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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惡惟淫是首,最惱天地鬼神。起心動念禍機生,難免遭冤受困。

  德陽陳大忠家貧,在城中賣餅,人俱呼為「陳賣餅」,為人本樸,說話謙和。他的餅子比人家的重些,所以賣得,三十多歲積錢四十餘串。娶妻何氏,雖是二婚,人材體面,卻是小家人女,不知敬惜字紙。各位,這字跡原是聖人制就,以為世用,真有益於國家,有利於萬世者也。何氏不知這些貴重,見有殘書廢紙,便拿去夾線、剪鞋樣、封壇口,雖是無心之過,而遭踏極多,難免神天惱怒。此話不表。

  卻說隔街有一段老陝在放銀子,順做兌換生意,為人狡詐,口甜心毒,見人為善,面稱背毀,說是沽名。他平生片善不修,一文不捨,只講財利。極恨蜘蛛,說他懸岩結網,好似陰險小人,暗中害命,倘未提防便墮網中,遭其毒手。見了蜘蛛即用棍掄去,幸他不致治其命而棄於背地。常在陳賣餅那裡吃餅,看見何氏美貌,常說他的嚼話。何氏原街坊之女,男女交談慣了,見老陝愛講,遂與他訕談說笑。那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想去偷情,又礙著陳賣餅。一日,問陳曰:「你這生意一年賺錢多少?」陳曰:「賺甚麼錢,就只蝴口。」段老陝曰:「你怎不做大點的生意?況你年近四旬,再不賺些錢,老來如何下台?」陳曰:「跟你段師說,想做大點,莫得本錢。」段老陝曰:「只要你想做,本錢算我的。」陳曰:「只要段師放心,那還不好。」段老陝曰:「我見你忠厚樸實,故硑賀你,有啥子不放心。」陳曰:「如今生意不知那路好做?」段老陝曰:「目下建昌布漲,若本城販去,有對本利,來去不過兩月,這個生意就好。」陳遂與他借銀四十兩,寫就臘月二十六日的期,把布買齊,何氏備辦酒菜與夫餞行。賣餅把妻吩咐一番,說道:

  未出門把妻來吟咐,為夫言話聽明目。

    你夫生來命運苦,從小賣餅把口譒。

    自妻過門受苦楚,添人少錢用不敷。

    多承段師來光顧,借銀與夫把利圖。

    出門建昌去賣布,丟妻一人受淒孤。

  「生意事大,只要賺得錢,老來快活,就受點孤淒也是無妨的。」

    無事不可出門戶,早晚關守莫心粗。

    緊防浪子來戲侮,失了名節辱丈夫。

  「為妻知道,夫君只管放心。」

    油鹽柴米雖辦楚,算來一月尚不足。

    妻領女工來幫補,攢攢積積自有餘。

    此去建昌無多路,不到年底就回屋。

  夫妻分別,灑淚而去。何氏想夫出外當避嫌疑,領的女工多在房做,少出戶庭。老陝常在門外來往,一日,見何氏在門內繡花,走到門邊以淫詞挑戲。何氏正色曰:「我們女子家以名節為貴,段師以後不要亂說,恐旁人聽著不雅。」段曰:「我借許多銀子與你,難道不報恩嗎?」何氏曰:「有借有還,報啥子恩?我不是無恥之婦,你不要妄想!」段莫趣而去。到年底問曰:「何大嫂,你借我的銀子辦起未有?明天期子。」何氏曰:「銀子要夫歸才有,我們婦人家那裡去辦?」段曰:「我的銀子過不得期,莫得就打主意。」到二十六又來要,遂相調戲。何氏只得告哀,說以節義之言,段天良發現,慚愧而回。

  卻說此地多是廿九過年,三十吃齋。何氏到二十九,將餵的雛雞殺了,備辦酒菜,想夫今日必歸。午後煮起,候至二更身體睏倦,把菜蒸在鍋內,虛掩其門,和衣而睡。次日,段老陝想:「今天陳賣餅該也回家了。」去看,見門大開,喊不應聲,望內無人,諒何大嫂出外去了,隨手拿個小凳坐於門邊,裝袋葉子菸吃。忽見陳賣餅同兩個腳夫回家,段老陝曰:「你回來了,這回賺得好嘞?」答:「多承助和,多少賺了點。」妻倒茶,不應,自己到灶頭去斟,茶是冷的,口說:「這婦人懶得希奇,三十天連茶都不燒。」進房拿壺去倒開水,一溜跌地,扒起來看,好不驚駭,說道:「不知何人殺了我妻,連頭都割去了!」老陝聽說,問道:「你在鬧啥?」答:「我妻被人殺了!」老陝亦進房來看,陳賣餅扯著老陝將頭亂撞,急得兩淚交流,不禁放聲大哭:

  見賢妻無頭首死得好苦,不由人這一陣傷心痛哭。

  妻本是賢淑女知識事務,能知道和鄰里尊敬丈夫。

  家中事全靠妻一人作主,替為夫積銀錢紡棉餵豬。

  白日裡領花草與人來做,夜晚間打鞋底又補衣服。

  論恩愛我夫妻膠漆同固,與梁鴻配孟光一樣和睦。

  不知道是誰人狼心狗肚,將我妻活鮮鮮殺喪冥途。

  捨不得賢德妻情義難數,拋為夫似孤雁怎樣結局?

  轉面來罵老陝是啥緣故,卻然何殺我妻一命嗚呼?

  「你為何亂說哦?」

  我知你心兒裡愛走邪路,不想那油渣吃焉進灶屋!

  「我來問你,見你未回,因才在此吃菸。」

  諒必你來強姦將妻逼住,他不從你提刀就把他誅。

  「呀,老子呀!莫冤枉人!定是強盜殺了的!」

  是強盜就該要拿去衣物,難道說光偷去一個頭臚?

  「呀,冤死我了!」

  這事情你做得實在可惡,不告你段老陝死不瞑目!

  陳賣餅將他扭住,喊街鄰保甲。這老陝平素是很不為人,街鄰個個恨他,都說:「你初出門,他天天在你門前來去,尋著你妻說笑。」老陝曰:「若是我殺,怎不逃走,還來此坐地等擒?」眾人曰:「總是來看動靜。」老陝喊天叫地,說是冤枉。陳賣餅扭到大堂,喊冤遞呈。

  官命把老陝鎖押,即來勘驗,週身無傷,嘴有掐痕,報是逼姦殺斃。官問保約:「老陝素行如何?」保甲稟曰:「此人狡詐貪財,殺人雖不可知,卻常在他門前來往。」官回衙坐堂,叫段老陝問曰:「你為何將何氏殺死?今見本縣,還不實訴嗎?」段叩頭訴道:

  大老爺坐法堂容民告稟,民遭了冤枉事好不心疼。

  自幼兒放銀子守己安分,平行買平行賣並未欺心。

  只說是做好事把人憐憫,誰知道陳賣餅才莫良心!

  光顧他拿銀子與他作本,販布疋進建昌就不回程。

  過了年我想他該回原郡,去問他門大開見無一人。

  在門外裝袋菸且把他等,才坐下陳賣餅就回家庭。

  見妻死他心中才把計定,到法堂誣告我逼姦殺人。

  「他未回家你去做啥?不是你逼姦殺斃是誰?」

  民生平最講究品行德行,到他家去收賬豈有姦淫?

  「他既未歸,你該速去,久坐不走,情弊顯然,還要強辯?與爺打哦!」

  民以為他的妻去會鄰近,吃一袋葉子菸散悶寬心。

  「狗奴!還要辯嗎?與爺責打四十!」

  大老爺息雷霧休動杖棍,這概是冤枉事如何招成?

  「膽大狗奴!實在不招,打!打!打!」

  呀,大老爺呀!

