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萬曆本)/06
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六
編輯第五十一囬 月娘聽演金剛科 桂姐躲在西門宅
編輯 羞看鸞鏡惜朱顏,手托香腮懶去眠。
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鈿。
薄倖惱人愁切切,芳心撩亂恨綿綿。
何時借得東風便,刮得檀郎到枕邊。
話說潘金蓮見西門慶拏了淫器包兒在李瓶兒房裡歇了,足惱了一夜沒睡,懷恨在心。到第二日,打聽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李瓶兒在屋裡梳頭,老早走到後邊,對月娘說:「李瓶兒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作衙,別人生日,喬作家管。你漢子吃醉了,進我屋裡來,我又不曾在前邊,平白對著人羞我,望著我丟臉兒。教我惱了,走到前邊把他爹趍到後邊來。落後他怎的也不在後邊?還往我房裡來了!』咱兩個黑夜說了一夜梯己話兒,只有心腸五臟沒曾倒與我罷了。」這月娘聽了,如何不惱!因向大妗子孟玉樓說:「早是你昨日也在跟前看著,我又沒曾說他甚麼!小廝交燈籠進來,我只問了一聲:『你爹怎的不進來?』小廝倒說往六娘屋裡去了。我便說:『你二娘這裡等著,恁沒槽道,卻不進來。』論起來也不傷他,怎的說我虔婆勢,喬作衙?我是淫婦老婆?我還把他當好人看承,原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裡看人去!乾淨是個綿裡針、肉裡刺的貨!還不知背地在漢子跟前架的甚麼舌兒哩?怪道他昨日決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漢子成日在你那屋裡不出門,休想我這心動一動兒。一個漢子丟與你們,隨你們去,守寡的不過!想著一娶來之時,賊強人和我門裡門外不相逢,那等怎麼過來?」大妗子在傍勸道:「姑娘罷麼,都看著孩兒的分上罷。自古宰相肚裡好行舡,當家人是個惡水缸兒,好的也放在你心裡,歹的也放在心裡。」月娘道:「不拘幾時,我也要對這兩句話,等我問著他:我怎麼虔婆勢,喬作衙?」金蓮慌的沒口子說道:「姐姐寬恕他罷!常言大人不責小人過,那個小人沒罪過?他在屋裡背地調唆漢子,俺們這幾個誰沒吃他排說過?我和他緊隔著壁兒,要與他一般見識起來倒了不成,行動只倚逞著孩子降人!他還說的好話兒哩,說他的孩兒到明日長大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俺們都是餓死的數兒,你還不知道哩!」吳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裡有此話說!」月娘一聲兒也沒言語。
常言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不想西門大姐平日與李瓶兒最好,常沒針線鞋面,李瓶兒不拘好綾羅緞帛就與之;好汗巾手帕兩三方背地與大姐,銀錢是不消說。當日聽了此話,如何不告訴他?李瓶兒正在屋裡,與孩子做那端午戴的那絨線符牌兒,及各色紗小粽子兒,並解毒艾虎兒,只見大姐走來,李瓶兒讓他坐,同看做生活。李瓶兒教迎春:「拏茶與你大姑娘吃。」一面吃了茶,大姐道:「頭裡請你喫茶,你怎的不來?」李瓶兒道:「打發他爹出門,我趕早涼兒,與孩子做這戴的碎生活兒來。」大姐道:「有樁事兒,我也不是舌頭,敢來告你說。學說你說俺娘虔婆勢,你沒曾惱著五娘?他在後邊對著俺娘如此這般,說了你一篇是非。如今俺娘要和你對話哩!你別要說我對你說,教他怪我。你須預備些話兒打發他。」這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手中拏著那針兒通拏不起來,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說不出話來。對著大姐掉眼淚,說道:「大姑娘,我那裡有一字兒閒話!昨晚我在後邊,聽見小廝說他爹往我這邊來了,我就來到前邊催他往後邊去了,再誰說一句話兒來?你娘恁覷我一場,莫不我恁不識好歹,敢說這個話?設使我就說,對著誰說來,也有個下落!」大姐道:「他聽見俺娘說不拘幾時要對這話,他如何就慌了?要著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李瓶兒道:「我對的過他那嘴頭子?自憑天罷了!他左右晝夜算計的我。只是俺娘兒兩個,到明日裡料吃他算計了一個去,也是了當!」說畢哭了。大姐坐著勸了一囬,只見小玉來請六娘,大姑娘吃飯,就後邊去了。李瓶兒丟下針指,同大姐到後邊,也不曾吃飯,囬來房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西門慶衙門中來家,見他睡,問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飯也還沒吃哩!」慌了西門慶,向前問道:「你怎的不吃飯?你對我說。」又見他哭的眼紅紅的,只顧問:「你心裡怎麼的?對我說!」那李瓶兒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裡懶待吃飯。」並不題出一字兒來。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有詩為證:
莫道佳人總是癡,惺惺伶俐沒便宜。
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閒愁滿肚皮!
大姐在後邊對月娘說:「我問他來,他說沒有此話,『我對著誰說來?』且是好不賭身罰咒,望著我哭哩。說娘這般看顧他,他肯說此話?」吳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個人兒,他原肯說這等謊?」月娘道:「想必兩個不知怎的有些小節不足,哄不動漢子,走來後邊戳無路兒,沒的拏我墊舌根。我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後你也別要虧了人。不是我背他說,潘五姐一百個不及他!為人心地兒又好,來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樣兒也沒有。」
正說著,只見琴童兒藍布大包袱背進來。月娘問:「是甚麼?」琴童道:「是三萬鹽引。韓夥計和崔本纔從關上掛了號來。爹說打發飯與他二人吃。如今兌銀子打包,後日二十是好日子起身,打發他三個往揚州去。」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和二位師父往他二娘房裡坐去罷。」剛說未畢,只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慌的吳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嬌兒屋裡走不迭。早被西門慶看見,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裡做什麼?」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當家化化的,罵他怎的!他惹著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兒哩!他把陳參政家小姐,七月十五日,吊在地藏庵兒裡,和一個小伙阮三偷奸。不想那阮三就死在女子身上。他知情,受了十兩銀子。事發拏到衙門裡,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教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拏到衙門裡,再與他幾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沒緊,恁毀神謗佛的!他一個佛家弟子,想必善根還在,他平白還甚麼俗?你還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門慶道:「你問他,有道行一夜接幾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那沒好口的罵你!」因問:「幾時打發他三個起身?」西門慶道:「我剛纔使來保會喬親家去了。他那裡出五百兩,我這裡出五百兩。二十是個好日子,打發他們起身去罷了。」月娘道:「線鋪子卻教誰開?」西門慶道:「且教賁四替他開著罷。」說畢,月娘開箱子拏出銀子,一面兌了出來交付與三人,正在捲棚內看著打包。每人兌與他五兩銀子,叫他家中收拾衣裝行李,不在話下。
只見應伯爵走到捲棚裡,見西門慶看著打包,便問:「哥打包做甚麼?」西門慶因把二十日打發來保等往揚州支鹽去一節,告訴一遍。伯爵舉手道:「哥,恭喜!此去囬來,必有大利息。」西門慶一面讓他坐,喚茶來吃了。因問:「李三黃四銀子幾時關?」應伯爵道:「也只不出這個月裡就關出來了。他昨日對我說,如今東平府又派下二萬香來了,還要問你挪五百兩銀子,接濟他這一時之急。如今關出這批的銀子,一分也不動,都擡過這邊來。」西門慶道:「倒是你看見,我這裡打發揚州去,還沒銀子,問喬親家那裡借了五百兩在裡頭。那討銀子來?」伯爵道:「他再三央及待我對你說,一客不煩二主。你不接濟他這一步兒,教他又問那裡借去?」那西門慶道:「門外街東徐四鋪少我銀子,我那裡挪五百兩銀子與他罷。」伯爵道:「可知好哩!」
正說著,只見平安兒拏進帖兒來說:「夏老爹家差了夏壽送來,請爹明日坐坐。」西門慶展開柬帖云云,道:「曉得了。」伯爵道:「我今敢來有樁事兒來報與哥。你知道院裡李桂兒勾當?他沒來?」西門慶道:「他從正月去了,再幾時來?我並不知道甚麼勾當。」伯爵因說起:「王招宣府裡第三的,原來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女婿,從正月往東京拜年,老公公賞了一千兩銀子與他兩口兒過節。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兒生的怎麼標緻,上畫兒委的只畫半邊兒也沒恁俊俏相的!你只守著你家裡的罷了,每日被老孫、祝麻子、小張閒,三四個摽著在院裡撞,把二條巷齊家那小丫頭子齊香兒梳籠了,又在李桂兒家走。把他娘子兒的頭面都拏出來當了,氣的他娘子兒家裡上吊。不想前日,這月裡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兒到東京,只一說,老公公惱了,將這幾個人的名字送與朱太尉。朱太尉批行東平府,著落本縣拏人。昨日把老孫祝麻子與小張閒都從李桂兒家拏的去了。李桂兒便躲在隔壁朱毛頭家過了一夜。今日說來你這裡央及你來了。」西門慶道:「我說正月裡都摽著他走,這裡誆人家銀子,那裡誆人家銀子,那祝麻子還對著我搗生鬼!」說畢,伯爵道:「我去罷,等住囬,只怕李桂兒來,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說我來串作你。」西門慶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哩。李三你且別要許他,等我門外討銀子出來,和你說話去。」伯爵道:「我曉的。」剛走出大門首,只見李桂姐轎子在門首,又早下轎進去了。
西門慶正吩咐陳經濟,教他騎騾子往門外徐四家催銀子去,只見琴童兒走到捲棚內請西門慶,道:「大娘後邊請。有李桂姨來了。」這西門慶走到後邊,只見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臉,用白挑線汗巾子搭著頭,雲鬟不整,花容淹淡,與西門慶磕著頭哭起來,說道:「爹!可怎麼樣兒好,恁造化低的營生!正是關著門兒家裡坐,禍從天上來。一個王三官兒,俺們又不認的他,平日的祝麻子孫寡嘴領了來俺家來討茶吃。俺姐姐又不在家,依著我說,別要招惹他。那些兒不是俺這媽,越發老的韶刀了。就是來宅裡與俺姑娘做生日的這一日,你上轎來了就是了,見祝麻子打旋磨兒跪著,從新又回去。對我說,姐姐,你不出來待他鍾茶兒,卻不難為囂了人了。他便往爹這裡來了,教我把門插了不出來。誰想從外邊撞了一夥人來,把他三個不由分說都拏的去了。王三官兒便奪門走了,我便走在隔壁人家躲了。家裡有個人牙兒?纔使保兒來這裡接的他家去。到家,把媽唬的魂兒也沒了,只要尋死。今日縣裡皂隸,又拏著票喝囉了一清早,起身去了。如今坐名兒只要我往東京囬話去。爹,你老人家不可憐見救救兒,卻怎麼樣兒的?娘在傍邊也替我說說兒。」西門慶笑道:「你起來。」因問:「票上還有誰的名字?」桂姐道:「還有齊香兒的名字,他梳籠了齊香兒,在他家使錢著,便該當。俺家若見了他一個錢兒,就把眼睛珠子掉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兒,一個毛孔兒裡生一個天皰瘡!」月娘對西門慶道:「也罷,省的他恁說誓剌剌的,你替他說說罷。」西門慶道:「如今齊香兒拏了不曾?」桂姐道:「齊香兒他在王皇親宅裡躲著哩。」西門慶道:「既是恁的,你且在我這裡住兩日。倘人來尋你,我就差人往縣裡替你說去。」於是就叫書僮兒:「你快寫個帖兒,往縣裡見你李老爹,就說桂姐常在我這裡答應,看怎的免提他罷。」書僮應諾,穿青絹衣服去了。
不一時,拏了李知縣囬帖兒來。書僮道:「李老爹說:多上覆你老爹,別的事無不領命,這個卻是東京上司行下來批文,委本縣拏人;縣裡只拘的人在。既是你老爹分上,我這裡且寬限他兩日。要免提,還往東京上司處說去。」西門慶聽了,只顧沉吟,說道:「如今來保一兩日起身,東京沒人去。」月娘道:「也罷,你打發他兩個先去,存下來保,替桂姐往東京說了這勾當,教他隨後邊趕了去,也是不遲。你看唬的他那腔兒!」那桂姐連忙與月娘和西門慶磕頭。
西門慶隨使人叫將來保來,吩咐:「二十日你且不去罷,教他兩個先去。你明日且往東京替桂姐說說這勾當來,見你翟爹,如此這般,好歹差人往衛裡說說。」桂姐連忙就與來保下禮。慌的來保頂頭相還,說道:「桂姨,我就去。」西門慶一面教書僮兒寫就一封書,致謝翟管家:「前日曾巡按之事,甚是費心。」又封了二十兩折節禮銀子,連書交與來保。桂姐便歡喜了,拏出五兩銀子來,與來保路上做盤纏,說道:「囬來俺媽還重謝保哥。」西門慶不肯,還教桂姐收了銀子。教月娘另拏五兩銀子與來保盤纏。桂姐道:「也沒這個道理!我央及爹這裡說人情,又教爹出盤纏?」西門慶道:「你笑話我沒這五兩銀子盤纏了,要你的銀子?」那桂姐方纔收了。向來保拜了又拜,說道:「累保哥,明日好歹起身罷,只怕遲了。」來保道:「我明日早五更就走道兒了。」於是領了書信,又走到獅子街韓道國家。
王六兒正在屋裡替他縫小衣兒哩,打窗眼看見是來保,忙道:「你有甚說話?請房裡坐。他不在家,往裁縫那裡討衣裳去了,便來也。」便叫錦兒:「還不往對過徐裁家叫你爹去!你說保大爺在這裡。」來保道:「我敢來說聲,我明日且去不成,又有樁業障鑽出來。當家的留下,教我往東京替院裡李桂姐說人情去哩。他剛纔在爹跟前再三磕頭禮拜央及我。娘和爹說:『也罷,你且替他往東京走一遭,說說這勾當。且叫韓夥計和崔大官兒先去。你囬來再趕了去,也是不遲。』我明日早起身了,剛纔書也有了。」因問:「嫂子,你做的是甚麼?」王六兒道:「是他的小衣裳兒。」來保道:「你教他少帶衣裳。到那去處,是出紗羅緞絹的窩兒裡,愁沒衣裳穿?」正說著,韓道國來了,兩個唱了喏,因把前事說了一遍。因說:「我到明日揚州那裡尋你們?」韓道國道:「老爹吩咐,教俺們馬頭上投經紀王伯儒店裡下。說過世老爹曾和他父親相交,他店內房屋寬廣,下的客商多,放財物不耽心。你只往那裡尋俺們就是了。」又說:「嫂子,我明日東京去,你沒甚鞋腳東西捎進府裡,與你大姐去?」王六兒道:「沒甚麼,只有他爹替他打的兩對簪兒,並他兩雙鞋,起動保叔捎捎進去與他。」於是用手帕包縫停當,遞與來保。一面教春香看菜兒篩酒,婦人連忙丟下生活,就放桌兒。來保道:「嫂子,你休費心,我不坐。我到家還收拾了褡褳,明日好起身。」王六兒笑嘻嘻道:「耶嚛,你怎的上門怪人家!夥計家,自恁與你餞行,也該吃鍾兒。」因說韓道國:「你好老實,桌兒不穩,你也撒撒兒讓保叔坐,只像沒事的人兒一般兒!」於是拏上菜兒來,斟酒遞與來保,王六兒也陪在傍邊。三人坐定吃酒。
來保吃了幾鍾,說道:「我家去罷。晚了,只怕家裡關門早。」韓道國問道:「你頭口雇下了不曾?」來保道:「明日早雇罷了。」因說:「鋪子裡鑰匙並帳簿,都交與賁四罷了,省的你又上宿去。家裡歇息歇息好走路兒。」韓道國道:「夥計說的是。我明日就交與他。」王六兒又斟了一甌子,說道:「保叔,你只吃這一鍾,我也不敢留你了。」來保道:「嫂子,你既要我吃,再篩熱著些。」那王六兒連忙歸到壺裡,交錦兒炮熱了,傾在盞內,雙手遞與來保,說道:「沒甚好菜兒與保叔下酒。」來保道:「嫂子,好說,家無常禮。」拏起酒來,與婦人對飲,一吸而同乾,方纔作辭起身。王六兒便把女兒鞋腳遞與他,說道:「累保叔,好歹到府裡問聲孩子好不好,我放心些。」於是道了萬福,兩口兒齊送出門來。不說來保到家收拾行李,第二日起身東京去了,不題。
單表月娘上房擺茶與桂姐吃。吳大妗子、楊姑娘、兩個姑子,都做一處坐。有吳大舅前來對西門慶說:「有東平府行下文書來,派俺本衙兩所掌印千戶管工修理社倉,題准旨意,限六月工完,陞一級;違限,聽巡按御史查參。姐夫有銀子,借得幾兩工上使用。待關出工價來,一一奉還。」西門慶道:「大舅用多少,只顧拏去。」吳大舅道:「姐夫下顧,與二十兩罷。」一面進入後邊,見了月娘說了話,教月娘拏二十兩出來交與大舅,又吃了茶,出來。因後邊有堂客,不好坐的,月娘教西門慶留大舅大廳上吃酒。
正飲酒中間,只見陳經濟走來回話說:「門外徐四家銀子,頂上爹,再讓兩日兒。」西門慶道:「胡說!我這裡等銀子使,再讓兩日兒?照舊還去,罵那狗弟子孩兒!」經濟應諾。吳大舅讓:「姐夫坐的!」陳經濟作了揖,打橫坐了,琴童兒連忙安放了鍾筯。這裡前邊吃酒。且說後邊大妗子、楊姑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伴桂姐在月娘房裡吃酒。先是郁大姐數了囬《張生游寶塔》,放下琵琶。孟玉樓在傍斟酒布菜兒與他吃,說道:「賊瞎拽磨的,唱了這一日,又說我不疼你!」那潘金蓮又大筯子夾腿肉,放在他鼻子上,戲弄他頑耍。桂姐因叫玉簫:「姐,你遞過那郁大姐琵琶來,我唱個曲兒與姑奶奶和大妗子聽。」月娘道:「桂姐,你心裡熱剌剌的,不唱罷。」桂姐道:「不妨事,等我唱。見爹娘替我說人情去了,我這囬不焦了。」孟玉樓笑道:「李桂姐倒還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臉兒快,頭裡一來時,把眉頭忔縐著,焦的茶兒也吃不下去。這囬說也有,笑也有。」當下桂姐輕舒玉指,頓撥冰弦,唱了一囬。
正唱著,只見琴童兒收進家活來。月娘便問道:「你大舅去了?」琴童兒道:「大舅去了。」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俺們活變活變兒。」琴童道:「爹不往後邊來了,往五娘房裡去了。」這潘金蓮聽見往他屋裡去了,就坐不住,趨趄著腳兒只要走,又不好走的。月娘也不等他動身,說道:「他往你屋裡去了,你去罷,省的你欠肚兒親家似的!」那潘金蓮嚷:「可可兒的起來!」口兒裡硬著,那腳步兒且是去的快。來到前邊,入房來,西門慶已是吃了胡僧藥,教春梅脫了衣裳,在床上帳子裡坐著哩。金蓮看見笑道:「我的兒,今日好呀!不等你娘來就上床了。俺們剛纔在後邊陪大妗子楊姑娘吃酒,被李桂姐唱著,灌了我幾鍾好的。獨自一個兒,黑影子裡一步高,一步低,不知怎的就走的來了!」叫春梅:「你有茶,倒甌子我吃。」那春梅眞個點了茶來。金蓮吃了,撇了個嘴與春梅,那時春梅就知其意,那邊屋裡早已替他熱下水。婦人抖些檀香白礬在裡面,洗了牝。向燈下摘了頭,止撇著一根金簪子。拏過鏡子來,從新把嘴唇抹了些胭脂,口中噙著香茶,走過這邊來。春梅床頭上取過睡鞋來與他換了,帶上房門出來。
這婦人便將燈臺挪近床邊桌上放著,一手放下半邊紗帳子來。褪去紅褌,露見玉體。西門慶坐在枕頭上,那話帶著兩個托子,一會弄的大大的,露出來與他瞧。婦人燈下看見,唬了一跳,一手揝不過來,紫巍巍,沉甸甸,約有虎二。便眤瞅了西門慶一眼,說道:「我猜你沒別的話,一定吃了那和尚藥,弄聳的恁般大,一會要來奈何老娘。好酒好肉,王里長吃的去;你在誰人跟前試了新,這囬剩了些殘軍敗將,纔來我這屋裡來了?俺們是雌剩鷄巴肏的,你還說不偏心哩!嗔道那一日我不在屋裡,三不知把那行貨包子偷的往他屋裡去了。原來晚夕和他幹這個營生,他還對著人撇清搗鬼哩!你這行貨子,乾淨是個沒挽囬的三寸貨。想起來,一百年不理你纔好!」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過來。你若有本事把他咂過了,我輸一兩銀子與你。」婦人道:「汗邪了你了,你吃了甚麼行貨子,我禁的過他!」於是把身子斜軃在衽蓆之上,雙手執定那話,用朱唇吞裹,說道:「好大行貨子!把人的口也撐的生疼的。」說畢,出入嗚咂,或舌尖挑弄蛙口,舐其龜弦,或用口噙著,往來哺摔;或在粉臉上偎㨪,百般搏弄,那話越發堅硬𢳥崛起來,裂瓜頭凹眼圓睜,絡腮鬍挺身直豎。西門慶垂首窺見婦人香肌,掩映於紗帳之內,纖手捧定毛都魯那話往口裡吞放。燈下一來一往動彈。不想傍邊蹲踞著一個白獅子貓兒,看見動彈,不知當做甚物件兒,撲向前用爪兒來撾。這西門慶在上,又將手中拏的灑金老鴉扇兒只顧引鬭他耍子。被婦人奪過扇子來,把貓盡力打了一扇把子,打出帳子外去了。眤向西門慶道:「怪發訕的冤家,緊著這咂咂的不得人意,又引鬭他恁上頭上臉的,一時間撾了人臉,卻怎樣的?好不好我就不幹這營生了!」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會張致死了!」婦人道:「你怎的不教李瓶兒替你咂來?我這屋裡,盡著教你掇弄!不知吃了甚麼行貨子,咂了這一日,一發咂了沒事沒事。」西門慶於是向汗巾兒上小銀盒兒裡,用挑牙挑了些粉紅膏子藥兒,抹在馬口內。仰臥於上,教婦人騎在身上。婦人道:「等我扉著,你往裡放。」龜頭昂大,濡研半晌,僅沒龜稜。婦人在上,將身左右捱擦,似有不勝隱忍之態,因叫道:「親達達,裡邊緊,澀住了,好不難捱。」一面用手摸之。燈下窺見麈柄已被牝戶吞進半截,撐的兩邊皆滿,無復作往來。婦人用唾津塗抹牝戶兩邊,已而稍寬滑落,頗作往來,一舉一坐,漸沒至根。婦人因向西門慶說:「你每常使的顫聲嬌,在裡頭只是一味熱癢不可當,怎如和尚這藥,使進去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這一囬把渾身上下都酥麻了。我曉的,今日這命死在你手裡了,好難捱忍也!」西門慶笑道:「五兒,我有個笑話兒說與你聽,是應二哥說的。一個人死了,閻王就拏驢皮披在身上,教他變驢。落後判官查簿籍,還有他十三年陽壽,又放囬來了。他老婆看見渾身都變過來了,只有陽物還是驢的,未變過來。那人道:『我往陰間換去。』他老婆慌了,說道:『我的哥哥,你這一去,只怕不放你囬來怎了?由他,等我慢慢兒的挨罷。』婦人聽了,笑將扇把子打了一下子,說道:「怪不得應二老婆捱慣了驢的行貨,磣說嘴的貨,我不看世界,這一下打的你!」兩個足纏了一個更次,西門慶精還不過。他在下合著眼,由著婦人蹲踞在上,極力抽提,提的龜頭刮答刮答怪響。提夠良久,又掉過身子去,朝向西門慶。西門慶雙足舉其股,沒稜露腦而提之,往來甚急。西門慶雖身接目視,而猶如無物。良久,婦人情極,轉過身子來,兩手摟定西門慶脖項,合伏在身上,舒舌頭在他口裡。那話直抵牝中,只顧揉搓,沒口子叫:「親達達,罷了!五兒的死了。」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洩訖一度。西門慶覺牝中一股熱氣,直透丹田,心中翕翕然美快不可言也。已而淫津溢出,婦人以帕抹之,兩個相摟相抱,交頭疊股,鳴咂其舌,那話通不拽出來。睡的沒半個時辰,婦人淫情未足,爬上身去,兩個又幹起來。婦人一連丟了兩遭,身子亦覺稍惓。西門慶只是佯佯不睬,暗想胡僧之藥通神。看看窗外鷄鳴,東方漸白。婦人道:「我的心肝,你不過卻怎樣的?到晚夕你再來,等我好歹替你咂過了罷。」西門慶道:「就咂也不得過,管情只一樁事兒就過了。」婦人道:「告我說是那一樁兒?」西門慶道:「法不傳六耳,待我晚夕來對你說。」
早晨起來梳洗,春梅打發穿上衣裳,韓道國崔本又早外邊伺候。西門慶出來,燒了紙,打發起身,交付二人兩封書:「一封到揚州馬頭上,投王伯儒店裡下;這一封就往揚州城內,找尋苗青,問他的事情下落,快來回報我。如銀子不夠,我後邊再教來保捎去。」崔本道:「還有蔡老爹書沒有?」西門慶道:「你蔡老爹書還不曾寫,教來保後邊捎了去罷。」二人拜辭,上頭口去了,不在話下。西門慶冠帶了,就往衙門中來,與夏提刑相會,道及日昨多承見招之意。夏提刑道:「今日奉屈長官一敘,再無他客。」發放已畢,各分散來家。吳月娘又早上房擺下菜蔬,請西門慶吃粥。
只見一個穿青衣皂隸,騎著快馬,夾著氈包,走的滿面汗流,到大門首問平安:「此是問刑西門老爹家?」平安道:「你是那裡來的?」那人即便下了馬作揖,便說:「我是督催皇木的安老爹先差來送禮與老爹。俺老爹與管磚廠黃老爹,如今都往東平府胡老爹那裡吃酒,順便先來拜老爹這裡,看老爹在家不在。」平安道:「有帖兒沒有?」那人向氈包內取出,連禮物都遞與平安。平安拏進去與西門慶看,見禮帖上寫著:浙紬二端,湖綿四斤,香帶一束,古鏡一圓。吩咐:「包五錢銀子,拏囬帖打發來人,就說在家拱候老爹!」那人急急去了。
西門慶一面家中預備酒菜,等至日中,二位官員喝道而至,皆乘轎,張蓋甚盛。先令人投拜帖,一個是「侍生安忱拜」,一個是「侍生黃葆光拜」。都是青雲白鷴補子,烏紗皂履,下轎揖讓而入。西門慶出大門迎接,至廳上敘禮。各道契闊之情,分賓主坐下。黃主事居左,安主事居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先是黃主事舉手道:「久仰賢名,盛德芳譽,學生拜遲。」西門慶道:「不敢。辱承老先生先事枉駕,當容踵叩,敢問尊號?」安主事道:「黃年兄號泰宇,取『宇泰定者發乎天光』之意。」黃主事道:「敢問尊號?」西門慶道:「學生賤號四泉,因小莊有四眼井之說。」安主事道:「昨日會見蔡年兄,說他與宋松原都在尊府打攪。」西門慶道:「因承雲峯尊命,又是敝邑公祖,敢不奉迎?小价在京,已知鳳翁榮選,未得躬賀。」又問:「幾時家中起身來?」安主事道:「自去歲尊府別後,學生到家續了親,過了年,正月就來京了。選在工部,備員主事。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囬來道經此處,敢不奉謁?」西門慶又說:「盛儀感謝不盡!」說畢,因請寬衣,令左右安放桌席。黃主事就要起身。安主事道:「實告,我與黃年兄如今還往東平胡大尹那裡赴席。因打尊府過,敢不奉謁?容日再來取擾。」西門慶道:「就是往胡公處,去路尚許遠。縱二公不餓,其如從者何?學生不敢具酌,只備一飯在此,以犒手下從者。」於是先打發轎子攢盤。廳上安放桌席,珍羞異品,極時之盛。就是湯飯點心,海鮮羙味,一齊上來。西門慶將小金鍾只奉了三盃,連桌兒擡下去,管待親隨家人吏典。少頃,兩位官人拜辭起身,向西門慶道:「生輩明日有一小柬到,奉屈賢公,到我這黃年兄同僚劉老太監莊上一敘,未審肯命駕否?」西門慶道:「既蒙寵招,敢不趨命!」說畢,送出大門,上轎而去。
只見夏提刑差人來邀。西門慶說道:「我就去。」一面吩咐備馬。走到後邊換了衣服,出來上馬,玳安琴童跟隨,排軍喝道,打著黑扇,逕往夏提刑家來。到廳上敘禮,說道:「適有工部督皇木安主政和磚廠黃主政來拜,留坐了半日,去了。不然也來的早。」見畢禮數,接了衣服下來,玳安叫排軍褶了,連帶放在氈包內。見廳上面設放兩張桌席,讓西門慶居左,其次就是西賓倪秀才。座間因敘起來,問道:「老先生尊號?」倪秀才道:「學生賤名倪鵬,字時遠,號桂巖,現在府庠備數。在我這東主夏老先生門下設館,教習賢郎大先生學業。友道之間,實有多愧。」說話間,兩個小優兒上來磕頭。吃罷湯飯,廚役上來割道。西門慶喚玳安拏賞賜賞了廚役,吩咐:「取巾來戴,把冠帶衣服送回家去,晚上來接罷。」玳安應諾,吃了點心,囬馬家來不題。
且說潘金蓮從打發西門慶出來,直睡到晌午纔爬起來。甫能起來,又懶待梳頭。恐怕到後邊人說他,月娘請他吃飯也不吃,只推不好。大後晌纔出房門,來到後邊。月娘因西門慶不在,要聽薛姑子講說佛法,演頌《金剛科儀》。正在明間內安放一張經桌兒,焚下香。薛姑子與王姑子兩個一對坐,妙趣妙鳳兩個徒弟立在兩邊,接念佛號。大妗子、楊姑娘、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和李桂姐,一個不少,都在跟前,圍著他坐的,聽他演誦。先是薛姑子道:
「蓋聞電光易滅,石火難留。落花無返樹之期,逝水絕歸源之路。畫堂綉閣,命盡有若風燈;極品高官,祿絕猶如作夢。黃金白玉,空為禍患之資;紅粉輕裘,總是塵勞之費。妻孥無百載之歡,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黃泉。空榜揚虛假之名,黃土埋不堅之骨。田園百頃,其終被兒女爭奪;綾錦千箱,死後無寸絲之分。青春未半,而白髮來侵;賀者纔聞,而吊者隨至。苦苦苦,氣化清風塵歸土!點點輪迴喚不囬,改頭換面無遍數。
南無盡虛空遍法界過見未來佛法僧三寶。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
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眞實義!」
王姑子道:「當時釋伽牟尼佛,乃諸佛之祖,釋教之主。如何出家?願聽演說。」薛姑子便唱《五供養》:
「釋伽佛,梵王子!捨了江山雪山去,割肉餵鷹鵲巢頂。只修的,九龍吐水混金身,纔成南無大乘大覺釋伽尊。」
王姑子又道:「釋伽佛,既聽演說。當日觀音菩薩,如何修行,纔有莊嚴百億化身,有大道力,願聽其說。」薛姑子又道:
「大莊嚴,妙善主!辭別皇宮香山住,天人送供跏趺坐。只修的,五十三參變化身,纔成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
王姑子道:「觀音菩薩,既聽其法。昔日有六祖禪師傳燈佛,教化行西域,東歸不立文字。如何苦功,願聽其詳。」薛姑子又道:
「達磨師,盧六祖!九年面壁功行苦,蘆芽穿膝伏龍虎。只修的,隻履折蘆任往來,纔成了南無大慈大願毗盧佛。」
王姑子道:「六祖傳燈,既聞其詳。敢問昔日有個龐居士,捨家私送寶船歸海,以成正果。如何說?」薛姑子道:
「龐居士,善知識!放債來生濟貧苦,驢馬夜間私相語。只修的,拋妻棄子上法舡,纔成了南無妙乘妙法伽藍耶。」
月娘正聽到熱鬧處,只見平安兒慌慌張張走來說道:「巡按宋爺家,差了兩個快手一個門子送禮來。」月娘慌了,說道:「你爹往夏家吃酒去了,誰人打發他?」正亂著,只見玳安兒放進氈包來,說道:「不打緊,等我拏帖兒對爹說去。教姐夫且讓那門子進來,管待他些酒飯兒著。」這玳安交下氈包,拏著帖子,騎馬雲飛般走到夏提刑家,如此這般說了:「巡按宋老爺送禮來。」西門慶看了帖子,上面寫著:鮮豬一口,金酒二尊,公紙四刀,小書一部。」下書「侍生宋喬年拜」。連忙吩咐:「到家教書僮快拏我的官銜雙摺手本回去。門子答賞他三兩銀子、兩方手帕,擡盒的每人與他五錢。」玳安來家,到處尋書僮兒,那裡得來?急的只游囬磨轉。陳經濟又不在,教傅夥計陪著人吃酒。玳安旋打後邊樓房裡討了手帕銀子出來,又沒人封,自家在櫃上彌封停當,教傅夥計寫了,大小三包。因問平安兒道:「你就不知他往那去了?」平安道:「頭裡姐夫在家時,他還在家來。落後姐夫往門外討銀子去了,他也不見了!」玳安道:「別要題,一定秫秫小廝在外邊胡行亂走的,養老婆去了!」正在急噪之間,只見陳經濟與書僮兩個,疊騎著騾子纔來。被玳安罵了幾句,教他寫了官銜手本,打發送禮人去了。玳安道:「賊秫秫小廝,仰扉著掙了,合縫著丟!爹不在,家裡不看,跟著人養老婆兒去了!爹又沒使你和姐夫門外討銀子,你平白跟了去做甚麼?看我對爹說不說!」書僮道:「你說不是,我怕你?你不說,就是我的兒!」玳安道:「賊狗攮的秫秫小廝,你賭個兒眞個!」走向前,一個潑腳撇翻倒,兩個就骨碌成一塊子。那玳安得手,吐了他一口唾沫,纔罷了。說道:「我接爹去。等我來家,和淫婦算帳!」騎馬一直去了。
月娘在後邊,打發兩個姑子吃了些茶食兒,又聽他唱佛曲兒,宣念偈子兒。那潘金蓮不住在傍,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裡恁有㓦劃沒使處的!」那李瓶兒方纔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教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裡跑兔子一般。原不是那聽佛法的人!」
這潘金蓮拉著李瓶兒走出儀門,因說道:「大姐姐好幹這營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教姑子家中宣起卷來了!都在那裡圍著他怎的?咱們出來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裡做甚麼哩!」於是一直走出大廳來。只見廂房內點著燈,大姐和經濟正在裡面絮聒,說不見了銀子了。被金蓮向窗欞上打了一下,說道:「後面不去聽佛曲兒,兩口子且在房裡拌的甚麼嘴兒?」陳經濟出來,看見二人,說道:「早是我沒曾罵出來!原來是五娘六娘來了。請進來坐。」金蓮道:「你好膽子,罵不是?」進來見大姐正在燈下衲鞋,說道:「這早晚,熱剌剌的,還衲鞋?」因問:「你兩口子嚷的是些甚麼?」陳經濟道:「你問他!爹使我門外討銀子去。他與了我三錢銀子,就教我替他捎銷金汗巾子來。不想到那裡,袖子裡摸銀子沒了,不曾捎得來。來家他說我那裡養老婆,和我嚷罵了這一日,急的我賭身發咒。不想丫頭掃地,地下拾起來。他把銀子收了不與,還教我明日買汗巾子來。你二位老人家說,卻是誰的不是?」那大姐便罵道:「賊囚根子,別要說嘴!你不養老婆,平白帶了書僮兒去做甚麼?剛纔教玳安甚麼不罵出來。想必兩個打伙兒養老婆去來,去到這早晚纔來!你討的銀子在那裡?」金蓮問道:「有了銀子了不曾?」大姐道:「有了,銀子剛纔丫頭地下掃地拾起來,我拏著哩。」金蓮道:「不打緊處,我與你銀子,明日也替我帶兩方銷金汗巾子來。」李瓶兒便問:「姐夫,門外有賣銷金汗巾兒,也捎幾方兒與我。」經濟道:「門外手帕巷有名王家,專一發賣各色花樣銷金點翠手帕汗巾兒,隨你便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顏色?銷甚花樣?早說與我,明日一齊都替你帶來了。」李瓶兒道:「我要一方老金黃銷金點翠穿花鳳汗巾。」經濟道:「六娘,老金黃銷上金,不現。」李瓶兒道:「你別要管我。我還要一方銀紅綾銷江牙海水嵌八寶汗巾兒;又是一方閃色芝麻花銷金汗巾兒。」經濟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樣?」金蓮道:「我沒銀子,只要兩方兒夠了。要一方玉色綾瑣子地兒銷金汗巾兒。」經濟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麼?」金蓮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後吃孝戴!」經濟道:「那一方是甚顏色?」金蓮道:「那一方,我要嬌滴滴紫葡萄顏色四川綾汗巾兒,上銷金,間點翠,十樣錦,同心結,方勝地兒,一個方勝兒裡面一對兒喜相逢,兩邊欄子兒都是纓絡珍珠碎八寶兒。」經濟聽了,說道:「耶嚛,耶嚛!再沒了?賣瓜子兒開箱子打嚏噴——瑣碎一大堆!」那金蓮道:「怪短命,有錢買了稱心貨,隨各人心裡所好,你管他怎的?」李瓶兒便向荷包裡拏出一塊銀子兒,遞與經濟,說:「連你五娘的,都在裡頭哩。」那金蓮搖著頭兒,說道:「等我與他罷。」李瓶兒道:「都一荅兒的教姐夫捎來,你又起個窖兒?」經濟道:「就是連五娘的,這銀子還多著哩。」一面取等子稱了,一兩九錢。李瓶兒道:「剩下的就與大姑娘捎兩方來。」那大姐連忙道了萬福。金蓮道:「你六娘替大姐買了汗巾兒,把那三錢銀子拏出來,你兩口兒鬭葉兒,賭個東道兒罷。少,便叫你六娘貼些兒出來,明日等你爹不在了,買燒鴨子白酒咱們吃。」經濟道:「既是五娘說,拏出來。」大姐遞與金蓮,金蓮交付與李瓶兒收著。拏出紙牌來,燈下大姐與經濟鬭。金蓮又在傍替大姐指點,登時贏了經濟三桌。
