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金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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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書生未遇莫相輕,

  到得崢嶸恩怨明。

  回想當年受惠處,

  萬金不惜答深恩。

  堪歎窮途難自支,

  忍教骨肉暫分離。

  當年勢利今何在,

  猶幸他鄉遇故知。

  話說夫人等在水路,慢慢而行。且說雲程率領兵將在陸路而行,早到陝西界口。許多兵將迎接,前呼後擁,十分威武。

  不覺已到向年養病之所。雲程想起拂塵情義,要思報答,吩咐住轎,走進廟中,拂塵不見。只見許多人扯著無虛要打,還有多少人拿著鋤頭釘耙要拆毀聖像。見有兵將官府進廟,不知何故,只得住手。無虛脫身,忙躲人灶窩中發顫,想道:「只說盧太師已死,其勢敗了,徒弟與他爭論,被他捉去,今日竟來拆廟。我還說地方或有公論,不想他又到哪裡請了些兵將來,今番斷要占去的了。」

  你道無虛為何如此說,原來那廟是前朝皇帝造與國師住的,廟基有二十餘畝,大殿有六七座,後有花園,山水、池亭、台閣,無糧香火田一千畝,道士數十房。第一興頭的大廟,只因近了盧太師的莊子,漸漸謀去一半,後來勢大,竟全占去了。

  道士稍有違拗,非打即罵,嚇得盡行逃散。只存小屋數間,無虛師徒住在內,即雲程養病處也。不想盧太師賜死後,城中大房子盡行籍沒去了,只存這莊子並占廟中的無糧田。虧府尊是他家門生,縣尊是他家長隨出身,替他朋比隱漏,未開籍沒之內。盧公子扶樞歸裡,就住在莊上,請地師看地安葬。地師看到廟基,道:「此地就是個大地,目下正該興旺,若葬了真穴,富貴不必說,只怕做到帝王還不止哩。」公子大喜,道:「此地總是我家的,悉聽點穴就是。」地師又四邊一看,看到無虛的住屋,便道:「真穴在此屋內。」公子就對無虛說,要他出去,拆毀造墳,嚇得無虛開口不得。拂塵道:「大爺陰地不如心地好,勸你將就些罷,不要想別人的,連自己的都送去了。」

  公子見他說話有因,明明道破他隱漏之意,便大怒道:「這道士可惡,送到縣中去,叫知縣送他在監中處死他。」一面就叫做工的拆去神像,老道若放肆,也打他一個死。家人領命,果將拂塵捉去,領了做工的來拆聖像,打老道。適遇雲程到來,住手細問,方知是鎮西侯,曉得是太師的對頭,急急趕回報知公子去了,無虛哪裡知道,還疑盧家教來的兵將。

  誰知雲程進廟,先問拂塵,眾人不敢答應,去扯無虛出來,嚇得無虛竟要鑽入灶堂中去。雲程見無人答應,自己走進。見眾人亂扯無虛,無虛驚慌躲避,便喝退眾人,笑對無虛道:「老道不須害怕,你當初說死了百十年來做護法的金雲程在此。」

  無虛聽說,舉眼一看,雖然氣象不同,聲音面貌還認得,見他蟒袍玉帶,知已做了大官,只得起來磕頭乞命。雲程扶起道:

  「我昔年在此受你徒弟大恩,又吵鬧了聖像,曾許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今日特來報謝還願,誰來計較你。你徒弟在哪裡,快請出來相會。」無虛聞言,方大喜道:「如此說,神聖果然有靈。」隨將廟宇始未,盧家以前謀占,今欲拆毀造墳,將徒弟捉去送監,一一稟知。雲程道:「盧家已經籍沒,如何他鬼子還敢如此橫行,難道地方官不畏王法,敢助他作惡麼?」無虛道:「府太爺是他家門生,縣太爺是他家長隨出身,誰敢拗他。」雲程道:「原來如此。」叫旗牌將令箭一枝,速著府縣官立拿盧公子。並請拂塵師立刻到來,毋得遲誤。

  旗牌官得令,先到府,後到縣,宣說令旨,嚇得府縣魂魄俱無,知鎮西侯是盧家對頭,怎敢還顧情面。一面就差人盧家拿人,一面就親到監中請出拂塵,求他在鎮西侯面前方便。拂塵竟摸不著頭腦,不知鎮西侯是何人,如何反要他方便?未幾,差人來回復,盧公子先有家人報知,投河身死,屍首現在。其餘家屬盡行逃散,不知去向。府縣更覺驚慌,只得同了拂塵到廟回復。只見鎮西侯遠遠望見拂塵,親自下階,一把手扯了,道:「老師可還認得本爵麼?十年前在此蒙你收留大恩,今日特來奉謝。」拂塵舉眼一看,方知鎮西侯就是金公子,心中大喜,連忙跪下磕頭,道:「原來是金侯爺,向日多多得罪,怎敢雲謝。」雲程急急扶起,命他同坐。拂塵決意不敢,被強不過,只得在旁坐了。雲程就喚府縣來,罵道:「你這兩個狗官,朝廷命你做府縣,叫你替百姓申冤理枉,不曾叫你替盧家做鷹犬。盧公子何在?」府縣官連連磕頭,道:「盧公子先有家人報知,侯爺要拿他,情極投河身死,家人盡皆逃散,獲到解上。」

