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諧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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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角相郎 編輯

  緗管,江陰貧家女也。工詞翰,兼好讀相人書,決人禍福多奇中。

  年及笄,母氏將字之。緗管鸛曰:「兒相薄,不宜主入中饋。母誠愛我,但賦小星可矣。」母以其言多中,許之。而爭聘者,日踵於門。母氏令從簾隙以窺,俱不當意,母曰:「癡婢,眼太高。若輩中寧無一有福兒郎耶?」緗管曰:「非此之謂也。」母詰之,淚盈盈欲下,遂置不問。

  滸溪洪生,才士也。愛君山之勝,客於江陰。聞緗管名,登堂求聘。湘管適簸錢屏角,望見之。入謂母口:「堂上客,真兒偶也。」母出見,諾之而去。繼問曰:「是子相若何?」緗管曰:「氣清骨秀,非紈袴中人也。然太清則薄,太秀則削,恐不永年耳。」母愕然曰:「彼既不壽,汝何獨有取也?」緗管泫熱曰:「兒昨攬鏡自照,柳眉侵月,梨靨添渦,三午後必合孀居。郎相不利建寅。是真短祿適合,違之不吉。母氏幸勿憂也。」繼而洪別營金屋,擇日以禮迎之。結褵以後,相得甚歡。洪善繪事,長箋短幅,酬應不遑。甫-脫手,緗管即題詩其上。猶記其《題並頭蓮》-絕云:

    水雲鄉里見溫柔,多少癡娃蕩畫舟。

  江上孤鴛勞寄語,背花飛去莫回頭。傷心之讖,見乎詞矣。

  一日坐花下,折短箋作觴政,有並蒂花,並頭花,連理花,葉底花諸名色。拈得者,道《葩經》兩句;合意者,酬以香茗,否則,駢兩指擊腕為罰。緗管拈得並蒂花,曰:「庶幾夙夜,妻子好合。」洪昵而笑曰:「夜合一語,妙出天然,真慧心人也!」繼拈得並頭花。洪曰:「宜爾室家,男子之祥。」緗管曰:「宜男有慶,彼此同之。如卿言,亦復仕耳!」復拈得連理花。緗管曰:「道阻且長,春日載陽。」洪曰:「長春兩字,連理成文,亦巧合矣!」又拈得葉底花。洪曰:「伐木丁丁,其香始升。」緗管笑曰:「木香固登花譜,君何以第二字聯合?」洪笑曰:「此乃所謂葉底花也。」已而問曰:「卿前言並蒂花,不知三百篇中尚有幾許?」緗管口:「駕彼四牡,顏如渥丹。朝宗於海,蔽芾甘棠。想盡之矣!」洪曰:「我尚有一聯。」緗管請問其說。曰:「亦孔之將,彼黍離離。」緗管愀然曰:「花前偎倚,歡會正長,何至說著將離?」倚欄癡立,凝眸欲涕。洪方溫言勸解,而家中催歸符至矣!迫於父命,不獲已,草草束裝而別。

  緗管自洪之去,妝樓長闔,粉匣都收,終日對鏡沉吟,自觀氣色。一日,擲鏡大哭,急呼母氏為制縗絰。母曰:「兒癡矣!洪家郎去後,且無一紙病書,何以決其必死,而作此不祥之物?」緗管曰:「以兒氣色徵之,斷不爽也。」母終不許。易以練裙素服,而個中日夕,惟以眼淚冼面而已。

  不匝月,訃音果至。毀容絕粒,幾不欲生。有客將洪父命,憐其少寡,恤以數百金,勸令改適。母商諸女。緗管艴然曰:「是何言!我報郎於生者日短,報郎於死者日長。且我之為孀歸,於相信之;我之為節婦,亦於相信之,世有面冷如霜,心寒於雪,而作東風別嫁者哉?」客驚歎而去。述諸洪君之父,人韙之,遂買舟具乘,迎歸於家。