忽聽前邊打門,西門慶來家,金蓮同李瓶兒纔囬房去了。經濟出來迎接西門慶,囬了話說:「徐四家銀子,後日先送二百五十兩來,餘者出月交還。」西門慶罵了幾句,酒帶半酣,也不到後邊,逕往金蓮房裡來。正是:自有內事迎郎意,何怕明朝花不開。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二囬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 潘金蓮花園看蘑菇
編輯 海棠深院雨初收,苔徑無風蝶自由。
百結丁香誇美麗,三眠楊柳弄輕柔;
小桃酒膩紅尤淺,芳草寒餘綠漸稠。
寂寂珠簾歸燕子,子規啼處一春愁。
話說那日西門慶在夏提刑家吃酒,宋巡按送禮與他,心中十分歡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攔門勸酒,吃至二更天氣纔放回家。潘金蓮又早向燈下除去冠兒,露著粉面油頭,教春梅床上設放衾枕,搽抹涼蓆乾淨,薰香澡牝,等候西門慶。進門接著,見他酒帶半酣,連忙替他脫了衣裳,春梅點茶來吃了,打發上床歇息。見婦人脫得光赤條身子,坐著床沿,低垂著頭,將那白生生腿兒橫抱膝上纏腳,換了雙剛三寸,恰半扠,大紅平底睡鞋兒。西門慶一見,淫心輒興,麈柄挺然而起,因問婦人要淫器包兒。婦人連忙向褥子底下摸出來,遞與他。西門慶把兩個托子都帶上,一手摟過婦人在懷裡,因說:「你達今日要和你幹個後庭花兒,你肯不肯?」那婦人瞅了一眼,說道:「好個沒廉恥冤家!你成日和書僮兒小廝幹的不値了,又纏起我來了。你和那奴才幹去不是!」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兒,罷麼!你若依了我,又稀罕小廝做甚麼?你不知,你達心裡好的是這樁兒。管情放到裡頭去,我就過了。」婦人被他再三纏不過,說道:「奴只怕挨不的你這大行貨,你把頭子上圈去了一個,我和你耍一遭試試。」西門慶眞個除去硫黃圈,根下只束著銀托子,令婦人馬爬在床上,屁股高蹶,將唾津塗抹在龜頭上,往來濡研頂入。龜頭昂健,半晌僅沒其稜,婦人在下,蹙眉隱忍,口中咬汗巾子難捱,叫道:「達達慢著些!這個比不的前頭,撐得裡頭熱炙火燎疼起來。」這西門慶叫道:「好心肝,你叫著達達,不防事。到明日,買一套好顏色妝花紗衣服與你穿。」婦人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見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線掐羊皮金挑的油鵝黃銀條紗裙子倒好看,說是裡邊買的。他們都有,只我沒這條裙子。倒不知多少銀子,你倒買一條我穿罷了!」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買。」一壁說著,在上頗作抽拽,只顧沒稜露腦,淺抽深送不已。婦人囬首流眸叫道:「好達達,這裡緊著人疼的了不的,如何只顧這般動作起來了?我央及你,好歹快些丟了罷!」這西門慶不聽,且扶其股,玩其出入之勢,一面口中呼道:「潘五兒,小淫婦兒,你好生浪浪的叫著達達,哄出你達達㞞兒來罷!」那婦人眞個在下星眼朦朧,鶯聲款掉,柳腰款擺,香肌半就,口中艷聲柔語,百般難述。良久,西門慶覺精來,兩手扳其股,極力而扉之,扣股之聲響之不絕。那婦人在下邊呻吟成一塊,不能禁止。臨過之時,西門慶把婦人屁股只一扳,麈柄盡沒至根,直抵於深異處,其美不可當,於是怡然感之,一洩如注。婦人承受其精。二體偎貼良久,拽出麈柄,但見猩紅染莖,蛙口流涎,婦人以帕抹之,方纔就寢。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西門慶早晨到衙門中囬來,有安主事黃主事那裡差人來下請書:二十二日,在磚廠劉太監莊上設席,請早去。西門慶打發人去了,從上房吃了粥,正出廳來。只見篦頭的小周兒趴倒地下磕頭,在傍伺候。西門慶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尋你篦篦頭哩。」於是走到花園翡翠軒小捲棚內,西門慶坐在一張涼椅兒上,除了巾幘,打開頭髮。小周兒在後面桌上鋪下梳篦家活,與他篦頭櫛髮,觀其泥垢,辨其風霜,跪下討賞錢,說:「老爹今歲必有大遷轉,髮上氣色甚旺!」西門慶大喜,篦了頭,又教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滾身上一弄兒家活,到處都與西門慶滾捏過,又行導引之法,把西門慶弄的渾身通泰,賞了他五錢銀子,教他吃了飯,伺候與哥兒剃頭。西門慶就在書房內,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著了。
那日楊姑娘起身,王姑子與薛姑子要家去。吳月娘將他原來的盒子,都裝了些蒸酥茶食,打發起身。兩個姑子,每人又是五錢銀子;兩個小姑子,與了他兩疋小布兒,管待出門。薛姑子又囑付月娘:「到壬子日,把那藥吃了,管情就有喜事。」月娘道:「薛爺,你這一去,八月裡到我生日好歹走走,我這裡盼你哩!」薛姑子合掌問訊,道:「打攪菩薩這裡!我到那日一定來。」於是作辭月娘,眾人都送到大門首。
月娘與大妗子囬後邊去了,只有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西門大姐、李桂姐——穿著白銀條紗對衿衫兒,鵝黃縷金挑線紗裙子,戴著銀絲䯼髻,翠水祥雲鈿兒,金纍絲簪子,紫英石墜子,大紅鞋兒,——抱著官哥兒,來花園裡遊玩。李瓶兒道:「桂姐,你遞過來,等我抱罷。」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裡要抱抱哥子。」孟玉樓道:「桂姐,你還沒到你爹新收拾書房兒瞧瞧來!」到花園內,金蓮見紫薇花開得爛熳,摘了兩朵與桂姐戴。於是順著松牆兒到翡翠軒,見裡邊擺設的床帳屏幾,書畫琴棋,極其瀟灑。床上綃帳銀鉤,冰簟珊枕,西門慶正倒在床上,睡思正濃。傍邊流金小篆,焚著一縷龍涎。綠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那潘金蓮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兒,玉樓和李瓶兒都坐在椅兒上。西門慶忽翻過身來,看見眾婦人都在屋裡,便道:「你們來做甚麼?」金蓮道:「桂姐要看看你的書房哩,俺們引他來瞧瞧。」那西門慶見他抱著官哥兒,又引鬭了一囬。忽見畫童來說:「應二爹來了。」眾婦人都亂走不迭,往李瓶兒那邊去了。
應伯爵走到松牆邊,看見桂姐抱著官哥兒,便道:「好呀,李桂姐在這裡!」故意問道:「你幾時來?」那桂姐走了走說道:「罷麼,怪花子,又不關你事,問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婦兒,不關我事?也罷,你且與我個嘴罷。」於是摟過來就要親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罵道:「賊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這一扇把子打的你!」西門慶走出來,看見伯爵拉著桂姐,說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兒!」因教書僮:「你抱哥兒,送與你六娘去。」那書僮連忙接過來。奶子如意兒正在松牆拐角邊等候,接的去了。伯爵和桂姐兩個站著說話,問:「你的事怎樣的?」桂姐道:「多虧爹這裡可憐見,差保哥替我往東京說去了。」伯爵道:「好好!也罷了,如此你放心些。」說畢,桂姐就往後邊去了。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你過來,我還和你說話。」桂姐道:「我走走就來。」於是也往李瓶兒這邊來了。伯爵與西門慶纔唱喏,兩個在軒內坐的。西門慶道:「昨日我在夏龍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長那裡差人送禮,送了一口鮮豬。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了廚子來卸開,用椒料連豬頭燒了。你休去了,如今請了謝子純來,咱們打雙陸,同享了罷。」一面使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你說應二爹在這裡。」琴童兒應諾,一直去了。伯爵因問:「徐家銀子,討了來了?」西門慶道:「賊沒行止的狗骨禿!明日纔有,先與二百五十兩。你教他兩個後日來,少的我家裡湊與他罷。」伯爵道:「這等又好了。怕不的他今日買些鮮物兒來孝順你!」西門慶道:「倒不消教他費心。」說了一囬。西門慶問道:「老孫祝麻子兩個,都起身去了不曾?」伯爵道:「這咱哩!從李桂兒家拏出來,在縣裡監了一夜,第二日,三個一條鐵索都解上東京去了。到那裡,沒個清潔來家的。你只說成日圖飲酒塊肉娼家串,好容易吃的菓子兒!似這等苦兒也是他受。路上這等大熱天,著鐵索扛著,又沒盤纏,有甚麼要緊!」西門慶笑道:「怪狗才,充軍擺站的不過?誰教他成日跟著王家小廝只胡撞來?本亦他尋的苦兒他受!」伯爵道:「哥,你說的有理。蒼蠅不鑽沒縫的鷄彈!他怎的不尋我和謝子純?清的只是清,渾的只是渾!」
正說著,謝希大到了。唱畢喏坐下,只顧搧扇子。西門慶問道:「你怎的走恁一臉汗?」希大道:「哥別題!大官兒去遲了一步兒,我不在家了。我剛出大門,可可他就到了。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氣!」伯爵問道:「你惹的又是甚麼氣?」希大道:「大清早晨,老孫媽媽子走到我那裡,說我弄了他去!因主何故?恁不合理的老淫婦!你家漢子成日摽著人在院裡頑,碗酒塊肉吃,大把家撾了銀子錢家去,你過陰去來?誰不知道?你討保頭錢,分與那個一分兒使也怎的!教我扛了兩句,走出來,不想哥這裡呼喚。」伯爵道:「我剛纔這裡和哥不說,新酒放在兩下裡,清自清渾自渾,當初咱們怎麼說來?我說跟著王家小廝,到明日必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這網裡,怨悵不的人!」西門慶道:「王家那小廝,有甚大氣概?幾年兒了,腦子還未變全!養老婆,還不夠俺們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罷了。」伯爵道:「他曾見過甚麼大頭面,怎比哥那咱的勾當!提起來,把他唬殺了罷了。」說畢,小廝拏茶上來吃了。西門慶道:「你兩個打雙陸。後邊做著過水麵,等我叫小廝拏麵來咱們吃。」不一時,琴童來放桌兒,畫童兒用方盒拏上四個靠山小碟兒,盛著四樣小菜兒: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荳豉,一碟醬油浸的鮮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兒蒜汁,一大碗豬肉鹵,一張銀湯匙,三雙牙筯。擺放停當,西門慶走來坐下。然後拏上三碗麵來,各人自取澆鹵,傾上蒜醋。那應伯爵與謝希大拏起觔來,只三扒兩咽,就是一碗;兩人登時狠了七碗。西門慶兩碗還吃不了,說道:「我的兒,你兩個吃這些!」伯爵道:「哥今日這麵是那位姐兒下的?又爽口,又好吃。」謝希大道:「本等鹵打的停當。我只是剛纔家裡吃了飯來了,不然,我還禁一碗。」兩個吃的熱上來,把衣服脫了,搭在椅子上。見琴童兒收家活,便道:「大官兒,到後邊取些水來,俺們漱漱口。」謝希大道:「溫茶兒又好,熱的盪的死蒜臭。」少頃,畫童兒拏茶至。三人吃了茶,出來外邊松牆外,各花臺邊走了一遭。只見黃四家送了四盒子禮來,平安兒掇進來與西門慶瞧,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菓。伯爵看見,說道:「好東西兒!他不知那裡剜的送來,我且嘗個兒著。」一手撾了好幾個,遞了兩個與謝希大,說道:「還有活到老死還不知此物甚麼東西兒哩!」西門慶道:「怪狗才,還沒供養佛,就先撾了吃。」伯爵道:「甚麼沒供佛,我且入口無贓著。」西門慶吩咐:「交到後邊收了。問你二娘討三錢銀子賞他。」伯爵問:「是李錦送來?是黃寧兒?」平安道:「是黃寧兒。」伯爵道:「今日造化了這狗骨禿了,又賞他這三錢銀子。」這裡西門慶看著他兩個打雙陸不題。
且說桂姐和他乾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大姐,都在後邊上房明間內吃了飯,在穿廊下坐的。只見小周兒在影壁前探頭舒腦的。李瓶兒道:「小周兒,你來的好,且進來與小大官兒剃剃頭,把頭髮都長長了。」小周兒連忙向前都磕了頭,說:「剛纔老爹吩咐,教小的進來與哥兒剃頭。」月娘道:「六姐,你拏曆頭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與孩子剃頭!」這金蓮便教小玉取了曆頭來,揭開看了一囬,說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個庚戌日,金定婁金狗當直,宜祭祀、冠帶、出行、裁衣、沐浴、剃頭、修造、動土,宜用午時。好日期!」月娘道:「既是好日子,教丫頭熱水,你替孩兒洗頭。教小周兒慢慢哄著他剃。」小玉在傍,替他用汗巾兒接著頭髮兒。那裡纔剃得幾刀兒下來,這官哥兒呱的聲怪哭起來。那小周連忙趕著他哭只顧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氣憋下去,不言語了,臉便脹的紅了。李瓶兒也唬慌手腳,連忙說:「不剃罷,不剃罷!」那小周兒唬的收不疊家活,往外沒腳子跑。月娘道:「我說這孩子有些不長俊,護頭,自家替他剪剪罷。平白叫進來剃,剃的好麼?」天假其便,那孩子憋了半日氣,放出聲來了。李瓶兒一塊石頭方纔落地,只顧抱在懷裡,拍哄著他,說道:「好小周兒,恁大膽,平白進來把哥哥頭來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負我的哥哥!還不拏囬來,等我打與哥哥出氣!」於是抱到月娘跟前。月娘道:「不長俊的小花子兒,剃頭耍子,你便益了,這等哭!剩下這些,到明日做剪毛賊!」引鬭了一囬,李瓶兒交與奶子。月娘吩咐:「且休與他奶吃,等他睡一囬兒與他吃。」奶子抱的他前邊去了。只見來安兒進來取小周兒的家活,說:「門首唬的小周兒臉焦黃的。」月娘問道:「他吃了飯不曾?」來安道:「他吃了飯,爹賞他五錢銀子。」月娘教來安:「你拏一甌子酒出去與他。唬著人家,好容易討這幾個錢!」小玉連忙篩了一盞,拏了一碟臘肉,教來安與他吃了,往家去了。
吳月娘因教金蓮:「你看看曆頭,幾時是壬子日?」金蓮看了,說道:「二十三是壬子日,交芒種五月節。」便道:「姐姐,你問他怎的?」月娘道:「我不怎的,問一聲兒。」李桂姐接過曆頭來看了,說道:「這二十四日苦惱,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過了。這二十四日,可可兒又是你媽的生日了!原來你院中人家,一日害兩樣病,做三個生日:日裡害思錢病,黑夜思漢子的病;早晨是媽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擠在一塊兒?趁著姐夫有錢,攛掇著都生日了罷!」桂姐只是笑,不做聲。只見西門慶使了畫童兒來請,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妝點勻了臉,往花園中來。
捲棚內又早放下八仙桌兒,前後放下簾櫳來。桌上擺設許多餚饌:兩大盤燒豬肉,兩盤燒鴨子,兩盤新蒸鮮鰣魚,四碟玫瑰點心,兩碟白燒筍鷄,兩碟燉爛鴿子雛兒。然後又是四碟臟子:血皮、豬肚、釀腸之類。眾人吃了一囬,桂姐在傍拏鍾兒遞酒。伯爵道:「你爹聽著說,不是我索落你,事情兒已是停當了。你爹又替你縣中說了,不尋你了。虧了誰?還虧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纔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說人情去了?隨你心愛的甚麼曲兒,你唱個兒我聽下酒,也是拏勤勞准折。」桂姐笑罵道:「怪磣花子,你虼蚤兒好大麵皮兒!爹他肯信你說話?」伯爵道:「你這賊小淫婦兒,你經還沒念,就先打和尚起來!要吃飯,休要惡了火頭。你敢笑和尚沒丈母?我就單丁擺佈不起你這小淫婦兒?你休笑話,我半邊俏,還動的!」被桂姐拏手中扇把子,盡力向他身上打了兩下。西門慶笑罵道:「你這狗才,到明日論個男盜女娼,還虧了原問處。」笑了一囬,桂姐慢慢纔拏起琵琶,橫擔膝上,啟朱唇,露皓齒,唱了個〔伊州三臺令〕:
「思量你好辜恩,便忘了誓盟。遇花朝月夕良辰,好教我虛度了青春。悶懨懨把欄杆憑倚,凝望他怎生全無個音信?幾囬自忖,多應是我分薄緣輕。」
〔黃鶯兒〕「誰想有這一程,」(伯爵道:「陽溝裡翻了舡,後十年也不知道。」)「減香肌,憔瘦損;」(伯爵道:「愛好貪他,閃在人水裡。」)「鏡鸞塵鎖無心整,脂粉懶勻,花枝又懶簪;空教我黛眉蹙破春山恨。」(伯爵道:「你記的說,接客千個,情在一人。無言對鏡長吁氣,半是思君半恨君。你兩個當初好,如今就為他耽些驚怕兒也罷,不抱怨了!」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說!」)「最難禁,」(伯爵道:「你難禁,別人卻怎樣禁的?」)「樵樓上畫角,吹徹了斷腸聲!」(伯爵道:「腸子倒沒斷。這一囬,來提你的斷了線,你兩個休提了。」被桂姐盡力打了一下,罵道:「賊們攮的,今日汗歪了你,只鬼混人的!」)
〔集賢賓〕「幽窗靜悄月又明,恨獨倚幃屏。驀聽的孤鴻只在樓外鳴,把離愁又還題醒。更長漏永,早不覺燈昏香盡。眠未成,他那裡睡得安穩?」(伯爵道:「傻小淫婦兒,他怎的睡不安穩?又沒拏了他去,落荅的在家裡睡覺兒哩。你便在人家躲著,逐日懷著羊皮兒,直等東京人來,一塊石頭方落地。」桂姐被他說急了,便道:「爹,你看應花子來!不知怎的,只發訕纏我!」伯爵道:「你這囬纔認得爹了?」桂姐不理他,彈著琵琶又唱:)
〔雙聲疊韻〕「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伯爵道:「揉著你癢癢處,不由你不上心。」)「無人處,無人處,淚珠兒暗傾。」(伯爵道:「一個人慣溺床。那一日,他娘死了,守孝,打鋪在靈前睡。晚了,不想又溺下了。人進來看見褥子濕,問:『怎的來?』那人沒的囬答,只說:『你不知,我夜間眼淚打肚裡流出來了。』就和你一般,為他聲說不的,只好背地哭罷了。」桂姐道:「沒羞的孩兒,你看見來?汗邪了你哩!」)「我怨他,我怨他,說他不盡;」(伯爵道:「我又一件說,你怎的不怨天,知道得了他多少錢兒?今日躲在人家,把買賣都誤了!說他不盡,是左門神,白臉子,極古來子,不知道甚麼兒的,好哄他。」)「誰知道,這裡先走滾。」(伯爵道:「可知拏著到手中,還飛了哩!」)「只恨我,當初不合地認眞!」(伯爵道:「傻小淫婦兒,如今年程,在這裡三歲小孩兒出來也哄不過,何況風月中子弟!你和他認眞?你且住了,等我唱個〔南枝兒〕你聽:『風月事,我說與你聽!如今年程,論不的假眞,個個人古怪精靈,個個人久慣牢成,倒將計活埋,他瞎缸暗頂。老虔婆只要圖財,小淫婦兒少不的拽著脖子往前掙!苦似投河,愁如覓井。幾時得把業罐子塡完,就變驢變馬也不幹這個營生!』」當下把桂姐說的哭起來了。被西門慶向伯爵頭上打了一扇子,笑罵道:「你這謅斷了腸子的狗才,生生兒吃你把人就嘔殺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謝希大道:「應二哥,你好沒趣,今日左來右去,只欺負我這乾女兒!你再言語,口上生個大疔瘡!」那桂姐半日拏起琵琶又唱:)
〔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誠,」(伯爵纔待言語,被希大把口按了,說道:「桂姐,你唱,休理他!」李桂姐又唱道:)「卻原來廝勾引。眼睜睜,心口不相應。」(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說:「相應倒好了,弄不出此事來了。心口裡不相應,如今虎口裡倒相應——不多,也只兩三炷兒。」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見來?」伯爵道:「我沒看見,在樂星堂兒裡不是?」連西門慶眾人都笑起來了。)「山誓海盟,說假道眞,險些兒不為他錯害了相思病!」(伯爵道:「好保蟲兒,只有錯買了的,沒有錯賣了的。你院中人,肯把病兒錯害了?」)「負心人,看伊家做作,如何教你有前程?」(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個招宣襲了罷!」)
〔琥珀貓兒〕「日疏日遠,無計再相逢,枉了奴癡心寧耐等。」(伯爵道:「等到幾日?到明日東京了畢事,再囬爐也是不遲。」)「想巫山雲雨夢難成。薄情,猛拚今生,和你鳳拆鸞分!」
〔尾聲〕「冤家下得忒薄倖,割捨的將人孤另。那日裡恩情翻成做畫餅!」
唱畢,謝希大道:「罷罷!叫畫童兒接過琵琶去,等我酬勞桂姐一盃酒兒!」伯爵道:「等我布菜兒。我本領兒不濟事,拏勤勞准折罷了。」桂姐道:「花子過去,誰理你!你大拳打了人,這囬拏手來摸挲。」當下希大一連遞了桂姐三盃酒。拉伯爵道:「咱們還有那兩盤雙陸,打了罷。」於是二人又打雙陸。西門慶遞了個眼色與桂姐,就往外走。伯爵道:「哥你往後邊去,捎些香茶兒出來。頭裡吃了些蒜,這囬子倒反帳兒,惡泛泛起來了。」西門慶道:「我那裡得香茶兒來?」伯爵道:「哥,你還哄我哩。杭州劉學官送了你好少兒著?你獨吃也不好。」西門慶笑的後邊去了。那桂姐也走出來,在太湖石畔推掐花兒戴,也不見了。伯爵與希大一連打了三盤雙陸,等西門慶,白不見出來,問畫童兒:「你爹在後邊做甚麼哩?」畫童兒道:「爹在後邊,就出來了。」伯爵道:「就出來,卻往那去了?」因教謝希大:「你這裡坐著,等我尋他尋去。」那謝希大且和書僮兒兩個在書桌上下象棋。
原來西門慶只走到李瓶兒房裡,就出來了。在木香棚下看見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塢雪洞兒裡,把門兒掩著,兩個坐在矮床兒上說話。原來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吃了藥出來。把桂姐摟在懷中,坐於腿上,一逕露出那話來與他瞧。把桂姐唬了一跳,便問:「怎的就這般大?」西門慶悉把吃胡僧藥,告訴了一遍。先教他低垂粉頸,款啟猩唇,品咂了一囬。然後輕輕搊起他剛半扠、恰三寸、如錐靶、賽藕芽、步香塵、舞翠盤、千人愛、萬人貪兩隻小小金蓮來,跨在兩邊胳膊,——穿著大紅素緞白綾高底鞋兒,妝花金欄膝褲腿兒用紗綠線帶紮著,——抱到一張椅兒上,兩個就幹起來。不想應伯爵到各亭兒上尋了一遭,尋不著,打滴翠巖小洞兒裡穿過去,到了木香棚,抹轉葡萄架,到松竹深處藏春塢邊,隱隱聽見有人笑聲,又不知在何處。這伯爵慢慢躡足潛蹤,掀開簾兒,見兩扇洞門兒虛掩,在外面只顧聽覷。聽見桂姐顫著聲兒,將身子只顧迎播著西門慶叫:「達達,快些了事罷,只怕有人來。」被伯爵猛然大叫一聲,推開門進來,看見西門慶把桂姐扛著腿子,在椅兒上正幹得好,說道:「快取水來,潑潑兩個攮心的,摟到一答裡了。」李桂姐道:「怪攮刀子,猛的進來,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兒了事?好容易!也得値那些數兒是的。怕有人來看見,我就來了。且過來,等我抽個頭兒著!」西門慶便道:「怪狗才!快出去罷了,休鬼混我!只怕小廝來看見。」那應伯爵道:「小淫婦兒,你央及我央及兒;不然,我就吆喝起來,連後邊嫂子們都嚷的知道。你既認做乾女兒了,好意叫你躲住兩日兒,你又偷漢子!教你了不成?」桂姐道:「去罷,應怪花子。」伯爵道:「我去罷!我且親個嘴著。」於是按著桂姐,親訖一嘴,纔走出來。西門慶道:「怪狗才,還不帶上門哩!」伯爵一面走來,把門帶上,說道:「我兒,兩個盡著搗盡著搗。搗掉底子,不關我事。」纔走到那個松樹兒底下,又囬來說道:「你頭裡許我的香茶,在那裡?」西門慶道:「怪狗才,等住囬我與你就是了,又來纏人!」那伯爵方纔一直笑的去了。桂姐道:「好個不得人意的攮刀子的!」這西門慶和桂姐兩個在雪洞內,足幹夠約一個時辰,吃了一枚紅棗兒,纔得了事,雨散雲收。有詩為證:
海棠枝上鶯梭急,綠竹陰中燕語頻:
閒來付與丹青手,一段春嬌畫不成。
少頃,二人整衣出來。桂姐向他袖子內,掏出好些香茶來袖了。西門慶則使的滿身香汗,氣喘吁吁,走來馬纓花下溺尿。李桂姐腰裡摸出鏡子來,在月窗上擱著,整雲理鬢,往後邊去了。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洗洗手出來。伯爵問他要香茶,西門慶道:「怪花子,你害了痞?如何只鬼混人!」每人掐了一撮與他。伯爵道:「只與我這兩個兒!由他由他,等我問李家小淫婦兒要。」正說著,只見李銘走來磕頭。伯爵道:「李日新,在那裡來?你沒曾打聽得他們的事怎麼樣兒了?」李銘道:「俺桂姐虧了爹這裡。這兩日縣裡也沒人來催,只等京中示下哩。」伯爵道:「齊家那小老婆子出來了?」李銘道:「齊香兒還在王皇親宅內躲著哩。桂姐在爹這裡好,誰人敢來尋?」伯爵道:「要不然也費手,虧我和你謝爹再三央勸你爹:『你不替他處處兒,教他那裡尋頭腦去?』」李銘道:「爹這裡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嬸老人家,風風勢勢的,幹出甚麼事!」伯爵道:「我記的這幾時是他生日,俺們會了你爹,與他做做生日。」李銘道:「爹們不消了。到明日,事情畢了,三嬸和桂姐愁不請爹們坐坐。」伯爵道:「到其間,俺們補生日就是了。」因叫他近前:「你且替我吃了這鍾酒著。我吃了這一日了,吃不的了。」那李銘接過銀把鍾來,跪著一飲而盡。謝希大教琴童又斟了一鍾與他。伯爵道:「你敢沒吃飯?桌上還剩了一盤點心。」謝希大又拏兩盤燒豬頭肉和鴨子遞與他。李銘雙手接的下邊吃去了。伯爵用筯子又撥了半段鰣魚與他,說道:「我見你今年還沒食這個哩,且嘗新著。」西門慶道:「怪狗才,都拏與他吃罷了,又留下做甚麼?」伯爵道:「等住囬吃的酒闌上來,餓了,我不會吃飯兒?你們那裡曉得,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兒裡,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裡,誰家有?」正說著,只見畫童兒拏出四碟鮮物兒來:一碟烏菱,一碟荸薺,一碟雪藕,一碟枇杷。西門慶還沒曾放到口裡,被應伯爵連碟子都撾過去,倒的袖了。謝希大道:「你也留兩個兒我吃。」也將手撾一碟子烏菱來,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門慶掐了一塊放在口內,別的與了李銘吃了。吩咐畫童後邊再取兩個枇杷來賞李銘。李銘接的袖了,「到家我與三媽吃!」李銘吃了點心上來,拏箏過來,纔彈唱了。伯爵道:「你唱個〔花藥欄〕俺們聽罷!」李銘調定箏弦,拏腔唱道:
「新綠池邊,猛拍欄杆,心事向誰論?花也無言,蝶也無言,離恨滿懷縈牽。恨東君不解留去客,歎舞紅飄絮,蝶粉輕沾。景依然,事依然,悄然不見郎面。」
〔塞鴻秋〕「俺相別時節正逢春,海棠花初綻蕊,微斥間現。不覺的榴花噴,紅蓮放,沉冰菓,避暑搖紈扇。霎時間,菊花黃,金風動,敗葉飄,梧桐變。逡巡見臘梅開,冰花墜,暖閣內把香醪旋。四季景偏多,思想心中戀。不知俺那俏冤家,冷清清獨自個悶懨懨何處耽寂怨?」
〔金殿喜重重〕「嗟怨。自古風流誤少年,那堪暮春天!生怕到黃昏,愁怕到黃昏,獨自個悶不成歡。換寶香熏被誰共宿?歎夜長枕冷衾寒。你孤眠,我孤眠,但只是魂夢裡相見。」
〔貨郎兒〕「有一日稱了俺平生心願,成合了夫妻謝天。今生一對兒好姻緣,冷清清耽寂寞,愁沉沉受熬煎。」
〔醉太平煞尾〕「只為俺多情的業冤,今日恨惹情牽。想當初,說山盟海誓在星前,擔閣了風流少年。有一日,朝雲暮雨成姻眷,畫堂歌舞排歡宴;有一日,羅幃錦帳永團圓,花燭洞房成連理,休忘了受過熬煎有萬千!」
當日三個吃至掌燈時候,還等著後邊拏出綠荳白米水飯來,吃了纔去。伯爵道:「哥,明日不得閒?」西門慶道:「我明日往磚廠劉太監莊子上,安主事黃主事兩個昨來請我吃酒,早去了。」伯爵道:「李三黃四那事,我後日會他來罷!」西門慶點頭兒,吩咐:「教他那日後晌來,休來早了。」二人也不等送就去了。西門慶教書僮看著收家活,就歸後邊孟玉樓房中歇去了,一宿無話。
到次日,西門慶早起,也沒往衙門中去,吃了粥,冠帶著,騎馬拏著金扇,僕從跟隨,出城南三十里,逕往劉太監莊上來赴席。那日書僮與玳安兩個都跟去了,不在話下。潘金蓮趕西門慶不在家,與李瓶兒計較,將陳經濟輸的那三錢銀子,又教李瓶兒添出七錢來,叫來興兒買了一隻燒鴨,兩隻鷄,一錢銀子下飯,一壇金華酒,一瓶白酒,一錢銀子裹餡涼糕,教來興兒媳婦整理端正。金蓮對著月娘說:「大姐那日鬭牌,贏了陳姐夫三錢銀子。李大姐又添七錢,今治了東道兒,請姐姐在花園裡吃。」吳月娘就同孟玉樓、李嬌兒、孫雪娥、大姐、桂姐,先在捲棚內吃了一囬。然後拏了酒菜兒,往山子上,一個最高的臥雲亭兒上,那裡下棋投壺耍子。孟玉樓便與李嬌兒、大姐、孫雪娥,都往玩花樓上去,憑欄杆望下看,那山子前面牡丹畦、芍葯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玫瑰樹,端的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景。觀了一囬下來。小玉迎春卻在臥雲亭上,侍奉月娘,斟酒下菜。月娘猛然想起:「今日倒不請陳姐夫來坐坐!」大姐道:「爹又使他今日往門外徐家催銀子去了,也待好來也。」
不一時,陳經濟來到,穿著玄色練絨紗衣,腳下涼鞋淨襪,頭上纓子瓦楞帽兒,金簪子。向月娘眾人作了揖,就拉過大姐,一處坐下。向月娘說:「徐家銀子討了來了。共五封,二百五十兩,送到房裡,玉簫收了。」於是傳盃換盞,酒過數巡,各添春色。月娘與李嬌兒桂姐三個下棋;玉樓、李瓶兒、孫雪娥、大姐、經濟,便向各處遊玩觀花草。惟有金蓮在山子後那芭蕉叢深處,將手中白紗團扇兒且去撲蝴蝶為戲。不防經濟驀地走在背後,猛然叫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我等與你撲!這蝴蝶就和你老人家一般,有些毬子心腸,滾上滾下的走滾大。」那金蓮扭囬粉頸,斜睨秋波,對著陳經濟笑罵道:「你這少死的賊短命!誰要你撲?待人來聽見,敢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怕死了,搗了幾鍾酒兒,在這裡來鬼混!」因問:「你買的汗巾兒怎了?」那經濟笑嘻嘻,向袖子中取出,一手遞與他,說道:「六娘的都在這裡了。」又道:「汗巾兒捎了來,你把甚來謝我?」於是把臉子挨向他身邊,被金蓮只一推。不想李瓶兒抱著官哥兒,並奶子如意兒跟著,從松牆那邊走來,見金蓮和經濟兩個在那裡嬉戲,撲蝴蝶,李瓶兒忙叫道:「你兩個撲個蝴蝶兒與官哥兒耍子!」慌的經濟趕眼不見,兩三步就鑽進去山子裡邊。那潘金蓮恐怕李瓶兒瞧見,故意問道:「陳姐夫與了汗巾不曾?」李瓶兒道:「他還沒與我哩。」金蓮道:「他剛纔袖著,對著大姐姐不好與咱的,悄悄遞與我了。」於是兩個坐在花臺石上,打開兩個分了。
金蓮見官哥兒脖子裡圍著條白挑線汗巾子,手裡把著個李子往口裡吮,問道:「是你的汗巾子?」李瓶兒道:「是剛才他大媽媽,見他口裡吮李子,流下水,替他圍上這汗巾子。」兩個只顧坐在芭蕉叢下,李瓶兒說道:「這答兒裡到且是蔭涼,咱在這裡坐一囬兒罷!」因使如意兒:「你去叫迎春,屋裡取孩子的小枕頭兒帶涼蓆兒,放他在這裡躺躺兒。就取骨牌來,我和五娘在這裡抹囬牌兒,你就在屋裡看罷。」如意兒去了。不一時,迎春取了枕蓆併骨牌來。李瓶兒鋪下蓆,把官哥兒放在小枕頭兒上躺著,教他頑耍,他便和金蓮抹牌。抹了一囬,教迎春往屋裡燉一壺好茶來。不想孟玉樓在臥雲亭欄杆上看見,點手兒叫李瓶兒說:「大姐姐叫你說句話兒來。」那李瓶兒撇下孩子,教金蓮看著:「我就來!」那金蓮記掛經濟在洞兒裡,那裡又去顧那孩子?趕空兒兩三步走入洞門首叫經濟說:「沒人,你出來罷!」經濟就叫婦人進去瞧蘑菇:「裡面長出這些大頭蘑菇來了。」哄的婦人入到洞裡,就折跌腿跪著,要和婦人雲雨。兩個正摟著親嘴。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兒走到亭子上,吳月娘說:「孟三姐和桂姐投壺輸了,你來替他投兩壺兒。」李瓶兒道:「底下沒人看孩子哩!」玉樓道:「左右有六姐在那裡,怕怎的?」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罷!」李瓶兒道:「三娘,累你,一發抱了他來罷。」叫小玉:「你去,就抱他的蓆和小枕頭兒來。」那小玉和玉樓走到芭蕉叢下,孩子便躺在蓆上,登手登腳的怪哭,並不知金蓮在那裡。只見傍邊大黑貓,見人來,一滾煙跑了。玉樓道:「他五娘那裡去了?耶嚛!耶嚛!把孩子丟在這裡,吃貓唬了他了!」那金蓮便從傍邊雪洞兒裡鑽出來,說道:「我在這裡淨了淨手,誰往那裡去來?那裡有貓來唬了他,白眉赤眼兒的!」那玉樓也更不往洞裡看,只顧抱了官哥兒拍哄著他,往臥雲亭兒上去了。小玉拏著枕蓆跟的去了。金蓮恐怕他學舌,隨屁股也跟了來。月娘問:「孩子怎的哭?」玉樓道:「我去時,不知是那裡一個大黑貓,蹲在孩子頭跟前。」月娘說:「乾淨唬著孩兒!」李瓶兒道:「他五娘看著他哩。」玉樓道:「六姐往洞兒裡淨手去來。」金蓮走上來說玉樓:「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兒的,我在,那裡討個貓來?他想必餓了,要奶吃哭,就賴起人了!」李瓶兒見迎春拏上茶來,就使他叫奶子來餵哥兒奶。那陳經濟見無人,從洞兒鑽出來,順著松牆兒,抹轉過捲棚,一直行前邊角門往外去了。正是:雙手劈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
月娘見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吩咐李瓶兒:「你抱他到屋裡,好好打發他睡罷。」於是也不吃酒,眾人都散了。原來陳經濟也不曾與潘金蓮得手,做不成燕侶鶯儔,只得做了個蜂頭花嘴兒,事情不巧。歸到前邊廂房中,有些咄咄不樂。正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有〔折桂令〕為證:
我見他斜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兒,未見情兒。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未是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三囬 吳月娘承歡求子息 李瓶兒酬願保兒童
編輯 人生有子萬事足,身後無兒總是空。
產下龍媒須保護,欲求麟種貴陰功!
