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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十六回 吳雲翥因醉誤佳期 莫夫人赴齋成好會 下一回▶

  卻說吳生回了賈宅,吃過晚飯,讀了幾頁全體新論,又吟了幾首李義山的詩,走出書房,向裡邊一路,緩步徐行,想與娉娉相遇,適娉娉同傳女朱櫻,執燭出來,與生遇著,娉娉驚訝道:「哥哥沒有睡覺麼?為甚來到這裡?」生道:「口甚乾渴,覓茶不得。」娉即教朱櫻到茶房取茶,自己代櫻執燭,放在台上,被風一吹,那燭油爍得汪汪流下,娉戲向燭說道:「你風流麼?」生道:「小姐不聞李義山詩上說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發淚始幹麼?」媽道:「義山乃浪子耳,何必想念他。」生道:「人同此心,心同此意,那可以這些說話怪義山!」

  娉道:「據哥哥說來,亦義山一流人物矣。」生道:「風情幽思,自謂過於義山。」娉不答,看見壁上有琴,以手指道:「哥哥亦會彈麼?」生道:「自小即歡喜學的,聽說小姐彈得頗好。」好道:「略知一二。」不一會,櫻送茶來,娉接杯親送與生,生謝道:「何必要勞玉手。」娉道;「愛哥哥,敬哥哥,禮宜如此。」

  生要邀娉到房內談心,娉道:「夜已不早了,哥哥宜早回房安置罷,來宵有便定來聽哥哥彈琴,勿要出去。」於是大家回房安臥,到了明日晚上,夫人因多吃了兩杯酒,不能出來,娉偷空走到東廂,生正立在階前懸望,見娉來,喜心翻倒。即扶娉到房中坐定,生拂幾焚香,把錦囊解出,天風環佩琴,請娉彈,娉覺得羞澀,不好意思,說道:「哥哥先彈。」生乃轉移調弦,彈關唯一曲,以觸動婦心。娉聽罷,說道:「吟深綽注的妙法,-一皆精,可惜取聲大巧,下指略輕些。」生極佩服,必要請娉彈,娉乃教朱櫻把琴放在石台之上,彈《雉朝飛》一調以答之。生道:「妙哉妙哉,但這個詞曲那聲音未免淫豔。」娉道:「無妻之人,其詞哀苦,其聲凌怨,何得說是淫豔?」生道:「不錯,若非那牧犢子,那能臻這妙境。」娉不做聲微微而笑,當時兩人談心,正到極投機處,不料夫人酒醒要睡覺,喚娉娉,急忙走出,生茫然若失,面如死灰,無情無緒,躺在牀上,因歌如夢令一曲道:明月好風良夜夢,到楚王台下,雲薄雨難成。佳會又為虛話誤也,青著眼兒乾罷。

  明朝生起身盥洗裡,整好衣冠,到莫夫人處問過安,走出重堂,迤邐經過曲巷,想要到娉娉房內去,不認得路,走到清凝閣前少停,娉娉正在閣中,雲鬢雙彎,若有所思。生望見即停立窗外,向窗俟偷看,被小婢看見,告娉知道。娉走出怒向生道:「我要告訴夫人,哥哥為甚到這裡來?」生惶恐謝道:「方才到夫人那邊問安,迷路走到這裡,兄妹之情,豈忍相迫太甚麼?」娉道:「男子無故不入中堂,況且走到閨閣內麼?

  今且饒恕一次,以後勿得再來。」生謝罪作揖不止,娉道:「聊以嚇哥哥耳,哥哥忽恐。」因以手指閣前小瓦盆內養的瑞香一枝,喚福娘道:「你送到哥哥臥房裡去,為哥哥作伴。」生謝道:「得此一枝,當以金屋貯之。」娉笑而頷之,福遂捧花盆送生出,生曉得福娘是娉親愛的侍女,即取袋中小銀數枚,給他買果兒吃,要想他暗通消息,私傳簡帖,福拜而受之。

