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谿谷先生集
卷四
作者:張維
1643年
卷五

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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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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獸有鼠屬而黃者。俗號爲黃獷。多產於西北方之山。尾有秀毛可爲筆。其美擅天下。謂之黃毛筆。吾友李生喜書。嘗乞於人而得之。毫秀而銳。色燁而澤。以爲大美。拂拭之。其中薾然有異。濡墨以試之。撓而曲。字不可成。孰視之。其心蓋狗毛。而燁而秀者外被之也。遂愕然以歎。間以語余曰。是必工者利於欺人而莫或辨之。故得以售其奸也。人心之偸至此哉。余曰。子何獨怪於是。夫今之所謂大夫士者。其不類於是筆者蓋尠。衣冠其形體。文理其語言。規矩其步趨。儼然莊色而處。視之皆若君子正士然。及其居幽隱之地而遇利害之塗。則回其志肆其欲。不仁於心而不義於行者皆是。蓋秀燁其外而狗毛其中。與是筆無少異焉。而觀人者不察也。視其外而信其中。故有奸人亂國而不可悔者也。今子不此之憂。而筆焉是怪。亦不知類也夫。李生曰善。遂記其說。

風竹說贈崔子謙程子曰風竹便是感應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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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山崔子謙旣取程子風竹之語名其軒。余嘗推其義以勉之曰。感應之妙。通乎三才。何天人異。有心無心。乾坤之德。易簡而已。消息詘信。自然無妄。植物無知。亦天地類。因觸而動。已無私焉。擧一可見。盍觀乎竹。挺然而植。森然而林。枝葉順比。不撓不倚。如正士拱立。緌紳不動。蓬蓬者風。孰噓吸是。虛徐而起。激越而來。倏焉相遭。震蕩磨軋。泠風飄風。一徐一疾。抑仰而俯。擧低而昂。勁榦弱枝。大偃小靡。欹者如醉。揚者如舞。屈者如拜。戛者如鬪。颯然若驚。悠然若喜。萬變無窮。而未嘗出乎己。忽焉風濟。我則如故。低者復低。昂者復昂。收聲斂狀。寂然若無。一動一靜。待彼而已。如景隨形。行止非我。感應之正。居然可見。此雖微物。而有至理存焉。人參於三。厥惟靈覺。以是而貴。亦以是而累。物感於我。各有天則。循理而應。何人不天。形氣之拘。好惡之蔽。以欲而動。乃趨於僻。聖人憂之。立訓垂世。主靜克己。敬直義方。廓然大公。何有內外。無將無迎。應而不藏。是謂定性。天德之象。天且不違。況於風竹。惟昔衆甫。見物思道。孔歎川上。周愛庭草。程氏之雲。蓋亦一揆。聖賢默契。學者體行。嗟子取此。豈爲外玩。觀物察己。顧名求實。何往無竹。何往無風。目擊道存。余欲無言。

人心道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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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神明。謂之心。心之體性也。其用有爲義理而發者。如惻隱羞惡知愛知敬之類是也。有爲形氣而發者。如知寒覺暖聲色臭味之欲是也。二者均謂之情。形氣之發。亦理所固有。本無不善。流而不節。斯爲惡矣。形氣之流。謂之人慾。義理之正。謂之天理。學問之道無他。節其流而歸於正。則用無疵而體自全矣。夫是之謂精一之學。人心道心一章。乃千古心學之淵源。而自洛閩以來。衆言不一。同異相奪。愚嘗以爲大要在精一二字。苟能用其力於此。則諸說之紛紜。不害爲殊塗而同歸矣。何以明之。程子曰。人心人慾。道心天理。朱子曰。人心出於形氣。道心原於性命。羅整庵曰。人心情也。道心性也。人心用也。道心體也。夫性此心也。情此心也。形氣此心也。性命此心也。天理此心也。人慾亦此心也。是故主天理人慾而言則於天理人慾。可致其精一之功。主形氣性命而言則於形氣性命。可致其精一之功。主性情體用而言則於性情體用。可致其精一之功。程子以人心爲人慾則似乎專以爲惡矣。然去其惡而全其善。是固精一之功也。朱子解人心。與程子稍異。然節其形氣而純乎義理則與程子無二見矣。整庵之分體用。最爲逕庭。然精以察其用。一以存其體。則亦猶程朱之旨也。蓋數子之說。雖於文義訓解各有不同。至於治心復性之大法則一而已矣。又何必拘於異同。各主而偏執。以相呶呶乎哉。或曰是則然矣。虞書立言之旨。必有定於一者。曰大舜之沒。今數千載矣。本旨所在。無從請問。而數子之說。考之文無礙。求之理皆通。不可執一而廢百。主此而絀彼也。故愚之僭論。蓋欲使學者。息爭於末辯。而專精於本實。以無失乎精一執中之大法而已。非敢漫爲兩可。以求異乎世儒之見也。曰諸說畢竟亦有優劣乎。曰程說簡朱說密羅說備。優劣則未易言。