禱神且急酬心願,服藥還教暖子宮。
父母好將人事盡,其間造化聽蒼穹。
話說吳月娘與李嬌兒、桂姐、孟玉樓、李瓶兒、孫雪娥、潘金蓮、大姐,混了一場,身子也有些不耐煩,逕進房去睡了。醒時約有更次,又差小玉去問李瓶兒道:「官哥沒怪哭麼?叫奶子抱得緊緊的,拍他睡好,不要又去惹他哭了。奶子也就在炕上吃了晚飯,沒待下來又丟放他在那裏!」李瓶兒道:「你與我謝聲大娘道,自進了房裡,只顧呱呱的哭,打冷戰不住。而今纔住得哭,磕伏在奶子身上睡了。額子上有些熱剌剌的。奶子動也不得動,停會兒,我也待換他起來吃夜飯淨手哩。」那小玉進房,回覆了月娘。月娘道:「他們也沒十分當緊的。那裡一個小娃兒,丟放在芭蕉腳下,逕到別的,走開吃貓唬了,如今纔是愁神哭鬼的!定要弄壞了纔住手。」那時說了幾句,也就洗了臉,睡了一宿。
到次早起來,別無他話,只差小玉問官哥下半夜有睡否,還說:「大娘吃了粥,就待過來看官哥了。」李瓶兒對迎春道:「大娘就待過來,你快要拏臉水來我洗臉。」那迎春飛搶的拏臉水進來,李瓶兒急攘攘的梳了頭,教迎春慌不迭的燒起茶來,點些安息香在房裡。三不知小玉來報說:「大娘進房來了。」慌的李瓶兒撲起的也似接了,月娘就到奶子床前,摸著官哥道:「不長俊的小油嘴,常時把做親娘的,平白地提在水缸裡。」這官哥兒呱的聲怪哭起來,月娘連忙引鬭了一番,就住了。月娘對如意兒道:「我又不得養,我家的人種便是這點點兒。休得輕覷著他,著緊用心纔好!」奶子如意兒道:「這不消大娘吩咐。」月娘就待出房,李瓶兒道:「大娘來,泡一甌子茶在那裡,請坐坐去。」月娘就坐定了,問道:「六娘,你頭鬢也是亂蓬蓬的。」李瓶兒道:「因這冤家作怪搗氣,頭也不得梳。又是大娘來,倉忙的扭一挽兒,胡亂磕上䯼髻,不知怎模樣的做笑話!」月娘笑道:「你看是有槽道的麼!自家養的親骨肉,倒也叫他是冤家。學了我,成日要那冤家也不能夠哩!」李瓶兒道:「是便這等說,沒有這些鬼病來纏擾他便好。如今不得三兩日安靜,常時一病:前日墳上去,鑼鼓唬了;不幾時,又是剃頭哭得了不的;如今又吃貓唬了。人家都是好養,偏我這東西是燈草一樣脆的!」說了一場,月娘就走出房來,李瓶兒隨後送出。月娘道:「你莫送我,進去看官哥去罷!」李瓶兒就進了房。
月娘走過房裡去,只聽得照壁後邊賊燒紙的說些什麼。月娘便立了聽著,又在板縫裡瞧著,一名是潘金蓮,與孟玉樓兩個同靠著欄杆,敝了聲氣,絮絮荅荅的講說道:「姐姐好沒正經!自家又沒得養,別人養的兒子,又去漒遭魂的掗相知、呵卵脬。我想窮有窮氣,傑有傑氣,奉承他做甚的?他自長成了,只認自家的娘,那個認你!」只見迎春走過去,兩個閃的走開了,假做尋貓兒餵飯,到後邊去了。月娘不聽也罷,聽了這般言語,怒生心上,恨落牙根。那時即欲叫破罵他,又是爭氣不窮的事,反傷體面,只得忍耐了,一逕進房,睡在床上,又恐丫鬟們覺著了,不好放聲哭得,只管自埋自怨,短歎長吁。眞個在家不敢高聲哭,只恐猿聞也斷腸。那時日當正午,還不起身。小玉立在床邊,「請大娘起來吃飯。」月娘道:「我身子不好,還不吃飯。你掩上房門,且燒些茶來吃。」小玉捧了茶進房去,月娘纔起來,悶悶的坐在房裡,說道:「我沒有兒子,受人這樣懊惱。我求天拜地,也要求一個來,羞那些賊淫婦的屄臉!」於是走到後房,大櫃梳匣內,取出王姑子整治的頭胎衣胞來,又取出薛姑子送的藥,看小小封筒上面,刻著「種子靈丹」四字,有詩八句:
「姮娥喜竊月中砂,笑取斑龍頂上芽。
漢帝桃花敕特降,梁王竹葉誥曾加。
須臾餌驗人堪羨,衰老還童更可誇。
莫作雪花風月趣,烏鬚種子在些些。」
後有贊曰:
「紅光閃爍,宛如碾就之珊瑚;香氣沉濃,彷彿初燃之檀麝。噙之口內,則甜津湧起於牙根;置之掌中,則熱氣貫通於臍下。直可還精補液,不必他求玉杵霜;且能轉女為男,何須別覓神樓散!不與爐邊鷄犬,偏助被底鴛鴦。乘興服之,遂入蒼龍之夢;按時而動,預徵飛燕之祥。求子者一投即效,修眞者百日可仙。」
後又曰:
「服此藥後,凡諸腦損物,諸血敗血,皆宜忌之。又忌蘿蔔蔥白。其交接單日為男,雙日為女,惟心所願。服此一年,可得長生矣。」
月娘看畢,心中漸漸的歡喜,見封袋封得緊,用纖纖細指緩緩輕挑,解包開看。只見烏金紙三四層,裹著一丸藥,外有飛金硃砂,妝點得十分好看。月娘放在手中,果然臍下熱起來;放在鼻邊,果然津津的滿口香唾。月娘笑道:「這薛姑子果有道行,不知那裡去尋這樣妙藥靈丹!莫不是我合當得喜,遇得這個好藥,也未可知。」把藥來看玩了一番,又恐怕藥氣出了,連忙把麵漿來依舊封得緊緊的,原進後房,鎖在梳匣內了。走到步廊下,對天長歎道:「若吳氏明日壬子日,服了薛姑子藥,便得種子,承繼西門香火,不使我做無祀的鬼,感謝皇天不盡了!」那時日已近晚,月娘纔吃了飯。話不再煩。
西門慶到劉太監莊上,投了帖兒。那時役人報了,黃主事、安主事,一齊迎住。都是冠帶,好不齊整!敘了揖坐下。那黃主事便開言道:「前日仰慕大名,敢爾輕造,不想就擾執事,太過費了!」西門慶道:「多慢為罪!」安主事道:「前日要赴敝同年胡大尹召,就告別了。主人情重,至今心領。今日都要盡歡達旦纔是。」西門慶道:「多感盛情!」門子低報道:「酒席已完備了。」就邀進捲棚,解去冠帶,安席,送西門慶首坐。西門慶假意推辭,畢竟坐了首席。歌童上來,唱一隻曲兒,名喚〔錦橙梅〕:
「紅馥馥的臉襯霞,黑髭髭的鬢堆鴉。料應他必是個中人,打扮的堪描畫。顫巍巍的插著翠花,寬綽綽的穿著輕紗。兀的不風韻煞人也!嗏,是誰家,我不住了偷睛兒抹!」
西門慶讚好。安主事黃主事就遞酒與西門慶。西門慶答遞過了。優兒又展開檀板,唱一隻曲,名喚〔降黃龍袞〕:
「麟鴻無便,錦箋慵寫。腕鬆金,肌削玉,羅衣寬徹。淚痕淹破,胭脂雙頰。寶鑒愁臨,翠鈿羞貼。
等閑孤負,好天良夜。玉爐中,銀臺上,香消燭滅。鳳幃冷落,鴛衾虛設。玉筍頻搓,綉鞋重攧。」
那時吃到酉後,傳盃換盞,都不絮煩。
卻說那潘金蓮在家,因昨日雪洞裡不曾與陳經濟得手,此時趁西門慶在劉太監莊上與黃主事安主事吃酒,吳月娘又在房中不出來,奔進奔出的,好像熬盤上蟻子一般。那陳經濟在雪洞裡跑出來,睡在店中,那話兒硬了一夜。此時西門慶不在家中,只管與金蓮兩個眉來眼去。直至黃昏時候,各房將待掌燈,金蓮躡足潛蹤,踮到捲棚後面。經濟三不知走來,隱隱的見是金蓮,遂緊緊的抱著了。把臉子挨在金蓮臉上,兩個親了十來個嘴。經濟道:「我的親親,昨夜孟三兒那冤家打開了我們,害得咱硬幫幫撐起了一宿。今早見你妖妖嬈嬈搖颭的走來,教我渾身兒酥麻了。」金蓮道:「你這少死的賊短命,沒些槽道的,把小丈母便揪住了親嘴,不怕人來聽見麼!」經濟道:「若見火光來,便走過了。」經濟口裡只顧叫親親,下面單裙子內卻似火燒的一條硬鐵,隔了衣服只顧挺將進來。那金蓮也不由人把身子一聳,那話兒都隔了衣服熱烘烘對著了。金蓮正忍不過,用手掀開經濟裙子,用力捏著陽物。經濟慌不迭的替金蓮扯下褲腰來,劃的一聲,卻扯下一個裙襉兒。金蓮笑罵道:「蠢賊奴!還不曾偷慣食的,恁小著膽!就慌不迭倒把裙襉兒扯掉了。」就自家扯下褲腰,剛露出牝口,一腿蹺在欄杆上,就把經濟陽物塞進牝口。原來金蓮鬼混了半晌,已是濕答答的,被經濟用力一挺,便撲的進去了。經濟道:「我的親親,只是立了不盡根,怎麼處?」金蓮道:「胡亂抽送抽送,且再擺佈。」經濟剛待抽送,忽聽得外面狗都嗥嗥的叫起來,卻認是西門慶吃酒囬來了,兩個慌得一滾煙走開了。卻是書僮玳安兩個,拏著冠帶金扇進來,亂嚷道:「今日走死人也!」月娘差小玉出來看時,只見兩個小廝都是醉模糊的。小玉問道:「爺怎的不歸?」玳安道:「方纔我們恐怕追馬不及,問了爺,先走囬來。他的馬快,也只在後邊來了。」小玉進去回覆了。
不一時,西門慶已到門外,下了馬,本待到金蓮那裡睡,不想醉了,錯走入月娘房裡來。月娘暗想:「明日二十三日,乃是壬子日。今晚若留他,反挫明日大事。又是月經還來日子,也至明日潔淨。」對西門慶道:「你今晚醉昏昏的,不要在這裡鬼混。我老人家月經還未淨,不如在別房去睡了,明日來罷!」把西門慶帶笑的推出來。走到金蓮那裡去了,捧著金蓮的臉道:「這個是小淫婦了!方纔待走進來,不想有了幾盃酒,三不知走入大娘房裡去!」金蓮道:「精油嘴的東西,你便說明日要在姐姐房裡睡了。硶說嘴的,在眞人前赤巴巴調謊,難道我便信了你?」西門慶道:「怪油嘴,專要歪斯纏人!眞正是這樣的,著甚緊調著謊來?」金蓮道:「且說姐姐怎地不留你住?」西門慶道:「不知道他。只管道我醉了,推了出來,說明晚來罷!我便急急的來了。」金蓮正待澡牝,西門慶把手來待摸他。金蓮雙手掩住,罵道:「短命的,且沒要動彈!我有些不耐煩在這裡。」西門慶一手抱住,一手插入腰下,竟摸著道:「怪行貨子,怎的夜夜乾卜卜的,今晚裡面有些濕答答的。莫不想著漢子,騷水發哩?」原來金蓮想著經濟,還不曾澡牝。被西門慶無心中打著心事,一時臉通紅了,把言語支吾,半笑半罵,就澡牝洗臉,兩個宿了一夜,不題。
卻表吳月娘次早起來,卻正當二十三壬子日了,便思想薛姑子臨別時千叮嚀萬囑付:「叫我到壬子日吃了這藥,管情就有喜事。今日正當壬子,正該服藥了。」又喜昨夜天然湊巧,西門慶飲醉回家,撞入房來,囬到今夜。因此月娘心上暗自喜歡,清早起來,即便沐浴梳妝完了,就拜了佛,念一遍《白衣觀音經》——求子的最是要念他,所以月娘念他;也是王姑子教他念的。那日壬子日,又是個緊要的日子。所以清早閉了房門,燒香點燭,先誦過了,就到後房,開匣取藥來,叫小玉燉起酒來。也不用粥,先吃了些乾糕餅食之類,就雙手捧藥,對天禱告。先把薛姑子一丸藥用酒化開,異香觸鼻,做三兩口服完了。後見王姑子制就頭胎衣胞,雖則是做成末子,然終覺有些生疑,有些焦剌剌的氣子,難吃下口。月娘自忖道:「不吃他不得見效;待吃他,又只管生疑。也罷!事到其間,做不得主了,只得勉強吃下去罷。」先將符藥一把罨在口內,急把酒來大呷半碗,幾乎嘔將出來,眼都忍紅了,又連忙把酒過下去。喉舌間只覺有些膩格格的,又吃了幾口酒,就討溫茶來漱淨口,睡向床上去了。西門慶正走過房來,見門關著,叫小玉開了。問道:「怎麼悄悄的關上房門?莫不道我昨夜去了,大娘有些二十四麼?」小玉道:「我那裡曉得來?」西門慶走進房來,叫了幾聲。月娘吃了早酒,向裡床睡著去,那裡答應他。西門慶向小玉道:「賊奴才,現今叫大娘只是不應,怎的不是氣我!」遂沒些趣味,走出房去。
只見書僮進來,說道:「應二爹在外邊了。」西門慶走出來,應伯爵道:「哥,前日到劉太監莊上赴黃安二公酒席,得盡歡麼?直飲到幾時分纔散了?」西門慶道:「承兩公十分相愛,他前的下顧,因欲赴胡大尹酒席,倒坐不多時。我到他那裡,卻情投意合,倒也被他多留住了灌了好幾盃酒,直到更次。歸路又遠,醉又醉了,不知怎的了。」應伯爵道:「別處人倒也好情分,還該送些下程與他。」西門慶道:「說的有理。」就叫書僮寫起兩個紅禮帖來,吩咐裡面辦一樣兩副盛禮:桂圓桃棗,鵝鴨羊腿鮮魚,兩壇南酒,又寫二個謝宴名帖。就叫書僮來吩咐了,差他送去。書僮答應去了。應伯爵就挨在西門慶身邊來坐近了:「哥,前日說的曾記得麼?」西門慶道:「記甚的來?」應伯爵道:「想是忙的都忘記了。便是前日同謝子純在這裡吃酒,臨別時說的。」西門慶獃登登想了一會,說道:「莫不就是李三黃四的事麼!」應伯爵笑道:「這叫做簷頭雨滴從高下——一點也不差!」西門慶做攢眉道:「教我那裡有銀子?你眼見我前日支鹽的事沒有銀子,與喬親家挪得五百兩湊用。那裡有許多銀子放出去!」應伯爵道:「左右生利息的,隨分箱子角頭,尋些湊與他罷。哥說門外徐四家的,昨日先有二百五十兩來了,這一半就易處了。」西門慶道:「是便是,那裡去湊?不如且囬他,等討徐家銀子一總與他罷。」應伯爵正色道:「哥,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哥前日不要許我便好,我又與他們說了,千眞萬眞,道今日有的了,怎好去囬他?他們極服你做人慷慨。値甚麼事,反被這些經紀人背地裡不服你!」西門慶道:「應二爹如此說,便與他罷。」自己走進去,收拾了二百三十兩銀子。又與玉簫討昨日收徐家二百五十兩,兩項一總彈準四百八十兩。走出來對應伯爵道:「銀子只湊四百八十兩,還少二十兩。有些緞疋作數可使得麼?」伯爵道:「這個卻難。他就要現銀去幹香的事。你好的緞疋,也都沒放;你剩這些粉緞,他又幹不得事。不如湊現物與他,省了小人腳步。」西門慶道:「也罷,也罷!」又走進來,稱了廿兩成色銀子,叫玳安通共掇出來。那李三黃四卻在間壁人家坐久,只待伯爵打了照面,就走進來。謝希大適値進來,李三黃四敘揖畢了,就見西門慶。行禮畢,就道:「前日蒙大恩,因銀子不得關出,所以遲遲。今因東平府又派下二萬香來,敢再挪五百兩,暫濟燃眉之急。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動,都畫這邊來,一齊算利奉還。」西門慶便喚玳安鋪子裡取天平,請了陳姐夫,先把他討的徐家廿五包彈準了。後把自家二百五十兩彈明了,付與黃四李三,兩人拜謝不已,就告別了。西門慶欲留應伯爵謝希大再坐一囬,那兩個那有心想坐,只待出去與李三黃四分中人錢了。假意說有別的事,急急的別去了。那玳安琴童都擁住了伯爵,討些使用,買菓子吃。應伯爵搖手道:「沒有,沒有。這是我應得的,不到得來送你這些狗弟子的孩兒!」逕自去了。只見書僮走得進來,把黃主事安主事兩個謝帖,囬話說:「兩個爺說:『不該受禮,恐拂盛意,只得收了。回去多致意你爺。』」力錢二封,西門慶就賞與他。又稱出些把雇來的挑盤人打發了。
天色已是掌燈時分,西門慶走進月娘房裡坐定。月娘道:「小玉說你曾進房來叫我,我睡著了,不得知你叫。」西門慶道:「卻又來,我早認你有些不快我哩。」月娘道:「那裡說起不快你來?」便叫小玉泡茶,討夜飯來吃了。西門慶飲了幾盃,身子連日吃了些酒,只待要睡。因幾時不在月娘房裡來,又待奉承他,也把胡僧的膏子藥來用了些,脹得陽物來鐵杵一般。月娘見了道:「那胡僧這樣沒槽道的,唬人的弄出這樣把戲來!」心中暗忖道:「他有胡僧的法術,我有姑子的仙丹,想必有些好消息也。」遂都上床去,暢美的睡了一夜。次日起身,都至日午時候。那潘金蓮又是顛唇簸嘴,與孟玉樓道:「姐姐前日教我看幾時是壬子日,莫不是揀昨日與漢子睡的,為何恁的湊巧?」玉樓笑道:「那有這事?」正說話間,西門慶走來。金蓮一把扯住西門慶道:「那裡人家睡得這般早,起得恁的晏!日頭也沉沉的待落了,還走往那裡去?」西門慶被他鬼混了一場,那話兒又硬起來。逕撇了玉樓,玉樓自進房去。西門慶按金蓮在床口上,就戲做一處,春梅就討飯來,金蓮同吃了,不題。
卻說那月娘自從聽見金蓮背地講他愛官哥,兩日不到官哥房裡去看。只見李瓶兒走進房來,告訴道:「孩子日夜啼哭,只管打冷戰不住,卻怎麼處?」月娘道:「你做一個擺佈,與他弄好了便好。把些香願也許許,或是許了賽神,一定減可些。」李瓶兒道:「前日身子發熱,我許拜謝城隍土地,如今也待完了心願。」月娘道:「是便是,你的心願也還,該再請劉婆來商議商議,看他怎地說。」李瓶兒正待走出來,月娘道:「你道我昨日成日的不得看孩子,著甚緣故不得進來?只因前日我來看了孩子,走過捲棚照壁邊,只聽得潘金蓮在那裡和孟三兒說我自家沒得養,倒去奉承別人。扯淡得沒要緊!我氣了半日的,飯也吃不下。」李瓶兒道:「這樣怪行貨,歪剌骨,可是有槽道的?多承大娘好意,惹著他甚的?也在那裡搗鬼!」月娘道:「你只記在心,防了他,也沒則聲。」李瓶兒道:「便是這等。前日迎春說,大娘出房,後邊迎春出來,見他與三姐立在那裡說話。見了迎春就尋貓去了。」
正說話間,只見迎春氣吼吼的走進來,說道,「娘快來!官哥不知怎麼樣,兩隻眼不住反看起來,口裡捲些白沫出來!」李瓶兒唬得頓口無言,攢眉欲淚。一面差小玉報西門慶,一面急急歸到房裡。見奶子如意兒都失色了。剛看時,西門慶也走進房來,見了官哥放死放活,也吃了一驚,就道:「不好了,不好了!怎麼處?婦人平日不保護他好,到這田地就來叫我!如今怎好?」指如意兒道:「奶子不看好他,以致今日。若萬一差池起來,就搗爛你做肉泥,也不當稀罕!」那如意兒慌得口也不敢開,兩淚齊下。李瓶兒只管看了暗哭。西門慶道:「哭也沒用,不如請施灼龜來與他灼一個龜板。不知他有甚禍福祟脈,與他完一完再處。」就問書僮討單名帖,飛請施灼龜來。坐下,先是陳經濟陪了喫茶,琴童玳安點燭燒香。舀淨水,擺桌子。西門慶出來相見了。就拏龜板對天禱告作揖,進入中堂,放龜板在桌上。那施灼龜雙手接著,放上龜藥,點上了火,又吃一甌茶。西門慶正坐時,只聽一聲響。施灼龜看了,停一會不開口。西門慶問道:「吉兇如何?」施灼龜問「甚事?」,西門慶道:「小兒病症,大象怎的,有祟脈也沒有?」施灼龜道:「大象目下沒甚事,只怕後來反覆牽延,不得脫然全愈。父母占子孫,子孫爻不宜晦了。又看朱雀爻大動,主獻紅衣神道城隍等類,要殺豬羊去祭他。再領三碗羹飯,一男殤,一女殤,草船送到南方去。」西門慶就送一錢銀子謝他。施灼龜極會諂媚,就千恩萬謝,蝦也似打躬去了。
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說道:「方纔灼龜的說大象牽延,還防反覆。只是目下急急的該獻城隍老太。」李瓶兒道:「我前日原許的,只不曾獻得,孩子只管駁雜。」西門慶道:「有這等事!」即喚玳安叫慣行燒紙的錢痰火來。玳安即便出門,西門慶和李瓶兒擁著官哥道:「孩子,我與你賽神了,你好了些,謝天謝地!」說也奇怪,即時孩子就放下眼,磕伏著自睡起來了。李瓶兒對西門慶道:「好不作怪麼,一許了獻神道,就減可了大半!」西門慶心上一塊石頭纔得放了下來。月娘聞得了,也不勝喜歡。又差琴童去請劉婆子的來,劉婆子急波波的一步高一步低走來。西門慶不信婆子的,只為愛著官哥,也只得信了。那劉婆子一逕走到廚下去摸竈門,迎春笑道:「這老媽敢汗邪了!官哥倒不看,走到廚下去摸竈門則甚的?」劉婆道:「小奴才,你曉得甚的,別要掉嘴說!我老人家一年也大你三百六十日哩。路上走來,又怕有些邪氣,故來竈門前走走。」迎春把他做了個臉。聽李瓶兒叫,就同劉婆進房來。劉婆磕了頭。西門慶要吩咐玳安稱銀子買東西,殺豬羊獻神,走出房來。劉婆便問道:「官哥好了麼?」李瓶兒道:「便是兇得緊,請你來商議。」劉婆道:「前日是我說了,獻了五道將軍就好了。如今看他氣色,還該謝謝三界土便好。」李瓶兒道:「方纔施灼龜說,該獻城隍老太。」劉婆道:「他慣一不著的,曉得甚麼來!這個原是驚,不如我收驚倒好。」李瓶兒道:「怎地收驚?」劉婆道:「迎春姐,你去取些米,舀一碗水來,我做你看。」迎春取了米水來。劉婆把一隻高腳瓦鍾,放米在裡面,滿滿的。袖中摸中舊綠絹頭來,包了這鍾米,把手捏了,向官哥頭面上下手足,虛空運來運去的戰。官哥正睡著,奶子道:「別要驚覺了他。」劉婆搖手低言道:「我曉得,我曉得。」運了一陣,口裡唧噥噥的念,不知是甚麼。中間一兩句嚮些,李瓶兒聽得是念「天驚地驚」、「人驚鬼驚」、「貓驚狗驚」。李瓶兒道:「孩子正是貓驚了起的!」劉婆念畢,把絹兒抖開了,放鍾子在桌上。看了一囬,就從米搖實下的去處,撮兩粒米投在水碗內,就曉得病在月盡好,「也是一個男殤,兩個女殤,領他到東南方上去。只是不該獻城隍,還該謝土纔是。」那李瓶兒疑惑了一番道:「我便再去謝謝土也不妨。」又叫迎春出來,對西門慶說:「劉婆看水碗說該謝土。左右今夜廟裡去不及了,留好東西,明早志誠些去。」西門慶就叫玳安:「把拜廟裡的東西及豬羊收拾好了,待明早去罷。」再買了謝土東西,炒米繭團,土筆土墨,放生麻雀鰍鱔之類,無物不備,件色整齊。那劉婆在李瓶兒房裡,走進來到月娘房裡坐了,月娘留他吃了夜飯。
卻說那錢痰火到來,坐在小廳上,琴童與玳安忙不迭的扶侍他謝土。那錢痰火吃了茶,先討個意旨。西門慶叫書僮寫與他。那錢痰火就帶了雷圈板巾,依舊著了法衣,仗劍執水,步罡起來,念《淨壇咒》。咒曰:
「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殺鬼萬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誦一遍,卻病延年。按行五嶽,八海知聞。魔王束手,侍衛我軒。兇穢消散,道氣常存。」云云。
「請祭主拈香。」西門慶淨了手,漱了口,著了冠帶,帶了兜膝。孫雪娥、孟玉樓、李嬌兒、桂姐,都幫他著衣服,都嘖嘖的讚好。西門慶走出來拈香拜佛,安童背後扯了衣服,好不冠冕氣象。錢痰火見主人出來,念得加倍響些。那些婦人便在屏風後,瞧著西門慶,指著錢痰火,都做一團笑倒。西門慶聽見笑得慌,跪在神前又不好發話,只顧把眼睛來打抹。書僮就覺著了。把嘴來一𢫓,那眾婦人便覺,住了些。
金蓮獨自後邊出來,只見轉一拐兒,驀見了陳經濟,就與他親嘴摸奶,袖裡拏出一把菓子與他,又問道:「你可要吃燒酒?」經濟道:「多少用些也好。」遂吃金蓮乘眾人忙的時分,扯到屋裡來。叫春梅閉了房門,連把幾鍾與他吃了,就說:「出去罷!恐人來,我便死也。」經濟又待親嘴,金蓮道:「硶短命,不怕婢子瞧科!」便戲發訕打了恁一下,那經濟就慌跳走出來。金蓮就叫春梅先走,引了他出去了。正是:雙手撥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那時金蓮也就走外邊瞧了,不在話下。
那西門慶拜了土地,跪了半晌,纔得起來,只做得開啟功德。錢痰火又將次拜懺。西門慶走到屏風後邊,對眾婦人道:「別要嘻嘻的笑,引的我幾次忍不住了。」眾婦人道:「那錢痰火是燒紙的火鬼,又不是道士的,帶了板巾,著了法衣,這赤巴巴沒廉恥的,𠷺嘍嘍的臭涎唾,也不知倒了幾斛出來了!」西門慶道:「敬神如神在,不要是這樣的寡舌薄嘴,調笑的他苦。」錢痰火又請拜懺,西門慶走到氈單上。錢痰火通陳起頭,就念入懺科文,遂念起「志心朝禮」來。看他口邊涎唾捲進捲出,一個頭得上得下好似磕頭蟲一般,笑得那些婦人做了一堆。西門慶那裡趕得他拜來?那錢痰火拜一拜是一個神君。西門慶拜一拜,他又拜過幾個神君了。於是也顧不得他,只管亂拜。那些婦人笑得了不的。適値小玉出來請李桂姐吃夜飯,說道:「大娘在那裡冷清清,和大姐劉婆三個坐著講閒話,這裡來這樣熱鬧得狠!」嬌兒和桂姐即便走進屋裡來。眾人都要進來,獨那潘金蓮還要看後邊。看見都待進來,只得進來了。吳月娘對大姐道:「有心賽神,也放他志誠些。這些風婆子都擁出去,甚緊要的?有甚活獅子相咬?去看他!」纔說得完,李桂姐進來,陪了月娘大姐三個吃夜飯不題。
卻說那西門慶拜了滿身汗,走進裡面,脫了衣冠靴帶,就走入官哥床前,摸著說道:「我的兒,我與你謝土了。」對李瓶兒道:「好呀!你來摸他額上,就涼了許多,謝天謝天!」李瓶兒笑道:「可霎作怪,一從許了謝土,就也好些。如今熱也可些,眼也不反看了。冷戰也住些了,莫道是劉婆沒有意思!」西門慶道:「明日一發去完了廟裡的事便好了。」李瓶兒道:「只是做爺的吃了勞碌了。你且揩一揩身上,吃夜飯去。」西門慶道:「這裡恐唬了孩子,我別的去吃罷。」走到金蓮那裡來,坐在椅上,說道:「我兩個腰子,落出也似的痛了!」金蓮笑道:「這樣孝心,怎地痛起來?如今叫那個替你拜拜罷。」西門慶道:「有理有理。」就叫春梅喚琴童:「請陳姐夫替爺拜拜,送了紙馬。」誰想那經濟,在金蓮房裡灌了幾鍾酒出來,恐怕臉紅了,小廝們猜道出來,只得買了些淡酒,在鋪子裡又吃了幾盃。量原不濟,一霎地醉了,齁齁的睡著了。琴童那裡叫得起來,一腳箭走來回覆西門慶道:「睡在那裡,再叫不起。」西門慶便惱將起來,道:「可是個有槽道的!不要說一家的事,就是鄰佑人家,還要看着。怎的就早睡了!」就叫春梅來大娘房裡對大姐說:「爺拜酸了腰子,請姐夫替拜送紙馬。問怎的再不肯來,只管睡著!」大姐道:「這樣沒長俊的,待我去叫他!」逕走出房來。月娘就叫小玉,到鋪子裡叫起經濟來。經濟揉一揉眼,走到後邊見了大姐道:「你怎的忙不迭的叫命?」大姐道:「叫你替爺拜土送馬去。方纔琴童來叫,你不應,又來與我歪斯纏。如今娘叫小玉來叫你,好歹去拜拜罷麼。」遂半推半攙的擁了經濟到廳上,大姐便進房去了。小玉回覆了月娘,又回覆了西門慶。西門慶吩咐琴童玳安等伏侍錢痰火完了事,就睡在金蓮床上不題。
卻說那陳經濟走到廳上,只見燈燭輝煌,纔得醒了。掙著眼,見錢痰火正收散花錢,遂與敘揖。痰火就待領羹飯,教琴童掌燈,到李瓶兒房首,迎春接香進去,遞與如意兒,替官哥呵了一呵,就遞出來。錢痰火捏神捏鬼的念出來,到廳上就待送馬。陳經濟拜了一囬,錢痰火就送馬發檄,發了乾卦,說道:「檄向天門,一兩日就好了。縱有反覆,沒甚事。」就放生,燒紙馬,奠酒辭神,禮畢。那痰火口渴肚饑,也待要吃東西了。那玳安收家活進去了,琴童擺下桌子,就是陳經濟陪他散堂。錢痰火千百聲謝去了,經濟也進房去了。李瓶兒又差迎春送菓子福物到大姐房裡來,大姐謝了不題。
卻說劉婆在月娘房裡謝了出來,剛出大門,只見後邊錢痰火提了燈籠,醉醺醺的撞來。劉婆便道:「錢師父,你們的散花錢可該送與我老人家麼?」錢痰火道:「那裡是你本事!」劉婆道:「是我看水碗作成你老頭子,倒不識好歹哩!下次落我頭,也不薦你了。」錢痰火再三不肯,道:「你精油嘴老淫婦,平白說嘴!你那裡薦的我?我是舊主顧,那裡說起分散花錢?」劉婆指罵道:「餓殺你這賊火鬼纔來求我哩!」兩個鬼混的鬭口一場去了,不題。
卻說西門慶次早起來,吩咐安童跟隨上廟。挑豬羊的挑豬羊,拏冠帶的拏冠帶,逕到廟裡。慌得那些道士連忙鋪單讀疏。西門慶冠帶拜了,求了籤,交道士解說。道士接了籤,送茶畢,即便解說:「籤是中吉。解云:病者即愈,只防反覆,須宜保重些。」西門慶打發香錢歸來了。剛下馬進來,應伯爵正坐在捲棚底下。西門慶道:「請坐,我進去來。」遂走到李瓶兒房,說求籤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逕走到捲棚下,對伯爵道:「前日中人錢盛麼?你可該請我一請。」伯爵笑道:「謝子純也得了些,怎的獨要我請?也罷,買些東西與哥子吃也罷。」西門慶笑道:「那個眞要吃你的?試你一試兒。」伯爵便道:「便是,你今日豬羊上廟,福物盛得十分的,小弟又在此,怎的不散福?」西門慶道:「也說得有理。」喚琴童:「去請謝爹來同享。一面吩咐廚下,整理菜蔬出來,與應二爹吃酒。」那應伯爵坐了,只等謝希大到,那得見來?便道:「我們先坐了罷!等不得這樣喬做作的。」西門慶就與應伯爵吃酒。琴童歸來說:「謝爹不在家。」西門慶道:「怎去得恁久?」琴童道:「尋得了不的。」應伯爵遂行口令,都是祈保官哥的意思,西門慶不勝歡喜。應伯爵道:「不住的來擾宅上,心上不安的緊。明後日待小弟做個薄主,約諸弟兄陪哥子一盃酒何如?」西門慶笑道:「賺得些中錢,又來撒漫了。你別要費,我有些豬羊剩的,送與你湊樣數。」伯爵就謝了道:「只覺忒相知了些。」西門慶道:「唱的優兒,都要你身上完備哩。」應伯爵道:「這卻不消說起,只是沒人伏侍,怎的好?」西門慶道:「左右是弟兄,各家人都使得的。我家琴童玳安將就用用罷。」應伯爵道:「這卻全副了。」吃了一囬,遂別去了。正是:百年終日醉,也只三萬六千場。
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四囬 應伯爵郊園會諸友 任醫官豪家看病症
編輯 來日陰晴未可商,常言極樂起憂惶。
浪遊年少耽紅陌,薄命嬌娥怨綠窗。
乍入杏村沽美酒,還從橘井問奇方。
人生多少悲歡事,幾度春風幾度霜。
話說西門慶在金蓮房裡起身,吩咐琴童玳安:「送豬蹄羊肉到應二爹家去。」兩個小廝正送去時,應伯爵正邀客囬來,見了就進房,帶邀帶請的寫一張囬字:「昨擾極。茲復承佳惠,謝謝!即刻屈吾兄過舍,同往郊外一樂。」寫完了,走出來,將交與玳安。玳安道:「別要寫字去了。爹差我們兩個在這裡伏侍,也不得去了。」應伯爵笑道:「怎好勞動你兩個親油嘴,折殺了你二爹哩!」就把囬字來袖過了。玳安道:「二爹,今日在那笪兒吃酒?我們把桌子也擺擺麼,還是灰塵的哩!」伯爵道:「好人呀,正待要抹抹。先擺在家裡,吃了便飯,然後到郊園上去頑耍。」琴童道:「先在家裡吃飯,也倒有理,省得又到那裡吃飯,逕把攢盒、酒、小碟兒拏去罷。」伯爵道:「你兩個倒也聰明,正合二爹的粗主意。想是日夜被人鑽掘,掘開了聰明孔哩!」玳安道:「別要講閒話,就與你收拾起來。」伯爵道:「這叫做接連三個觀音堂——妙妙妙!」
兩個安童剛收拾得七八分,只見搖搖擺擺的走進門來,卻是白來創。見了伯爵,拱手,又見了琴童玳安道:「這兩個小親親,這等奉承你二爹?」伯爵道:「你莫待捻酸哩!」笑了一番。白來創道:「哥請那幾客?」伯爵道:「只是弟兄幾個坐坐,就當會茶,沒有別的新客。」白來創道:「這卻妙了!小弟極怕的,是外面沒相識的人同吃酒。今日我們弟兄輩小敘,倒也好吃酒頑耍。只是席上少不得唱的,和李銘吳惠兒彈唱彈唱,倒也好吃酒。」伯爵道:「不消吩咐,此人自然知趣。難道悶昏昏的吃了一場便罷了?你幾曾見我是恁的來?」白來創道:「停當停當!還是你老幫襯。只是停會兒,少罰我的酒。因前夜吃了火酒,吃得多了,嗓子兒怪疼的了不得,只吃些茶飯粉湯兒罷。」伯爵道:「酒病酒藥醫,就吃些何妨?我前日也有些嗓子痛,吃了幾盃酒,倒也就好了,你不如依我這方,絕妙。」白來創道:「哥,你只會醫嗓子,可會醫肚子麼?」伯爵道:「你想是沒有用早飯?」白來創道:「也差不遠。」伯爵道:「怎麼處?」就跑的進去了,拏一碟子乾糕、一碟子檀香餅、一壺茶出來,與白來創吃。那白來創把檀香餅一個一口都吃盡了,讚道:「這餅卻好!」伯爵道:「糕亦頗通。」白來創就嗶嗶聲都吃了。只見琴童玳安收迭家活,一霎地明窗淨幾。白來創道:「收拾恁的整齊了,只是弟兄們還未齊。早些來多頑頑也得,怎地只管縮在家裡,不知做甚的來?」