  妯娌間有乞其談相者,緘口不道一字。族中子弟知其能詩,競出素縑索句,俱以病辭。曰:「女子有才,終歸無福,舊時結習,懺除盡矣!」惟小鬟竊其《題洪君遺畫》傳示其姪詔恩,得二十八字,曰:

    澹紅香白滿欄杆,一段春光畫裡看。

  展向秋窗渾不似,梧桐庭院十分寒。此雖吉光片羽,而讀之者,亦可哀其志矣。

  鐸曰:「《唐書》載袁天綱相岑文本曰:舍人文才,必振海內,而頭有生骨,恐至損壽。今傳此法於閨中,以為擇婿張本。短緣適合一語,卓然定鑒也。苟廣其術,潘騎省《寡婦賦》可無『忽以捐背』之恨。」

筆頭減壽 編輯

  中州女子鄭蘭芬,幼失怙。母鍾愛之,日令坐書塾中。牙籤錦軸,縱橫滿案。母常戲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但牝而不牡耳!」蘭芬答曰:「只要馳騁詞壇,猶勝劉家豚犬也。」由是閨閣之名,噪聞里黨。

  嘗作《錢》卦曰:「錢,利用貞。象曰:『錢方正位乎內,圓正位乎外。方圓正,天地之大義也。錢有孔方焉,家兄之謂也,兄兄弟弟,父父子於,夫夫婦婦,而錢運亨。運亨,而家道定矣。』象曰:『金自火出。錢,君子以內有物,而外有光。』初九,閒有錢,悔亡。象曰:『閒有錢,來未正也。』六二,無攸遂,在中櫃,貞吉。象曰:『六二之吉,順以藏也。』九三,錢神嚆嚆,悔厲吉。錢奴嘻嘻,終吝。象曰:『錢神嚆嚆,將失也;性奴嘻嘻,失家業也。』六四,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積在德也。』九五,君子有錢,勿恤吉。象曰:『君子有錢,交相愛也。』上九,有官威如,終吉。象曰:『威如之吉,髮身之謂也。』」畹香徐孝廉載入《蕉窗剩話》,談者豔之。

  婢阿康,性慧黠。-日,擷花園亭,久不至。蘭芬遣其第五兒跡之,知為僕廖二所窘。復仿《五子之歌》作《規婢書》嘲之曰:「阿康屍位,以逸豫,荒厥職,同人咸貳。乃盤游無度,戲於寂寞之園。有窮廖二,因人弗見,狎於庭。厥弟五兒,奉主命以從,徯於園之次。五兒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其-曰:『齊家有訓,人可勤,不可怠。勤惟家本,本固家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不聽予,一時兩失。禍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爾眾,慷乎若鐵索之馭六馬。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訓有之,內作盜荒,外作淫荒,甘懶嗜頑,鑽穴逾牆。有一於此,未有不亡。』其三曰:『惟我高堂,有此義方。汝悖厥訓,亂其紀綱,乃底滅亡。』其四曰:『巍巍我主,一家之尊。有禮有法,貽厥後人。吟詩誦賦,昔人則有。荒墜厥緒,誨淫絕恥。』其五曰:『嗚呼急歸,予懷之悲,人實誑女,女將疇依?鬱陶乎予心,頗厚有忸怩。苟悔厥過,來者可追。』」從巧思慧舌,大率類是。

