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贈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諡忠憲高公神道碑銘

資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贈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諡忠憲高公神道碑銘
作者:錢謙益 
本作品收錄於《初學集/62

今上御極更始,首僇逆閹,言者始上故資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高公死狀,天子曰:「噫!是吾守正捐生之臣也。」贈公太子少保兵部尚書,諡曰忠憲。崇禎三年某月,公之子世儒,始奉天子之寵命,大葬公於錫山之阡,俾謙益書其墓隧之碑。謙益謹按:

我皇祖神宗皇帝久於其位,天下恬熙,小人近幸,孽牙其間。一二君子,奮起下位,以搘拄國是,而朋黨之論始出。所謂一二君子者,高邑趙公、無錫顧公其尤也。公舉進士,實出趙公之門。萬曆癸巳,趙公忤時相被逐,公以行人奉使還。甫三日,即抗疏分別忠佞,極言閣臣不當陰除異己,鋤善類以空人國。奉旨詰問,侃侃不少鯁避,遂降揭陽縣添注典史。而顧公亦以言事罷歸。無錫故有龜山先生東林書院,公與顧公修復遺址,講學其中。久之,東林之名益高,海內清名之士,淹久不用者,其應和益廣。而群小疾其厲己,爭相標目,遂嘩然以東林為質的。天啟初,大起廢籍,公與趙公相次枋用,群小滋不說。會應山楊公疏擊逆閹魏忠賢,而公以考核回道御史褫閹之私人崔呈秀。於是群小合謀嗾忠賢曰:「東林必殺公。」忠賢怖且恚,亦曰:「東林殺我。」然不知所謂東林者何等也。甲子冬,假會推事,盡逐公等。乙丑,戍趙公,逮楊公等殺之。丙寅,又逮公等七人,公不辱,死於水。嗚呼!朋黨之禍,至於斯極矣!然其所繇來久矣。公與趙公實與之終始,豈非天哉!公初聞有使收捕,與家人處分燕語,若將治嚴就征者。夜分窺其室,爐香拂然也,封題宛然也。及諸河,形神離矣。裳衣戍削,口鼻未嘗少沾濕也。湛淵潔身,不以苟生辱國;北向叩頭,不以垂絕廢禮;結願來世,不以之死忘君。從容就義,守死善道,嗚呼難哉!公為人齋莊閑靜,不苟訾笑,淵停嶽峙如也。束修立朝,其發念未嘗不歸君父,其持議未嘗不本名節,其斡旋護持未嘗不在世道人才,故以一散曹得譴去,而天下以大人長德歸之。其自田間起家也,熹廟幼衝,婦寺中外,盤牙為窟穴。公慨然以斥遺奸清國本為己任,抗章極論,前後三四上。群小激怒先帝,謂「訕朕不孝」,欲以危法中公。又請禁講學以撼公。公弗為動也。御史大夫闕,僉言推公,公固辭不可。公居恆謂此衙門得人可以救世,申憲綱,舉台規,察守令,確有成畫。受事之日,雙藤倚戶外,風采肅然。逾月而報罷。當是時,外庭攻閹急,群小依閹亦急。公欲外輯外廷,內齊政地,中渙群小,為彌縫匡救之計,而亦莫能聽也。嗚呼!公之不能久於位者天也,其不能救閹禍者,亦天也,公何與哉!公生平學問,以誦法程、朱,真知實踐為主。揭陽之行,發憤窮究。所至登臨弔古,雲水孤清,益恍然發悟。家居二十餘年,水邊林下,洗心退藏,尤於靜中得力。湛淵之時,內不獲身,外不見水,皆我之靜境也。委順而去,與聖賢之曳杖易簀,夫何以異!嗚呼!如公者,斯可謂學,斯可以講矣!

公諱攀龍,字存之,世為常州之無錫人。祖諱材。父諱德徵,妣陸氏,實生公。材有弟曰較,任黃岩知縣,壯而無子,遂以公為子,其後皆以公貴,贈太僕卿,妣皆淑人。妻王氏,封淑人。子三人:世儒、世學皆任子,世寧邑諸生。公之沒也,世儒請於朝,得贈三代,如公今官。公卒於天啟丙寅三月十七日,享年六十有五。其世次官爵及所著書若干卷,誌於墓、譜於家者,皆不具書。嗚呼!近代朋黨之禍烈矣,其始則宣、政之碑也,其中則淳、慶之禁也,最後則延熹、建寧之獄也。彼方立黨籍,公則為溫為蜀,其如公何?彼方禁偽學,公則為雒為閩,其如公何?彼方逞黃門若盧,公則為膺為滂,其又如公何?精金之鍛百煉,良玉之火三日,張羅布網,蔓衍三朝,愈變而愈毒,適以完節畀公。彼小人者,冰山既傾,腐骨猶臭,徒為海內所咀嚼唾罵,傳之無窮,令其轉而自計,當亦知其不可也。雖然,公之忠君愛國,死而彌篤。靈修美人之思,有餘恫焉!何樂乎與惂淫謠諑之徒,比長絜短於身後也。然則嬋媛太息,攄幽憤以告來者,其亦吾黨之為,而無乃非公之志也與?謙益不肖,附公臭味之末,紵而不死,敢因公碑首,粗述朋黨梗概,而係之以銘。銘曰:

唐虞世遠麟鳳憂,出非其時來何求?高冠長佩芳澤稠,珩璜琚瑀紛相摎。迴翔延佇經九秋,虹揚光白日雺。蘭芷不分蕙為茅,先君後身眾所仇,一夫九首擇肉投,帝閽高高靈瑣幽。死暴都市生纍囚,天地為籠逝何繇?清冷之淵水滔滔,蹇裳抗跡依前修。厓山巨浸清淮流,公非水解乃天遊,皎如白日臨中洲。扈從三後參前驅,雲旗晻靄衛九斿,手援斗柄駕龍輈。騎鯨被髮覽冀州,俯視人世殷戈矛,蜩螗沸羹爭嘲啁。靈不言兮心豫,乘風載雲過帝丘。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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