伯爵正望著外邊,只見常時節走進屋裡來。琴童正掇茶出來,常時節拱手畢,便瞧著琴童道:「是你在這裡?」琴童笑而不答。喫茶畢,三人剛立起散走,白來創看見廚上有一副棋枰,就對常時節道:「我與你下一盤棋。」常時節道:「我方走了熱剌剌的,正待打開衣帶搧搧扇子,又要下棋!也罷麼,待我胡亂下局罷。」就取下棋枰來下棋。伯爵道:「賭個東道兒罷?」白來創道:「今日擾兄了,不如著入己的,倒也徑捷些兒,省得虛脾胃,吃又吃不成。倒不如入己的有實惠!」伯爵道:「我做主人,不來。你們也著東道來湊湊麼?」笑了一番。常時節道:「如今說了,著甚麼東西,還是銀子?」白來創道:「我不帶得銀子,只有扇子在此,當得二三錢銀子起的,慢慢的贖了罷。」常時節道:「我是贏別人的絨綉汗巾在這裡,也値許多,就著了罷。」一齊交與伯爵,伯爵看看,一個是詩畫的白竹金扇,卻是舊做骨子;一個是簇新的綉汗巾。說道:「都値的,逕著了罷。」伯爵把兩件拏了,兩個就對局起來。琴童玳安見家主不在,不住的走在椅子後邊來看下棋。伯爵道:「小油嘴,有心央及你來,再與我泡一甌茶來。」琴童就對玳安暗暗裡做了一個鬼臉,走到後邊燒茶了。
卻說白來創與常時節棋子原差不多,常時節略高些,白來創極會反悔。正著時,只見白來創一塊棋子漸漸的輸倒了。那常時節暗暗決他要悔,那白來創果然要拆幾著子。一手撇去常時節著的子,說道:「差了差了,不要這著。」常時節道:「哥子來,不好了!」伯爵奔出來道:「怎的鬧起來?」常時節道:「他下了棋,著了三四著後,又重待拆起來,不算帳。哥做個明府,那裡有這等率性的事?」白來創面色都紅了,太陽裡都是青觔綻起了,滿面涎唾的嚷道:「我也還不曾下,他又撲的一著了。我正待看個分明,他又把手來影來影去,混帳得人眼花撩亂了。那一著方纔著下,手也不曾放,又道我悔了。你斷一斷,怎的說我不是?」伯爵道:「這一著便將就著了,也還不叫悔,下次再莫待恁的了。」常時節道:「便罷,且容你悔了這著。後邊再不許你『白來創』我的子了。」白來創笑道:「你是『常時節』輸慣的,倒來說我!」正說話間,謝希大也到了。琴童掇茶吃了,就道:「你們自去完了棋,待我看著。」正看時,吳典恩也正走到屋裡來了。都敘過寒溫,就問:「可著甚的來?」伯爵把二物與眾人看,都道:「既是這般,須著完了。」白來創道:「九阿哥,完了罷,只管思量甚的?」常時節正在審局,吳典恩與謝希大旁賭。希大道:「九弟勝了。」吳典恩道:「他輸了,怎地倒說勝了?賭一盃酒。」常時節道:「看看區區叨勝了。」白來創臉都紅了,道:「難道這把扇子是送你的了?」常時節道:「也差不多。」於是塡完了官著,就數起來。白來創著了五塊棋頭,常時節只得兩塊。白來創又該找還常時節三個棋子,口裡道:「輸在這三著了。」連忙數自家棋子,輸了五個子。希大道:「可是我決著了。」指吳典恩道:「記你一盃酒,停會一準要吃還我。」吳典恩笑而不答。伯爵就把扇子並原綉汗巾送與常時節。常時節把汗巾原袖了,將扇子拽開賣弄,品評詩畫,眾人都笑了一番。
玳安外邊奔進來報,卻是吳銀兒與韓金釧兒兩個相牽相引,嬉笑進來了,深深的相見眾位。白來創意思還要下盤,卻被眾人笑止了。伯爵道:「罷罷,等大哥一來,用了飯,就到郊園上去。著到幾時,莫要著了!」於是琴童忙收棋子,都吃過茶。伯爵道:「大哥此時也該來了,莫待弄晏了,頑耍不來。」剛說時,西門慶來到,衣帽齊整,四個小廝跟隨。眾人都下席迎接,敘禮讓坐,兩個妓女都磕了頭。李銘吳惠都到來磕頭過了。伯爵就催琴童玳安拏上八個靠山小碟兒,盛著十香瓜茄、五方荳豉、醬油浸的花椒、釅醋滴的苔菜、一碟糖蒜、一碟糟筍乾、一碟辣菜、一碟醬的大通薑、一碟香菌,擺放停當。兩個小廝見西門慶坐地,加倍小心,比前越覺有些馬前健。伯爵見西門慶看他擺放家活,就道:「虧了他兩個,收拾了許多事,替了二爹許多力氣。」西門慶道:「恐怕也伏侍不來。」伯爵道:「忒會了些。」謝希大道:「自古道,強將手下無弱兵。畢竟經了他們,自然停當。」那兩個小廝擺完小菜,就拏上大壺酒來,不住的拏上廿碗下飯菜兒:蒜燒荔枝肉、蔥白椒料桂皮煮的爛羊肉、燒魚、燒鷄、酥鴨、熟肚之類,說不得許多色樣。原來伯爵在各家吃轉來,都學了這些好烹庖了,所以色色俱精,無物不妙。眾人都拏起筯來,嗒嗒聲,都吃了幾大盃酒,就拏上飯來吃了。那韓金釧吃素,再不用葷,只吃小菜。伯爵道:「今日又不是初一月半,喬作衙甚的?當初有一個人,吃了一世素,死去見了閻羅王,說:『我吃了一世素,要討一個好人身。』閻王道:『那得知你吃不吃,且割開肚子驗一驗。』割開時,只見一肚子涎唾。原來平日見人吃葷,咽在那裡的。」眾人笑得翻了。金釧道:「這樣搗鬼,是那裡來!可不怕地獄拔舌根麼?」伯爵道:「地獄裡只拔得小淫婦的舌根,道是他親嘴時會活動哩。」都笑一陣。伯爵道:「我們到郊外去一遊何如?」西門慶道:「極妙了!」眾人都說妙。伯爵就把兩個食盒,一罈酒,都央及玳安與各家人擡在河下。喚一隻小舡,一齊下了。又喚一隻空舡載人。眾人逐一上舡,就搖到南門外三十里有餘,逕到劉太監莊前。伯爵叫灣了舡,就上岸,扶了韓金釧吳銀兒兩個上岸。西門慶問道:「到那一家園上走走倒好?」應伯爵道:「就是劉太監園上也好。」西門慶道:「也罷,就是那笪也好。」眾人都到那裡,進入一處廳堂,又轉入曲廊深徑,茂林修竹,說不盡許多景致。但見:
翠柏森森,修篁簌簌。芳草平鋪青錦褥,垂楊細舞綠絲縧。曲砌重欄,萬種名花紛若綺;幽窗密牖,數聲嬌鳥弄如簧。眞同閬苑風光,不減清都景致。散淡高人,日涉之以成趣;往來游女,每樂此而忘疲。果屬奇觀,非因過譽。
西門慶㩦了韓金釧吳銀兒手,走往各處,飽玩一番。到一木香棚下,蔭涼的緊,兩邊又有老大長的石凳琴臺,恰好散坐的,眾人都坐了。伯爵就去教琴童,兩個舡上人,拏起酒盒菜蔬風爐器皿等上來,都放在綠蔭之下。先吃了茶,閒話起孫寡嘴祝麻子的事。常時節道:「不然,今日也在這裡。那裡說起!」西門慶道:「也是自作自受。」伯爵道:「我們坐了罷。」白來創道:「也用得著了。」於是就擺列坐了。西門慶首席坐下,兩個妓女就坐在西門慶身邊。李銘吳惠立在太湖石邊,輕撥琵琶,漫擎檀板,唱一隻曲,名曰〔水仙子〕:
「據著俺老母情,他則待祅廟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將水面上鴛鴦,忒楞楞騰生分開交頸;疏剌剌沙,鞲雕鞍撒了鎖鞓;廝琅琅湯,偷香處喝號提鈴;支楞楞箏,弦斷了不續碧玉箏;咭叮叮噹,精甎上摔碎菱花鏡;撲通通鼕,井底下墜了銀瓶。」
唱畢,又移酒到水池邊,鋪下氈單,都坐地了。傳盃弄盞,猜拳賽色,吃得恁地熱鬧。西門慶道:「董嬌兒那個小淫婦,怎地不來?」應伯爵道:「昨日我自去約他,他說要送一個漢子出門,約午前來的。想必此時曉得我們在這裡頑耍,他一定趕來也。」白來創道:「這都是二哥的過,怎的不約實了他來?」西門慶就向白來創耳邊說道:「我們與那花子賭了。只說過了日中董嬌兒不來,各罰主人三大碗。」白來創對應伯爵說了。伯爵道:「便罷。只是日中以前來了,要罰列位三大碗一個。」賭便一時賭了,董嬌兒那得見來?伯爵慌的只管笑。白來創與謝希大、西門慶、兩個妓女,這般這般,都定了計。西門慶假意淨手,起來吩咐玳安,教他假意嚷將進來,只說董姑娘在外來了,如此如此。玳安曉得了。停一會時,伯爵正在遲疑,只見玳安慌不迭的奔將來道:「董家姐姐來了!不知那裡尋的來。」那伯爵嚷道:「樂殺我老太婆也!我說就來的。快把酒來,各請三碗一個。」西門慶道:「若是我們贏了,要你吃你怎的就肯吃?」伯爵道:「我若輸了不肯吃,不是人了!」眾人道:「是便是了,你且去叫他進來,我們纔好吃。」伯爵道:「是了。好人口裡的言語呢!」一走出去,東西南北都看得眼花了,那得董嬌兒的魂靈?望空罵道:「賊淫婦,在二爺面上這般的拔短梯,喬作衙哩!」走進去,眾人都笑得了不的,擁住道:「如今日中過了,要吃還我們三碗一個。」伯爵道:「都是小油嘴哄我,你們倒做實了我的酒了,怎的擺佈?」西門慶不由分說,滿滿捧一碗酒,對伯爵道:「方纔說的,不吃不是人了。」伯爵接在手,謝希大接連又斟一碗來了,吃也吃不完,吳典恩又接手斟一大碗酒來了,慌得那伯爵了不的,嚷道:「不好了,嘔出來了。拏些小菜我過過便好。」白來創倒取甜東西去。伯爵道:「賊短命,不把酸的,倒把甜的來,混帳!」白來創笑道:「那一碗就是酸的來了。左右鹹酸苦辣,都待嘗到罷了。且沒慌著!」伯爵道:「精油嘴,磣誇口得好!」常時節又送一碗來了,伯爵只待奔開暫避,西門慶和兩個妓女擁住了,那裡得去?伯爵叫道:「董嬌兒,賊短命小淫婦,害得老子好苦也!」眾人都笑做一堆。那白來創又教玳安拏酒壺,滿滿斟著。玳安把酒壺嘴支入碗內一寸許多,骨都都只管篩,那裡肯住手。伯爵瞧著道:「癡客勸主人,也罷,那賊小淫婦慣打閛閛的。怎的把壺子都放在碗內了?看你一千年,我二爺也不攛掇你討老婆哩!」韓金釧吳銀兒各人斟了一碗送與應伯爵。伯爵道:「我跪了殺鷄罷!」韓金釧道:「都免禮,只請酒便了。」吳銀兒道:「怎的不向董家姐姐殺鷄,求他來了?」伯爵道:「休見笑了,也夠吃了。」兩個一齊推酒到嘴邊,伯爵不好接一頭,兩手各接了一碗,就吃完了。連忙吃了些小菜,一時面都通紅了。叫道:「我被你們弄了。酒便慢慢吃還好,怎的灌得悶不轉的!」眾人只待斟酒。伯爵跪著西門慶道:「還求大哥說個方便,饒恕小人窮性命,還要留他陪客。若一醉了,便不知天好日暗,一些興子也沒有了。」西門慶道:「便罷,這兩碗一個,你且欠著,停斟了罷。」伯爵就起來謝道:「一發蠲免了罷,足見大恩!」西門慶道:「也罷,就恕了你。只是方纔說我們不吃不是個人。如今你漸有些沒人氣了!」伯爵道:「我倒灌醉了。那淫婦不知那裡歪斯纏去了!」吳銀兒笑伯爵道:「咳,怎的大老官人在這裡做東道頑耍,董嬌姐也不來來?」伯爵假意道:「他是上檯盤的名妓,倒是難請的。」韓金釧兒道:「他是趕勢利去了。成甚的行貨,叫他是名妓!」伯爵道:「我曉得,你想必有些吃醋的宿帳哩!」西門慶認是蔡公子那夜的故事,把金釧一看,不在話下。
那時伯爵已是醉醺醺的。兩個妓女又不是耐靜的,只管調唇弄舌,一句來一句去歪斯纏,倒吃得冷淡了。白來創對金釧道:「你兩個唱個曲兒麼?」吳銀兒道:「也使得。」讓金釧先唱。常時節道:「我勝那白阿弟的扇子,倒是板骨的,倒也好打板。」金釧道:「借來打一打板。」接去看看道:「我倒少這把打板的扇子。不如作我贏的棋子,送與我罷。」西門慶道:「這倒好。」常時節吃眾人攛掇不過,只得送與他了。金釧道:「吳銀姐在這裡,我怎的好獨要?我與你猜色,那個色大的拏了罷。」常時節道:「這卻有理。」就猜一色,是吳銀兒贏了。金釧就遞與銀兒了。常時節假冠冕道:「這怎麼處?我還有一條汗巾,送與金釧姐,補了扇罷。」遂送過去。金釧接了道:「這卻撒漫了。」西門慶道:「我可惜不曾帶得好川扇兒來,也賣富賣富。」常時節道:「這是打我一下了。」那謝希大驀地嚷起來道:「我幾乎忘了!又是說起扇子來!」教玳安斟了一大盃酒,送與吳典恩道:「請完了旁賭的酒。」吳典恩道:「這罷了。停了幾時纔想出來,他們的東西都花費了,那在一盃酒?」被謝希大逼勒不過,只得呷完了。那時金釧就唱一曲,名喚〔荼䕷香〕:
「記得初相守,偶爾間因循成就,美滿效綢繆。花朝月夜同宴賞,佳節須酬,到今日一旦休。常言道好事天慳,美姻緣他娘間阻,生拆散鸞交鳳友。
坐想行思,傷懷感舊。辜負了星前月下深深咒。願不損,愁不煞,神天還佑。他有日不測相逢,話別離情取一場消瘦。」
唱畢,吳銀兒接唱一曲,名〔青杏兒〕:
「風雨替花愁,風雨過花也應休。勸君莫惜花前醉,今朝花謝,明朝花謝,白了人頭。
乘興兩三甌。揀溪山好處追游。但教有酒身無事,有花也好,無花也好,選甚春秋?」
唱畢,李銘吳惠排立,謝希大道:「還有這些伎藝不曾做哩。」只見彈的彈,吹的吹,琵琶簫管,又唱一隻〔小梁州〕:
「門外紅塵滾滾飛。飛不到魚鳥清溪,綠陰高柳聽黃鸝,幽棲意,料俗客幾人知。山林本是終焉計,用之行舍之藏兮。悼後世,追前輩:五月五日,歌楚些,吊湘纍。」
唱畢,酒興將闌。那白來創尋見園廳上架著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馱在湖山石後,又折一枝花來,要催花擊鼓。西門慶叫李銘吳惠擊鼓。一個眼色,他兩個就曉得了,從石孔內瞧著,到會吃的面前,鼓就住了。白來創道:「畢竟賊油嘴有些作弊!我自去打鼓。」也弄西門慶吃了幾盃。
正吃得熱鬧,只見書僮搶進來,到西門慶身邊,附耳低言道:「六娘身上不好的緊,快請爹囬來。馬也備在門外接了。」西門慶聽得,連忙走起告辭。那時酒都有了,眾人都起身。伯爵道:「哥,今日不曾奉酒,怎的好去?是這些耳報法,極不好。」便待留住。西門慶以實情告訴他,就謝了上馬來。伯爵又留眾人。一個韓金釧霎眼挫不見了,伯爵躡足潛蹤尋去,只見在湖山石下撒尿,露出一條紅線,拋卻萬顆明珠。伯爵在隔籬笆眼,把草戲他的牝口。韓金釧撒也撒不完,吃了一驚,就立起,褌腰都濕了。罵道:「磣短命,恁尖酸的沒槽道!」面都紅了,帶笑帶罵出來。伯爵與眾人說知,又笑了一番。西門慶原留琴童與伯爵收拾家活。琴童收拾風爐食具下舡,都進城了。眾人謝了伯爵,各散去訖。伯爵打發兩隻舡錢,琴童送進家活,伯爵就打發琴童吃酒。都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來家,兩步做一步走,一直走進六娘房裡。迎春道:「俺娘了不得病,爹快看看他。」走到床邊,只見李瓶兒咿嚶的叫疼,卻是胃脘作疼。西門慶聽他叫得苦楚,連忙道:「快去請任醫官來看你。」就叫迎春:「喚書僮寫帖,去請任太醫。」迎春出去說了,書僮隨寫侍生帖去請任太醫了。西門慶擁了李瓶兒坐在床上,李瓶兒道:「恁的酒氣!」西門慶道:「是胃虛了,便厭著酒氣。」又對迎春道:「可曾吃些粥湯?」迎春囬道:「今早至今,一粒米也沒有用,只吃了兩三甌湯兒。心口肚腹兩腰子,都疼得異樣的。」西門慶攢著眉,皺著眼,歎了幾口氣。又問如意兒:「官哥身子好了麼?」如意兒道:「昨夜還有頭熱,還要哭哩!」西門慶道:「恁的悔氣!娘兒兩個都病了,怎的好?留得娘的精神,還好去支持孩子哩!」李瓶兒又叫疼起來了。西門慶道:「且耐心著,太醫也就來了。待他看過脈,吃兩鍾藥,就好了的。」迎春打掃房裡,抹淨桌椅,燒香點茶。又支持奶子,引鬭得官哥睡著。此時有更次了,外邊狗叫得不迭,卻是琴童歸來。不一時,書僮掌了燈照著,任太醫四角方巾,大袖衣服,騎馬來了。進門坐在軒下。書僮走進來說:「請了來了,坐在軒下了。」西門慶道:「好了,快拏茶出去。」玳安即便掇茶,跟西門慶出去迎接任太醫。太醫道:「不知尊府那一位看脈?失候了,負罪實多!」西門慶道:「昏夜勞動,心切不安。萬惟垂諒!」太醫著地打躬道:「不敢!」吃了一鍾燻荳子撒的茶,就問:「看那一位尊恙?」西門慶道:「是第六個小妾。」又換一鍾鹹櫻桃的茶,說了幾句閒話。玳安接鍾,西門慶道:「裡面可曾收拾?你進去話聲,掌燈出來照進去。」玳安進到房裡去話了一聲,就掌燈出來回報。
西門慶就起身打躬,邀太醫進房。太醫遇著一個門口,或是階頭上,或是轉彎去處,就打一個半喏的躬,渾身恭敬,滿口寒溫。走進房裡,只見沉煙繞金鼎,蘭火爇銀缸。錦帳重圍,玉鉤齊下。眞是繁華深處,果然別一洞天。西門慶看了太醫的椅子,太醫道:「不消了。」也答看了西門慶椅子,就坐下了。迎春便把綉褥來襯起李瓶兒的手,又把錦帕來擁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籠著他纖指,從帳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來,與太醫看脈。太醫澄心定氣,候得脈來,卻是胃虛氣弱,血少肝經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須要降火滋榮。就依書據理,與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道:「先生,果然如見,實是這樣的。這個小妾,性子極忍耐得。」太醫道:「正為這個緣故,所以他肝經原旺,人卻不知他。如今木尅了土,胃氣自弱了。氣那裡得滿?血那裡得生?水不能載火,火都生上截來,胸膈作飽作疼,肚子也時常作疼。血虛了,兩腰子渾身骨節裡頭,通作酸痛,飲食也吃不下了。可是這等的?」迎春道:「正是這樣的。」西門慶道:「眞正任仙人了!貴道裡望聞問切,如先生這樣明白脈理,不消問的,只管說出來了,也是小妾有幸!」太醫深打躬道:「晚生曉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西門慶道:「太謙遜了些。」又問:「如今小妾該用什麼藥?」太醫道:「只是降火滋榮,火降了,這胸膈自然寬泰;血足了,腰脅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認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症。」又問道:「經事來得勻麼?」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太醫道:「幾時便來一次?」迎春道:「自從養了官哥,還不見十分來。」太醫道:「元氣原弱,產後失調,遂致血虛了——不是壅積了,要用疏通藥。要逐漸吃些丸藥,養他轉來才好。不然,就要做癆病了。」西門慶道:「便是,極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劑,救得目前痛苦。還要求些丸藥。」太醫道:「當得。晚生返舍,即便送來。沒事的。只要知此症乃不足之症:其胸膈作痛,乃火痛,非外感也;其腰脅怪疼,乃血虛,非血滯也。吃了藥去,自然逐一好起來,不須焦躁得。」西門慶謝不絕口。剛起身出房,官哥又醒覺了,哭起來。太醫道:「這位公子好聲音。」西門慶道:「便是也會生病,不好得緊。連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一路送出來了。
卻說書僮對琴童道:「我方纔去請他,他已早睡了。敲得半日門,纔有人出來。那老子一路揉眼出來,上了馬,還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來。」琴童道:「你是苦差使。我今日遊玩得了不的,又吃了一肚子酒。」正在閒話,玳安掌燈,跟西門慶送出太醫來。到軒下,太醫只管走。西門慶道:「請寬坐,再奉一茶,還要便飯點心。」太醫搖頭道:「多謝盛情,不敢領了。」一直走到出來。西門慶送上馬,就差書僮掌燈送去。別了太醫,飛的進去。教玳安拏一兩銀子,趕上隨去討藥。直到任太醫家,太醫下了馬,對他兩個道:「阿叔們,且坐著喫茶,我去拏藥出來。」玳安拏禮盒送與太醫道:「藥金請收了。」太醫道:「我們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爺的禮。」書僮道:「定求收了,纔好領藥。不然,我們藥也不好拏去。恐怕回家去,一定又要送來,空走腳步。不如作速收了,候的藥去便好。」玳安道:「無錢課不靈,定求收了。」太醫只得收了。見藥金盛了,就進去簇起煎劑,連瓶內丸子藥,也倒了淺半瓶。兩個小廝喫茶畢,裡面打發囬帖出來與玳安書僮,逕閉了門。
兩個小廝囬來。西門慶見了藥袋厚大的,說道:「怎地許多!」拆開看時,卻是丸藥也在裡面了。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方纔他說先送煎藥,如今都送了來!也好,也好。」看藥袋上是寫著:「降火滋榮湯。水二鍾,姜不用,煎至捌分,食遠服,渣再煎。忌食麩麪油膩炙煿等物。」又打上「世醫任氏藥室」的印記。又一封筒,大紅票簽,寫著「加味地黃丸」。西門慶把藥交迎春,先吩咐煎一帖起來。李瓶兒又吃了些湯。迎春把藥熬了,西門慶自家看藥瀘清了渣出來。捧到李瓶兒床前,道:「六娘,藥在此了。」李瓶兒翻身轉來,不勝嬌顫。西門慶一手拏藥,一手扶著他頭頸,李瓶兒吃了叫苦,迎春就拏滾水來過了口。西門慶吃了粥,洗了足,就伴李瓶兒睡了。迎春又燒些熱湯護著,也連衣服假睡了。說也奇怪,吃了這藥,就有睡了。西門慶也熟睡去了。官哥只管要哭起來,如意兒恐怕哭醒了李瓶兒,把奶子來教他吃,後邊也寂寂的睡了。
到次早,西門慶將起身,問李瓶兒:「昨夜覺好些兒麼?」李瓶兒道:「可霎作怪!吃了藥,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早心腹裡都覺不十分怪疼了。學了昨的下半晚,眞要痛死人也!」西門慶笑道:「謝天謝天!如今再煎他二鍾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鍾來,吃了。西門慶一個驚魂,落向爪哇國去了。怎見得?有詩為證:
西施時把翠蛾顰,幸有仙丹妙入神;
信是藥醫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緣人。
畢竟未知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五囬 西門慶東京慶壽旦 苗員外揚州送歌童
編輯 千歲蟠桃帶露攜,攜來黃閣祝期頤。
八仙下降稱觴日,七鳳團花織錦時。
六合五溪輸賀軸,四夷三島獻珍奇。
羲和莫遣兩丸速,願壽中朝帝者師。
卻說任醫官看了脈息,依舊到廳上坐下。西門慶便開言道:「不知這病症看得何如?沒的甚事麼?」任醫官道:「夫人這病,原是產後不愼調理,因此得來。目下惡露不淨,面帶黃色,飲食也沒些要緊,走動便覺煩勞。依學生愚見,還該謹愼保重。大凡婦人產後,小兒痘後,最難調理,略有些差池,便種了病根。如今夫人兩手脈息,虛而不實,按之散大,卻又軟不能自固。這病症,都只為火炎肝腑,土虛木旺,虛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後邊一發了不的了。」說畢。西門慶道:「如今該用甚藥纔好?」任醫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藥,黃柏、知母為君,其餘只是地黃、黃岑之類,再加減些,吃下若住,就好了。」西門慶聽了,就叫書僮封了一兩銀子,送任醫官做藥本。任醫官作謝去了。不一時,送將藥來。李瓶兒屋裡煎服,不在話下。
且說西門慶送了任醫官去,囬來與應伯爵坐地。想起東京蔡太師壽旦已近,先期曾差玳安往杭州買辦龍袍錦綉金花寶貝上壽禮物,俱已完備,即日要自往東京拜賀,算來日期已近,自山東來到東京,也有半個月的路程,連夜收拾行李進發,剛剛正好,再遲不的了。便進房來和月娘說知,如此這般。月娘道:「這早時不說,如今忙匆匆的,你擇定幾時起身?」西門慶道:「明日起身也纔夠到哩,還得十幾個日頭。」西門慶說畢,就走出外來,吩咐玳安、書僮、琴童、畫童,打點衣服行李,明日跟隨東京走一遭。四個小廝各各收拾行李不迭。月娘便教小玉:「去請你各房娘,都來收拾你爹行李。」當下只有李瓶兒,一來有了孩子,二來服了藥,不出房來。其餘各房,孟玉樓、潘金蓮,一齊都到,走來的都動手,把皮箱涼箱裝了蟒衣龍袍緞匹上壽等物,共有二十多扛,又整頓了應用冠帶衣服等件,一齊完了。晚夕,三位娘子擺設酒餚和西門慶送行,席上西門慶各人叮囑了幾句,自進月娘房裡宿歇。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發出門。又發了一張通行馬牌,仰經過驛遞起夫馬迎送。各各停當,然後進李瓶兒房裡來,看了官哥兒,與李瓶兒說了幾句話,教他好好調理,「我不久便來家看你。」那李瓶兒閣著淚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廳來,和月娘、玉樓、金蓮,打伙兒送出了大門。
西門慶乘了涼轎,四個小廝騎了頭口,望東京進發。迤邐行來,卻走了百里路程。那時日已傍晚,西門慶吩咐駐劄。驛官廝見,送供應,過了一宵。明日天早,西門慶催趲人馬,扛箱快行。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午牌時,打中火,又行。路上相遇的,無非各路文武官員進京慶賀壽旦的,也有進生辰摃的,不計其數。又行了十來日,算前途路已不多,趲到剛剛湊巧。宿了一晚,又行夠兩日,早到東京,進了萬壽城門。那時天色將晚,趕到龍德街牌樓底下,就投翟家屋裡去住歇。那翟管家聞知西門慶到了,忙的出來迎接,各敘寒暄。吃了茶,西門慶叫玳安專管行李,一一交盤進了翟家裡來。翟謙教府幹收了,就擺酒和西門慶洗塵。不一時,只見剔犀官桌上列著幾十樣大菜,幾十樣小菜,都是珍饈美味,燕窩魚翅,絕好下飯,只沒有龍肝鳳髓;其餘奇巧富麗,便是蔡太師自家受用也不過如此。當直的拏著通天犀盃,斟上麻姑酒兒,遞與翟謙。接過滴了天,然後又斟上來,把盞與西門慶。西門慶也囬敬了。兩人坐下,糖菓熱碟按酒之物,流水也似遞將上來。酒過兩巡,西門慶便對翟謙道:「學生此來,單為老太師慶壽,聊備些微禮,孝順太師,想不見卻。只是學生向有相攀的心,欲求親家預先稟過,但拜太師門下做個乾生子,也不枉了一生一世。不知可以啟口帶攜的學生麼?」翟謙道:「這個有何難哉?我們主人雖是朝廷大臣,卻也極好奉承,今日見了這般盛禮,自然還要陞選官爵,不惟拜做乾子,定然允哩!」西門慶聽說,不勝之喜。飲夠多時,西門慶便推:「不吃酒罷!」翟管家道:「再請一盃,怎的不吃了?」西門慶道:「明日有正經事,卻不敢多飲。」再四相勸,只得又吃了一盃。翟管家賞了隨從人酒食,吩咐叫把牲口牽到後槽去。
當下收過了家活,就請西門慶到後邊書房裡安歇。早安排下好描金暖床,鮫綃帳兒,把銀鉤掛起,露出一床好錦被,香噴噴的。一班小廝,扶侍西門慶脫衣脫襪上床。獨宿孤眠,西門慶一生不慣,那一晚好難捱過也。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門戶重掩著,那裡討水來淨臉?直挨到巳牌時分,纔有個人把匙鑰一路開將出來。隨後一個小廝拏著手巾,一個捧著銀面盆,傾了香湯,進書房來。西門慶梳洗完畢,戴上忠靖冠,穿著外蓋衣服,一個在書房裡坐。只見翟管家出來,和西門慶廝見了坐下,當直的托出一個朱紅盒子,裡邊有三十來樣美味,一把銀壺。斟上酒來,吃早飯。翟謙道:「請用過早飯,學生先進府去,和主翁說過,然後親家搬禮物進來。」西門慶道:「多勞費心。」酒過數盃,就拏早飯來吃了,收過家活。翟管家道:「且權坐一囬,學生進府去便來。」翟謙去不多時,忙跑來家向西門慶說:「老爺正在書房梳洗,外邊滿朝文武官員,都各伺候拜壽,未得廝見哩。學生已對老爺說過了,如今先進去拜賀,省的住會混雜,學生也隨後便到了。」西門慶不勝歡喜,便教跟隨人拉同翟家幾個伴當,先把那二十扛金銀緞疋,擡到太師府前,一行人應聲去了。西門慶冠帶,乘了轎來,只見亂哄哄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員來上壽的。西門慶遠遠望見一個官員也乘著轎進龍德坊來。西門慶仔細一認,倒是揚州苗員外。卻不想苗員外也望見西門慶了。兩個同下轎作揖,敘別來寒溫。原來這苗員外是第一個財主,他身上也現做個散官之職。向來結交在蔡太師門下,那時也來上壽,恰遇了故人。當下兩個忙匆匆路次話了幾句,問了寓處,分手而別。西門慶來到太師府前,但見:
堂開綠野,彷彿雲霄;閣起凌煙,依稀星斗。門前寬綽堪旋馬,閥閱嵬峨好豎旗。錦綉叢中,風送到畫眉聲巧;金銀堆裡,日映出琪樹花香。旃檀香,截成梁棟;醒酒石,滿砌階除。左右肉屏風,一個個夷光紅拂;滿堂羅寶玩,一件件周鼎商彝。明晃晃懸掛著明珠十二,黑夜裡何用燈油;貌堂堂招致得珠履三千,彈短鋏盡皆名士。任他九州四海大小官員,都來慶賀;就是六部尚書三邊總督,無不低頭。正是:除卻萬年天子貴,只有當朝宰相尊。