  一夕,坐燈下,作《香粉春秋》。未及數行,腕酥體倦,伏兒而寐。瞥至一殿,上橫一金額,曰:「六經大文章處」。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數輩,校書兩隅。一人捧冊上曰:「此揚子雲擬《易》。」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歷五傳。王弼主理,京房主數,總未盡探其奧,若輩何能妄擬!且渠已屈身新莽,雖有草玄奇字,不足觀也。」又-人上曰:「此張霸偽書。」上座者曰:「《書》自出魯壁,古文不傳久矣!梅賾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張霸何人,輒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廣微《補亡詩》。」上座者曰:「命義選詞,亦頗不乖詩教。然魚游清沼,鳥萃乎林,純是晉人口角。何得妄攀風雅!」又一人上曰:「此劉歆集禮。」上座者曰:「河間贗本,辨者實難。《考工》一記,明是漢懦私擬,以補冬官闕略。」又-人上曰:「此何休《春秋傳略》。」上座者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穀粱瘸疾,直妄人說夢耳!」又雜陳刪魯淪、非盂子等書。上座者勃然怒曰:「擬莊反騷,尚屬小儒弄筆,乃割裂聖經賢傳,妄肆譏彈,當付拔舌獄,以彰孽報。」言未已,一人趨座匍伏。上座者曰:「鄭夾漈,爾欲何言?」逡巡而對曰:「康成輔翼聖經,自謂有功名教。不料閨中末裔,點竄經文,作為遊戲,奈何?」上座者曰:「此侮聖人之言,罪宜加等。姑念閨閣無知,折其壽算,以贖前愆。」

  時蘭芬潛伏殿外。聞其言,心驚魄悸,下階一蹷,豁焉夢醒。燈下燒其舊稿,深自懺悔。後字同里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實侮聖言之報也。我輩以文為戲,能不捨旃!

  鐸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粲花妙舌,豔絕千古。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樁公案發也?吾家湘人,曾作《閨中月令》,有『口脂解凍,簾衣化為鉤。衣潤溽暑,粉雨時行』等語,亦見慧心、而紅箋猶濕,黃土旋埋,自貽伊戚,夫復何尤?附記於此,為之-歎!」

討貓檄 編輯

  門人黃之駿,好讀書。左圖右史,等諸南面百城。豢一貓,用以防鼠。視其色,斑斕如虎,群以為俊物。置諸書架旁,終日憨臥,喃喃吶吶,若宣佛號。或曰:「此念佛貓也。」名曰佛奴。鼠耗於室,見佛奴,始猶稍稍歛跡,繼跳粱失足,四體墮地。佛奴撫摩再四,導之去。嗣後眾鼠俱無畏意,成群結隊,環繞於側。

  一日,踏肩登背,竟嚙其鼻,血涔涔不止。黃生將乞刀圭以治。予適過之,叱曰:「畜貓本以捕鼠。乃不能翦除,是溺職也。反為所噬,是失體也。正宜執鞭箠而問之,何以藥為?」命生作檄文討之,予為點定。其檄曰:

  捕鼠將佛奴者,性成㦏懦,貌托仁慈。學雪衣孃之誦經,冒尾君子之守矩。花陰晝懶,不管翻盆,竹簟宵慵,由他鑿壁。甚至呼朋引類,九子環魔母之宮,疊輩登肩,六賊戲彌陀之座,而猶似老僧入定,不見不聞,傀儡登場,無聲無臭。優柔寡斷,姑息養奸,遂占滅鼻之凶,反中磨牙之毒。閻羅怕鬼,埽盡威風,大將怯兵,喪其紀律。自甘唾面,實為縱惡之尤,誰生厲階,盡出沽名之輩。是用排楚人犬牙之陣,整蔡州騾子之軍。佐以牛箠,加之馬索。輕則同於執豕,重則等於鞭羊。懸諸狐首竿頭,留作前車之鑒;縛向麒麟楦上,且觀後效之圖。共奮虎威,勿教兔脫。

  鐸曰:「昔萬壽寺彬師,以見鼠不捕為仁。群謂其誑語,而不知實佛門法也。若儒生一行作吏,以鋤惡扶良為要。乃食君之祿,沽己之名,養邑之奸,為民之害。如佛奴者,佛門之所必宥,王法之所必誅者矣!」