  自此以後,如張生之得紅娘了。歇了數日,值清明節,夫人備了酒席,要拉生同出城去掃墓,惟娉娉以小病新好,不能同去。生曉得娉不去,乃假意告夫人道:「何先生差人來喚,不敢不去,不及拜尚書神道,心甚不安。」夫人道:「先生召無諾,宜速去。」生暗喜,夫人遂乘轎而去,合家大小人等齊去。單有娉娉及小女使蘭茹,在家服侍娉娉。生出避在旁舍,約莫夫人去遠了,即歸,走到內堂,見門關好,不得進去,輕輕敲門,娉娉聽得來開,生急拉住福衣問道:「娉娉在那裡?我要去會他。」福道:「小姐聰明貞潔,知書達禮,凜不可犯,妾豈敢造次,同少爺去唐突西施。」生拜求道:「我方以為得了你如張生之得紅娘,令你乃說這話,失我所望矣。」福沉吟半晌說道:「他雖以禮自守,然愛情頗切,我嘗見他拿鏡自照,回顧我道:『何如月裡嫦娥。』我答道:『想來差不多。』他即歎口氣道:『嫦娥雖美貌,無奈只孤眠。』由是觀來,可曉得他的意思了。」生道;「為今之計奈何?」福道:「我有吳綾手帕一方,少爺做一首情詩,寫在帕子上,我拿去假落在地,等他抬起來看,少爺輕輕跟在我後,看他的光景,他若動心,事可成矣。」生欣然拿筆,向帕子寫了一首絕句道:

    鮫稜元自出龍宮,長在佳人玉手中。

    留待洞房花燭夜,海棠枝上拭新紅。

  福拿了帕子,放在袖內進去,生跟在福後,到了柏泛堂,見娉方靠在欄邊,賞玩庭前海棠,正在那裡吟清平調「一枝濃豔霞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生突然向前撫娉背道:「小姐為甚麼要斷腸呢?」娉驚起道:「狂生又來了。」生道:「韓壽偷香,相如滌器,狂者固如是麼?」娉乃教福去篩茶來,福假意把帕子落在地下,娉拾起一看,怒道:「必哥哥所為,小妮子怎敢無忌憚若是?我將拿去告訴夫人。」生告謝再三繼之以跪,娉乃回轉面孔一笑,放在懷內,說道:「毋多言,姑且在這裡共坐小敘半晌。」生大喜就坐,娉教福拿出佳餚美酒,與生對酌。生辭不肯飲,娉固勸之,生笑道:「這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喲。」乃與娉聯坐,略飲數杯,謂娉道:「我奉母親之命,為小姐的姻事,不遠數千里而來。不料老夫人了無一語,說及從前的盟誓,反使我與小姐結為兄妹,其意可想,今小姐亦復漠然視同路人,真無聊賴。本擬即欲歸去,因為未曾與小姐講個明白,故爾遲遲未行。今日幸得說明心事,即當遠別了,後會難期。我之心事既與小姐說明,成與不成,當明以告我,毋徒使我為周南留滯也。」娉聞生言,不禁淚下,歎道:「我豈木石人哉,哥哥這等說話,豈知我者?我自從遇見哥哥,忘餐廢事,鎮日夜心緒不寧,夙夜難寐,惟哥哥是念,願以葑菲,得侍閨房,情老百年,乃選我平生之願。惟恐天不與人方便,不能善始善終,如張珙與鴛鴦,中路棄絕,足為前車之鑒。哥哥如不棄管蒯,妄當永執箕帚,不必輕舉妄動,當籌萬全之策。」

  生道:「若等待六禮告成,則餘墓草宿矣。你當憐我,勿使今夕空過。」娉末及回答,蘭茹來報道:「太太回家矣。」生急忙走出回東廂,當夜無話。

  次早,生到夫人處請安,夫人道:「昨天經過湖邊,佳景滿前,使人應接不暇,可惜郎君不曾同去逛逛。」生唯唯而退,走過中堂,側門邊遇見娉娉及侍女滿前,兩人四目相往,不發一言,生一頭走,嘴裡吟道:「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娉聽得知生有歸去之志,急想安慰他一番,而又礙於眾目。少頃福娘走到東廂,向生道:「娉小娘有信與少爺。」

  生拆出一看,乃七絕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無多,如此良宵莫浪過。

    寄語風流攀枝客,直教今夕見嫦娥。

  生看罷大喜,顒顒然望日之斜,汲汲然盼夜之至。豈料向午時候友人金在鎔來拉生出去,要到西湖邊名妓林秀梅家吃花酒,生力卻之,金一定硬要拉他去,只得同行。那林秀梅,頗明白詞曲,人亦秀麗,素愛才子。見了吳生,曲意周旋,屢次勸以大杯。生意不在酒,叵耐兩人橫勸一杯,豎勸一杯,竟吃得醺醺大醉。歸家之後,拿了一條褥子鋪在房前石欄杆邊地上,倒身便臥。

  及深夜月明,夫人睡熟,娉娉出來赴約,到了欄杆邊,只見生正酣臥,酒氣直衝,屢喚不醒,乃悵悵然徘徊階下、徐徐走到生臥房內,拿了筆硯,做了絕句一首,寫在生穿的湖色洋綢夾衫小衿上道:

    暮雨朝雲少定蹤,空勞神女下巫峰。襄王自無情緒,醉臥月明花影中。

  娉寫罷,又到房內拿了一條被褥,替他蓋好,恐他受寒,悵然歸房。五更天色微明,生酒已醒,兩眼朦朧,坐起來,但覺落花沾被墜露濕衿。忽然想著娉娉約的私期,啊喲不好了,懊悔無限。不覺流淚,起步花陰,忽被風吹開衣衿現出字來,急急看之乃絕句一首,認得是娉所染,因大悵恨,為人所誤,失此良會,深負娉約,即把衣衿剪下藏好,仍和原韻,寄與娉道:

    飄飄浪跡與萍蹤,誤人蓬萊第幾峰。凡骨未仙塵俗在,罡風吹落醉鄉中。

  詩後又寫一詞,名憶秦娥,云:

  春蕭索可憐,便負佳人約,住人約。今番准,莫教相違卻。

  世間雖有相思藥,應知難療,身如削,身如削。盈盈珠淚夜深偷落。

  又停了一日,夫人聞西鄰靖恭姚長者家,建金山佛會,凡三晝夜,思欲附薦尚書,以遺冥福。乃以家事交代娉娉,自己住在法筵台內,燒香禮拜。娉與生送夫人出門,一同進來,經過東廂,生硬拉娉進房,欲賦高唐。娉謝道:「萍柳賤軀敢自吝惜,但青天白日,耳目眾多,倘若交接之際,雲雨方濃,妾於此時如醉如夢,能保無意外之虞麼?哥哥不要心急,今夜你到我房來,我當執燭焚香等候。」生以為然,至晚娉預先告誡婢僕們道:「老太太不在家,你們各宜早早歇息,男人不許擅進中門,女人不許擅離內寢,私行亂走。」眾人皆聽號令,人靜之後,生尋著舊路,由柏峻堂轉過橫樓,中間有兩條路相連,不知走那條路,可到娉室。正在躊躇,忽右邊一陣風,吹得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心中大喜,曉得娉房不遠,逕從右邊一條路進去。果然是娉臥房,只見綠窗半啟,紅燭高燒,娉娉穿一件湖色羅衫,著一條翠文裙,自拈龍腦香,向那千金雀尾爐中焚燒,香煙鐐繞,燭影晶瑩,望娉正如天仙一般,娉見生到,笑道:「卿信人也。」出來接進,同到內房。生見靠裡,安一張黑漆羅鈿屏風牀掛一項紅羅圈金雜彩繡帳,牀側首,排一張殷紅色矮凳,上放繡鞋一雙,彎彎如蓮瓣。房前面寬闊一丈餘,東壁上掛一幅二喬並肩圖,西壁上掛一幅美人梳頭圖。壁下有兩個犀毗桌對擺,一個放文房四寶,一個放妝奩梳掠等具,另有一個小花瓶,插著海棠一枝。生不暇細看,先請娉娉上牀,娉乃拿出一塊白綾軟帕,笑與生道:「哥哥的詩驗了,真要海棠枝上拭新紅呢。」生笑為娉寬衣解帶,同入羅幃,娉低聲說道:「妾自幼處深閨未知情事,交懷之時,恐怕勿勝,哥哥見憐,不為己甚。」生笑道:「姑且試試,庶幾他日好慣,兩人自效於飛之樂。不必細說。」次罷,生起挑燈看帕,仍交與娉收藏,留為後日表記。娉向生道:「賤妾陋軀已為哥哥所破,靜言思之、有靦面目,伉儷之約,哥哥當善為圖之,勿使妾為章台之柳埃倘有差錯,妾當墜樓赴水以死,誓不學流欲之輩,無廉無恥,背盟改適也。」生安慰道:「我為男子漢,豈不能謀一婦人?況我與你,本有母親指誓在先,今日之會,亦非同流俗之私偷,有玷清名,你不必過慮。」乃就枕上占唐多令一闊贈娉云:

    深院鎖幽芳,三星照洞房。攀然間得效鸞凰,燭下訴情猶未了,開繡帳,解衣裳。新柳未揉黃,枝桑那耐霜。耳畔低聲頻付囑,偕老事,好商量。

  娉亦和韻贈生道:

    少小惜紅芳,文君在繡房。渴相如曲賦求凰,此夕偶諧雲雨事,桃浪起,濕衣裳。從此褪蟬黃,芙蓉愁見霜。海誓山盟休忘卻,兩下裡細思量。

  生自與娉往來好合,無夕不與歡會。正是:花間蝴蝶甘同夢,月下鴛鴦不羨仙。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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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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