西門慶恭身進了大門,只見中門關著不開,官員都打從角門而入。西門慶便問:「為何今日大事,卻不開大門?」翟管家道:「原來中門曾經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打這門出入。」西門慶和翟管家進了幾重門,門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兒也不混亂。見了翟謙,一個個都欠身問:「管家從何處來?」翟管家答道:「舍親打山東來拜壽老爺的。」說罷,又走過幾座門,轉幾個彎,無非是畫棟雕樑,金張甲第。隱隱聽見鼓樂之聲,如在天上的一般。西門慶又問道:「這裡民居隔絕,那裡來的鼓樂喧嚷?」翟管家道:「這是老爺教的女樂。一班共二十四人,也曉得天魔舞、霓裳舞、觀音舞,凡老爺早膳、中飯、夜燕,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西門慶聽言未了,又鼻子裡覺得異香馥馥,樂聲一發近了。翟管家道:「這裡老爺書房將到了,腳步兒放鬆些。」轉個迴廊,只見一座大廳,如寶殿仙宮。廳前仙鶴孔雀,種種珍禽,又有那瓊花曇花佛桑花,四時不謝,開的閃閃爍爍,應接不暇。西門慶還未敢闖進,教翟管家先進去了,然後挨挨排排,走到堂前。堂上虎皮太師交椅上,坐一個大猩紅蟒衣的,是太師了。屏風後列有二三十個美女,一個個都是宮樣妝束,執巾執扇,捧擁著他。翟管家也站在一邊。西門慶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師也起身,就狨毯上囬了個禮。這是初相見了。落後翟管家走近蔡太師耳邊,暗暗說了幾句話下來。西門慶理會的是那話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師便不答禮。這四拜是認乾爺了。因受了四拜,後來都以父子相稱。西門慶開言道:「孩兒沒甚孝順爺爺,今日華誕,家裡備的幾件菲儀,聊表千里鵝毛之意。願老爺壽比南山!」蔡太師道:「這怎的生受!」便請坐下。當直的拏了把椅子上來,西門慶朝上作了個揖道:「告坐了。」就西邊坐地,喫茶。翟管家慌跑出門來,叫擡禮物的都進來。二十來扛禮物,揭開了涼箱蓋,呈上一個禮目:大紅蟒袍一套、官綠龍袍一套、漢錦二十疋、蜀錦二十疋、火浣布二十疋、西洋布二十疋、其餘花素尺頭共四十疋、獅蠻玉帶一圍、金鑲奇南香帶一圍、玉盃犀盃各十對、赤金攢金爵盃八隻、明珠十顆、又梯己黃金二百兩,送上蔡太師做贄見的禮。蔡太師看了禮目,又瞧了擡上二十來扛,心下十分歡喜,連聲稱「多謝」不迭。便教翟管家:「收進庫房去罷。」一面吩咐擺酒款待。西門慶因見忙沖沖,推事故辭別了蔡太師。太師道:「既如此,下午早早來罷。」西門慶作個揖起身,蔡太師送了幾步便不送了。西門慶依舊和翟管家同出府來。翟管家府內有事,也作別進去。西門慶逕囬到翟家來,脫下冠帶,又整的好飯吃了一頓。囬到書房,打了個瞌睡,恰好蔡太師差舍人邀請赴席。西門慶謝了些扇金,著先去:「隨後就來了。」便重整冠帶,預先叫玳安封下許多賞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隨著四個小廝,乘轎望太師府來,不題。
且說蔡太師那日滿朝文武官員來慶賀的,各各請酒。自次日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親內相,第二日是尚書顯要衙門官員,第三日是內外大小等職。只有西門慶一來遠客,二來送了許多禮物,蔡太師倒十分歡喜他。因此就是正日,獨獨請他一個。見說請到了新乾子西門慶,忙走出軒下相迎。西門慶再四謙遜,讓爺爺先行,自家屈著背,輕輕跨入檻內。蔡太師道:「遠勞駕從,又損隆儀,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門慶道:「孩兒戴天履地,全賴爺爺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掛懷?」兩個喁喁笑語,眞似父子一般。二十個羙女一齊奏樂。府幹當直的斟上酒來,蔡太師要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力辭不敢,只領的一盞,立飲而盡,隨即坐了筵席。西門慶教書僮取過一隻黃金桃盃,斟上一盃滿滿,走到蔡太師席前,雙膝跪下道:「願爺爺千歲!」蔡太師滿面歡喜道:「孩兒起來。」接過便飲個完。西門慶纔起身,依舊坐下。那時相府華筵,珍奇萬狀,都不必說。西門慶直飲到黃昏時候,拏賞封賞了諸執役人,纔作謝告別道:「爺爺貴冗,孩兒就此叩謝,後日不敢再來求見了。」出了府門,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員外,著玳安跟尋了一日,卻在皇城後李太監房中住下。玳安拏著帖子通報了,苗員外來出迎道:「學生一個兒坐著,正想個知心的朋友講講,恰好來得湊巧。」就留西門慶筵燕。西門慶推卻不過,只得便住了。當下山餚海錯,不記其數。又有兩個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開喉音唱幾套曲兒。西門慶指著玳安、琴童、書僮、畫童,向苗員外說道:「那班蠢材,只顧吃酒飯,卻怎地比的那兩個!」苗員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愛時,就送上也何難!」西門慶謙謝:「不敢奪人之好。」飲到更深,別了苗員外,依舊來翟家歇。
那幾日內,相府管事的,各各請酒,留連了八九日。西門慶歸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那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敘姻親,極其眷戀。次日,早起辭別,望山東而行。一路水宿風餐,不在話下。
且說自從西門慶往東京慶壽,姊妹們眼巴巴望西門慶囬來,多有懸掛。在屋裡做些針指,通不出來閒耍。只有那潘金蓮打扮的如花似玉,喬模喬樣,在丫環夥裡,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說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沒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只想著與陳經濟勾搭,便心上亂亂的焦燥起來。多少長吁短歎,托著腮兒獃登登。本待要等經濟囬來,和他做些營生,又不道,經濟每日在店裡沒的閒。欲要自家出來尋著他,又有許多丫頭,往來不方便。日裡便似熬盤上蟻子一般,跑進跑出,再不坐在屋裡。那一日正是風和日暖,那金蓮身邊帶著許多麝香合香,走到捲棚後面,只望著雪洞裡。那經濟日在店裡,那得脫身進來?望了一囬不見,只得來到屋裡,把筆在手,吟哦了幾聲,便寫一封書,封著,叫春梅:「逕送與陳姐夫。」經濟接著,拆開從頭一看,卻不是書——一個曲兒。經濟看罷,慌的丟了買賣,跑到捲棚後面看。只見春梅囬房,去對潘金蓮說了。不一時,也跑到捲棚下,兩個遇著,就如餓眼見瓜皮一般,禁不的一身直鑽到經濟懷裡來,捧著經濟臉,一連親了幾個嘴,咂的舌頭一片聲響道:「你負心的短命賊囚!自從我和你在屋裡,被小玉撞破了去後,如今一向都不得相會,這幾日你爺爺上東京去了,我一個兒坐炕上,淚汪汪只想著你,你難道耳根兒也不熱的?我仔細想來,你恁地薄情,便丟著也索罷休。只到了其間,又丟你不的。常言癡心女子負心漢,只你也全不留些情!」正在熱鬧處,不想那玉樓冷眼瞧破。忽然擡頭看見,順手一推,險些兒經濟跌了一跤。慌忙驚散,不題。
那日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同一處坐地,只見玳安慌慌的跑進門來,見月娘磕了個頭,道:「爹囬來了。小的一路騎頭口,拏著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這時節也差不上二十里遠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飯沒有?」玳安道:「從早上吃來,卻不曾吃中飯。」月娘便教玳安廚下吃飯去。又教整飯待大官人囬來,自和六房姊妹同夥兒到廳上迎接。正是: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時燕燕忙。四人閒話多時,卻早西門慶到門前下轎了。眾妻妾一齊相迎進去。西門慶先和月娘廝見畢,然後孟玉樓、李瓶兒、潘金蓮,依次見了。西門慶和六房妻小各敘寒溫。落後書僮、琴童、畫童,也來磕了六房的頭,自去廚下吃飯。西門慶把路上辛苦,並到翟家住下多日,蔡太師厚情,與內相日日吃酒事情,備細說了一遍。因問李瓶兒:「孩子這幾時好麼?你身子怎地調理?吃的任醫官藥,有些應驗麼?我雖則往東京,一心只丟不下家事哩!店裡又不知怎樣,因此急忙囬來。」李瓶兒道:「孩子也沒甚事,我身子,吃藥後略覺好些。」月娘一面教眾人收好行李及蔡太師送的下程,一面做飯與西門慶吃。到晚,又設酒和西門慶接風。西門慶晚就在月娘房裡歇了,兩個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歡愛之情都不必說。次日,陳經濟和大姐來廝見了,說了些店裡的帳目。應伯爵和常時節打聽的大官人來家,都來望。西門慶出門廝見畢,兩個一齊說:「哥哥一路辛苦。」西門慶便把東京富麗的事情,及太師管待情分,備細說了一遍,兩人只顧稱羨不已。當日西門慶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時節臨起身,向西門慶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顧麼?」說著只是低了臉,半含半吐。西門慶道:「但說不妨。」常時節道:「實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尋間房子安身,卻沒有銀子,因此要求哥周濟些兒。日後少不的加些利錢,送還哥哥。」西門慶道:「相處中說甚利錢!我如今忙忙地,那討銀子?且待到韓夥計貨船來家,自有個處。」說罷,常時節、應伯爵,作謝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苗員外自與西門慶相會在太師府前,便請了一席酒,席上又把兩個歌童許下了。那一日,西門慶歸心如箭,卻不曾作別的他,逕自歸來了。員外還道西門慶在京,伴當來翟家問著,那翟家說:「三日前西門大官家去了。」伴當囬話,苗員外纔曉的,卻忖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不送去罷,他不和我合著氣?只後邊說不的話了。」便叫過兩個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請山東西門大官人,席上把你兩個許下他。如今他離東京回家去了,我目下就要送你們過去。你們早收拾包裹,待我捎下書打發你們。」那兩個歌童一齊跪告道:「小的們伏侍的員外多年了,卻為何今日閃的小的們不好?又不知西門大官人性格怎地,今日還要員外做主。」員外道:「你們卻不曉得,西門大官人家裡豪富潑天,金銀廣佈,身居著右班武職,現在蔡太師門下做個乾兒子。就是內相、朝官,那個不與他心腹往來?家裡開著兩個綾緞鋪,如今又要開個標行,進的利錢也委的無數。況兼他性格溫柔,吟風弄月,家裡養著七八十個丫頭,那一個不穿綾著襖?後房裡擺著五六房娘子,那一個不插珠掛金?那些小優們,戲子們,個個借他錢鈔,服他差使;平康巷青水巷這些角伎,人人受他恩惠,這也不消說的。只是咱前日酒席之中,已把小的子許下他了。如今終不成改個口哩?」那歌童又說道:「員外這幾年上不知費盡多少心力,教的俺們彈唱哩。如今纔曉得些絃索,卻不留下自家歡樂,怎地倒送與別人快活?」說罷,不覺地撲簌簌哩掉下淚來。那員外也覺慘然不樂,說道:「小的子,你也說的是,咱也何苦定要是這等?只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那孔聖人說的話,怎麼違得?如今也由不得你。待咱修書一封,差個伴當送你去,教他把隻眼兒好生看覷你們。你到那邊快活,也強似在我這裡一般。」就叫那門館先生寫著一封通候的八行書信,後面又寫那相送歌童,求他青目的語兒;又寫個禮單兒,把些尺頭書帕做個通問的禮兒。差了苗秀苗實,齎擎書信,護送兩個歌童。一霎時拴上了頭口,帶了被囊行李,直到山東西門慶家來。
那兩個歌童當時忍不住腮邊淚滴,又是主命難違,只得插燭也似磕了幾個頭,謝辭了員外,翻身上馬。迤邐行來,見那青山環馬首,綠水繞行鞭,酒帘深樹裡,草舍落霞前。止為那遏行雲歌聲絕代,不覺的辭恩主跋涉風煙。這兩個,思鄉念主,把那些檀板風流〔陽春白雪兒〕都忘卻;這兩個,忙投急趁,止思量早完公事,披星戴月的夜忘眠。正是:朝為苗府清歌客,暮作西門侑酒人。遠遠望見綠樹林中,掛著一個望子。那歌童道:「哥,走了這一日了,肚裡有些饑了,且吃盃酒兒去。」只見四個人兒滾鞍下馬,走入店中。那招牌上面寫的好,說:「神仙留玉珮,卿相解金貂。」眞個是好酒店也!四人坐下,喚過賣打上兩角酒來,攮個蔥兒蒜兒、大賣肉兒、荳腐菜兒,鋪上幾碟,正待舒懷暢飲。忽地裡回頭看時,止見粉壁上飛白字寫著兩行,說道:「千里不為遠,十年歸未遲;總在乾坤內,何須歎別離!」正對著兩個歌童眼兒,不覺的藥賣有病的了,動人心處,撲簌簌流下兩行淚來,說道:「哥,我們隨著員外,指望一蒂兒到底。誰想酒席中間一言兩句,竟把我們送與別人。人離鄉賤,未知去後若何?」那苗秀苗實把好言知慰了一番,吃了飯,上馬又走。四個牲口,十六個蹄兒,端的是走的好。不多幾個日頭,就到東平府清河縣地面。四人拴了牲口,下馬訪問端的,一直地竟到紫石街西門慶家府裡投下。
卻說那西門慶自從東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禮的,請酒的,日日三朋四友。既要與大娘兒接風,又要與各房兒繾綣,朝朝殢雨尤雲,以此不曾到衙門裡去走,連那告假的帖兒也不曾消的。那日清閒無事,且到衙門裡升堂畫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也有姦情的、鬭毆的、賭賻的、竊盜的,一一重問一番。又把那些投到文書,一一押到日,僉押了一會。乘了一乘涼轎,幾個牢子喝道子簇擁來家。只見那苗秀苗實與那兩個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著西門慶的轎子,隨到前廳,雙膝跪下稟說:「小的是揚州苗員外家人,有書拜候老爺。」磕個頭起在一邊。那西門慶舉個手,說道:「起來。」就把苗員外別來的行徑,寒暄的套語,問了一會。就叫書僮把那銀剪子剪開護封,拆了內涵封袋,打開副啟,細細看時,只見那苗秀苗實依先跪下,奉過那許多禮物說道:「這是俺員外一點孝心,求老爹俯納。」西門慶喜之不勝,連忙叫玳安收起禮物,請起苗秀苗實,說道:「我與你員外千里相逢,不想就蒙員外情投意合,十分相愛,就把歌童相許。那時酒中說話,咱也忘卻多時。因為那歸的忙促,不曾叩府辭別,正在想著。不意一諾千金,遠蒙員外記憶。我記得那古人交誼,止有那范張結契,千里相從,古今以為美談。如今你們那個員外,委的也是難得!」稱長道好,細細又感謝了一番。只見那兩個歌童,從新走過,又磕幾個頭,說道:「員外著小的們伏侍老爺,萬求老爺青目。」西門慶見兩個兒生得清秀,眞眞嫋嫋媚媚,雖不是兩節穿衣的婦人,卻勝似那唇紅齒白的妮子。歡天喜地,就請四位管家前廳茶飯。一面整辦厚禮,綾羅細軟,修書答謝員外,一面收拾房間,就叫兩個歌童在於書房伺候著。
只見那應伯爵諸人聞知此事,通來探望。西門慶就叫玳安裡邊討出菜蔬、嗄飯、點心、小酒,擺著八仙桌兒,就與諸人燕飲,就叫兩個歌童前來唱,只見捧著檀板,拽起歌喉,唱一個:
〔新水令〕「小園昨夜放江梅,另一番動人風味。梨花迎笑臉,楊柳妒腰圍。試問荼䕷,開到海棠未?」
〔駐馬聽〕「野徑疏籬,陣陣香風來燕子;小園幽砌,紛紛晴雨過林西。芳心不與蝶潛知,暗香未許蜂先覺。闌遍倚,不知多少傷心處!」
〔雁兒落帶得勝令〕「我則見碧陰陰西施鎖眉翠,紅點點鶗鴂拋珠淚;舞仙仙砑光帽上簪,虛飄飄金谷樓前墜。尚兀是芳氣襲人衣,艷質易沾泥。落處魚堪驚,飛來蝶欲迷。尋思,憑誰寄?還悲,花源未可期。」
那西門慶點著頭道:「果然唱得好!」那兩個歌童打個半跪兒,跪將下去道:「小的們還學得些小詞兒,一發歌與老爹聽。」西門慶說道:「這卻更好。」便教歌詞:
「試裂齊紈,施鉛槧爰圖春牧。草淺淺細鋪平野,散騎黃犢。一卷殘書牛背穩,數聲短笛煙光綠。想按圖題詠賦新詞,勞心曲。
文章妙,傳芸局;音調促,偕絲竹。倚清歌追和,《陽春》難續。一代風流誇好事,可堪膾炙人爭錄。羨先生想像賦《高唐》,情詞足。」
又:
「畫出耕圖,郊原外東阡西陌。町疃曲,羣山環翠,岸塍聯絡。綠遍田疇多黍稌,麥旂纂纂蠶盈箔。彷彿有溪水繞柴門,山如削。
扶藜杖,逕丘壑;穿林藪,聽猿鶴。子耕耘妻饁,服勞耕作。喬木陰森流憩處,皤然捫腹舒雙足。羨先生想像詠《豳風》,村田樂。」
又:
「寫就丹青,新圖好溪山環繞。隱隱遍,沙汀水岸,綠蘋紅蓼。一派秋光連浦漵,短蓑箬笠煙波渺。看此時網得幾鮮鱗,鱸魚小。
漁唱起,飛鴻杳;江月白,歸雲少。倚蓬窗試覓,舊盟鷗鳥。借問忘機當日事,何如此際心情悄。羨先生想像詠《滄浪》,起塵表。」
又:
「四野雲垂,冰花碎平鋪茅屋。紅爐暖,妻煨山芋,自斟醽醁。課僕採薪去外戶,呼兒引鶴翻平陸。攬此景寫入畫圖中,娛心目。
鍾貴富,天之祿;懼盛滿,吾之欲。騁姘奇攄寫,好詞盈軸。愧我倡酬才思澀,輸他文采機關熟。羨先生想像樂桑榆,顏如玉。」
果然是聲遏行雲,歌成《白雪》,引的那後邊娘子們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來聽著,十分歡喜。齊道:「唱的好。」只見潘金蓮在人叢裡,雙眼直射那兩個歌童,口裡暗暗低言道:「這兩個小伙子不但唱的好,就他容貌也標緻的緊。」心下便已有幾分喜他了。當下西門慶打發兩個歌童東廂房安下,一面叫擺飯與苗秀苗實吃,一面整頓禮物囬書,答謝苗員外。
畢竟未知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六囬 西門慶周濟常時節 應伯爵舉薦水秀才
編輯 斗積黃金侈素封,蘧蘧莊蝶夢魂中。
曾聞郿塢光難駐,不道銅山運可窮。
此日分籯推鮑子,當年沉水笑龐公。
悠悠末路誰知己,惟有夫君尚古風。
這八句單說人生世上,榮華富貴,不能常守。有朝無常到來,恁地堆金積玉,出落空手歸陰。因此西門慶仗義疏財,救人貧難,人人都是讚歎他的,這也不在話下。當日西門慶留下兩個歌童祇候:「若遇有呼喚,不得有違。」兩人應諾去了。隨即打發苗家人囬書禮物,又賞了些銀錢。苗實苗秀磕頭謝了出門。後來兩個歌童,西門慶畢竟用他不著,都送太師府去了。正是:千金散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
卻說常時節自那日席上求了西門慶的事情,還不得個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了不的。恰遇西門慶自從在東京來家,今日也接風,明日也接風,一連過了十來日,只不得個會面。常言道:見面情難盡,一個不見,卻告訴誰?每日央了應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門首,問聲說不在,就空囬了。回家又被渾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房子沒間住,吃這般懊惱氣!你平日只認的西門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濟,也做了瓶落水。」說的常時節有口無言,獃登登不敢做聲。到了明日,早起身尋了應伯爵,來到一個酒店內。只見小小茅簷兒,靠著一灣流水,門前綠樹陰中露出酒望子來。五七個火家,搬酒搬肉不住的走。店裡橫著一張櫃檯,掛幾樣鮮魚鵝鴨之類,倒潔淨可坐。便請伯爵店裡吃三盃去。伯爵道:「這卻不當生受。」常時節拉了到店裡坐下,量酒打上酒來,擺下一盤燻肉,一盤鮮魚。酒過兩巡,常時節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門大官人說的事情,這幾日通不能夠會面,房子又催逼的緊。昨晚被房下聒絮了半夜,耐不的,五更抽身,專求哥趁早;大官人還沒出門時慢慢地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應伯爵道:「受人之託,必當終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兩個人又吃過幾盃。應伯爵便推:「早酒不吃罷。」常時節又勸一盃。算還酒錢,一同出門,逕奔西門慶屋裡來。
那時正是新秋時候,金風薦爽。西門慶連醉了幾日,覺精神減了幾分。正遇周內相請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園藏春塢遊玩。原來西門慶後園那藏春塢,有的是菓樹鮮花兒,四季不絕。這時雖是新秋,不知開著多少花朵在園裡。西門慶無事在家,只是和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五個在花園裡頑耍。只見西門慶頭戴著忠靖冠,身穿柳綠緯羅直身,粉頭靴兒。月娘上穿柳綠杭絹對衿襖兒,淺藍水紬裙子,金紅鳳頭高底鞋兒。孟玉樓上穿鴉青緞子襖兒,鵝黃紬裙子,桃紅素羅羊皮金滾口高底鞋兒。潘金蓮上穿著銀紅縐紗白絹裡對衿衫子,荳綠沿邊金紅心比甲兒,白杭絹畫拖裙子,粉紅花羅高底鞋兒。只有李瓶兒上穿素青杭絹大衿襖兒,月白熟絹裙子,淺藍玄羅高底鞋兒。四個妖妖嬈嬈,伴著西門慶尋花問柳,好不快活。
且說常時節和應伯爵來到廳上,問知大官人在屋裡,歡的坐著等了好半日,卻不見出來。只見門外書僮和畫童兩個擡著一隻箱子,都是綾絹衣服,氣吁吁走進門來,亂嚷道:「等了這半日,還只得一半!」就廳上歇下。應伯爵便問:「你爹在那裡?」書僮道:「爹在園裡頑耍哩。」伯爵道:「勞你說聲。」兩個依舊擡著進去了。不一時,書僮出來道:「爹請應二爹常二叔少待,便出來。」兩人坐著等了一囬,西門慶纔走出來。二人作了揖,便請坐地。伯爵道:「連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卻怎的在家裡?」西門慶道:「自從那日別後,整日被人家請去飲酒,醉的了不的,通沒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請酒,我只推有事不去。」伯爵道:「方纔那一箱衣服,是那裡擡來的?」西門慶道:「這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纔一箱是你大嫂子的,還做不完,纔夠一半哩。」常時節伸著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費事!小戶人家,一疋布也難的。恁做著許多綾絹衣服,哥果是財主哩!」西門慶和應伯爵都笑起來。伯爵道:「這兩日杭州貨船怎地還不見到?不知他買賣貨物何如?這兩日不知李三黃四的銀子,曾在府裡頭關了些送來與哥麼?」西門慶道:「貨船不知在那裡擔閣著,書也沒捎封寄來,好生放不下。李三黃四的,又說在出月纔關。」應伯爵挨到身邊坐下,乘間便說:「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沒的空,不曾說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做一團,沒個理會。如今又是秋涼了,身上皮襖兒又當在典鋪裏。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須救急時無。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裡絮絮叨叨。況且尋的房子住著了,人走動,也只是哥的體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來求哥,早些周濟他吧。」西門慶道:「我當先曾許下他來。因為東京去了這番,費的銀子多了。本待等韓夥計到家,和他理會,要房子時,我就替他兌銀子買。如今又恁地要緊?」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緊,當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西門慶躊躇了半晌道:「既這樣,也不難。且問他,要多少房子纔夠住了?」伯爵道:「他兩口兒也得一間門面,一間客坐,一間床房,一間廚竃:四間房子是少不得的。論著價銀,也得三四個多銀子。哥只早晚湊些,交他成就了這樁事罷。」西門慶道:「今日先把幾兩碎銀與他拏去,買件衣服,辦些家活,盤攪過來。待尋下房子,我自兌銀與你成交,可好麼?」兩個一齊謝道:「難得哥好心!」西門慶便叫書僮:「去對你大娘說,皮匣內一包碎銀取了出來。」書僮應諾去了。不一時取了一包銀子出來,遞與西門慶。西門慶對常時節道:「這一包碎銀,是那日東京太師府賞封剩下的十二兩,你拏去好雜用。」打開與常時節看,都是三五錢一塊的零碎紋銀。常時節接過,放在衣袖裡,就作揖謝了。西門慶道:「我這幾日不是要遲你,只等你尋下房子,一攪果和你交易。你又沒曾尋的。如今即忙便尋下,待我有銀,一起兌去便了。」常時節又稱謝不迭。三個依舊坐下。伯爵便道:「幾個古人輕財好施,到後來子孫高大門閭,把祖宗基業一發增的多了。慳吝的積下許多金寶,後來子孫不好,連祖宗墳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還哩!」西門慶道:「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喜靜的,怎肯埋沒在一處?也是天生應人用的,一個人堆積,就有一個人缺少了。因此積下財寶,極有罪的。」有詩為證:
積玉堆金始稱懷,誰知財寶禍根荄。
一文愛惜如膏血,仗義翻將笑作獃。
親友人人同陌路,形存心死定堪哀。
料他也有無常日,空手俜伶到夜臺。
正說著,只見書僮托出飯來,三人吃了。常時節作謝起身,袖著銀子歡的走到家來。剛剛進門,只見那渾家鬧炒炒嚷將出來,罵道:「梧桐葉落滿身光棍的行貨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餓在家裡,尚兀自千歡萬喜到家來,可不害羞哩!房子沒的住,受別人許多酸嘔氣,只教老婆耳朵裡受用。」那常二隻是不開口。任老婆罵的完了,輕輕把袖裡銀子摸將出來,放在桌兒上,打開瞧著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閃閃響噹噹的無價之寶,滿身通麻了,恨沒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來時,不受這淫婦幾場合氣了!」那婦人明明看見包裏十二三兩銀子一堆,喜的搶近前來,就想要在老公手裡奪去。常二道:「你生世要罵漢子,見了銀子,就來親近哩!我明日把銀子去買些衣服穿,好自去別處過活,卻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婦人陪著笑臉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裡來的這些銀子?」常二也不做聲。婦人又問道:「我的哥,難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銀子,和你商量停當,買房子安身,卻不好?倒恁地喬張智!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兒,憑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開口。那婦人只顧饒舌,又見常二不瞅不睬,自家也有幾分慚愧了,禁不的掉下淚來。常二看了,歎口氣道:「婦人家不耕不織,把老公恁地發作!」那婦人一發掉下淚來。兩個人都閉著口,又沒個人勸解,悶悶的坐著。常二尋思道:「婦人家也是難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銀子,不睬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須斷我不是。」就對那婦人笑道:「我自耍你,誰怪你來!只你時常聒噪,我只得忍著出門去了。卻誰怨你來?我明白和你說,這銀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請了應二哥在酒店裡吃了三盃,一同往大官人宅裡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沒曾去吃酒。多虧了應二哥,不知費許多唇舌,纔得這些銀子到手。還許我尋下房子,一頓兌銀與我成交哩!這十二兩,是先教我盤攪過日子的。」那婦人道:「原來正是大官人與你的。如今又不要花費開了,尋件衣服過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兩紋銀,買幾件衣服,辦幾件家活在家裡,等有了新房子,搬進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盡大官人恁好情,後日搬了房子,也索請他坐坐是。」婦人道:「且到那時,再作理會。」正是: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常二與婦人兩個說了一囬,那婦人道:「你那裡吃飯來沒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裡吃來的,你沒曾吃飯,就拏銀子買了米來。」婦人道:「仔細拴著銀子!我等你,就來。」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便走。不一時,買了米,栲栳上又放著一大塊羊肉兒,笑哈哈跑進門來。那婦人迎門接住道:「這塊羊肉又買他做甚?」常二笑道:「剛纔說了許多辛苦,不爭這一些羊肉,就牛也該宰幾個請你。」那婦人笑指著常二罵道:「狠心的賊,今日便懷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萬聲:『親哥,饒我小淫婦罷。』我也只不饒你哩!試試手段看。」那婦人聽說,笑的走井邊打水去了。當下婦人做了飯,切了一碗羊肉,擺在桌兒上,便叫:「哥,吃飯。」常二道:「我纔在大官人屋裡吃的飯,不要吃了。你餓的慌,自吃些罷。」那婦人便一個自吃了。收了家活,打發常二去買衣服。