  你要民招冤枉逼姦殺命,除非是西方上紅日高升。

  「奴才實在不招,左右與爺夾起!」

  這一陣打得我兩腿血噴,這一陣夾得我屎尿齊傾。

  本待要死陰間也得安穩,又誰知死去了偏又還魂。

  想不招大老爺刑法太狠,招得來是命案要問斬刑。

  勉強招捨不得我妻人品,滿捕中是銀子白白森森。

  從今後諒與妻不能共枕,從今後這銀兩諒非我存。

  罷罷罷倒不如一筆招認,何氏女本是我逼殺歸陰。

  「頭首放在何處?」

  那一夜提頭去丟了就奔,記不起在何處慢慢去尋。

  招畢丟卡。

  這官原是捐納出身,貪污殘忍,雖知此案有冤,他想銀子,故意苦打成招,命人示意。那知段老陝以財為命,全肯受刑,在卡中百般私刑,俱已受過,只出十兩銀子,卡犯把他弄得不死不活。過幾日,官提出清供,見他動作不得,只有一線之氣;知是私刑逼財,勃然大怒,即將卡犯們與禁子各打一千,方才把卡和了。官見老陝不肯捨財,把他三日一考,五日一比,問要頭首,打得兩腿稀爛現出筋骨,還是一文不肯。這也是老陝的祖傳,貪財愛利都是如此,豈止他一人哉!

  卻說段老陝坐在卡中,朝夕流淚,兩眼哭腫,惟有束手待斃。過了月餘,忽聞遠方來一訟棍,手段高強,令人請他設法。這訟棍是遭過報應來的,與眾不同。各位,他又遭甚麼報應咧?因有人無故殺妻,許銀求計,他教不要聲張,至夜有年輕子弟留他進屋,以酒灌醉,割他頭首去報奸案,自然無事。那知他兒進城接他,方十七歲,那人留進,割頭報案。訟棍認得是他兒子,好不憂氣,真是「啞子吃苦瓜---苫不能言」。知是大報,想不箍桶又無生計,於是改換心腸,不害人而救人,見有冤枉無辜受累之案,他方才箍。見人告狀,他便勸息,弄幾個本分錢。行之數年,他妻五十歲忽生一子,訟棍喜歡,知是為善有益,專與人辨冤撥案,勸人向善改過。今聞段老陝來請,知是受冤,遂到卡中會他,因曰:「凡人負屈遭冤,皆由平日作孽所致。觀你這案,雖是官要銀子,但案無著落,兇手無名,無從下手,就有偷天手段也撥不鬆。你試自思,平日或是銀錢,或是倫常,或是處事,那裡造得有罪,痛心改悔,淡財為善,立功贖罪。我與你作道疏文,在城隍廟燒了,天心一轉,人事投合,自然生出機會,使你脫苦明冤。」段老陝聽言醒悟,請他作疏,立四百銀子的願,在卡時時痛悔不題。

  卻說縣官一日出城驗屍,回來有千萬頭黑蜂圍著官轎飛舞,不能前行。官大驚曰:「你們冤有頭,債有主,不要來找本縣!」黑蜂不去。官又曰:「倘有冤槓,要本縣與你伸雪,你往前飛,本縣隨後來看。」蜂即前飛,官命大班跟蜂抬去。趕至觀音閣內,見蜂飛入井中,即叫道人問曰:「此井蓋著甚麼,上用符封?」道人曰:「此井有妖,小道請師收穫在井,開不得的!倘若出來,定要食人!」官罵曰:「狗奴放屁,有啥妖怪!」命人掀開石看,都怕蜂不去。官用火一照,內中並無一蜂。官曰:「明是冤魂所化,有啥蜂子?」左右只得請一會水人,以繩繫腰,下井去看,回報有一屍首。官命把屍啟上,隨後又啟一頭上來。官見屍未朽爛,驗是十二歲孩子,週身無傷,係耳門刀砍廢命;頭是女頭。官叫道人,問是何來,道人推說不知。官罵曰:「這分明是狗奴作姦犯科,殺人藏井!今見本縣還不實說嗎?左右與爺重責!」道人知瞞不過,喊道:「大老爺免刑,小道願招!」遂將始末從直訴道:

  大老爺在上容告稟,聽小道從頭說原因。

  在此廟修行養心性,帶徒弟小名叫丁丁。

  去年子過年多喜幸,兩師徒削簽到三更。

  忽聽得黃犬叫得狠,牆腳下咚的響一聲。

  命徒弟出外看動靜,一出去就不見進門。

  喊幾聲又不見答應,我去看好像大偶人。

  用刀背拍看想打醒,黑區區燈晃看不清。

  才一下就往地下滾,仔細看才砍著開門。

  駭得我神魂俱不定,又見個女頭在埃塵。

  戰兢兢心中把計定,屍與首掀入井內存。

  「頭又何來?好好的招!」

  這頭首不知誰丟進,我徒弟因此駭掉魂。

  我一時誤喪他的命,望仁天筆下要超生。

  「到底殺了誰人,把頭放在井內?還不招來,與爺打!打!打!」

  呀,大老爺呀!