海鷗不下說課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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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禦寇書稱海上之人。從鷗鳥游。及機心一動。鷗鳥不下。夫一念之微。萌於方寸。未必有機事機械之見於外者。然而物我之間。猜防立見。豈非所謂微之顯誠之不掩者乎。而作僞之徒。乃欲飾於外而掩其中。心勞日拙。果何益乎。余於此復有所感矣。夫鷗一偏塞微物也。然其知幾色擧。遠害全身之智。若是其明也。乃人固最靈於物也。學詩書法聖賢。世稱爲賢士君子者。顧其智往往愧於斯鷗。此余所甚惑未解者也。方秦政之得志。以刀鉅鼎鑊待天下之士。海內慄慄。若隕塗炭。而諸生輩狃於擁篲之餘。甘其豢養之私。狎昵從臾。自謂得計。一朝劘鬚觸怒。駭機欻發。騈命阬阱。遂爲千古笑。東京之季。閹豎竊命。簸弄天憲。仇視名流。燎原之焰。不可嚮邇。而俊及之儔。不勝區區名義。標榜相高。自觸危機。身爲大戮。國隨以亡。魚肉之慘。從古所無。蕭傅無二疏之先見。抗節危朝。不免飮酖。陸生昧季鷹之高擧。委身亂代。自蹈淫刑。歷觀史籍。如此類者不可勝記。此其人皆有高世之才過人之識。而保身之智不逮鷗鳥。殆孔子所謂可以人而不如鳥者乎。是以易貴見幾。雅著明哲。斯義也人人能言之。允蹈之者。終古寥寥。悲夫。鴻飛冥冥。弋人絶望。及其啗於稻粱也。觸矰繳而不自知。潛魚之泳於重淵也。從容自樂。物莫能窺。及其誘於芳餌也。呑鉤刃而不悔。海鷗之色擧。惟無所動於欲也。一爲利昏則神龍亦可得以醢之矣。嗚呼。孰若鷗者。吾願從之。矰弋不到。罔羅何施。浩蕩萬里。優哉游哉。

金生壽弘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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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生旣更名壽弘。請字於余。余曰。弘之義。廣也大也。物之廣大者莫如夏。請字曰夏甫。弘乎爾其勉之。志焉而泥乎偏局乎隘。非夏也。學焉而拘乎陋滯乎僻。非夏也。事業焉而顓乎一長。殉乎一節。非夏也。韜乎其無不容也。廓乎其無不有也。恢恢乎其不可涯量也。斯而類之。名安有不極其全。而福安有不極其備者乎。如是而謂之夏也。如是而謂之弘之充也已。弘乎。爾其勉之。