常二袖著銀子,一直奔到大街上來。看了幾家,都不中意。只買了一領青杭絹女襖,一條綠紬裙子,月白雲紬衫兒,紅綾襖子兒,白紬子裙兒,共五件;自家也對身買了件鵝黃綾襖子,丁香色紬直身兒,又有幾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兩五錢銀子。打做一包,背著來到家中,教婦人打開看看。那婦人忙打開來瞧著,便問:「多少銀子買的?」常二道:「六兩五錢銀子買來。」婦人道:「雖沒的便宜,卻値這些銀子。」一面收拾箱籠放好,明日去買家活。當日婦人歡天喜地過了一日,埋怨的話都掉在東洋大海去了,不在話下。
再表應伯爵和西門慶兩個,自打發常時節出門,依舊在廳上坐的。西門慶因說起:「我雖是個武職,恁的一個門面,京城內外也交結的許多官員。近日又拜在太師門下,那些通問的書柬,流水也似往來。我又不得細工夫,都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尋個先生兒在屋裡,好教他寫寫,省些力氣也好;只沒個有才學的人。你看有時,便對我說。我須尋間空房與他住下,每年算還幾兩束修與他養家。卻也要是你心腹之友便好。」伯爵道:「哥不說不知。你若要別樣卻有,要這個卻難。怎的要這個倒沒?第一要才學,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處,沒些說是說非,翻唇弄舌,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學,又做慣搗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祖父相處一個朋友生下來的孫子,他現是本州一個秀才。應舉過幾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學,果然班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極有情分的。曾記他十年前應舉兩道策,那一科試官極口讚他好。卻不想又有一個賽過他的,便不中了。後來連走了幾科不中,禁不的髮白鬢斑。如今他雖是飄零書劍,家裡也還有一百畝田,三四帶房子,整的潔淨住著。」西門慶道:「他家幾口兒也夠用了,卻怎的肯來人家坐館?」應伯爵道:「當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戶人家買去了。如今只剩得雙手皮哩!」西門慶道:「原來是賣過的田,算甚麼數!」伯爵道:「這果是算不的數了。只他一個渾家,年紀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兩個孩子,纔三四歲。」西門慶道:「他家有了美貌渾家,那肯出來?」伯爵道:「喜的是兩年前,渾家專要偷漢,跟了個人上東京去了。兩個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止存他一口,定然肯出來。」西門慶笑道:「恁地說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說他姓甚麼?」伯爵道:「姓水。他才學果然無比,哥若用他時,管情書柬詩詞歌賦,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輝哩。人看了時,都道西門大官人恁地才學哩!」西門慶道:「你纔說這兩樁都是調謊。我卻不信你的調謊。你有記的他些書柬兒念來我聽。若好時,我便請他來家,撥間房子住下。只一口兒,也好看承的。尋個好日子,便請他也罷。」伯爵道:「曾記得他捎書來,要我替他尋個主兒。這一封書,略記的幾句,念與哥聽,〔黃鶯兒〕:
『書寄應哥前:別來思,不待言。滿門兒托賴都康健。舍字在邊,傍立著官,有時一定求方便。羨如椽,往來言疏,落筆起雲煙。』」
西門慶聽畢,呵呵大笑將起來道:「他滿心正經,要你和他尋個主子,卻怎的不捎封書來,倒寫著一隻曲兒!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學荒疏,人品散誕哩。」伯爵道:「這倒不要作難他。只為他與我是三世之交。小弟兩三歲時節,他也纔夠四五歲,那時就同吃糖糕餅菓之類,也沒些兒爭論。後來大家長大了,上學堂讀書寫字,先生也道:『應二學生子和水學生子,一般的聰明伶俐,後來一定長進。』落後做文字,一樣同做,再沒些妒忌。日裡同行同坐,夜裡有時也同一處歇。到了戴網子,尚兀自相厚的。因此是一個人一般極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跡,便隨意寫個曲兒。我一見了,也有幾分著惱。後想一想,他自托相知,纔敢如此,就不惱罷了。況且那隻曲兒,也到做的有趣。哥卻看不出來。第一句說『書寄應哥前』,是啟口,就如人家寫『某人見字』一般,卻不好哩?第二句說:『別來思,不待言』,這是敘寒溫了,簡而文,又不好哩?第三句是『滿門兒托賴都康健』,這是說他家沒事故了,後來一發好的緊了!」西門慶道:「第五句是甚麼說話?」伯爵道:「哥不知道,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難。『舍』字在邊旁,立著『官』字,不是個『館』字?若有館時,千萬要舉薦,因此說:『有時定要求方便』。『羨如椽』,他說自家一筆如椽,做人家往來的書疏,筆兒落下去,煙雲滿紙,因此說『落筆起雲煙。』哥,你看他詞裡,有一個字兒是閒話麼?只這幾句,穩穩把心窩裡事都寫在紙上,可不好哩!」西門慶被伯爵說了他恁地好處,到沒的說了,只得對伯爵道:「你既說他許多好處,且問你有甚正經的書札,拏些我看看,我就請了他。」伯爵道:「他做的詞賦也有在我處,只是不曾帶得來哥看。我還記的他一篇文字,做得甚好。就念與哥聽著:
『一戴頭巾心甚歡,豈知今日誤儒冠。
別人戴你三五載,偏戀我頭三十年。
要戴烏紗求閣下,做篇詩句別尊前。
此番非是吾情薄,白髮臨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學種田。
維歲在大比之期,時到揭曉之候。訴我心事,告汝頭巾:為你青雲利器望榮身,誰知今日白髮盈頭戀故人。嗟乎!憶我初戴頭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顧,昂昂氣新。既不許我少年早發,又不許我久屈待伸;上無公卿大夫之職,下非農工商賈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黌門。宗師案臨,膽怯心驚;上司迎接,東走西奔。思量為你,一世驚驚嚇嚇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賴了多少束修銀。告狀助貧分穀五斗,祭下領票支肉半斤。官府見了,不覺怒嗔;皂快通稱,盡道廣文。東京路上,陪人幾次;西齋學霸,惟吾獨尊。你看我兩隻皂靴穿到底,一領藍衫剩布觔。埋頭有年,說不盡艱難淒楚;出身何日,空歷過冷淡酸辛。賺盡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數載猶懷霄漢心。嗟乎哀哉,哀此頭巾!看他形狀,其實可矜:後直前橫,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眞是禍根。嗚呼!衝霄鳥兮未垂翅,化龍魚兮已失鱗。豈不聞久不飛兮一飛登雲;久不鳴兮一鳴驚人。早求你脫胎換骨,非是我棄舊憐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從茲長別,方感洪恩。短詞薄奠,庶其來歆。理極數窮,不勝具懇。就此拜別,早早請行!』」
伯爵念罷,西門慶拍手大笑道:「應二哥把這樣才學就做了班揚了!」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學又高,如今且說他人品罷。」西門慶道:「你且說來。」伯爵道:「前年他在一個李侍郎府裡坐館。那李家有幾十個丫頭,一個個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幾個伏侍的小廝,也一個個都標致龍陽的。那水秀才連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後來不想被幾個壞事的丫頭小廝,見是一個聖人一般,反去日夜刮他。那水秀才又極好慈悲的人,便口軟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門來,哄動街坊,人人都說他無行。其實水秀才原是坐懷不亂的,若哥請他來家,憑你許多丫頭小廝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亂麼?再不亂的!」西門慶道:「他既前番被主人趕了出門,一定有些不停當哩。二哥雖與我相厚,那樁事不敢領教。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先生,曾說他有個姓溫的秀才,且待他來時再處。」
畢竟未知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七囬 道長老募修永福寺 薛姑子勸捨陀羅經
編輯 本性圓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網羅中。
修成禪那非容易,煉就無生豈俗同。
清濁幾番隨運轉,闢開數劫任西東。
逍遙萬億年無計,一點神光永注空。
話說那山東東平府地方,向來有個永福禪寺,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開山是那萬迴老祖。怎麼叫做萬迴老祖?因那老師父七八歲的時節,有個哥兒從軍邊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因此上那老娘兒思想那大的孩兒,掉不下的心腸,時常在家啼哭,忽一日,那孩子問著母親說道:「娘,這等清平世界,孩兒們又沒的打攪你,頓頓兒小米飯兒,咱家也盡挨的過。怎地的,你時時掉下淚來。娘,你說與咱,咱也好分憂哩。」那老娘兒就說:「小孩子,你還不知道老人家的苦哩!自從你老頭兒去世,你大哥兒到邊上去做了長官,四五年他信兒也不捎一個來家,不知他死生存亡,教我老人家怎生丟的下?」說了又哭起來。那孩子說:「早是這等,有何難哉!娘,如今哥在那裡?咱做弟郎的早晚間走去,找著哥兒,討個信來回覆你老人家,卻不是好?」那婆婆一頭哭,一頭笑起來,說道:「怪獃子!說起你哥在甚地,若是那一百二百里程途,便可去的。直在那遼東地面,去此一萬餘里,就是那好漢子,也走得了不的,直要四五個月纔到哩。笑你孩兒家怎麼去的?」那孩子就說:「嗄!若是果在遼東,也終不在個天上,我去去,尋哥兒就囬也。」只見把靸鞋兒繫好了,把直裰兒整一整,望著婆兒拜個揖,一溜煙去了。那婆婆叫之不應,追之不及,愈添愁悶。也有鄰舍街坊婆兒婦女,挨肩擦背,拏湯送水,說長道短,前來解勸。也有說的是的,說道:「孩兒小,怎去的遠?早晚間卻囬也。」因此婆婆也收著兩眶眼淚,悶悶的坐地。
看看紅日西沉,東鄰西舍,一個個燒湯煮飯,一個個上榻關門。那婆婆探頭探腦,那兩隻眼珠兒一直向外,恨不的趕將上去。只見遠遠的,望見那黑魆魆影兒裡有一個小的兒來也。那婆婆就說:「靠天靠地,靠著日月三光,若得俺小的子兒來也,也不虧了俺修齋吃素的念頭!」只見那萬迴老祖一忽地跪到跟前說:「娘,你還未睡炕哩,咱已到遼東找著哥兒,討的平安家信來也。」婆婆笑道:「孩兒,你不去的正好,免教你老人家掛心。只是不要調著謊哄著老娘。那裡有一萬里路程朝暮往還的?」孩兒道:「娘,你不信不信麼?」一直裡卸下衣包,取出平安家信,果然是那哥兒手筆。又取出一件汗衫帶囬漿洗的,也是那個婆婆親手縫紉的,毫釐不差。因此哄動了街坊,叫做「萬囬」。日後捨俗出家,就叫做萬囬長老。果然是道德高妙,神通廣大。曾在那後趙皇帝石虎跟前,吞下兩升鐵針兒;又在那梁武皇殿下,在頭頂上取出舍利三顆。因此敕建那永福禪寺,做那萬囬老祖的香火院,正不知費了多少錢糧。正是:神僧出世神通大,聖主尊隆聖澤深。
不想那歲月如梭,時移事改。只見那萬迴老祖歸天圓寂,那些得皮得肉的上人們,一個個都化去了。只見有幾個憊賴的和尚,撇賴了百丈清規,養婆兒,吃燒酒,咋事兒不弄出來?打哄哄,燒苦蔥,咱勾當兒不做?卻被那些潑皮賴虎,常常作酒撈錢抵當。不過一會兒,把袈裟也當了,鍾兒磬兒都典了,殿上椽兒賣了,沒人要的燒了,磚兒瓦兒換酒吃了。弄得那雨淋風刮,佛像兒倒了;荒荒涼涼,燒香的也不來了。主顧門徒、做道場的、薦亡的,都是關大王賣荳腐——鬼兒也沒的上門了。一片鍾鼓道場,忽變做荒煙衰草!驀地裡三四十年,那一個扶衰起廢?
原來那寺裡有個道長老,原是西印度國出身,因慕中國清華,發心要到上方行腳。打從那流沙河、星宿海、㴶兒水地方,走了八九個年頭,才到中華區處。迤邐來到山東地方,卓錫在這個破寺院裡面。面壁九年,不言不語。眞個是:佛法原無文字障,工夫好向定中尋。忽一日,發個念頭,說道:「呀!這寺院兒坍塌的這模樣了。你看這些蠢頭村腦的禿驢,止會吃酒噇飯。把這古佛道場,弄得赤白白地,豈不可惜!那一個尋得一磚半瓦,重整家風?常記的古人說得好:人傑地靈。事到今日,咱不做主,那個做主?咱不出頭,那個出頭?況且前日山東有個西門大官人,官居錦衣之職。他家私巨萬,富比王侯,家中那一件沒有?前日餞送蔡御史,曾在咱這裡擺設酒席。他因見咱這裡寺宇傾頹,就有個舍錢佈施、鼎建重新的意思。咱那時口雖不言,心窩裡已存下幾分了。今日呵,若得那個檀越為主作倡,管情早晚間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須辦自家去走一遭。」當時間喚起法子徒孫,打起鍾,敲起鼓,舉集大眾,上堂宣揚此意。那長老怎生打扮?只見:
身上禪衣猩血染,雙環掛耳是黃金;
手中錫杖光如鏡,百八胡珠耀日明。
開覺明路現金繩,提起凡夫夢亦醒;
龐眉紺髮銅鈴眼,道是西天老聖僧。
那長老宣揚已畢,就教行者拏過文房四寶,磨起龍香劑,飽揝鼠鬚筆,展開烏絲欄,寫著一篇疏文。先敘那始末根由,後勸人捨財作福。寫的行行端正,字字清新。好長老,眞個是古佛菩薩現身,從此辭了大眾,著上了禪鞋,戴上個斗篷笠子,一壁廂直奔到西門慶家府裡來。
且說西門慶辭別了應伯爵,轉到後廳,直到捲棚下卸了衣服。走到吳月娘房內,把那應伯爵薦水秀才的事體,說了一番。就說道:「咱前日東京去的時節,多虧那些親朋齊來與咱把盞。如今少不的也要整辦些兒小酒囬答他。倒今日空閒,沒件事體,就把這事兒完了也罷。」當下就叫了玳安拏了籃兒,到十市街坊買下些時鮮菓品,豬羊魚肉,醃臘鷄鵝嗄飯之類。吩咐了當,就吩咐小廝分頭去請各位。一面拉著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兒房裡來看官哥。李瓶兒笑嘻嘻的接住了月娘西門慶。西門慶道:「娘兒來看孩子哩。」李瓶兒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只見眉目稀疏,就如粉塊裝成一般,笑欣欣直攢到月娘懷裡來,月娘把手接著,抱起道:「我的兒,恁地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說:「兒長大起來,怎地奉養老娘哩?」那李瓶兒就說:「娘說那裡話?假饒兒子長成,討的一官半職,也先向上頭封贈起。娘,那鳳冠霞帔穩穩兒先到娘哩,好生奉養老人家!」西門慶接口便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家老子,做個西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正說著,不想那潘金蓮正在外邊聽見,不覺的怒從心上起,就罵道:「沒廉恥弄虛脾的臭娼根,偏你會養兒子哩!也不曾經過三個黃梅四個夏至,又不曾長成十五六歲,出幼過關上學堂讀書,還是水的泡,與閻羅王合養在這裡的,怎見的就做官?就封贈那老夫人?我那怪賊囚根子,沒廉恥的貨,怎地就見的要他做個文官,不要像你?」正在嘮嘮叨叨,喃喃噥噥,一頭罵,一頭著惱的時節,只見那玳安走將進來,叫聲五娘,說道:「爹在那裡?」潘金蓮便罵:「怪尖嘴的賊囚根子,那個曉的你什麼爹在那裡?爹怎的到我這屋裡來?他自有五花官誥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養他的在那裡,那裡問著我討?」那玳安就曉的不是路了,說:「是了。」望六娘房裡便走。走到房門前,打個咳嗽,朝著西門慶道:「應二爹在廳上。」西門慶道:「應二爹纔送的他去,又做甚?」玳安道:「爹自家出去便知。」
西門慶只得撇了月娘李瓶兒,仍到那捲棚下面,穿了衣服,走到外邊迎接伯爵。正要動問間,只見那募緣的道長老已到西門慶門首了。高聲叫:「阿彌陀佛!這是西門老爹門首麼?那個掌事的管家與吾傳報一聲,說道扶桂子、保蘭孫,求福有福,求壽有壽,東京募緣的長老求見。」原來西門慶平日原是一個撒漫好使錢的漢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歡喜,也要幹些好事,保佑孩兒。小廝也通曉得,並不嗔道作難,一壁廂進報西門慶。西門慶就說:「且教他進來看。」只見管家的三步挪來兩步走,就如見子活佛的一般,慌忙請了長老。那長老進到花廳裡面,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出身西印度國,行腳到東京汴梁,卓錫在永福禪寺,面壁九年,頗傳心印。止為那殿宇傾頹,琳宮倒塌。貧僧想的起來,為佛弟子,自然應的為佛出力,總不然儹到那個身上去,因此上,貧僧發了這個念頭。前日老檀越餞行各位老爹時悲憐本寺廢壞,也有個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時諸佛菩薩已作證盟。貧僧記的佛經上說的好:『如有世間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錢喜捨,莊嚴佛像者,主得桂子蘭孫,端嚴美貌,日後早登科甲,蔭子封妻之報。』故此特叩高門,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開疏發心,成就善果。」就把錦帊展開,取出那募緣疏簿,雙手遞上。不想那一席話兒,早已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不覺的歡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廝看茶。揭開疏簿,只見寫道:
「伏以白馬駝經開象教,竺騰衍法啟宗門。大地眾生,無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盡皆蘭若裝嚴。看此瓦礫傾頹,成甚名山勝境?若不慈悲喜捨,何稱佛子賢人?今有永福禪寺,古佛道場,焚修福地,啟建自梁武皇帝,開山是萬迴祖師。規制恢弘,彷彿那給孤園萬金鋪地;雕鏤精製,依稀似祇洹舍白玉為階。高閣摩空,旃檀氣直接九霄雲表;層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眾禪僧。兩翼嵬峨,盡是琳宮紺宇;廊房潔淨,果然精勝洞天。那時鍾鼓宣揚,盡道是寰中佛國;只這淄流濟楚,卻也像塵界人天。那知歲久年深,一瞬時移事異。莽和尚縱酒撒潑,首壞清規;獃道人懶惰貪眠,不行打掃。漸成寂寞,斷絕門徒。以致淒涼,罕稀瞻仰。兼以烏鼠穿蝕,那堪風雨漂搖?棟宇摧頹,一而二,二而三,支撐靡計;牆垣坍塌,日復日,年復年,振起無人。朱紅欞隔,拾來煨酒煨茶;合抱梁檻,拏去換鹽換米。風吹羅漢金消盡,雨打彌陀化作塵。吁嗟乎,金碧焜炫,一旦為灌莽榛荊。雖然有成有敗,終須否極泰來。幸而有道長老之虔誠,不忍見梵王宮之廢敗,發大弘願,遍叩檀那。伏願咸起慈悲,盡興惻隱。樑柱椽楹,不拘大小,喜捨到高題姓字;銀錢布幣,豈論豐贏,投櫃日疏簿標名。仰仗著佛祖威靈,福祿壽永永百年千載;倚靠他伽藍明鏡,父子孫個個厚祿高官。瓜瓞綿綿,森挺三槐五桂;門庭奕奕,煌煌金阜錢山。凡所營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慳心,謹疏。」
看畢,西門慶就把冊葉兒收好,妝入那錦套裡頭,把插銷兒銷著,錦帶兒拴著,恭恭敬敬放在桌兒上面,叉手而言,對長老說:「實不相瞞,在下雖不成個人家,也有幾萬產業。忝居武職,交遊世輩盡有。不想偌大年紀,未曾生下兒子。房下們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賤累生下孩子。咱萬事已是足了。偶因餞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見廟宇傾頹,有個捨財助建的念頭。蒙老師下顧,西門慶那敢推辭?」拏著兔毫妙筆,正在躊躇之際,那應伯爵就說:「哥,你既有這片好心為侄兒發願,何不一力獨成,也是小可的事體!」西門慶拏著筆,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伯爵又道:「極少也助一千。」西門慶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那長老就開口說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貧僧多口,只是我們佛家的行徑,都要隨緣喜捨,終不強人所難。隨分但憑老爹發心便是!此外親友,更求檀越吹噓吹噓。」西門慶又說道:「還是老師體諒,少也不成,就寫上五百兩。」閣了兔毫筆。那長老打個問訊謝了。西門慶又說:「我這裡內官太監,府縣倉巡,一個個都與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拏疏簿去要他們寫。寫的來,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與老師成就這件好事。」當日留了長老素齋,相送出門。正是:慈悲作善豪家事,保福消災父母心。又有一首詞,單道那些施主的事體:
佛法無多止在心,種瓜種菓是根因。
珠和玉珀寶和珍,誰人拏得見閻君?
積善之人貧也好,豪家積業枉拋銀。
若使年齡財可買,董卓還應活到今!
卻說西門慶送了長老,轉到廳上,與應伯爵坐地,道:「二哥,我正要差人請你,你來的正好。我前日因往東京,多虧眾親友們與咱把個盞兒。今日吩咐小的買辦,你家大嫂安排小酒與眾人囬答,要哥在此相陪。不想遇著這個長老,鬼混了一會兒。」那伯爵就說道:「好個長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說話中間,連咱也心動起來,做了施主。」西門慶說道:「二哥,你又幾曾做施主來的?疏簿又是幾時寫的?」應伯爵笑道:「咦!難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見佛經過來?佛經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纔是財施。難道我從傍攛掇的,不當個心施的不成?」西門慶又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無心哩!」兩人拍手大笑。應伯爵就說:「小弟在此等待客來。哥有正事,自與嫂子商議去來。」
只見西門慶別了伯爵,轉到內院裡頭。只見那潘金蓮哰哰唔唔,沒瞅沒睬,不覺的睡魔纏擾,打了幾個噴嚏,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一忽地睡去了。那李瓶兒又為孩子啼哭,自與那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喜笑。只有那吳月娘與孫雪娥,兩個伴當在那裡整辦嗄飯。西門慶走到面前坐地,就把那道長老募緣與那自己開疏的事,備細對月娘說了一番。又把那應伯爵耍笑打趣的說話也說了一番。歡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會。只見那吳月娘,畢竟是個正經的人,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說下幾句話兒,倒是西門慶頂門上針。正是:妻賢每致鷄鳴警,款語常聞藥石言。畢竟那說話怎麼講?月娘說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起善念,廣結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他不多,那惡念頭怕他不盡。哥,你日後那沒來由沒正經、養婆兒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幹幾樁兒也好。攢下些陰功,與那小的子也好。」西門慶笑道:「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搊、亂扯歪斯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只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熱屎——原道是個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兒內——怎生改得?」
正說笑間,只見那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一個盒子,直闖進來,飛也似朝月娘道個萬福,又向西門慶拜了拜說:「老爹,你倒在家裡!我自前日別了,因為有些小事,不得空,不曾來看得你老人家,心子裡丟不下,今日同這薛姑子來看你!」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居住,賣蒸餅兒生理。不料生意淺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尷不尬,專一與那些寺裡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說長說短。弄的那些和尚們的懷中個個是硬幫幫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後,早與那和尚們刮上了四五六個。也常有那火燒、波波、饅頭、栗子,拏來進奉他,又有那付應錢與他買花,開地獄的布送與他做裹腳。他丈夫那裡曉得?以後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熟,這等就做了個姑子,專一在些士夫人家往來,包攬經懺。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叫他牽引和尚進門,他就做個馬泊六兒,多得錢鈔。聞的那西門慶家裡豪富,見他侍妾多人,思想拐些用度,因此頻頻往來。那西門慶也不曉的,三姑六婆,人家最忌出入。正是:
當年行徑是窠兒,和尚闍黎鋪。中間打扮念彌陀,開口兒就說西方路。尺布裹頭顱,身穿直裰,繫個黃縧,早晚捱門傍戶。騙金銀猶自可,心窩裡畢竟糊塗。算來不是好姑姑,幾個清名被點污。
又有一隻歌兒道得好:
尼姑生來頭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個光頭好像師父師兄並師弟,只是鐃鈸緣何在裡床?