祭蠹文 編輯

  萬卷樓,表叔蔣觀察藏書地也。宦遊於閩,經午閉置。後告假歸籍,曝其卷帙,半為蠹魚損壞。因命童子拽捕,盡殺乃止。是夜,樓中萬聲齊哭,幾於達旦,主人患之。予適借榻松韻軒中,因作文以祭曰:

  嗚呼,蠹兮!秉蟲之性而不集於羶,得魚之名而不躍於淵。遨遊乎文章之府,托翰墨以為緣,爾何不學白蟻之鑽礦,與青蚨之化錢?謂書香之我嗜,願銅臭之長捐。吾聞爾祖脈望,羽化登仙。以詩書為弓冶,期無墜乎家傳。營書作穴,耕字為田。雖食古而未化,鑒其志之可憐。何期主人好事,物運屯邅。竟抄同乎瓜蔓,忽盡族而並殲。芸窗播毒,書林抱冤。識召禍之有基,吾請言其固然。穿經史以太鑿,斷詞義而不連,既毀章而裂句,亦脫簡而殘編。隱微軀於藝苑,肆魚肉之饞涎,等斯文之蟊賊,遂獲罪於聖賢。彼刀筆小吏,案牘窮年,竊爾生平之一字,輒舞文面弄權。爾宜悔悟,自省其愆。非主人之嗜殺。乃孽報之在天。賦草一束,墨汁半船,爾其享之,在此靈筵。勿為厲於龍蛇壁上,待轉丸於蜣螂糞邊。筆塚累累,卜爾長眠;硯田膴膴,表爾新阡。招青蠅之弔客,驅螻蟻於下泉;果遊魂之無恙,乘蚊背以言旋。

  祭畢,而樓中之響寂矣。

  鐸曰:胥吏舞文,謂之衙蠹,而讀書中無是名也。然借文字為護符,托詞章以獵食,皆可謂之書蠹。或曰:「此等詞義不連之輩,名曰書蠹,猶屬過譽。」

隔牖談詩 編輯

  水繪園,辟疆冒氏集諸名士禊飲處,今廢為禪院。祁昌胡生文水,客如臯,賃僧屋以居。生負奇氣,為沈晉齋,王西園諸前輩相器重,益自喜。嘗作述懷詩,有「我豈妄哉聊復爾,臣之壯也不如人」之句。予適見之,曰:「此宋元派也。」生氣不肯下,轉以詩學源流相詰問。予唯唯。生艴然曰:「先生殆不屑教誨耶?」拂袖竟出。

  予獨坐燈下,半炊許,暗中聞嗤笑聲。叱問為誰,應曰:「予此間地主冒巢民也,與王桐花、崔黃葉、陳迦陵輩,魂遊於此。汝吳下阿蒙,輒敢高持布鼓,過我雷門,倘一言不智,定當麾之門外。」予曰:「冒先生餒魂無恙乎?如不見棄,乞垂明問。」因大聲曰:「古詩以何為宗?」應之曰:「四言以三百篇為法。而太似則剽,太離則詭。故束皙《補笙詩》,未脫晉人俊語。五言自西京迄當塗、典午諸家,各有一副真面目。粱、陳之際,體卑質喪。至唐陳伯玉輩,掃除顯慶、龍朔之弊,獨標風格。七言權輿《大風》、《柏梁》。洎乎魏、宋,名作寥寥。初唐頗尚氣韻,李、杜出而始極其變。後有作者,等諸自鄶無譏可也。」曰:「近體以何為宗?」應之曰:「陰、何、徐、庾,五律之先聲也。延清、雲卿,揣聲赴節,後來居上。王、盂以淡遠並轡,李、杜以壯麗分鑣,崔、李、高、岑,七律之正軌也。賓客、儀曹,態濃意遠,宗風克紹。浣花如鯨魚掣海,青蓮如健鶴摩天。至絕句,羌無故實,須求味於酸鹹之外。雖工部高才,未傳佳作。不得謂『黃河遠上』、『葡萄美酒』,獺祭者可學步也。」言未竟,忽厲聲高喝曰:「我漁洋老人,論詩六十餘年,以少陵詩史為宗。何物狂生,拈出司空三昧,教人廢學?」因笑曰:「公一代詩壇,千秋史學,何敢妄議?但《落鳳坡弔龐士元》,此題尚宜斟酌。」正持論間,有自稱崔不雕者,自稱陳其年者,嘩然縱辯。予曰:「君王桐花之弟子耶?生前以『黃葉』著名,然『丹楓』兩宇,辭義雷同。想君生平傑作,惟『春水』、『桃花』一聯,差堪與『芍藥』、『薔薇』抗衡耳!至檢討公《迦陵詞集》,允堪追步辛、蘇;而梅花百首,亦止賺得雲郎捧硯,未必與『枝高出手寒』之作,問聲競響。」而諸人猶紛呶不息,因拍掌大笑曰:「冒先生相與得一輩詩人,到底樸巢一炬,餓填溝壑,惜哉!」