柳生名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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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子三人。請名與字於余。余謂柳出於晉。其先固奕然顯也。近數代稍不振。然余聞公侯之後。必復其始。柳氏大族而三子者皆良。固窮而力於學。是殆將興也。請名伯曰晉發。仲曰晉亨。季曰晉隆。期之也。且祝之也。旣發矣。患不達。故字發曰子達。亨者嘉之會也。故字亨曰汝嘉。隆之至則替隨之。能謙焉免矣。故字隆曰季謙。於發則勉之。於亨則美之。於隆則戒之。三子者。毋怠毋怠。

福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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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余觀浮屠書。言人能信奉其道。必得福田利益。種種如意。不然者反是。余心竊疑之曰。禍福命也。命在於天。浮屠氏道雖大。豈能違天之命而禍福人哉。且世所謂福者。不過貴顯壽富。妻妾之奉。子孫之養而已。得此者謂之福。失此者謂之禍。浮屠氏之所取。大者莫如釋迦。釋迦捨王位而出家。苦行乞食。卒孤獨以死。雖曰成道作佛。獨尊於三界。然於世所謂福者。未之有焉。身所不能有。安能與人。然則所謂福田者。果何在乎。旣而得一說焉。天下萬變。不出此心之外。此心所安謂之福。此心所不安謂之禍。生。人所欲也。世有捨生而取死者。生非所安而死所安也。貴富。人所欲也。世有逃卿相棄千金而甘灌園弊裘者。卿相千金非所安。而灌園弊裘所安也。安則樂。樂則福在是焉。不安則不樂。不樂則禍在是焉。君子樂天知命。無入而不自得。無入而不自得。亦無入而非福也。小人未得之也患得之。旣得之也患失之。則無入而不戚戚也。無入而不戚戚。亦無入而非禍也。浮屠氏之法。雖不槩於正理。然道本乎空而學期乎覺。覺則知吾心之爲妙。而外物不能侵也。空則知萬化之無常。而本心未嘗累也。有聞乎此者。生而不悅。死而不戚。視害猶利。視苦猶樂。恩讎毀譽美惡成壞。視之如一。無往而不安。無往而不樂。則天下之福。孰加於此。夫以貴爲福者。位替則賤。以富爲福者。財盡則貧。得於外者。有時而變。有時而變者。非眞福也。無位而貴。國爵不能加也。無積而富。國財不能敵也。無生而壽。天地不能命也。無增無減。無失無得者。非眞所謂福田乎哉。經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跡而言。顏回屢空短命。盜跖佚樂壽考。安有所謂降祥降殃者乎。以理而言。作善者祥莫大焉。雖窮猶通。雖夭猶壽。作不善者殃莫大焉。雖通不如窮。雖壽不如夭。此聖人之旨也。浮屠氏之說。或者亦猶是哉。

曲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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隣有張生者將築室。入山伐材。林林而植者。皆詰曲離奇不中於用。山之冢有一木焉。前視之挺如也。左視之挺如也。右視之亦挺如也。以爲美材。援斧以就之。自後視之則骫然枉也。乃棄斧而歎曰。嗟夫。木之爲材。視之易察也。擇之易辨也。然是木也。餘三視之。不知其不材也。而況於人之厚貌深情者乎。聽其言則文。觀其容則令。察其細行則飭謹。未有不以爲君子也。及其履大變而臨大節也。然後肺肝見焉。國家之敗恆由是也。且夫木之生也。無有牛羊之踐也。斤斧之賊也。雨露之所滋。日夜之所長。宜其挺特而直遂也。乃有骫骳不材若是之甚。況人之處乎世也。物慾汩其眞。利害昏其鑑。所以枉其天而遁其初者。不可勝紀。無怪乎奇衺者衆而正直者尠也。遂以語張子。張子曰善哉。觀乎。雖然余亦有說焉。洪範論五行。木曰曲直。然則木之曲者。材則未也。性則然矣。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然則人而不直者。其免於死也亦幸矣。然余觀於世。木之曲者。雖賤工未嘗取也。人之曲者。雖治世未嘗棄也。子亦觀於大廈乎。其爲棟爲楹爲榱爲桷。雲譎而波詭者。未見有曲材焉。亦觀於朝乎。其爲公爲卿爲大夫士。紆靑而拖紫。翺翔廊廟者。未見有直道焉。是木之曲者常不幸。而人之曲者常幸也。語曰。直如絃。死道邊。曲如鉤。封公侯。此曲士之所以多於曲木者徵也夫。