那薛姑子坐下,就把那個小盒兒揭開,說道:「咱們沒有什麼孝順,拏得施主人家幾個供佛的菓子兒,權當獻新。」月娘道:「要來竟自來便了,何苦要你費心。」只見那潘金蓮睡覺,聽得外邊有人說話,又認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來聽看。那李瓶兒在房中弄孩子,因曉得王姑子在此,也要與他商議保佑官哥,一同到月娘房中,大家道個萬福,各各坐地。西門慶因見李瓶兒不曾曉的,又把那道長老募緣,與那自家開疏捨財,替官哥求福的事情,重新又說一番。不想道惱了潘金蓮,抽身竟走,喃喃噥噥,一溜煙竟自去了。只見那薛姑子站將起來,合掌著手,叫聲:「佛阿!老爹,你這等樣好心作福,怕不的壽年千歲,五男二女,七子團圓。只是我還有一件,說與你老人家,這個因果費不甚多,更自獲福無量。咦!老檀越,你若幹了這件功德,就是那老瞿曇雪山修道,迦葉尊散髮鋪地,二祖可投崖飼虎,給孤老滿地黃金,也比不的你功德哩!」西門慶笑道:「姑姑且坐下,細說甚麼功果,我便依你。」那薛姑子就說:「我們佛祖留下一卷《陀羅經》,專一勸人法西方淨土的。佛說那三禪天、四禪天、忉利天、兜率天、大羅天、不周天,急切不能即到。唯有西方極樂世界,這是阿彌陀佛出身所在,沒有那春夏秋冬,也沒有那風寒暑熱,常常如三春時候融和天氣,也沒有夫婦男女。其人生在七寶池中,金蓮臺上……」西門慶道:「那一朵蓮花有幾多大?生在上邊,一陣風擺,怕不骨碌碌掉在池裡麼?」薛姑子道:「老爹,你還不曉的。我依那經上說,佛家以五百里為一由旬,那一朵蓮花好生利害,大的緊,大的緊,大的五百由旬。寶衣隨願至,玉食自天來;又有那些好鳥和鳴,如笙簧一般,委的好個境界!因為那肉眼凡夫不知去向,不生尊信,故此佛祖演說此經,勸人專心念佛,竟往西方見了阿彌陀佛。自此一世二世,以至百千萬世,永永不落輪迴。那佛祖說的好:如有人持頌此經,或將此經印刷抄寫,轉勸一人,至千萬人持誦,獲福無量!況且此經裡面,又有獲諸童子經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心,方得易長易養,災去福來。如今這付經板見在,只沒人印刷施行。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幾千卷,裝釘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眞個大的緊!」西門慶道:「也不難。只不知這一卷經,要多少紙札?多少裝釘工夫?多少印刷?有個細數,纔好動彈。」薛姑子又道:「老爹,你一發獃了,說那裡話去,細細算將起來?止消先付九兩銀子,交付那經坊裡,要他印造幾千幾萬卷。裝釘完滿,以後一攪果算還他工食紙札錢兒就是了,卻怎地要細細算將出來!」
正說的熱鬧,只見那陳經濟要與西門慶說話,跟尋了好一囬不見,問那玳安,說在月娘房裡。走到捲棚底下,剛剛湊巧,遇著了那潘金蓮,憑闌獨惱。猛然擡起頭來,見了經濟,就是個貓兒見了魚鮮飯,一心心要啖他下去了。不覺的把一天愁悶,都改做春風和氣。兩個乘著沒有人來,執手相偎,做剝嘴咂舌頭。兩下肉麻,好生兒頑了一囬兒。因恐怕西門慶出來撞見,連那算帳的事情也不吆呼,兩雙眼又像老鼠兒見了貓來,左顧右盼提防著,又沒個方便,一溜煙自出去了。
且說西門慶聽罷了薛姑子的話頭,不覺心上打動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匙鑰兒開了,取出一封銀子,準準三十兩足色松紋,便交付薛姑子與那王姑子:「即便同去,隨分那裡經坊,與我印下五千卷經。待完了我就算帳,找他。」
正話間,只見那書僮忙忙的來報道:「請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吳大舅、花大舅、謝希大、常時節,這一班,都各齊齊整整一齊到。西門慶忙的不迭,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廝擺下桌兒,放下小菜兒。請吳大舅上坐了,眾人一行兒分班列次,各敘長幼,各各坐地。那些醃臘煎熬、大魚大肉、燒鷄燒鴨、時鮮菓品,一齊兒都捧將出來。西門慶又叫道:「開那麻姑酒兒盪來。」只見酒逢知己,形跡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兩謊的,歌的歌,唱的唱。談風月,盡道是杜工部、賀黃門乘春賞玩;掉文袋,也曉的蘇玉局、黃魯直赤壁清游。投壺的定要那正雙飛、拗雙飛、八仙過海;擲色的又要那正馬軍、拗馬軍、鰍入菱窠。輸酒的要喝個無滴,不怕你玉山頹倒;贏色的又要去掛紅,誰讓你倒著接䍦。頑不盡少年場光景,說不了醉鄉裡日月。正是:
秋月春花隨處有,賞心樂事此時同。
百年若不千場醉,碌碌營營總是空。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八囬 懷妒忌金蓮打秋菊 乞臘肉磨鏡叟訴冤
編輯 綉幃寂寂思懨懨,萬種新愁日夜添。
一雁叫羣秋度塞,亂蛩吟苦月當簷。
藍橋失路悲紅線,金屋無人下翠簾。
何似湘江江上竹,至今猶被淚痕沾。
話說當日西門慶前廳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裡來。雪娥正顧竃上看收拾傢伙。聽見西門慶往後邊去,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先前郁大姐正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攛掇他往月娘炕屋裡和玉簫小玉一處睡去了。原來孫雪娥在後邊,也住著一明兩暗三間房,一間床房,一間炕房。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聽見今日進來,連忙向前替西門慶接了衣服,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一面在房中揩抹涼蓆,收拾床鋪,薰香澡牝。走來遞茶與西門慶吃了,攙扶進房中,上床脫靴解帶,打發安歇。一宿無話。
到次日廿八,乃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只見韓道國後生胡秀到了門首下頭口,左右稟報與西門慶。西門慶叫胡秀到廳上,磕頭見了,問他:「貨船在那裡?」這胡秀遞上書帳,悉把「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緞絹貨物,現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討了銀兩方纔納稅起腳,裝載進城」,具稟一遍。這西門慶一面看了書帳,心中大喜。吩咐棋童看飯與胡秀吃了,教他往喬親家爹那裡見見去。不一時,胡秀吃畢飯去了。西門慶進來對吳月娘說:「如此這般,韓夥計貨船到了臨清,使了後生胡秀送書帳上來。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裡,尋夥計,收拾裝鑲土庫,開舖子發賣。」月娘聽了,便說:「你上緊尋著。也不早了,還要慢慢的?」西門慶道:「如今等應二哥來,我就對他說,教他上緊尋覓。」不一時,應伯爵來了。西門慶在廳上陪著他坐,對他說:「韓夥計杭州貨船到了,缺少個夥計發賣。」伯爵就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決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我有一相識,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這緞子行賣手,連年運拙,閒在家中。今年纔四十多歲,正是當年漢子。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此人姓甘,名潤,字出身,現在石橋兒巷住,倒是自己房兒。」西門慶道:「若好,你明日請他見我。」
正說著,只見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趴在地下磕頭,起來旁邊站立。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了。廂房中打發吃飯,就把桌子擺下,與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同吃。只見答應的節級拏票來回話:「小的叫了唱的,止有鄭愛月兒不到。他家鴇子說,收拾了纔待來,被王皇親家人攔的往宅裡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三個,收拾了便來也。」西門慶聽見他不來,便道:「胡說,怎的不來?」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裡叫他不來?果係是被王皇親家攔了去?」那鄭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門慶道:「你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敢量我就拏不得來!」便叫玳安兒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拏我個侍生帖兒,到王皇親家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是我這裡請幾位客人吃酒,這鄭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裡!這等可惡,叫不得來就罷了?」一面叫鄭奉:「你也跟了去。」那鄭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邊來,央及玳安兒說道:「安哥,你進去,我在外邊等著罷。一定是王二老爹府裡叫,怕不的還沒收拾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沒動身,看怎的將就教他好好的來罷。」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宅裡去了,等我拏帖兒討去。若是在家藏著,你進去對他媽說,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俺就與你替他囬護兩句言語兒,爹就罷了。你們不知道他性格。他從夏老爹宅定下,你不來,他可知惱了哩。」這鄭奉一面先往家中說去了。玳安同兩個排軍,一名節級,後邊走著。
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鄭奉去了,因向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家唱,我這裡叫他不來。」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甚麼?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門慶道:「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倒這等可惡!」伯爵道:「哥今日揀的這四個粉頭,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了,再無有出在他上的了。」李銘道:「二爹,你還沒見愛月兒哩。」伯爵道:「我跟你爹在他家吃酒,他還小哩。這幾年倒沒曾見,不知出落的怎樣的了。」李銘道:「這小粉頭子,雖故好個身段兒,光是一味妝飾。唱曲也會,怎生趕的上桂姐的一半兒唱。爹這裡是那裡,叫著敢不來?就是來了,虧了你?還是不知輕重。」只見胡秀來回話:「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伺候老爺示下。」西門慶叫陳經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來。令書僮寫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與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須臾,陳經濟取了一封銀子來交與胡秀。胡秀稟道:「小的往韓大叔家歇去。」便領了文書並稅帖,次日早同節級起身,不在話下。
忽聽喝的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與薛公公來了。」西門慶即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捲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面設兩張校椅坐下。應伯爵在下,與西門慶關席陪坐。薛內相便問:「此位是何人?」西門慶道:「去年老太監會過來,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薛內相道:「卻是那快耍笑的應先兒麼?」那應伯爵欠身道:「老公公還記的,就是在下。」須臾,拏茶上來吃了。只見平安走來稟道:「府裡周爺差人拏帖兒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教老爹這裡先坐,不須等罷。」西門慶看了帖兒,便說:「我知道了。」薛內相因問:「西門大人,今日誰來遲?」西門慶道:「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使人來說,上坐休等他哩,只怕來遲些。」薛內相道:「既來說,咱虛著他席面就是。」上面只見兩個小廝上來,一邊一個打扇。
正說話之間,王經拏了兩個帖兒進來:「兩位秀才來了。」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是侍生倪鵬、一個溫必古。西門慶就知倪秀才舉薦了他同窗朋友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著衣巾進來,且不看倪秀才,觀看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的明眸皓齒,三牙鬚;丰姿灑落,舉止飄逸。未知行藏何如,先觀動靜若是。有幾句道得他好:
雖抱不羈之才,慣游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傑之志已灰;家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併送還了孔夫子;將致君澤民的事業,及榮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慾是前;隨方逐圓,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席上闊其論,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盃,遯世無悶,且作岩穴之隱相。
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與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問道:「久仰溫老先生大才,敢問尊號?」溫秀才道:「學生賤名必古,字日新,號葵軒。」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又問:「貴庠?魁經?」溫秀才道:「學生不才,府學備數,初學《易經》。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西門慶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只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我這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感激不盡。」溫秀才道:「學生匪才薄德,繆承過譽。」茶罷,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有薛劉二老太監在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西門慶一面請寬了青衣,進裡面,各遜讓再四,方纔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敘談間,吳大舅范千戶到了,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與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道:「四個唱的都叫來了。」西門慶問:「是王皇親那裡不是?」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拴他鴇子墩鎖,他慌了,纔上轎,都一答兒來了。」西門慶即出來,到廳臺基上站立。只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花枝颭招,繡帶飄飄,都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頭上鳳釵半卸,寶髻玲瓏,腰肢嬝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艷麗。正是:萬種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西門慶便向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拏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
到後邊,與月娘眾人都磕了頭。看見李桂姐吳銀兒都在跟前,各道了萬福,說道:「你二位來的早。」李桂姐道:「俺們兩日沒家去了。」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纔來?」董嬌兒道:「都是月姐帶累的俺們來遲了!收拾下,只顧等著他,白不起身。」那鄭愛月兒用扇兒遮著臉兒,只是笑,不做聲。月娘便問:「這位大姐是誰家的?」董嬌兒道:「娘不知道,他是鄭愛香兒的妹子鄭愛月兒,纔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個身段兒。」說畢,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兒擺茶與眾人吃。那潘金蓮且只顧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們這裡邊的樣子,只是忒直尖了。不像俺外邊的樣子趫。俺外邊尖的停勻,你裡邊的後跟子大。」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百勝,問他怎的!」一囬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杖兒來瞧,因問:「你這樣兒是那裡打的?」鄭愛月兒道:「是俺裡邊銀匠打的。」須臾擺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銀姐,你陪他四個喫茶。」不一時,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了茶。李桂姐吳銀兒便向董嬌兒四個說:「你們來花園裡走走。」董嬌兒道:「等我們到後邊就來。」
這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著潘金蓮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因有人在大捲棚內,就不曾過那邊去。只在這邊,看了囬花草,就往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官哥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夢中驚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兒在屋裡守著不出來,看見李桂姐吳銀兒和孟玉樓潘金蓮進來,連忙讓坐的。桂姐問道:「哥兒睡哩?」李瓶兒道:「他哭了這一日,我打發他面朝裡床纔睡下了。」玉樓道:「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廝快請去?」李瓶兒道:「今日他爹的好日子,明日請他去罷。」正說話中間,只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小玉走來。大姐道:「原來你們都在這裡,卻教俺花園內尋你。」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在那裡,咱們不好去的。瞧了瞧兒就來了。」李桂姐問洪四兒:「你們四個在後邊,做甚麼這半日纔來?」洪四兒道:「俺們在後邊四娘房裡喫茶來,坐了這一囬。」潘金蓮聽了,望著玉樓李瓶兒笑,問洪四兒:「誰對你說是四娘來?」董嬌兒道:「他留俺們在房裡喫茶來,他們問來:『還不曾與你老人家磕頭,不知娘是幾娘?』他便說:『我是你四娘哩。』」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人,別人稱道你便好,誰家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家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裡睡了一夜兒,得了些顏色兒,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裡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裡有桂姐,你房裡有楊姑奶奶,李大姐便有銀姐在這裡,我那屋裡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裡去哩。」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晨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在院子裡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又問小玉:「我聽見你爹對你奶奶說,替他尋丫頭子與他。說你爹昨日到他屋裡,見他只顧收拾不完,問他到底怎麼,那小淫婦做勢兒對你爹說:『我白日不得個閒收拾屋裡,只好晚夕來這屋裡睡罷了。』你爹說:『不打緊,到明日對你娘說,尋一個丫頭子與你使便了。』眞個有此話?」小玉道:「我不曉的,敢是玉簫他聽見來。」金蓮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你各房裡有人,等閒不往他後邊去。莫不俺們背地說他,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慣傷犯人。俺們急切不和他說話。」正說著,綉春拏了茶上來,每人一盞菓仁泡茶。正吃間,忽聽前邊鼓樂響動,荊都監眾人都到齊了,遞酒上坐。玳安兒來叫,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了。
那日喬大戶沒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吊罷,做了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只見任醫官到了,冠帶著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與西門慶拜壽。說道:「昨日韓明川纔說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西門慶道:「豈敢動勞車駕,又兼謝盛儀。外日多謝妙藥。」彼此拜畢,任醫官還要把盞。西門慶道:「不消了。剛纔已見過禮就是了。」一面脫了衣服,安在左手第四席,與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並手下攢盤。任醫官道:「多謝了。」令僕從領下去,告坐坐下。四個唱的彈著樂器,在旁唱了一套壽詞。西門慶令上席各分頭遞酒。下邊樂工呈上揭帖。到劉薛二內相席前,令揀一段「韓湘子度陳半街」:《昇仙會》雜劇。纔唱了一摺,只聽喝道之聲漸近,平安進來稟報:「守備府周爺來了。」西門慶冠帶迎接,未曾相見,就先請寬盛服。周守備道:「我來非為別務,要與四泉把一盞。」薛內相向前來說道:「周大人不消把盞,只見禮兒罷。」於是二人交拜。又道:「我學生來遲,恕罪,恕罪!」敘畢禮數,方寬衣解帶,纔與眾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鍾筯,下邊就是湯飯割切,一道添換拏上來。席前打發馬上人兩盤點心、兩盤熟肉、兩瓶酒。周守備舉手謝道:「忒多了。」令左右上來領下去,然後坐下。一面劉薛二內相,每人送周守備一大盃。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正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吃至日暮時分。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了?」西門慶道:「拙室服下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後又是倪秀才溫秀才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說道:「容日奉拜請教。寒家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與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備菽水之需。」溫秀才道:「多承盛愛,感激不盡。」倪秀才道:「觀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發二秀才去了,西門慶陪客飲酒,吃至更闌方散。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唱與月娘大妗子楊姑娘眾人聽。
西門慶還在前邊,留下吳大舅應伯爵復坐飲酒,看著打發樂工酒飯吃了,先去了。其餘席上傢伙都收了,鮮菓殘饌,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吩咐從新後邊拏菓碟兒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拏大盃賞酒與他吃。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列位都是喜歡。」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了許多賞賜。落後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了一包與他。只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不一時,畫童兒拏上添換菓碟兒來,都是蜜餞減碟、榛松菓仁、紅菱雪藕、蓮子荸薺、酥油蚫螺、冰糖霜梅、玫瑰餅之類。這應伯爵看見酥油蚫螺渾白與粉紅兩樣,上面都沾著飛金。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說道:「倒好吃!」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肯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說道:「老舅,你也請個兒。」於是揀了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揀了一個賞他。
正飲酒間,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我便罷了,也教他唱個兒與老舅聽。再遲一囬兒便好去。今日連轎錢四錢,他只唱了兩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們聽哩,便來。」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幾時去哩?還哄我。」因叫王經:「你去。」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著你們都不去,等我去罷。」於是就往後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趁早休進去。後邊有狗哩,好不利害,只咬大腿。」伯爵道:「若咬了我,我直賴到你娘那炕頭子上。」玳安纔入後邊,良久,只聽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搭著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兒,心裡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曲兒與俺們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斗。夠你家鴇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個月。」董嬌兒道:「哥兒,恁便益衣飯兒,你也入了籍罷了!」洪四兒道:「大爺,這早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們去罷了。」齊香兒道:「俺們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伯爵道:「誰家?」齊香兒道:「是房簷底下開門兒那家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家?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裡人情,替李桂兒說,連你也饒了。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窩兒罷了。」齊香兒笑罵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說。」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那些兒放著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兒還不夠擺佈!」洪四兒笑道:「哥兒,我看你行頭不怎麼的,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兒,到跟前看手段還錢。」又道:「鄭家那賊小淫婦兒,吃了糖五老座子兒,百不言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掛著那孤老兒在家裡?」董嬌兒道:「他剛纔聽見你說,在這裡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拏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們去罷。我也不留你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叫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齊香兒道:「等我和月姐唱。」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校床上,兩個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鬭鵪鶉〕:「夜去明來,倒有個天長地久。」當下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盃換盞,倚翠偎紅,翠袖慇勤,金盃瀲灧。正是:
朝赴金谷宴,暮伴綺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落霞。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教春鴻上來唱南曲與大舅聽。吩咐棋童:「備馬來,拏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天色晚了。」西門慶道:「無是理。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家。」當下唱了一套,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道:「深擾姐夫。」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位甘夥計來見了,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家,好收拾那邊房子。一兩日卸貨。」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辭,與大舅同行,棋童打著燈籠。吳大舅便問:「剛纔姐夫說收拾那裡房子?」伯爵悉把「韓夥計貨船到,無人發賣,他心內要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教我替他尋個夥計」一節,對大舅說了。大舅道:「幾時開張?咱們親朋會定,少不的具菓盒花紅來作賀作賀。」須臾出大街,到伯爵小胡衕口上。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叔到家。」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面作辭,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關門,囬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了囬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卸貨,修蓋土庫門面,擇日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家爹這邊只顧處,不消多計較。」當下就和甘夥計批立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譬如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分五分,喬大戶分三分,其餘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份均分。一面收卸磚瓦木石,修蓋土庫,裡面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貨物。後邊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才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囬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兒小廝伏侍他半晚,替他拏茶飯,舀硯水。他若出門望朋友,跟他拏拜帖匣兒。西門慶家中常筵客,就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討藥,又在對門看看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來在後邊院內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都圍著吃了一囬。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裡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住了奶奶。」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那個輸一牌,吃一大盃酒。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鍾酒,又不敢久坐,坐一囬又去了。西門慶在對門房子內,看著收拾打掃,和應伯爵崔本甘夥計吃酒,又使小廝來家要菜兒。慌的雪娥往廚下打發,只拏李嬌兒頂缺。金蓮教吳銀兒、桂姐:「你唱『慶七夕』俺們聽。」當下彈著琵琶,唱〔商調·集賢賓〕:
「暑纔消大火即漸西,斗柄往坎宮移。一葉梧桐飄墜,萬方秋意皆知。暮雲閒聒聒蟬鳴,晚風輕點點螢飛。天階夜涼清似水,鵲橋圖高掛偏宜。金盤內種五生,瓊樓上設筵席。」
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家去了。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裡歇了一夜,早晨請任醫官又來看他,都惱在心裡。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腳狗尿。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大紅緞子新鞋兒上,滿幫子都展污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拏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那邊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纔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這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囬,開了門放出去了,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論起這早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只顧還放在這屋裡做甚麼?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打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纔三四日兒,躧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了我來,你與我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春梅道:「我頭裡纔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餵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裡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拏眼兒瞟著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怎麼恁把屁股兒懶待動彈?我知道你在這屋裡成了把頭,便說你恁久慣牢頭,把這打來不作理。」因叫他到跟前,叫春梅:「拏過燈來,教他瞧躧的我這鞋上的齷齪!我纔做的恁雙心愛的鞋兒,就教你這奴才遭塌了我的!」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搵著搽血。那秋菊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採過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拴住,雨點般鞭子輪起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纔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綉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不打他罷。只怕唬醒了哥哥。」
那潘姥姥正歪在裡間屋裡炕上,聽見金蓮打的秋菊叫,一𥑮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綉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的他那邊姐姐說,只怕唬了哥哥。為驢紂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裡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漒了麵皮,把手只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跤。便道:「怪老貨,你不知道,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干你事,來勸甚麼膫子?甚麼紫荊樹,驢紂棍,單管外合裡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裡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就與我夾著那老屄走,恆是他家不敢拏長鍋煮吃了我。」那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訌他,走那裡邊屋裡嗚嗚咽咽哭起來了。由著婦人打秋菊,打夠約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闌杆,打得皮開肉綻,纔放起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只是雙手摀著孩子耳朵,腮頰淌淚,敢怒而不敢言。
不想那日西門慶在對門房子裡吃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著驚唬,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來對月娘說;向房中拏出他壓被的銀獅子一對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岳廟裡去捨。那薛姑子就要拏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裡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咱們捨多少,到幾時有,纔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過來?」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兒:「你去瞧賁四來家不曾?你叫了他來。」來安兒一直去了。不一時,賁四來到。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伍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講印造經數去了。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他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裡做鞋哩。」兩個攜著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來安兒、薛姑子、王姑子,往經鋪裡去了。
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前,來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守著針線筐兒,在簷下衲鞋。金蓮拏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紬子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鎖線兒卻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裡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金蓮瞧了一囬,三個都在廳臺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裡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裡吃了兩鍾酒,在屋裡睡哩。」孟玉樓便向金蓮說:「剛纔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瞎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拏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裡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金蓮道:「你看麼,你教我幹,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只像牛身上拔一根毛了!你孩兒若沒命,休說捨經,隨你把萬里江山捨了,也成不的!正是:饒你有錢拜北斗,誰人買得不無常?如今這屋裡,只許人放火,不許俺們點燈。大姐聽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你會那等輕狂百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們又不管。每當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裡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裡,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裡睡去了。』俺們自恁的罷了,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說話。不是俺們爭這個事,怎麼昨日漢子不進你屋裡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裡,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逕把漢子作成在那屋裡和吳銀兒睡了一夜去了。一逕顯你那乖覺,教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兒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裡躧了一鞋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㨪他那嘴吃,教他拏小買住,走來勸甚麼的『驢紂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他又來我跟前說長話短,教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比是恁地快使性子,到明日不要來他家。怕他拏長鍋煮吃了我?隨我和他家纏去。」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腸子了!單管黃貓黑尾,外合裡應,只替人說話!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喚。得不的人家一個甜棗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著迎頭兒養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的躧到那泥裡頭還躧!今日怎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兒生出病來了!我只說日頭常晌午,如何也有個錯了的時節兒!」
正說著,只見賁四和來安兒往經鋪裡交了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臺基上坐的,只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們閃閃兒,賁四來了。」金蓮道:「怪囚根子!你教他進去不是,纔乍見他來?」來安說了,賁四於是低著頭,一直到後邊見月娘、李瓶兒,把上項說了:「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家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經》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算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准在十四日早擡經來。」李瓶兒連忙向房裡取出一個銀香毬來,教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拏了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捨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於是揝香毬出門。月娘使來安送賁四出去。李瓶兒道:「四哥,多累你。」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了?」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給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那四十一兩五錢,剛纔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毬。」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家去了。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像這等都枉費了錢。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你捨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甚麼繭兒幹不出來。剛纔不是我說著,把這些東西就托他拏的去了。這等著咱家個人兒去,卻不好?」金蓮道:「縱然他背地落,也落不多兒。」兩個說了一囬,都立起來。金蓮道:「咱們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不出去?」大姐道:「我不去。」
這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裡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這咱哩!從昨日,爹看著都打掃乾淨了。後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要裝鑲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溜三間,鋪子門面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地下墁磚,鑲地平,打架子,要在出月開張。」玉樓又問:「那寫書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後邊堆放的那一張涼床子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只聽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琅琅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們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們出來站了多大囬,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擔兒。見兩個婦人在門裡首,向前唱了兩個喏,立在傍邊。金蓮便問玉樓道:「你也磨?都教小廝帶出來,一答兒裡磨了罷。」於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裡,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裡,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拏出來。」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隻手提著大小七面鏡子,懷裡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賊小囚兒,你拏不了,做兩遭兒拏,如何恁拏出來?一時叮噹了我這鏡子,怎了?」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裡的?」金蓮道:「是鋪子人家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裡早晚照照。」因問:「我的鏡子只三面?」玉樓道:「我的大小隻兩面。」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來安道:「這兩面是俺春梅姐的,捎出來也教磨磨。」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子,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睜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拏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貌動影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嫦娥入月宮。
翠袖拂塵霜暈退,朱唇呵氣碧雲深,
從教粉蝶飛來撲,始信花香在畫中。
那磨鏡老子,須臾將鏡子磨畢,交與婦人看了,付與來安兒收進去了。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裡傅夥計櫃上要五十文錢兒與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錢,只顧立著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平安道:「俺當家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癡長六十一歲。老漢前妻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狗油,不幹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便養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了他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了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家去。教老漢日逐找尋他,不著個下落。待要賭氣不尋他,況老漢恁大年紀,止生他一個兒子,往後無人送老。有他在家,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氣。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啣冤,沒處告訴,所以這等淚出痛腸。」玉樓教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後娶婆兒是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癡長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纔好些,只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走了十數條街巷,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歎人子!」玉樓笑道:「不打緊處,我屋裡抽替內,有塊臘肉兒哩。」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拏與你來。」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家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裡有?可知好哩!」金蓮於是叫過來安兒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拏兩個醬瓜茄出來,與他媽媽兒吃。」那來安去不多時,拏出半腿臘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茄,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著擔兒,搖著驚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家不好來?」金蓮道:「賊囚!你不早說,做甚麼來?」平安道:「罷了,也是他的造化!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正是:
閒來無事倚門楣,正是驚閨一老來;
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五十九囬 西門慶摔死雪獅子 李瓶兒痛哭官哥兒
編輯 日落水流西復東,春風不盡折何窮。
巫娥廟裡低含雨,宋玉門前斜帶風。
莫將榆莢共爭翠,深感杏花相映紅。
灞上漢南千萬樹,幾人遊宦別離中。
話說孟玉樓和潘金蓮,在門首打發磨鏡叟去了。忽見從東一人帶著大帽眼紗,騎著騾子,走得甚急,逕到門首下來。慌的兩個婦人往後走不迭。落後揭開眼紗,卻是韓夥計來家了。平安忙問道:「貨車到了不曾?」韓道國道:「貨車進城了。稟問老爹,卸在那裡?」平安道:「爹不在家,往周爺府裡吃酒去了。收拾了,教卸在對門樓上哩。你老人家請進裡邊去。」不一時,陳經濟出來,陪韓道國入後邊見了月娘。出來廳上,拂去塵土,把行李搭褳教王經送到家去。月娘一面打發出飯來,與他吃了。不一時,貨車纔到。經濟拏鑰匙開了那邊樓上門,就有卸車的小腳子領籌搬運,貨一箱箱堆卸在樓上。十大車緞貨,連家用酒米,直卸到掌燈時分。崔本也來幫扶照管。堆卸完畢,查數鎖門,貼上封皮,打發小腳錢出門。早有玳安往守備府報西門慶去了。西門慶聽見家中卸貨,吃了幾鍾酒,約掌燈以後就來家。韓夥計等著見了,在廳上坐的,悉把前後往囬事說了一遍。西門慶因問:「錢老爹書下了?也見些分上不曾?」韓道國道:「全是錢老爹這封書,十車貨少使了許多稅錢。小人把緞箱兩箱併一箱,三停只報了兩停,都當茶葉馬牙香櫃上稅過來了。通共十大車貨,只納了三十兩五錢鈔銀子。錢老爹接了報單,也沒差巡攔下來查點,就把車喝過來了。」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因說:「到明日,少不的重重買一分禮,謝那錢老爹!」於是吩咐陳經濟陪韓夥計崔大哥坐,後邊拏菜出來,留吃了一囬酒,方纔各散回家。
王六兒聽見韓道國來了,王經替他馱行李搭褳來家,連忙接了行李,因問:「你姐夫來了麼?」王經道:「俺姐夫看著卸行李,還等著見俺爹纔來哩。」這婦人吩咐丫頭春香錦兒,伺候下好茶好飯。等的晚上韓道國到家,拜了家堂,脫了衣裳,淨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訴離情一遍。韓道國悉把買賣得意一節,告訴老婆。老婆又見搭褳內沉沉重重,許多銀兩,因問他;替己又帶了一二百兩貨物酒米,卸在門外店裡,慢慢發賣了銀子來家。老婆滿心歡喜道:「聽見王經說,又尋了個甘夥計做賣手,咱們和崔大哥與他同分利錢使,這個又好了。到出月開舖子。」韓道國道:「這裡使著了人做賣手,南邊還少個人立莊置貨。老爹一定還裁派我去。」老婆道:「你看貨材料,自古能者多勞。你若不會做買賣,那老爹托你麼?常言:不將辛苦藝,難得世人財。你外邊走上三年,……你若懶得去,等我對老爹說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兒打外,你便在家賣貨就是了。」韓道國道:「外邊走熟了,也罷了。」老婆道:「可又來,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閑。」說畢,擺上酒來,夫婦二人飲了幾盃闊別之酒,收拾就寢。是夜歡娛無度,不必用說。次日卻是八月初一日,韓道國早到。西門慶教同崔本甘夥計在房子內看著收卸磚瓦木石,收拾裝修土庫,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卸完貨物,家中無事,忽然心中想起,要往鄭愛月兒家去。暗暗使玳安兒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與他。鄭家鴇子聽見西門老爹來請他家姐兒,如天上落下來的一般,連忙收了禮物,沒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頂上老爹,就說他姐兒兩個都在家裡伺候老爹。請老爹早些兒下降。」玳安走來家中書房內囬了西門慶話。西門慶約午後時分,吩咐玳安收拾著涼轎,頭上戴著坡巾,身上穿青緯羅暗補子直身,粉底皂靴。先走出房子,看了一囬裝修土庫,然後起身。坐上涼轎,放下斑竹簾來,琴童玳安跟隨,留王經在家,止著春鴻背著直袋,逕往院中鄭月兒家來。正是:
天仙執手整香羅,入午光涵雪一窩。
不獨桃源能問渡,卻來月窟伴嫦娥。
卻說鄭愛香兒頭戴著銀絲䯼髻,梅花鈿兒,周圍金纍絲簪兒,打扮的粉面油頭,花容月貌;上著藕絲裳,下著湘紋裙,見西門慶到,笑吟吟在半門裡首迎接進去。到於明間客位,道了萬福。西門慶坐下,就吩咐小廝琴童:「把轎囬了家去,晚夕騎馬來接。」琴童跟轎家去不題,止留玳安和春鴻兩個伺候。良久,只見鴇子出來拜見,說道:「外日姐兒在宅內多有打攪。老爹家中悶的慌,來這裡自恁散心走走罷了,如何多計較又見賜將禮來?又多謝與姐兒的衣服。」西門慶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認王皇親家了!」鴇子道:「俺們如今還怪董嬌兒和李桂兒。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們都有了禮,只俺們姐兒沒有。若早知時,也不答應王皇親家唱,先往老爹宅裡去了。老爹那裡叫唱在後,咱姐兒纔待收拾起身,只見王家人來,把姐兒的衣包拏的去。落後老爹那裡又差了人來,他哥子鄭奉又說:『你若不去,一時老爹動意,怒了。』慌的老身背著王家人,連忙攛掇姐兒,打後門起身上轎去了。」西門慶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已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說的就惱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語,不做喜歡,端的是怎的說?」鴇子道:「小行貨子家,自從梳弄了,那裡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內,見人多,不知唬的怎樣的。他從小是恁不出語,嬌養慣了。你看,甚時候纔起來!老身該催促了幾遍,說:『老爹今日來,你早些起來收拾了罷。』他不依,還睡到這早晚。」不一時,丫鬟拏茶上來,鄭愛香兒向前遞了茶,吃了。鴇子道:「請老爹到後邊坐罷。」原來鄭愛香兒家,門面四間,到底五層房子。轉過軟壁,就是竹槍籬,三間大院子,兩邊四間廂房。上首一明兩暗,三間正房,就是鄭愛月兒的房。——他姐姐愛香兒的房,在後邊第四層住。——但見簾櫳香靄,進入明間內,供養著一軸海潮觀音;兩旁掛四軸羙人,按春夏秋冬:惜花春起早,愛月夜眠遲,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上面掛著一聯:「捲簾邀月入,諧瑟待雲來。」上首列四張東坡椅,兩邊安二條琴光漆春凳。西門慶坐下,看見上面楷書「愛月軒」三字。
坐了半日,忽聽簾櫳響處,鄭愛月兒出來:不戴䯼髻,頭上挽著一窩絲杭州攢,梳的黑鬖鬖光油油的烏雲,露著四鬢,雲鬢堆縱,猶若輕煙密霧;都用飛金巧貼,帶著翠梅花鈿兒,周圍金纍絲簪兒齊插,後鬢鳳釵半卸;耳邊帶著紫瑛石墜子;上著白藕絲對衿仙裳,下穿紫綃翠紋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鳳嘴,胸前搖琱璫寶玉玲瓏。正面貼三顆翠面花兒,越顯那芙蓉粉面;四周圍香風縹緲,偏相襯楊柳纖腰。正是:若非道子觀音畫,定然延壽羙人圖。望上不當不正,與西門慶道了萬福,就用灑金扇兒掩著粉臉,坐在傍邊。西門慶注目停視,比初見時節兒越發齊整。不覺心搖目蕩,不能禁止。不一時,丫鬟又拏一道茶來。這粉頭輕搖羅袖,微露春纖,取一鍾茶過來,抹去盞邊水漬,雙手遞與西門慶。然後與愛香各取一鍾相陪。吃畢,收下盞托去,請寬衣服房裡坐。西門慶叫玳安上來,把上蓋青紗衣寬了,搭在椅子上,進入粉頭房中。但見:
瑤窗以素紗罩,淡月半浸;綉幕以夜明懸,祥光高燦。正面黑漆縷金床,床上帳懸綉錦,褥隱華裀;旁設褆紅小几,几上博山小篆,靄沉檀香。文錦囊掛樓鼻壁上,像窯瓶插紫筍其中。床前設兩張綉墊矮椅,旁邊放一對鮫綃錦帨。雲母屏,模寫淡濃之筆;鴛鴦榻,高閣古今之書。
西門慶坐下,但覺異香襲人,極其清雅,眞所謂神仙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彼此攀話之間,語言調笑之際,只見丫鬟進來安放桌兒。四個小翠碟兒,都是精製銀絲細菜,割切香芹,鱘絲、鰉鮓、鳳脯、鸞羹。然後拏上兩筯賽團圓、如明月、薄如紙、白如雪、香甜羙口、酥油和蜜餞麻椒鹽荷花細餅。鄭愛香兒與鄭愛月兒親手楝攢各樣菜蔬肉絲,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兒內,遞與西門慶吃。旁邊燒金翡翠甌兒,斟上苦艷艷桂花木樨茶。須臾,姊妹二人陪吃了餅,收下傢伙去。揩抹桌席,鋪茜紅氈條,床几上取了一個沉香雕漆匣,內盛象牙牌三十二扇,兩個與西門慶抹牌。當下西門慶出了個天地分——劍行十道,那愛香兒出了個地牌——花開蝶滿枝,那愛月兒出了個人牌——搭梯望月。須臾收過去,擺上酒來。但見盤堆異菓,酒泛金波。桌上無非是鵝鴨鷄蹄,烹龍炮鳳。珍菓人間少有,佳餚天上無雙。正是:舞囬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鴛鴦盃,翡翠盞,飲玉液,泛瓊漿。姊妹二人遞上酒去,在旁箏排雁柱,款跨鮫綃,當下鄭愛香兒彈箏,愛月兒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來」。端的詞出佳人口,有裂石遶梁之聲。唱畢,又是十二碟菓仁減碟,細巧品類。姊妹兩個,促席而坐,拏骰盆兒,二十個骰兒,與西門慶搶紅猜枚。
飲夠多時,鄭愛香兒推更衣出去了。獨有愛月兒陪著西門慶吃酒。先是西門慶向袖中取出白綾雙欄子汗巾兒,上一頭栓著三事挑牙兒,一頭束著金穿心盒兒。鄭愛月兒只道是香茶,便要打開。西門慶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補藥。我的香茶不放在這裡面,只用紙包兒包著。」於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餅兒,遞與他。那月兒不信,還伸手往他這邊袖子裡掏。又掏出個紫縐紗汗巾兒,上栓著一副揀金挑牙兒,拏在手中觀看,甚是可愛。說道:「我見桂姐和吳銀兒都拏著這樣汗巾兒,原來是你與他的。」西門慶道:「是我揚州船上帶來的。不是我與他,誰與他的?你若愛,與了你罷。到明日,再送一副與你姐姐。」說畢,西門慶就著鍾兒裡酒,把穿心盒兒內藥吃了一服。把粉頭摟在懷中,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無所不至。西門慶又舒手向他身上摸弄他香乳兒,緊緊就就,賽麻團滑膩。一面攤開衫兒觀看,白馥馥猶如瑩玉一般。揣摩良久,淫心輒起,腰間那話,突然而興。解開褲帶,令他纖手籠揝。粉頭見其偉長粗大,唬的吐舌害怕。雙手摟定西門慶脖心,說道:「我的親親,你我今日初會,將就我,只放半截兒罷;若都放進去,我就死了。你敢吃藥養的這等大!不然,如何天生恁怪剌剌兒的,紅赤赤、紫漒漒,好呵磣人子!」西門慶笑道:「我的兒,你下去替我品品。」愛月兒道:「慌怎的,往後日子多如樹葉兒。今日初會,人生面不熟。再來,等我替你品。」說畢,西門慶欲與他媾歡。愛月兒道:「你不吃酒了?」西門慶道:「我不吃了,咱睡罷。」愛月兒便叫丫鬟把酒桌擡過一邊,與西門慶脫靴,打發先上床睡;炷了香,放在熏籠內。他便就往後邊更衣澡牝去了。西門慶脫靴時,還賞了丫頭一塊銀子。良久婦人進房,問西門慶:「你喫茶不吃?」西門慶道:「我不吃。」一面掩上房門,放下綾綃來,將絹兒安在褥下,解衣上床。兩個枕上鴛鴦,被中鸂鶒。西門慶見粉頭脫了衣裳,肌膚纖細,牝淨無毛,猶如白麵蒸餅一般,柔嫩可愛。抱了抱,腰肢未盈一掬,誠為軟玉溫香,千金難買。於是把他兩隻白生生銀條般嫩腿兒,來夾在兩邊腰眼間。那話上使了托子,向花心裡頂入。龜頭昂大,濡攪半晌,方纔沒稜。那鄭月兒把眉頭縐在一處兒,兩手攀閣在枕上,隱忍難挨,朦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今日你饒了鄭月兒罷。」西門慶於是扛起他兩隻金蓮於肩膀上,肆行抽送,不勝歡娛。正是:得多少春點碧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綠翻腰。有詩為證:
帶雨籠煙匝樹奇,妖嬈身勢似難支。
紅推西國無雙色,春占河陽第一枝。
濃艷正宜吟鄭子,功夫何用寫王維。
含情慾把芳心束,留住東風不放歸。
當下西門慶與鄭愛月兒留戀至三更方纔回家。到次日,吳月娘打發他往衙門中去了,和玉樓金蓮李嬌兒都在上房坐的。只見玳安進來上房取尺頭匣兒,往夏提刑家送生日禮去:四樣鮮餚,一罈酒,一疋金緞。月娘因問玳安:「你爹昨日坐轎子往誰家吃酒,吃到那早晚纔來家?想必又在韓道國家,望他那老婆去來?原來賊囚根子成日只瞞著我,背地替他幹這等繭兒!」玳安止道:「不是。他漢子來家,爹怎好去的。」月娘道:「不是那裡,卻是誰家?」那玳安又不說,只是笑。取了緞匣,送禮去了。潘金蓮道:「娘,你不消問這賊囚根子,他也不肯實說。我聽見說蠻小廝昨日也跟他爹去來。你只叫了蠻小廝來問他就是了。」一面把春鴻叫到跟前。金蓮問:「你昨日跟了你爹轎子去,在誰家吃酒來?你實說便罷,不實說,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那春鴻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說就是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個,跟俺爹從一座大門樓進去,轉了幾條街巷,到個人家,只半截門兒,都用鋸齒兒鑲了。門裡立著個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金蓮聽見笑了,說道:「囚根子,一個院裡半門子也認不的了,趕著粉頭叫娘娘起來!」金蓮問道:「那個娘娘怎麼模樣?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我不認的他。生的像菩薩樣,也像娘們頭上戴著這個假殼。進入裡面,一個年老白頭的阿婆出來,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後請到大後邊,竹籬笆進去,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來,不戴假殼。生的銀盆臉,瓜子面,搽的嘴唇紅紅的,陪著俺爹吃酒。」金蓮道:「你們都在那裡坐來?」春鴻道:「我和俺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裡,陪著俺們吃酒並肉兜子來。」把月娘玉樓笑的了不得。因問道:「你認的他不認的?」春鴻道:「那一個好似在咱家唱的。」玉樓笑道:「就是李桂姐了。」月娘道:「原來摸到他家去了!」李嬌兒道:「俺家沒半門子,也沒竹槍籬。」金蓮道:「只怕你不知道。你家新安的半門子是的。」問了一囬,西門慶來家,往夏提刑家拜壽去了。
卻說潘金蓮,房中養活的一隻白獅子貓兒,渾身純白,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喚「雪裡送炭」,又名「雪獅子」。又善會口啣汗巾兒,拾扇兒。西門慶不在房中,婦人晚夕常抱著他在被窩裡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婦人吃飯,常蹲在肩上餵他飯,呼之即至,揮之即去。婦人常喚他是「雪賊」。每日不吃牛肝乾魚,只吃生肉半斤,調養得十分肥壯,毛內可藏一鷄蛋。甚是愛惜他,終日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兒官哥兒平昔怕貓,尋常無人處,在房裡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也是合當有事,官哥兒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兒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鋪著小褥子兒頑耍。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拏著碗吃飯。不料金蓮房中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餵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撲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嚥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被風搐起來。慌的奶子丟下飯碗,摟抱在懷,只顧唾噦,與他收驚。那貓還來趕著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
如意兒實承望孩子搐過一陣好了。誰想只顧常連,一陣不了一陣搐起來。李瓶兒人在後邊。一面使迎春:「後邊請娘去!哥兒不好了,風搐著哩,叫娘快來!」那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正是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連月娘慌的兩步做一步走,逕撲到房中。見孩子搐的兩隻眼直往上吊,通不見黑眼睛珠兒,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猶如小鷄叫,手足皆動。一見,心中猶如刀割槍刺一般,連忙摟抱起來,臉搵著他嘴兒,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兒,怎麼的搐起來!」迎春與奶子悉把被五娘房裡貓所唬一節說了。那李瓶兒越發哭起來,說道:「我的哥哥,你緊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當脫不了打這條路兒去了!」月娘聽了,一聲兒沒言語。一面叫將金蓮來問他說:「是你屋裡的貓唬了孩子?」金蓮問:「是誰說的?」月娘指著:「是奶子和迎春說來。」金蓮道:「你看這老婆子這等張睛!俺貓在屋裡好好兒的臥著不是?你們亂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沒的賴人起來。爪兒只揀軟處捏,俺們這屋裡是好纏的!」月娘道:「他的貓,怎得來這屋裡?」迎春道:「每常也來這邊屋裡走跳。」那金蓮接過來道:「早是你說,每常怎的不撾他?可可今日兒就撾起來?你這丫頭,也跟著他恁張眉瞪眼兒六說白道的!將就些兒罷了,怎的要把弓兒扯滿了,可可兒俺們是恁沒時運來!」於是使性子抽身往房裡去了。
看官聽說:常言道,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這潘金蓮平日見李瓶兒從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每日爭姘競寵,心中常懷嫉妒不平之氣。今日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
休道眼前無報應,古往今來放過誰?
