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大人 (小說)

補大人
作者:賴和
原載於昭和二年《新生》雜誌第一集中。林瑞明編按:「本文由張良澤提供(《淡水牛津文藝》第五期,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頁一三七-一四三)。」


「開門!開門!門口掃掃!」

還是箇早上,家家戶戶都遠把門閉著,多數人尚捨不掉甜美的夢境,留戀著溫暖的被窩,在沈醉於夜的恩惠裡。大概只有廚婦們,起來準備著早餐而已,由那從屋脊上昇騰到冷寂的曉空中去的縷縷炊煙,可以說推想是不會錯的。

一個補大人,在這個時候,就在督責人家掃除街道。想因為昨晚喝到半夜的酒,現在方再興奮中,不然就是和他大人奶(林瑞明註:指補大人的妻子。)吵過嘴,不許他睡到床上,才會這麼早,就從宿舍出來,攪得家家睡夢不寧。

他行到自己的門外,看見比較別人家分外骯髒,也就仿著初學說土話的口吻,手打著門環,喊著說:

「開門!開門!門口掃掃!」本來法律是要百姓們遵守的東西,做官者原有例外,家族同時也就得到特別的庇蔭。他母親原不曾受到這樣的督責,所以不疑惑那幾聲,『開門開門』就是在喊伊自己,使打門的補大人,連喊了幾次總沒有應過一聲。想是補大人喊的嘴酸,打得手懶了,就帶駕(林瑞明註:誤字,應為「罵」。)帶嚷的踢門。似有些生氣了。他母親諒被踢門的聲響,所驚懗,慌張張開出門來,看見自己的兒子,伊的臉色忽安寧許多,同時又顯出和悅的神情,說了。

「死囝仔!就是你,我以為是誰呢?」

方補大人在踢門的時候,街上的行人,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故?大概都停著腳步,在等待要看,霎時間竟推聚了一大群,聽著伊說這幾句,一齊拍手喝采起來,使得大人麵皮紅到耳根去。他也就有點氣憤地,說:

「掃地!掃地!」

「死囝仔!掃地?箒就放在門邊,你不會掃嗎?」

伊也有些不自在的應他一句,傍邊的人又一齊拍手喝采,有的還在喝好,補大人這時候覺得很失臉了,要保住威嚴已不能夠,打算要趕緊離開,就匆匆地,說:

「掃掃門口!聽不見嗎?」

「死囝仔!替你娘掃一掃,就不當(林瑞明註:不行)嗎?」

傍邊的人又喝起彩來,他實在難堪了,又不好發作他的大人威風,只得忍耐著一百分的九十九,留將一分發洩出來說。

「怣怣!你啊!」

「死囝仔栽!你講些什麼?」

唉!補大人失了神惆惆地站著,不曉得要怎麼樣才好,看他的臉色,比較被奪去了生命,竟似加倍痛苦。傍人又全不體諒他心中正在難過,皆哄哄地大笑,拍掌喝采。還有人似不曉得他倆是母子,或者是故意,在一邊義憤不平地--又有些滑稽嘲笑似地說:

「侵犯做官的尊嚴,打嘴吧,打!該打!」

他竟受到催眠似的,服從那個人的號令,『拍的』一聲,一掌打到他母親的臉上去。

「夭壽死囝仔!你敢無天無地!」伊氣憤極了,話也有點振顫,嚷著說:「大家!看!看他在打母親啦!」伊又一手把他前襟擒著,「和我來去講給你的長官聽。」扭著就走。

頂該死的,是這班傍邊看熱鬧的人,不替伊們排解也就算了,偏又在助興喝采,使伊們欲罷不能。但官吏的行動,本來沒有所謂不當,原也不容百姓們來干涉。且公務執行妨害的罪名,是不容易擔當得起,也難怪傍關者袖手了。

「去!就去!難道我怕嘛!」他全箇意識,已被職權尊嚴佔領去,似望確是他的母親,也就扭在一塊,往警察衙去。看熱鬧的人,碰著這麼一幕的好戲,大家高興極了,不看到團圓,是不願散去,還跟在後邊,一路行去,參加的人數,便也增加起來。

到了衙門口,「無用之者不准進入」,所以這班人只能在牆圍外,窺探消息,一兩人自以為不怕,之闖進內去,也只在『玄關』前徘徊,聽不到什麼。衙門是做官的所在,眾人在此圍著,也似曉得有冒瀆著牠的尊嚴,且巡警大人是百姓們所頂怕的,看見有從裡頭出來的,大眾也不待驅逐,兀自散開,等他進去,又復聚攏回來,還是不願散歸,很期望地在等待。作早點的人,忘了他的生意,掃地的人,猶把箒握在手中,也跟到這裡,有些想是方在吃飯的人,竟忘記放下了箸,許多還未吃早飯的人,並也不見有感到飢餓的樣子,人們的精神,完全注意到這件事來了。

過了好些一會,補大人的母親,纔從衙門裡出來,眾人波湧似的圍上去。伊不待人垂問,就如社會運動家,在路邊演說一般,含辛帶楚,向眾人訴說伊的不平。

「大家!請聽看咧,世間竟有這樣道理?說在家裡纔是我的兒子,到衙門作一箇什麼狗官來,就是什麼……就可用職權來打母親了。

你們聽見沒有?世間竟有這樣道理!什麼官吏的威嚴要緊,打母親不算什麼,噫!衙門竟會這樣無天無地……」

伊一路回去,只是反覆著這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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