侍御公訃至。號慟無晝夜,咽枯而嘶。凡五日,水漿不入口,乃更啞。免喪,始盡取先世藏書縱讀之,手自校讎。雖淩寒溽暑,弗倦也。既聾而問難辯證之路永絕。凡有疑義,俱於經史中嘿自剖析,無所罔殆。性好客,郵筒走天下,四方學士大夫亦樂趨之。賓主以案,相通以筆。有問奇者,則載紙往。粗及農桑,微如佛老,迨國家所有旂常典故、戶口邊疆,叩之必應,咸盡精核。或既書與客,又自尋繹,幽奇畢呈,而終無遺佚,轉更遐暢矣。

晚年尤好種植,奇花異卉,常滿階庭。舍旁有斐園、竹波軒、青羅閣諸勝,咸與客遊處。性既寧澹,好學之外,嗜欲益清,反覺口耳為煩也。行世有《盟鷗集》《郢雪編》《永譽錄》《硯史》,凡若干卷。

張山來曰:以一人而兼聾啞二病,乃能淹博貫穿如此,那得不令人敬服?

使此君與唐仲言相遇,則兩無所見其奇矣。

書鄭仰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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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謙益(牧齋)

鄭仰田者,泉之惠安人,忘其名。少椎魯,不解治生,其父母賤惡之。逃之嶺南,為寺僧種菜。寺僧飯僧及作務人,仰田面黧黑,補衣百結,居下坐,自顧踧踖無所容。有老僧長眉皓發,目光如水,呼仰田使上,指寺僧曰:「汝等皆不及也!」寺僧怒,噪而逐仰田。旬日無所歸,號哭於野外。老僧迎謂曰:「吾遲子久矣!」偕入深山中,授以《拆字歌訣》。月餘,遂能識字。因授以青囊袖中、壬遁、射覆諸家之術,無所不通曉。其行於世,以觀梅拆字為端,久而與之遊,能知人心曲隱微,及人事世運之伏匿,亦不言其所以然也。

天啟初,將卜相。南樂指「全」字為占。仰田曰:「全字從人從王,四畫,當相四人。」問其姓名。曰:「全字省三畫為土,當有姓帶土者;省四畫為丁,當有姓丁者;省兩畫縱橫為木,當有名屬木者;以所省之文全歸之,當有名全者!」南樂曰:「木非林尚書乎?」曰:「獨木不成林,名者,非姓也。」已而拜莆田、貴池、元城、涿州四相,一如其言。晉江李丱與奄黨吳淳夫有郗,指「吞」字以問。仰田曰:「彼勢能吞汝,非小敵也。從天從口,非其人吳姓乎?」「然則何如?」曰:「吳以口為頭,彼頭已落地矣,汝何憂?」逾年而吳伏法。魏奄召仰田問數。仰田蓬頭突鬢,踉蹌而往,長揖就坐。奄指「囚」字以問,群奄列侍,皆愕眙失色。仰田徐應曰:「囚字國中一人也!」奄大喜。出謂人曰:「囚則誠囚也,吾詭詞以逃死耳。」之白門。奄勢益熾,俞少卿密扣之。仰田晝臥屋梁下,梁上有斷綆下垂。仰田指之曰:「如此矣」!未幾,奄果自縊。其射決奇中,不可悉數,宋謝石不足道也。

丙子冬,前知餘有急征之難,自閩來視餘。自清江浦徒步入長安,為餘刺探獄緩急。餘抵德州,復自長安徒步來報。年八十二矣,行及奔馬,兩壯士尾之不能及。至鄭州,風霾大作,脫鞋襪係之兩臂,赤腳走百里,上程氏東壁樓。日未下舂,神色閑暇,鼻息呴呴然。談笑大噱,至夜分而後寢。臨行謂餘:「七月彼當去位,公之獄解矣。然必明年而後出,吾當以殘臘過虞山,為太夫人庀窀穸之事,公毋憂也。」餘歸,數往招之。己卯春,將袱被訪餘。忽謂家人曰:「明日有群僧扣門乞食,具數人餐以待,吾亦相隨往矣。」質明,沐浴更衣,若有所須。群僧至,飲畢,入室端坐,奄然而逝。

仰田遇人,無賢愚貴賤,一揖之外,箕踞嘯傲,終日不知有人。人遺之錢帛即受,否亦不計。每見人深中多傲岸自好者,輒微言刺其隱。人亦不敢怨,懼其盡也。余嘗謂仰田:「公非術士,古之異人也。」仰田笑曰:「吾行天下大矣,莫知我為異人。然則公亦異人也。」又嘗語曰:「吾重繭狂走,為公急難。侯嬴有言: 『七十老翁,何所求哉?』士為知己者死,縱令斫吾頭去,頸上隻一穴耳。」臨終,謂其子曰:「三年後,往告虞山:更數年,尋我於虎丘寺之東。」仰田信人也,其言當不妄,書其語以俟之。

張山來曰:仰田以異人自負,唯牧齋知之,彼即有知己之感。然則異人亦好名乎?