  雲程道:」明明是你放走了,敢來欺瞞本爵麼?左右拿下,帶到衙門重究。」拂塵慌忙跪下,道:「在府縣官徇情,固當重究,但他二人,實受盧家大恩,見他勢敗尚不有負,也是一點好處。況公子實係身死屍首可驗,望侯爺寬恕。」雲程道:

  「既師父討饒,造化了他,好好回衙去罷。」打發府縣去後,對拂塵道:「方才你師父說你廟基地有二十餘畝,無糧田有一千畝,都被盧家占去,本爵到任,即仰藩司清理付還。」還說:

  「廟貌尚有圖樣可查,可叫各匠公估照式造起。要費多少錢糧,本爵先著俞德送萬金來,將就造起。慢慢收下田租,本爵再當湊來,恢復舊業便了。」拂塵連連磕頭稱謝。雲程當付銀一百兩為香燭之資,然後拜辭神像,起身到任去了。嚇得地方上向來欺道士的盡來請罪賀喜,將一個窮道士登時抬在九霄雲上。

  連無虛也把徒弟奉承得了不得,道他「眼力如何這般好,這般一個窮病鬼,留他住在此三年,早晚燒茶送水服侍他,我心上厭他不過,只怪徒弟多事,零星碎語不知說了多少。臨去時虧你還說將來全仗他護法,我說等他護法好死了百十年了。那知未及十年,就做了侯爺。若不是他來,此時聖像也毀去了,我與你性命也難保了。看起來竟是一個大護法,以後我再不作主了。」拂塵道:「落難之人,原不可輕賤他的,從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彼時不救他的難,今天誰來救我的難?」無虛就取出廟圖,叫名匠估了作料。一月後,俞德果將一萬銀子送來。

  拂塵接著大喜,彼此稱謝,擇日興工,不半年已草草成局,三年之後竟依式造完。當初逃散的道士盡來歸附,比以前更興旺,竟成了一個聖境。拂塵一無所事,日夜打坐修真,直活得一百餘歲,無疾而終。死時香聞數里,一月而散。此是後話。

  且說金夫人隨即也就同了翁姑父母,下船起身,一路趁便遊山玩景。一日,船到漢口,停前正要查點人夫,只見岸上有幾個花子,捉著一個老花子在那裡廝打,口中道:「你既不當官,就不該到此地來叫化,奪我們的生意。」又聽得老者道:

  「叫化天下去得,我是別處人,暫時流落在此討飯,又不吃你驛裡的錢糧,如何要我扯摔。」眾花子道:「放你娘的臭屁!你既是別處人,只該在別處討飯吃,誰許你在我地方上來討?」

  齊齊扯住要打,適值俞德上岸出恭,下船看見,心中不平,上前喝住。眾花子見是鎮西侯船上大叔,便不敢動手,要上前告訴。那老者也要上前告訴,把俞德一相,道:「大爺好似蘇州俞大叔麼?」俞德也將他一相,道:「你莫非是林員外麼?」老者道:「我正是蘇州林攀貴。大叔因何到此?」俞德道:「原來果是員外。夫人一到家,就著人相請,說員外為了官司,家產變賣,出門去了。夫人不勝懸念?怎麼流落在此?」員外道:「夫人一向好麼?大老爺可曾回來了?」俞德道:「員外還不知麼?大老爺久已得勝還朝,封為鎮西侯,已經上任去了。夫人與太老爺、太夫人從水路上任,都在船內。」員外大喜,又大驚,道:「原來夫人在此,請問太老爺是誰?」俞德道:「就是我家太老爺了。」遂將彥庵被盜留住,父子相逢同歸的話說了,便道:「員外請少待,我下船去稟知太老爺與夫人,拿衣服來換了,請下船相會。」說完,急急下船去了。那些眾花子聽說,盡皆嚇死。早有一人報知驛丞,驛丞也嚇慌,趕來問員外道:「你與鎮西侯有親麼?」員外道:「鎮西侯是我嫡嫡親親的女婿,我女兒夫人現在船中,方才大叔已下船去說了。」

  嚇得驛丞連忙跪倒,眾花子齊齊磕頭,道:「有眼不識泰山,望太爺饒恕。」員外道:「要我饒你們也不難,只是你們方才把我衣服都扯破了,我身邊積聚幾兩銀子都搶去了,快快賠還了我便罷。」驛丞明知他要詐銀子,急取出兩錠銀子,叫眾花子也急急湊出,共成四兩,送與員外方住。