  轉盼間,胡生長笑而來,曰:「先生不屑教誨,今已盡聞台命矣。」蓋生欲聞予狂論,詭囑同人,暗藏牖下,作此狡獪伎倆耳。予大笑。生執贄門下兩載,談文之暇,旁及詩賦詞曲。而其稿不甚收拾,往往為友人竊去。劉又酷似其師,信然。

  鐸曰:「邊孝先曾為弟子解嘲,此則更同賓戲矣。師狂而弟子亦狂,師懶而弟子亦懶。狂不可學,懶更不可學也。先生休矣,弟子勉之。」

  水以乙未春僦雨香庵居之,為鍵關計。庵即冒園故址也。時夫於亦客如臯。水執贄門下,相依兩載。丙申冬,挈家南來。遠隔師門,忽忽十有一年。歲戊申,夫子司鐸吾祁。越兩年,水自豫章歸,晉謁圅丈。又明年,召入學舍,授以燈火,坐我春風者,殆無虛日。暇時,請觀詩文全稿,並樂府套曲請大制,悉辭以散失。惟檢行篋,得《諧鐸》五十餘條,出以示水。卒讀之,遂進而請曰:「先生其有救世之婆心,而托於諧以自隱,如古之東方曼倩其人者,曷亟付之梓,以是為遒人之徇耶?」比蒙許可,追憶舊聞,摭採近事如千條,釐卷十二。斯條亦係開雕時補入者。記此見師弟淵源,二十年如一日。而水徒以家貧學蕪,筆札依人。回首勝游,已成昨夢。嗟華年之不再,愧壯歲之無聞,其孤負吾師之玉成者不少矣!

  辛亥六月二十一日,受業 胡文水 謹誌。

垂簾論曲 編輯

  李秋蓉,吳江徐公子寵姬也,有慧性,妙解音律。同里某生,小有才學,著傳奇,挾數種誇示徐公子。方談論間,而屏後笑聲忽縱。生又按拍而歌,屏後益笑不可支。徐微喝曰:「曲子師在座,理宜敬聽。嘻嘻出出,是何意態?」曰:「個兒郎煞不曉事。為我設青綾步障,斥之使去。」