記吳六奇將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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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鈕琇(玉樵)

海寧查孝廉培繼,字伊璜,才華豐豔,而風情瀟灑,常謂「滿眼悠悠,不堪酬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家居歲暮,命酒獨酌。頃之,愁雲四合,雪大如掌。因緩步至門,冀有乘興佳客,相與賞玩。見一丐者,避雪廡下,強直而立。孝廉熟視良久,心竊異之。因呼之入,坐而問曰:「我聞街市間,有手不曳杖,口若銜枚,敝衣枵腹,而無肌寒之色,人皆稱為『鐵丐』者,是汝耶?」曰:「是也。」問:「能飲乎?」曰:「能。」因令侍童,以壺中餘酒,傾甌與飲。丐者舉甌立盡。孝廉大喜,復熾炭發醅,與之約曰:「汝以甌飲,我以卮酬,竭此醅乃止。」丐盡三十餘甌,無醉容。而孝廉頹臥胡床矣。侍童扶掖入內,丐逡巡出,仍宿廡下。達旦雪霽,孝廉酒醒,謂其家人曰:「我昨與鐵丐對飲甚歡,觀其衣極襤褸,何以禦此嚴寒?亟以我絮袍與之!」丐披袍而去,亦不求見致謝。

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長明寺。暮春之初,偕侶攜觴,薄遊湖上。忽遇前丐於放鶴亭側,露肘跣足,昂首獨行。復挈之歸寺,詢以舊袍何在?曰:「時當春杪,安用此為?已質錢付酒家矣!」孝廉奇其言,因問:「曾讀書識字否?」丐曰:「不讀書識字,不至為丐也。」孝廉悚然心動,薰沐而衣履之。徐諗其姓氏裏居。丐曰:「仆係出延陵,心儀曲逆,家居粵海,名曰六奇。隻以早失父兄,性好博奕,遂致落拓江湖,流轉至此。因念叩門乞食,昔賢不免;仆何人斯,敢以為汙?不謂獲遘明公,賞於風塵之外,加以推解之恩。仆雖非淮陰少年,然一飯之惠,其敢忘乎?」孝廉亟起捉其臂曰:「吳生固海內奇傑也!我以酒友目吳生,失吳生矣!」 仍命寺僧沽梨花春一石,相與日夕痛飲。盤桓累月,贈以衣屨之資,遣歸粵東。

六奇世居潮州,為吳觀察道夫之後。略涉詩書,耽遊盧雉,失業蕩產,寄身郵卒。故於關河孔道,險阻形勝,無不諳熟。維時天下初定,王師由浙入廣,舳艫相銜,旗旌鉦鼓,喧耀數百里不絕。凡所過都邑,人民避匿村穀間,路無行者,六奇獨貿貿然來。邏兵執送麾下,因請見主帥,備陳:「粵中形勢,傳檄可定。奇有義結兄弟三十人,素號雄武。隻以四海無主,擁眾據土,弄兵潢池。方今九五當陽,天旅南下,正蒸庶徯蘇之會,豪傑效用之秋。苟假奇以遊劄三十道,先往馳諭,散給群豪,近者迎降,遠者響應,不逾月而破竹之形成矣。」如其言行之,粵地悉平。由是六奇運箸之謀,所投必合;扛鼎之勇,無堅不破。征閩討蜀,屢立奇功。數年之間,位至通省水陸提督。

當六奇流落不偶時,自分以汙賤終。一遇查孝廉,解袍衡門,贈金蕭寺,且有海內奇傑之譽,遂心喜自負。獲以奮跡行伍,進秩元戎,嘗言「天下有一人知己,無若查孝廉者」。康熙初,開府循州,即遣牙將持三千金存其家,另奉書幣,邀致孝廉來粵,供帳舟輿,俱極腆備。將度梅嶺,吳公子已迎候道左,執禮甚恭。樓船蕭鼓,由胥江順流而南,凡轄下文武僚屬,無不願見查先生,爭先饋贈,篋綺囊珠,不可勝紀。去州城二十里,吳躬自出迎,八騶前馳,千兵後擁,導從儀衛,上擬侯王。既迎孝廉至府,則蒲伏泥首,自稱:「昔年賤丐,非遇先生,何有今日?幸先生辱臨,糜丐之身,未足酬德!」居一載,軍事旁午,凡得查先生一言,無不立應。義取之資,幾至巨萬。其歸也,復以三千金贈行,曰:「非敢雲報,聊以誌淮陰少年之感耳。」

先是,苕中有富人莊廷鉞者,購得朱相國《史概》,博求三吳名士,增益修飾,刊行於世。前列參閱姓氏十餘人,以孝廉夙負重名,亦借列焉。未幾,私史禍發,凡有事於是書者,論置極典。吳力為孝廉奏辯得免。孝廉嗣後益放情詩酒,盡出其囊中裝,買美鬟十二,教之歌舞。每於良宵開宴,垂簾張燈,珠聲花貌,豔徹簾外,觀者醉心。孝廉夫人亦妙解音律,親為家伎拍板,正其曲誤。以此查氏女樂,遂為浙中名部。

昔孝廉之在幕府也,園林極勝,中有「英石峰」一座,高可二丈許。嵌空玲瓏,若出鬼製。孝廉極所心賞,題曰:「縐雲」。閱旬往視,忽失此石。則已命載巨艦,送至孝廉家矣。涉江逾嶺,費亦千緡。今孝廉既沒,青蛾老去,林荒石涸,而「英石峰」巍然尚存。

張山來曰:聞吳將軍乞食時,好以荻葦於地上判某日及草行字,英雄失意而誌不餒如此。至其不忘查君之德,足可謂跫然足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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