  只見俞德已拿了衣帽靴襖上來,與員外換了,一同下船。

  先到彥庵船上,彥庵已在艙門迎接,道:「親翁久違了。」員外一拱直打到地,道:「親翁太老爺,恭喜,賀喜!末親沒有一日不想念?今日幸會,使末親與有榮矣。」彥庵道:「小弟江中遇盜,小兒患病顛連,久已不齒於儔類,幸賴媳婦賢德,石親翁醫治,僥倖得有今日,怎如令愛才貌雙全,令婿貴介公子,令親翁本省上台共榮,更當何如?小弟正要恭賀。」員外聽說,嚇得開口不得,惟有連連打拱,侷促不安。彥庵方呵呵大笑,道:「親翁不必如此,以前之事,我已盡知,不關親翁薄情,都是令愛看事不破,只道貧窮的終是貧窮,富貴的終於富貴。哪知總有命在,幸虧替身甚好,小兒倒因禍得福,遇此佳偶,連性命功名都是他成就的。然亦虧親翁屢次厚贈,方有盤費考試,小兒也決不相負的。請問親翁何故遠出?近況若何?寶眷何在?」員外道:「一言難盡。小女不肖,親翁盡知,末親也不敢相瞞。末親家中也頗頗遇得,都是這賤人起初興頭不認,後來扳害累賠,害得寸草無存,安身無地。多蒙令郎以前家信回來,約我進京共享榮華。彼時有事未去,後來無處安身,帶了敝房小女,意欲到令郎處暫且安身。不想到京令郎出徵去了,夫人又回來了,只得依舊回家。來到此地,盤費已盡,至親三口,進退無門,幸遇白衣庵女僧留敝房小女相幫,末親係男人不便留住,獨自一個,只得求乞度日。今遇太老爺,猶如絕處逢生了。」彥庵道:「好說。既是親母、小令愛在庵,可一齊接下船,同到西安再處。」員外連連叩謝。

  夫人在那邊船上聞員外與公公會過,即著人請過船相會,重訴苦情。夫人十分傷感,就著俞德帶了秋桂、春杏、喚兩乘轎子並衣服首飾,隨員外到庵迎接院君、小姐。

  且說院君、小姐在庵,那些尼姑好不惡刻,一日只與他幾碗薄粥,粗重生活都要他做,還道做得不好,不時打罵趕逐,二人苦無去處,只得隱忍。那日正因扛水,偶然失腳,潑濕地上,尼姑等齊齊打罵,要趕他出來。院君、小姐跪著相求,適值員外等叩門進去看見,便道:「院君、女兒快起來,有出頭日了。」院君抬頭一看,見員外大帽烏靴,身穿華服,後隨兩個女子,滿身綢絹,急與小姐立起,上前一看,認得是秋桂、春杏。急問:「你們從何到此?」二人道:「小婢奉夫人之命,特來迎接院君、小姐。氈包內首飾衣服,請院君、小姐更換。轎子在外,快請下船。」院君道:「夫人回家已久,怎麼船才到此?」春杏道:「夫人京中到家已半年多了,如今大老爺得勝還朝,封鎮西侯已上任去了。今夫人到陝西任上去哩。」院君大喜道:「原來如此,可喜,可喜!」即打開氈包,見衣服首飾甚是齊整,母女二人換了。正要上轎,只見眾尼姑問明來歷,各各驚慌,齊向院君、小姐請罪。院君不理,小姐道:「人情世態,個個如此。我們向日流落無依,也虧師父們收留,母親決不計較,快快請起,不要使我們反覺不安。」尼姑俱磕頭道:「小姐如此大量,將來定然宏福齊天。」母女二人上轎,不片刻已到船中。夫人迎接下船,說:「母親、小姐來了麼,我前日一到家,就著人奉候,說一家都出門去了,甚是懸念。」

  院君道:「多謝我兒夫人,恭喜賢婿高封顯爵,我兒誥封一品,方知相士之言一些不差。只我那大狐狸不知怎麼樣了?如今小女兒終身尚無著落,相士曾說他有夫人之分,全仗我兒夫人提攜。」夫人道:「小姐之事,一到任所,與相公商議,包他一位夫人便了。只大小姐說起,實是可傷。」院君道:「我兒夫人,你曉得他的下落麼?」夫人便從官賣討回,直說到他自己說破,被殺被逐而住。院君道:「真正天下第一個賤人了。夫人如此待他,他反自己說破,難怪賢婿要殺他。那時夫人不該勸,這樣賤人,忘廉喪恥,殺了倒乾淨,如今到別處去,又不知怎樣害人哩。」

  正說間,只聽得外邊掌號開船。在路迅速,不久已到西安。

  雲程已著諸將等遠遠迎接,自己也擺了半朝鑾駕出來相迎。正是一子受皇恩,合家食天祿。未知到任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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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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