靑白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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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嗣宗能爲靑白眼。見禮俗之士。輒以白眼待之。此故是狂士伎倆。然余雅喜之。嗟夫。士生濁世。將一點阿堵。閱盡無限醜怪之狀。正如百戲之場。袒形裸體。狗鬪猴跳。千態萬貌。備諸醜惡。卽使端人正士非禮不視者處其側。其忍開眼正視乎。嗣宗雖見斥於名敎。要是磊落出俗士。魏晉之際。頹風極矣。齷齪之徒。外假禮法。內蘊邪佞。從臾狐媚小子。無所不至。此皆心跖蹻而貌曾史耳。嗣宗處乎此世。旣不能高擧遠引。獨立物表。則紛紛擾擾。日接於眼中者皆是物也。安得不以白眼待之。若乃高朋韻士。自是空谷跫音。一見敷腴。心目俱明。靑眼之開。古今同此心。嗣宗實先獲耳。嵇中散剛腸疾惡。終以此不免。嗣宗靑白之眼。尤爲俗流所疾。而能免於罔羅者。以其近滑稽也。故余嘗謂此非獨跌宕可喜。自是保身之智有足多者。

化堂說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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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於天地之間。未有不化者也。鷹化爲鳩。雀化爲蛤。鷦鷯化爲鵰。科斗化爲蛙。腐草化爲螢。此異物而相化者也。草木之始生。萌芽而已。化而枝榦。化而花實。又化而黃落。此一物而自化者也。鮌化爲黃熊。望帝化爲鵑。龍漦化爲褒女。牛哀化爲虎。彭生化爲豕。此化而妖孼者也。豈唯物。天地亦然。書而明。夜而晦。一日之化也。春生而夏長。秋殺而冬閉。一歲之化也。子丑而開闢。戌亥而混沌。一元之化也。人之有是形也。始生而爲赤子。稍長而能孩能語能行。弱而壯壯而衰衰而老老而死。無往而非化也。至於性情。何獨不然。夫天之所以予我者。昭然至靈也。粹然至善也。賢不肖所同也。然而氣拘習移。欲動情勝。靈者變而惑。善者變而惡。此爲不善化者也。聖人憂之。立敎講學。化迪斯人。如鎔金而就型範。繩木而加規矩。愚者以悊。懦者以立。躁者以靜。汚者以潔。偏者正焉。駮者粹焉。則天下之人。未有不可化者也。自志學而上。以至於從心所欲不踰矩。自可欲之善而上。以至於聖而不可知之神。此皆積學之效。進德之序。化之爲道。斯其至矣。嗚呼。萬物之化。人之生死壯老。係乎天焉。人固無能與也。至於性習之移奪。學問之變化。人之所爲。非天之所使也。世之人。不肯一日用其力。而甘爲不善所化。其形人耳。其心已化爲禽獸矣。可不謂大哀乎。余友平山申功甫。有醇深朴茂之資。早從牛溪先生有聞焉。經閱世變。雅志彌確。往歲坐言事謫居西塞。年已耆矣。困心衡慮之中。有感於蘧伯玉六十化之語。遂以化堂自號。夫伯玉。古之良大夫也。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六十而六十化。則其遷改進修日新不已之實。可以想見。宜其見取於吾夫子。而雖以莊生之闊誕。亦知其賢而亟稱之也。功甫以是自勉。其見卓矣。功甫旣還朝。嘗一來訪余。顏貌髭髮無少損。而其中充然若有異於前也。豈亦有得於化者歟。噫。功甫六十而有志於化矣。余今五十而尙未知非。有媿於功甫多矣。故爲化堂說以贈功甫。因自志其媿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