  亡何,有女子坐簾內,請客相見。生隔簾揖之。問曰:「君所制傳奇,南曲乎?北曲乎?」生曰:「近日登場劇本,有南有北,且鄉南北合套之出。是非異曲同工,何能號稱制譜?」曰:「君知北曲異乎南者何在?」生曰:「南曲有四聲,北曲止有三聲,以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之內。製曲者剖析毫芒,以字配調,誰不知者?」曰:「君知北曲異於南者,僅在入聲,而亦知平、去兩聲,尚有不合者否?」曰:「未聞也。」簾內者笑曰:「君真所謂但知其一,莫知其他者矣!崇字南音曰戎,而北讀為蟲。杜字南音曰渡,而北讀為妒。如此類者,難更僕數。且北之別於南者,重在去聲。南曲以揭高為法,北曲透足字面,但取結實。揣聲應律,未可混填,拗折天下人嗓予。」生曰:「一韻之音,亦有不同者乎?」曰:「不同。共一東鐘韻,而東字聲長,終字聲短,風字聲扁,宮字聲圓。共一江陽韻,而江字聲闊,臧字聲狹,堂字聲粗,將字聲細。練准口訣,擇其宜而施之,製曲之技神矣。」生唯唯。繼而間曰:「君所遵何譜?」曰:「遵《大成九宮》,句繩字准,不敢意為損益。」曰:「所配何宮?」生嘿然不語。

  簾內者曰:「分宮立調,是製曲家第一入手處。富貴纏綿,則用黃鐘;感歎悲慼,則用南呂。一隅三反,諸可類推。否則指冰說炭,縱審音不舛,而對景全乖,製曲者之大病也。其他南曲多連,北曲多斷,南曲有定板,北曲多底板,南曲少襯字,北曲多襯字。選詞定局,自在神明於曲者。若夫五音四呼,收聲歸韻,此歌者之事,而不必求全於作者矣。」

  生大駭,顧徐公子曰:「不意君家金屋有此妙才,勝張紅紅記豆多矣。」言未畢,一人捲簾而出。視之,青衣婢也。曰:「幸得婢學夫人,本領止此。否則娘子軍來,汝能無受降面縛乎?」生大窘,喪氣而出。後公子父靈胎先生,採閨中緒論,著《樂府傳聲》一卷行世,度曲家奉為圭臬雲。

  鐸曰:「考《樂譜。鹿鳴》之詩,首章我為蕤,有為林,嘉為應,賓為南,次章我為林,有為南,嘉為應,賓為黃,則諸律可以互通。天下無一定宮調,而度曲家必斤斤於工尺之間,豈今之樂異於古之樂歟?抑遷字就調,可以恕古,而不能恕今也!」

考牌逐腐鬼 編輯

  婁東陳岳生,築別業蓮橋之西。工甫竣,家人嘩傳有鬼。陳疑其妄,移榻居焉。

  至夜,見青衿者四輩,結隊而來,滿口吟哦,四肢俱帶腐氣。一老者年約五十,一四十許,其兩人十八九少年也。老者曰:「昨緣風雨敗興,今夕大好月色,盍拈題一角文藝之優劣?」三人曰:「諾。」老者袖中出紙圓數枚,命少年拈其一。展視之,蓋「視其所以」全章題也。懷中各出文具。老者登上座,四十許人聯坐其右;下一案,兩少年據之。四人閉目攢眉,搖頭搔耳,吚吚唔唔,約兩時許。老者笑曰:「今夕文機鈍塞,只得一隹破,奈何?」聯座者曰:「僕亦與翁相等。」老者取視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人焉瘦?」老者曰:「首句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特次句尚欠包括。」聯坐者請教。因出已作示之,破曰:「視所以,而觀所由,察所安,而焉瘦瘦?」聯坐者大歎服。老者曰:「作文一道,毫釐千里。君所以長居五等,而僕儼然附四等末者,實以題無剩義耳。」言罷,童頗自負。繼視兩少年,竟無一字。老者曰:「君等英年,作文宜有豪興。奈何曳白如此?」少年曰:「世間嚴刑酷罰,無過作文一事。我等所以惡生樂死首,謂幸逃得此難耳。乃復無病自尋鴆藥耶?」老者拍手大笑曰:「吾過矣。如君言,真第一安樂法也。」俄見一小僮擔灑盒至。少年曰:「枵腹談義,有何意味?如此良宵,不如痛飲。」因陳酒餚几上,團坐大嚼,頃刻都盡。少年捧腹笑曰:「此中空洞無物,只合作灑囊飯袋也。」四十許人曰:「食肉健飯,正欲使此中有料。」老者曰:「特恐見其入而不見其出耳。」言已,各大噱。亡何,小僮斂酒具幾,四人共訂後期,醉飽而去。陳始信有鬼。自此呼朋引類,無夕不擾。