  未殺人拿啥來招認?卻好似白肉來生疔。

  「還不招嗎?與爺重責八十!」

  呀,大老爺呀!

  為甚的捕風來捉影?就打死我也不招成。

  哭啼啼口口喊饒命,

  「狗奴實在不招,與爺重重責打!」將要動刑,忽見一人口稱冤枉,跪地訴道:

  有更夫跪地訴分明。

  「你是何人,到此稱冤?」

  黃毛牛就是我名姓,

  「作何執業?」

  眾街人請我在打更。

  「有何冤情?」

  二十九打到三更准,陳賣餅他家未關門。

  恐有賊進內去看問,見酒肉吃得醉醺醺。

  進房看他妻床上困,我不該見色起淫心。

  誰知道何氏多貞靜,不依允聲聲喊四鄰。

  拿刀背假割他的頸,錯拿了刀口喪幽冥。

  「哦,何氏才是狗奴殺的!頭又放在何處?」

  駭忙了割起往外奔,見一牆丟進就回程。

  今日裡來看把案審,見女鬼頸上血淋淋。

  走攏來將我打一頓,逼著我要招殺人情。

  因此上跪地來招認,望太爺赦罪施宏恩。

  且說黃毛牛,名大川,原大家,敗落在城乞食,有父識命他打更。二十九夜從陳家門過,見門未關,恐有盜賊,進去見鍋內熱氣撲撲,揭開才是雞羊肉,酒亦熱的,一人盡吃。醉飽之後,見得房門未掩,進見何氏橫躺床上,遂去逼奸。何氏驚醒,撐起,扭在房中,何氏大聲疾喊,毛牛撫其嘴,掀在凳上,一手抽刀,用背在喉上幾拖,曰:「你喊就殺!」忽何氏倒地,項上流血,細看卻是錯用刀口,頸已割斷半邊,又一刀砍下,連凳提起就走。忽想:「我醉得好昏!殺人把頭提出,有人看見怎了?」見一高牆,把頭丟進而歸。牆內是觀音閣,招個道人侍奉香火,帶個小徒名叫丁丁。當夜過年,因大士靈簽不齊,師徒正在削簽,忽聞「吟」的一聲,犬聲大吠,命徒去看,徒只十二歲,見頭駭呆。師問不答,提燈出看,喊又不動,就將手中彎刀用背向肩一打,隨時倒地,血流而死;細看才是錯用刀口,砍在耳門。出家人待徒極刻,平時責打手重慣了,因此斃命。又見旁有女頭,道人駭忙,心想:「過年遭此橫事,又砍死徒弟,如何下台?」牆邊一井,將頭與屍掀下井去,尋石蓋著,假說有妖,畫符封住,才放得心下。那知何氏死,見閻君喊冤,閻君說他污穢字跡,正該短紀。何氏曰:「女魂雖應短紀,不該如此慘死,況又全節,死不甘心!」又因段老陝改過立願,城隍申文地府,閻君遣黑蜂引官至井,命何氏當官報仇,以解老陝之冤,故在廟內。這毛牛聞蜂圍官轎,跟著來看,進了觀音閣,心中明白,即忙轉去;昏沉之中,正遇何氏拉著要命,幾個耳巴,喊他快到官前去講,毛牛不知不覺一口說出。官命鎖押,與道人丟卡。回衙把段老陝釋放,申文上司。回文轉來,黃毛牛斬決,道人坐徒三年。

  段老陝回家果然改心,並不記陳賣餅之仇,念他貧寒,叫他依然拿銀貿易,目今還在開字號。黃毛牛之妻極其賢淑,見毛牛討口都不改嫁,如今夫死無靠,只得他適。眾街人謂陳賣餅曰:「他殺你婦,你討他妻,淫人看樣,才有報應。」陳賣餅遂去討了,後來勤苦積錢,亦得小康。

  觀此可知,淫字不惟不可犯,連心亦不可起;心起於邪,則邪神隨之,使爾遭冤受苦,不得下台。人又何苦而欲犯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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