月娘眾人見孩子只顧搐起來,一面熬薑湯灌他,一面使來安兒快叫劉婆去。不一時,劉婆子來到,看了脈息,只顧跌腳,說道:「此遭驚唬重了,是驚風,難得過來。」急令快熬燈心薄荷金銀湯,取出一丸金箔丸來,向鍾兒內研化。見牙關緊閉,月娘連忙拔下金簪兒來,撬開口,灌下去。劉婆道:「過得來便罷,如過不來,告過主家奶奶,必須要灸幾蘸纔好。」月娘道:「誰敢耽?必須還等他爹來,問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來家吆喝。」李瓶兒道:「大娘,救他命罷!若等來家,只恐遲了。若是他爹罵,等我承當就是了。」月娘道:「孩兒是你的孩兒,隨你灸,我不敢張主。」當下劉婆子把官哥兒眉攢脖根兩手關尺並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時分,西門慶來家,還不醒。那劉婆見西門慶來家,月娘與了他五錢銀子藥錢,一溜煙從夾道內出去了。西門慶歸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風搐不好對西門慶說了。西門慶連忙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哭的眼紅紅的,問:「孩兒怎的風搐起來?」李瓶兒滿眼落淚,只是不言語。問丫頭奶子,都不敢說。西門慶又見官哥兒手上皮兒去了,灸的滿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後邊問月娘。月娘隱瞞不住,只得把金蓮房中貓驚唬之事說了:「劉婆子剛纔看,說是急驚風。若不針灸,難過得來。若等你來,又恐怕遲了。他娘母子主張,教他灸了孩兒身上五蘸。纔放下他睡了,這半日還未醒。」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三屍暴跳,五臟氣沖,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直走到潘金蓮房中,不由分說,尋著貓,提溜著腳,走向穿廊,望石臺基輪起來只一摔,只聽響亮一聲,腦漿迸萬朵桃花,滿口牙零噙碎玉。正是:不在陽間擒鼠耗,卻歸陰府作狸仙。那潘金蓮見他拏出貓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口裡喃喃吶吶罵道:「賊作死的強盜,把人裝出去殺了纔是好漢!一個貓兒礙著你噇屎,兇神也似走的來摔死了。他到陰司裡,明日還問你要命,你慌怎的!賊不逢好死變心的強盜!」
這西門慶走到李瓶兒房裡,因說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生看著孩兒,怎的教貓唬了他,把他手也撾了?又信劉婆子那老淫婦,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樣的!若好便罷;不好,把這老淫婦拏到衙門裡,與他個兩拶!」李瓶兒道:「你看孩兒緊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樣的。孝順是醫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當下李瓶兒只指望孩兒好來,不料被艾火把風灸返於內,變為慢風。內裡抽搐的腸肚兒皆動,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兒慌了,到處求神問卜打卦,皆有兇無吉。月娘瞞著西門慶,又請劉婆子來家跳神。又請小兒科太醫來看,卻用接鼻散試之。「若吹在鼻孔內打噴嚏還看得;若無噴嚏出來,則看陰騭守他罷了。」於是吹下去,茫然無知,並無一個噴嚏出來。越發晝夜守著哭涕不止,連飲食都減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將近,月娘因他不好,連自家生日都囬了不做。親戚內眷就送禮來,也不請。家中止有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大師父來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兩個在印經處爭分錢不平,又使性兒,彼此互相揭調。十四日賁四同薛姑子催討,將經卷挑將來,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兒又與了一弔錢買紙馬香燭,十五日同陳經濟早往岳廟裡進香紙。把經來看著都散施盡了,走來回李瓶兒話。喬大戶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兒來看。又舉薦了一個看小兒的鮑太醫來看,說道:「這個變成天弔客忤,治不得了。」白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去了。灌下藥去也不受,還吐出來了。只是把眼合著,口中咬的牙格支支響。李瓶兒通衣不解帶,晝夜只摟在懷中,眼淚不幹的只是哭。西門慶也不往那裡去,每日衙門中來家,就進來看孩兒。
那時正値八月下旬天氣。李瓶兒守著官哥兒睡在床上。桌上點著銀燈。丫鬟養娘都睡熟了。覷著滿窗月色,更漏沉沉,見那孩兒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腸萬結,離思千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來愁腸磕睡多。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鴈聲嘹喨,孤眠才子夢魂驚;蛩韻淒涼,獨宿佳人情緒苦。譙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敲;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簷前叮噹鐵馬,敲碎仕女情懷;銀臺上閃爍燈光,偏照佳人長歎。一心只想孩兒好,誰料愁來怪夢多。
當下李瓶兒臥在床上,似睡不睡,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恕我則個!」花子虛一頓,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醒來,手裡扯著卻是官哥兒的衣衫袖子。連噦了幾口道:「怪哉,怪哉!」一聽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這李瓶兒唬的渾身冷汗,毛髮皆豎起來。到次日西門慶進房來,把夢中之事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知道他死到那裡去了!此是你夢想舊境。只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你休害怕,如今我使小廝拏轎子接了吳銀兒,晚夕來與你做伴兒;再把老馮叫來,伏侍你兩個。」玳安打院裡接了吳銀兒來。
那消到日西時分,那官哥兒在奶子懷裡,只搐氣兒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兒:「娘,你來看,哥哥這黑眼睛珠兒只往上翻。口裡氣兒,只有出來的,沒有進去的!」這李瓶兒走來,抱到懷中,一面哭起來,叫丫頭:「快請你爹去,你說孩子待斷氣也!」可好常時節又走來說話,告訴「房子兒尋下了,門面兩間二層,大小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西門慶聽見後邊官哥兒重了,就打發常時節起身,說:「我不送你罷!改日我使人拏銀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兒房中。月娘眾人連吳銀兒大妗子都在房裡瞧著。那孩子在他娘懷裡,把嘴一口口搐氣兒。西門慶不忍看他,走到明間椅子上坐著,只長吁短歎。那消半盞茶時,官哥兒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時八月廿三日申時也,只活了一年零兩個月。閤家大小,放聲號哭。
那李瓶兒撾耳撓腮,一頭撞在地下,哭的昏過去,半日方纔甦省。摟著他大放聲哭叫道:「我的沒救星兒,心疼殺我了!寧可我同你一答兒裡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上了!我的拋閃殺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兒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動不得。西門慶即令小廝收拾前廳西廂房乾淨,放下兩條寬凳,要把孩子連枕蓆被褥擡出去那裡挺放。那李瓶兒躺在孩兒身上,兩手摟抱著,那裡肯放。口口聲聲直叫:「沒救星的冤家,嬌嬌的兒,生摘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費辛苦,乾生受一場,再不得見你了,我的心肝!」月娘眾人哭了一囬,在旁勸他不住。西門慶走來,見他把臉抓破了,滾的寶髻鬅鬆,烏雲散亂,便道:「你看蠻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兒女,乾養活他一場,他短命死了,哭兩聲丟開罷了。如何只顧哭不完?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緊。如今擡出去,好叫小廝請陰陽來看。那是甚麼時候?」月娘道:「這個也有申時前後。」玉樓道:「我頭裡怎麼說來,他管情還等他這個時候纔回去。原是申時生,還是申時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圓圓的一年零兩個月。」李瓶兒見小廝們伺候兩旁要擡他,又哭了。說道:「慌擡他出去怎麼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的。」叫了一聲:「我的兒嚛,你教我怎生割捨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頭又撞倒在地下,放聲哭道,有〔山坡羊〕為證:
「叫一聲,青天你,如何坑陷了奴性命!叫一聲我的嬌兒呵,恨不的一聲兒就要把你叫應!也是前緣前世那世裡少欠下你冤家債不了,輪著我今生今世為你眼淚也拋流不盡。每日家吊膽提心,費殺了我心!從來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蒼天如何恁不睜眼?非是你無緣,必是我那些兒薄倖。撇的我四不著地樹倒無陰來呵,竹籃打水勞而無功。叫了一聲痛腸的嬌生,奴情願和你陰靈路上一處兒行!」
當下李瓶兒哭了一囬,把官哥兒擡出停在西廂房內。月娘向西門慶計較:「還對親家那裡,並他師父廟裡說聲去。」西門慶道:「他師父廟裡明早去罷。」一面使玳安往喬大戶家說了。一面使人請了徐陰陽來批書。又拏出十兩銀子與賁四,教他快擡了一付平頭杉板,令匠人隨即趲造了一具小棺槨兒,就要入殮。喬宅那裡一聞來報,隨即喬大戶娘子就坐轎子來,進門就哭。月娘眾人都陪著大哭了一場,告訴前事一遍。不一時請了陰陽徐先生來到,看了說道:「哥兒還是正申時永逝。」月娘吩咐出來,教與他看看黑書。徐先生掐指尋紋,又檢閱了陰陽秘書,瞧了一囬,說道:「哥兒生時八字,生於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時,卒於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時,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喪,本家卻要忌忌哭聲。親人不忌。入殮之時,蛇龍鼠兔四生人避之則吉。又黑書上云:『壬子日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他前生曾在袞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刀奪人財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親,橫事牽連,遭氣寒之疾,久臥床蓆,穢污而亡。今生為小兒,亦患風癇之疾。十日前被六畜驚去魂魄,又犯土司太歲,先亡攝去魂,死托生往鄭州王家為男子,後作千戶,壽六十八歲而終。」須臾,徐先生看了黑書:「請問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門慶道:「明日如何出得去!三日念了經,到五日出去,墳上埋了罷。」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閤家本命都不犯。宣正午時掩土。」批畢書,一面就收拾入殮,已有三更天氣。李瓶兒哭著往房中尋出他幾件小道衣道髻鞋襪之類,替他安放在棺槨內。釘了長命釘,閤家大小又哭了一場,打發陰陽去了。
次日,西門慶亂著,也沒往衙門中去。夏提刑打聽得知,早晨衙門散時,就來弔問,致賻慰懷。又差人對吳道官廟裡說知。到三日,請報恩寺八眾僧人在家誦經。吳道官廟裡並喬大戶家,俱備折桌三牲來祭奠。吳大舅、沈姨夫,門外韓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桌來燒紙。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常時節、韓道國、甘出身、賁地傳、李智、黃四,都鬭了分資,晚夕來與西門慶伴宿。打發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兒靈前祭畢。然後西門慶在大廳上放桌席,管待眾人。那日院中李桂姐吳銀兒並鄭月兒三家都有人情來上紙。
李瓶兒思想官哥兒,每日黃懨懨,連茶飯兒都懶待吃。提起來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啞了。西門慶怕他思想孩兒,尋了拙智,白日裡吩咐奶子丫鬟和吳銀兒相伴他,不離左右。晚夕西門慶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勸。薛姑子夜間又替他念《楞嚴經》、《解冤咒》,勸他:「休要哭了,經上不說的好,改頭換面輪迴去,來世機緣莫想他。當世他不是你的兒女,都是宿世冤家債主,托生來,化財化物,騙劫財物。或一歲而亡,二歲而亡,三六九歲而亡。一日一夜,萬死萬生。《陀羅經》上不說的好:昔日有一婦人,常持《佛頂心陀羅經》,日以供養不缺。乃於三生之前,曾置毒藥殺害他命。此冤家不曾離於前後,欲求方便,致殺其母。遂以托蔭此身,向母胎中,抱母心肝,令母至生產之時,分解不得,萬死千生。及至生產下來,端正如法。不過兩歲,即便身亡。母思憶之,痛切號哭。遂即把他孩兒,拋向水中。如是三遍,托蔭此身,向母腹中,欲求方便,致殺其母。至第三遍,准前得生,向母胎中,百千計較,抱母心肝,令其母千生萬死,悶絕叫喚。准前得生下,特地端嚴,相貌具足。不過兩歲,又以身亡,母既見之,不覺放聲大哭。是何惡業因緣?准前抱孩兒直至江邊,已經數時,不忍拋棄。感得觀世音菩薩遂化作一僧,身披百衲,直至江邊。乃謂此婦人曰:『不用啼哭。此非是你男女,是你三生前冤家,三度托生,欲殺母不得。為緣你常持誦《佛頂心陀羅經》,並供養不缺,故殺汝不得。若你要見這冤家,但隨貧僧手指看之。』道罷,以神通力一指,其兒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報言:『緣汝曾殺我來,我今故來報冤。蓋緣汝有大道心,常持《佛頂心陀羅經》,善神日夜擁護,所以殺汝不得。我已蒙觀世音菩薩受度了,從今永不與汝為冤。』道畢,沉水中不見。此女人兩淚交流,禮拜菩薩。歸家益修善事,後壽至九十七歲而終,轉女成男。不該我貧僧說,今你這兒子,必是宿世冤家,托來你蔭下,化物化財,要惱害你身。為緣你供養修持,即時捨了此經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投害你不得,今此離身,到明日再生下來纔是你兒女。」這李瓶兒聽了,終是愛緣不斷。但提起來,輒流涕不止。
須臾過了五日光景,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紅銷金棺輿,旛幢雲蓋,玉梅雪柳圍隨,前首大紅銘旌,題著「西門塚男之柩」。吳道官廟裡,又差了十二眾青衣小道童兒來,遶棺轉咒生神玉章,動清樂送殯。眾親朋陪西門慶穿素服走至大街東口,將及門上,纔上頭口。西門慶恐怕李瓶兒到墳上悲慟,不叫他去。只是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大姐,家裡五頂轎子,陪喬親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姐、鄭月兒、吳舜臣媳婦鄭三姐,往山頭去。留下孫雪娥、吳銀兒,並個姑子在家,與李瓶兒做伴兒。那李瓶兒見不放他去,見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門首,趕著棺材大放聲,一口一聲只叫:「不來家虧心的兒嚛!」叫的連聲氣破了。不防一頭撞在門底下,把粉額磕傷,金釵墜地。慌了吳銀兒與孫雪娥,向前搊扶起來,勸歸後邊去了。到了房中,見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壽星博浪鼓兒,還掛在床頭上。一面想將起來,拍了桌子,由不的又哭了。〔山坡羊〕前腔為證:
「進房來,四下靜,由不的我悄歎。想嬌兒,哭的我肝腸兒氣斷。想著生下你來我受盡了千辛萬苦,說不的偎乾就濕,成日把你耽心兒來看。教人氣破了心腸,和我兩個結冤。實承望你與我做主兒,團圓久遠。誰知道天無眼又把你殘生喪了,撇的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明知我不久也命喪在黃泉來呵,咱娘兒兩個鬼門關上一處兒眠。叫了一聲我嬌嬌的心肝!皆因是前世裡無緣,你今生壽短!」
那吳銀兒在旁,一面拉著他手,勸說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拋閃了你去了,那裡再哭得活?你須自解自歎,休要只顧煩惱了。」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養不出來也怎的?這裡牆有縫,壁有眼,俺們不好說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誰不知他氣不忿你養這孩子?若果是他害了哥哥,來世教他一還一報,問他要命。不止你,我也被他話埋了幾遭哩!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裡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早是前者你們都知道,漢子等閒不到我後邊。到了一遭兒,你看背地都亂唧喳成一塊。對著他姐兒們說我長道我短。那個紙包兒裡包著哩!俺們也不言語,每日洗著眼兒看著他。這個淫婦,到明日還不知怎麼死哩!」李瓶兒道:「罷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這裡,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他也爭執不得了,隨他罷!」正說著,只見奶子如意兒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婦有句話,不敢對娘說。今日哥兒死了,乃是小媳婦沒造化,只怕往後爹和大娘打發小媳婦出去。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那裡投奔?」李瓶兒見他這般說,又心中傷痛起來,說:「我有那冤家在一日佔用他一日,他豈有此話說?」便道:「怪老婆,你放心,孩子便沒了,我還沒死哩。總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場,我也不教你出門。往後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兒小姐來,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亂的是些甚麼?」那如意兒方纔不言語了。這李瓶兒良久又悲慟哭起來。前腔:
「想嬌兒,想的我,無顛無倒。盼嬌兒,除非是夢兒中來到。白日裡睹物傷情如刀剜了肺腑,到晚間睡醒來,再不見你在我這懷兒裡抱,由不的珍珠望下拋!你再不來在描金床兒上睡著頑耍,你再不來在我手掌兒上引笑。你再不來相靠著我胸膛兒來呵,生把這熱突突心肝割上一刀。奴為你乾生受枉費了徒勞,稱願了別人,撇的我無有個下梢!」
雪娥與吳銀兒兩個在旁解勸了一囬,說道:「你肚中吃了些甚麼兒,這般只顧哭不完!」一面綉春後邊拏了飯來,擺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兒怎生嚥得下去?只吃了半甌兒,就丟下不吃了。
西門慶在墳上,教徐先生畫了穴,把官哥兒就埋在先頭陳氏娘懷中,抱孫葬了。那日喬大戶山頭,並眾親戚,都有祭祀。就在新蓋捲棚管待,飲酒一日。來家,李瓶兒與月娘喬大戶娘子大妗子磕著頭,又哭了,向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誰似奴養的孩兒不氣長,短命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門寡,勞而無功。親家休要笑話。」那喬大戶娘子說道:「親家怎的這般說話?孩兒們各人壽數,誰人保得後來的事!常言:先親後不改。親家們又不老,往後愁沒子孫?須得慢慢來,親家也少要煩惱了。」說畢,作辭回家去了。西門慶在前廳教徐先生灑掃,各門上都貼辟非黃符,「死者煞高三丈,向東北方而去,遇日游神沖囬,不出,斬之則吉。親人勿避。」西門慶拏出一疋大布、二兩銀子,謝了徐先生,管待出門。晚夕入李瓶兒房中,陪他睡。夜間百般言語溫存。見官哥兒的戲耍對象都還在跟前,恐怕李瓶兒看見,思想煩惱,都令迎春拏到後邊去了。正是:
思想嬌兒晝夜啼,寸心如割命懸絲。
世間萬般哀苦事,除非死別共生離。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六十囬 李瓶兒因暗氣惹病 西門慶立緞鋪開張
編輯 赤繩緣盡再難期,造化無端敢恨誰!
殘淚驚秋和葉落,斷魂隨月到窗遲。
金風拂面思兒處,玉燭成灰墮淚時。
任是肝腸如鐵石,不生悲也自生悲。
話說當日孫雪娥吳銀兒兩個,在旁邊勸解了李瓶兒一囬云云,到後邊去了。那潘金蓮見孩子沒了,李瓶兒死了生兒,每日抖擻精神,百般的稱快。指著丫頭罵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彈——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李瓶兒這邊屋裡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裡只是掉淚。著了這暗氣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心神恍亂,夢魂顛倒,且每日茶飯都減少了。自從墳上葬埋了官哥兒囬來,第二日吳銀兒就家去了。老馮領了十三歲丫頭來,賣與孫雪娥房中使喚,要了五兩銀子,改名翠兒,不在話下。這李瓶兒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重氣,把舊時病症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一遍,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藥越旺。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丰標無復昔時之態矣。正是: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
一日,九月初旬,天氣淒涼,金風淅淅。李瓶兒夜間獨宿在房中。銀床枕冷,紗窗月浸。不覺思想孩兒,欷歔長歎,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彈的窗欞響。李瓶兒呼喚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來,倒靸弓鞋,翻披綉襖,開了房門,出戶視之。彷彿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這李瓶兒還捨不的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去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嚇了一身冷汗,嗚嗚咽咽,直哭到天明。正是:有情豈不愛,著相自家迷。有詩為證:
纖纖新月照銀屏,人在幽閨欲斷魂。
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
那時來保南京貨船又到了,使了後生王顯上來取單稅銀兩。西門慶這裡寫書,差榮海拏一百兩銀子,又具羊酒金緞禮物謝錢主事,就說:「此船貨過稅,還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鋪面完備,又擇九月初四日開張。就是那日卸貨,連行李共裝二十大車。那日親朋遞菓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喬大戶叫了十二名吹打的樂工,雜耍撮弄;西門慶這裡,李銘吳惠鄭春三個小優兒彈唱。甘夥計與韓夥計都在櫃上發賣,一個看銀子,一個講說價錢。崔本專管收生活,不拘經紀、買主進來,讓進去,每人飲酒二盃。西門慶穿大紅,冠帶著。燒罷紙,各親友都遞菓盒,把盞畢,後邊廳上安放十五張桌席;五菓五菜,三湯五割,重新遞酒上坐,鼓樂喧天。那日夏提刑家差人送禮花紅來。西門慶囬了禮物,打發去了。在座者有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吳道官、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還有李智、黃四、傅自新等眾夥計主管,並街坊鄰舍,都坐滿了席面。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呂·紅衲襖〕:「混元初生太極」云云。須臾,酒過五巡,食割三道,下邊樂工吹打彈唱,雜耍百戲過去,席上觥籌交錯。當日應伯爵謝希大飛起大鍾來,盃來盞去,飲至日落時分。把眾人打發散了,西門慶只留下吳大舅、沈姨夫、倪秀才、溫葵軒、應伯爵、謝希大,從新擺上桌席,留後坐。那日新開張,夥計攢帳,就賣了五百餘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晚夕收了鋪面,把甘夥計、韓夥計、傅夥計、崔本、賁四,連陳經濟都邀來到席上飲酒。吹打良久,把吹打樂工打發去了,止留下三個小優兒在席前唱。
那應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來。出來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李銘:「那個扎包髻兒的清俊小優兒,是誰家的?」李銘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裡邊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兒了。」伯爵道:「眞個?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於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招了小舅子了。」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與你應二爹一大盃酒。」伯爵向吳大舅說道:「老舅,你怎麼說?這鍾罰的我沒名。」西門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那伯爵低頭想了想兒,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兒我聽,我纔罷了。」當下三個小優,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兒,只唱個小小曲兒我下酒罷。」謝希大叫道:「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西門慶道:「和花子講過:有一個曲兒吃一鍾酒。」於是玳安旋取了兩個大銀鍾,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個姐兒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牆,春筍彈珠淚。喚梅香,趕他去別處飛。」
鄭春唱了個:「請酒!」伯爵剛纔飲訖,那玳安在旁連忙又斟上一盃酒。鄭春又唱道:
「轉過雕欄正見他,斜倚定荼䕷架。佯羞整鳳釵,不說昨宵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
伯爵吃過,連忙推與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的,成不的!這兩大鍾,把我就打發的了。」謝希大道:「傻化子,你吃不的,推於我來,我是你家有屄的蠻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兒,少不的是你替。」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兒,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與你就是了。」西門慶笑令玳安兒:「拏磕瓜來打這賊花子。」那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裡,你口裡只恁胡說。」伯爵道:「溫老先兒他斯文人,不管這閒事。」溫秀才道:「二公與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座上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眞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西門慶道:「姨夫說的是。」先斟了一盃,與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拏起骰盆兒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說差了,罰酒一盃。先用一骰,後用兩骰,遇點飲酒:
一,百萬軍中捲白旗;二,天下豪傑少人知;
三,秦王斬了余元帥;四,罵得將軍無馬騎;
五,唬得吾今無口應;六,袞袞街頭脫去衣;
七,皂人頭上無白髮;八,分屍不得帶刀歸;
九,一丸好藥無人點;十,千載終須一撇離。」
吳大舅擲畢,遇有兩點,飲過酒。該沈姨夫起令,說道:「用一骰六擲,遇點飲酒。」說道:
「天象六色地像雙,人數推來中二紅,
三見巫山梅五出,算來能有幾人通?」
當下只遇了個四紅,飲過一盃,過盆與溫秀才。秀才道:「我學生奉令了。遇點要一花名,名下接《四書》一句頂眞:
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
二擲並頭蓮,蓮漪戲綵鴛;
三擲三春柳,柳下不整冠;
四擲狀元紅,紅紫不以為褻服;
五擲臘梅花,花迎劍珮星初落;
六擲滿天星,星辰之遠也。」
溫秀才只遇了一鍾酒,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行個急口令兒罷:
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拏著一個黃荳巴斗,右手拏著一條綿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撞著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荳巴斗,走向前去打黃白花狗。不知手鬭過那狗,狗鬭過那手?」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了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鬭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誰叫他不拏個棍兒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拐棒兒,受狗的氣了!」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倒了架,說他是花子。」西門慶道:「該罰他一鍾,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謝希大道:「我這令兒比他更妙。說不過來,罰一鍾:
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兒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騾。」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荳只好餵豬拱,狗也不要他!」兩個人鬭了囬嘴,每人罰了一鍾。該傅自新行令。傅自新道:「小人行個江湖令,遇點飲酒,先一後二:
一舟二櫓,三人搖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齊唱八仙歌。九十春光齊賞玩,十一十二慶元和。」
擲畢,皆不遇。吳大舅道:「總不如傅黟計這個令兒行得切實些。」伯爵道:「太平鍾也該他吃一盃兒。」於是親下席來,斟了一盃與傅自新吃。如今該韓夥計。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佔先?」西門慶道:「你們行過,等我行罷。」於是韓道國道:「頭一句要天上飛禽,第二句要菓名,第三句要骨牌名,第四句要一官名,俱要貫串,遇點照席飲酒。」說:
「天上飛來一仙鶴,落在園中吃鮮桃,
卻被孤紅拏住了,將去獻與一提學。
天上飛來一鷂鷹,落在園中吃朱櫻,
卻被二姑拏住了,將去獻與一公卿。
天上飛來一老鸛,落在園中吃菱芡,
卻被三綱拏住了,將去獻與一通判。
天上飛來一斑鳩,落在園中吃石榴,
卻被四紅拏住了,將來獻與一戶侯。
天上飛來一錦鷄,落在園中吃苦株,
卻被五嶽拏住了,將來獻與一尚書。
天上飛來一淘鵝,落在園中吃蘋婆,
卻被綠暗拏住了,將來獻與一照磨。」
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只擲四擲,遇點飲酒:
六口載成一點霞,不論春色見梅花,
摟抱紅娘親個嘴,拋閃鶯鶯獨自嗟。」
擲到遇紅一句,果然擲出個四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高轉加官,主有慶事。」於是斟了一大盃酒與西門慶,一面喚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頑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看著收了傢伙。派定韓道國、甘夥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題。
卻說次日,應伯爵領了李智黃四來交銀子,說:「此遭只關了一千四百五六十兩銀子,不夠還人,只挪了這三百五十兩銀子與老爹。等下遭銀子關出來再找完,不敢遲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說了兩句羙言。西門慶把銀子教陳經濟來拏天平兌收明白,打發去了。銀子還擺在桌上。西門慶因問伯爵道:「常二哥說,他房子尋下了,前後四間,只要三十五兩銀子就賣了。他來對我說,正値小兒病重了,我心裡正亂著哩,打發他去了。不知他對你說來不曾?」伯爵道:「他對我說來。我說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亂亂的,有甚麼心緒和你說話?你且休囬那房主兒,等我見哥替你提就是了。」西門慶聽了,便道:「也罷,你吃了飯,拏一封五十兩銀子,今日是個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來罷。剩下的,教常二哥門面開個小本鋪兒,月間賺的幾錢銀子兒,夠他兩口兒盤攪過來就是了。」伯爵道:「此是哥下顧他了。」不一時,放桌兒,擺上飯來。西門慶陪他吃了飯,道:「我不留你。你拏了這銀子去,替他幹幹這勾當去罷。」伯爵道:「你這裡還教個大官,和我兩個拏這銀子去。」西門慶道:「沒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伯爵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還有小事去。實和哥說,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禮兒去,他使小廝來,請我後晌坐坐,我不得來回你。教個大官兒跟了去,成了房子,我教大官兒好來回你。」說罷,西門慶道:「若是恁說,教王經跟了你去罷。」一面叫了王經,跟伯爵去了。
到了常時節家,常時節正在家。見伯爵至,讓進裡面坐。伯爵拏出銀子來與常時節看,說:「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閒,杜三哥請我吃酒。我如今了畢你的事,我方纔得去。所以叫大官兒跟了我來,成了房子,我不囬他爹話去,教他囬囬便了。」常時節連忙叫渾家快看茶來,說道:「哥的盛情,誰肯!」一面吃畢茶,叫了房中人來,同到新市街,兌與賣主銀子,寫立房契。伯爵吩咐與王經,歸家囬西門慶話。剩的銀,教與常時節收了。他便與常時節作別,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門慶看了文契,還使王經:「送與你常二叔收了。」不在話下。正是:
求人需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一切萬般皆下品,誰知陰德是良圖。
正是:三光有影遺誰翳?萬事無根只自生。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