  時值歲試,學師遣門斗奉憲牌下鄉傳考。夜過蓮橋,投止陳墅,以憲牌置案上,擁被竟臥。四青衿嘩然入座,高淡闊論,旁若無人。忽老者趨近案頭,見憲牌,大驚曰:「催命符又至矣!」眾環視之,面色如死灰。一少年笑曰:「我輩生前,緣此碎心裂膽,以至奄然物化,今半作局外漢,何憂鉅鹿之戰,災及壁上觀者哉!」老者曰:「君勿作太平語。冥府近有新例,陽世歲考之期,下令城隍司搜括鬼秀才,盡赴修文殿歲試。優者受上賞,劣者押入刀山獄,刳剔腸胃。今迫矣,可奈何!」少午亦色變,再三求計。

  老者曰:「此原非安樂土。君等欲免此難,且各棄儒巾,卸儒服,於地獄黑暗處,埋頭項五六百年,俾持牒者無可搜捕,或可脫離苦海也!」眾皆轉懼為喜,解農脫帽裹負之,隨老者踉蹌遁去。門斗異之。

  明日,述其事於陳。陳大快,並錄憲牌一通,黏諸壁上。自後,青衿輩竟不復至。

  鐸曰:「曳白秀才,森羅殿猶防對策,矧敢金門待詔耶?固知李昌谷應制玉樓,惟平日嘔得心肝乃敢赴緋衣之召耳!」

妙畫代良醫 編輯

  蜉溪潘琬,字璧人,美儀容,有玉樹臨風之目。妻尹氏,豔而妒。

  潘謹守繩墨,跬步不離繡闥。潘有別墅,在濂溪坊里。庭前海棠數株,每當含苞未吐之時,隱度其兩鬟插戴處,往向枝頭芟剪,及花放,折歸助妝,長短疏密適合。尹嘗執花睨潘而笑曰:「此解語花也,勞卿手摺,益娬媚矣!」由是,封海棠曰「花卿」,而戲呼潘曰「掌花御史」。後潘以病瘠死,尹哭之哀。一日,過別墅,適海棠盛開。尹凴欄凝睇,觸緒縈懷,忽忽若迷,歸而病殆。

  尹有族弟名慧生,善繪事,聞之曰:「此心疾也,吾當以心藥治之。」遂寫海棠數十本,貌潘生科頭其下。旁繪妖姬五六人:有拈花者,有嗅花者,有執花在手乞潘生代為插鬢者,有狎坐膝頭戲以花瓣擲生面者。畫畢,竟詣牀頭,詢姊近狀。尹流涕不言。

  慧生曰:「昔姊丈在時,曾浼弟畫行樂圖一卷;恐姊見嗔,久留弟處。今巳埋骨泉下,諒姊見原,特歸趙璧。」因出圖授尹。尹諦視久之,面忽發赬曰:「薄倖郎有是事耶?」慧生曰:「姊誤矣!男兒離繡幃三尺,便當跳入雲霄。是非粱伯鸞,誰能謹守眉案?況已往不咎,聽之可也。」尹憤然作色曰:「若是,則死猶晚耳!吾何惜焉?」慧生佯勸而退。由是心疾漸解,不旬日,霍然竟愈。取其圖投之於火,並督家人,各持斧鍤前往別墅,盡伐去海棠之樹。

  鐸曰:「此袁倩醫鄱陽王妃故智也。哀思乍平,妒心又起,海棠之伐,與阮宜婦砍桃何異?劉孝標之三同,王文穆之四畏,吾知泉下人猶為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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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鐸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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