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磯立談 
是書世有兩本。此本為葉林宗從錢曾家宋刻抄出,後題「臨安府太廟前尹家書籍鋪刊行」,不著撰人名氏。前有自序雲:「叟,山東一無聞人也。清泰年中,隨先校書避地江表,始營釣磯於江渚。割江之後,先校書不祿,叟嗣守敝廬,不復以進取為念。王師吊伐,時移事往,將就蕪沒。隨意所向,跡之於紙,得二百二十許條,題之曰《釣磯立談》」雲雲。別一本為曹寅所刊,卷首佚其自序。又卷首有「楊氏奄有江淮」、「趙王李德誠」二條,其餘亦多異同,而題曰史虛白撰,蓋據《宋史·藝文誌》之文。考馬令《南唐書》,虛白,山東人。中原多事,同韓熙載渡淮,以詩酒自娛,不言其有所著述。觀書中「山東有隱君子者」一條,稱與熙載同時渡淮,以書幹烈祖,擢為校書郎,非其所願,遂卒不仕。又「唐祚中興」一條雲,有隱君子作《割江賦》以諷,又有《隱士詩》雲:「風雨揭卻屋,渾家醉不知」雲雲,與《虛白傳》悉合,則隱君子當即虛白。序中兩稱先校書,則作書者當為虛白之子。《宋誌》荒謬,不足為據。曹氏新本竟題虛白者,殊未考也。又南宋費樞亦嘗撰《釣磯立談》,今尚載陶宗儀《說郛》中,其文與此迥別,則又名同而實異者矣。其書雜錄南唐事跡,附以論斷。其中徐鉉一條,稱鉉方奉詔與湯悅書江南事,慮鉉與潘佑不協,或誣以他詞。則亦雜史中之不失是非者也。

叟,山東一無聞人也。清泰年中,隨先校書避地江表,始營釣磯於江渚。先校書意薄簪組,心許泉石,每乘雙犢版轅車,車後掛酒壺,山童三五人,例各總角,負瓢並席具以自隨。遇景物勝概,則取酒徑醉,或為歌詩,自號釣磯間客。割江之後,先校書不祿,叟嗣守弊廬,頗窺先誌,不復以進取為念。會王師吊伐,李氏挈宗以朝,湖海表裹,俱為王人。大同之慶,有識之所共,鹹以為百生不可逢之盛際,叟獨何者,而私自怫鬱,如有懷舊之思。追惟江表自建國以來,烈祖、元宗其所以撫奄斯人,蓋有不可忘者。時移事往,將就蕪沒,叟身非朝行,口不食祿,固無預於史事,顧耳目之所及,非網罟之至議,則波濤之囈語也。隨意所商,聊復疏之於紙,僅得百二十許條,總而題之曰《釣磯立談》,使小子溫成誦於口,粗以存其梗概雲。籲!文慚子山之麗,興哀則有之;才愧士衡之多,辨亡亦幾矣。

正文

編輯

自楊氏奄有江淮,其牧守多武夫悍人,類以威驁相高,平居齋幾之間,往往以斬伐為事。至有位居侯伯,而目不識點畫,手不能捉筆者。及烈祖以軍功牧昇州,初以文藝自好,招徠儒俊,共論治體,總督廉吏,勤恤民隱。由是遠邇宅心,以為己歸。義祖聞之,自京口往視其所為,見其城隍浚整,樓堞完固,府署中外肅肅,鹹有條理,遂自徙治而居之,更以京口付烈祖。時金陵之民,顧懷其惠,莫不心折氣沮,但逼迫義祖之威,而無敢建白者。初,烈祖雅不欲朱方之行,旁為宣城,而義祖不之許,尚遲回若有所待。客有宋齊邱者,私勸烈祖曰:「昔項羽叛約,王沛公以漢中之地,時皆以為失職左遷,唯蕭何贊之,以為語有天漢,其稱甚美。今明使君中有大誌,而忽得京口,其名殆不可失也。且西朝拱己,知訓童昏,老臣宿將,不甘詬辱,度其勢亂在旦暮,蒜山之津,曾不一昔而可以定事。更舍此利而求入宣城山中,卒卒度歲月,其亡聊奈何?」烈祖驚起執其手,曰:「善哉子嵩,非吾子,吾無所聞之。」中夕促駕而之官。其在京口,政猶金陵也。居無何,朱瑾殺知訓,廣陵大亂。烈祖以兵宵濟朝,不易位而中外晏如,遂代知訓執政柄,霸圖兆於此矣。

叟曰:禍福之來,雖各象德,而事有機會,皆相憑藉。是以風旋而上升,水激則彌悍,有情之所忘,每為無情之所轉,大空之中,夫疇覺之哉!向若義祖本無歆羨金陵之心,則烈祖不得徙鎮矣。又烈祖以梅冶自乞,或如其欲,則亦無因而至京口矣。京口之不至,則廣陵之亂,孰恃而弭。廣陵之功不在烈祖。則霸圖亦無自而托業矣。籲,夫豈人謀之所及也邪!非人謀之所及,然後有以知天命之至,不可以幸而冀也。昔者伊摯以媵女而相成湯,百里奚鬻羊而見知於秦,竇姬行號而母漢室,袁婦伏膝而媲曹宗,是故非意之意,嘗為事之基胎,一日之濩落,君子不以為病焉,知卒業之有所在故也。

趙王李德誠有客,能言天文,以之占測時事,十有七八。一旦,謂德誠曰:「昨夕元象大異,揚州當流血無限,朝貴陷首穴胸。」後考其日,乃朱瑾殺知訓之夕也。又烈祖執政柄時,義祖忌之,將啟以知詢為代,中外岌岌,人無固誌。宋齊邱夜召知術者劉通微,同宿而徵其事。坐久,聞鼓聲,通微投袂而起曰:「子嵩,事必中變,政事僕射安若太山,不足多慮也。彼懷惡誌者,自當受禍。金鼓之聲澌澌然,殆有大喪與!」夕未曙,捷步至,白義祖死矣。

叟曰:吉兇之萌,未見兆朕,而上動躔次,旁關聲象,彼知術者,乃能言之於事先,若合契券,曾無毫釐之差。然則阪之不可以為陵,陵之不可以為隰,高下降殺,固已有經分而懸定於冥默間者矣。世之味者,方且逞智計,榮思慮,虛憍誇毗,以意其所不可必,顛狂妄行,而卒與禍會,籲,可勝恨也邪!

吳王稱號淮海,時廣陵殷盛,士庶駢闐。忽一旦,有黃冠道人,狀如病狂,手持一竿,竿首掛一木,刻為鯉魚形,自雲鐘離人也,行歌於市曰:「盟津鯉魚肉為角,濠梁鯉魚金刻鱗。盟津鯉魚死欲盡,濠梁鯉魚始驚人。」又雲:「橫排三十六條鱗,個個圓如紫磨真。為甚竿頭挑著走?世間難遇識魚人。」大率如此意者,凡數十篇,時人莫能曉。歲餘,忽不知所之。其後武義年中,江南謠言又有「東海鯉魚飛上天」之語。及烈祖受命,復姓李氏,立唐社稷。其言方驗。

叟曰:鯉之與李,聲相通也,魚而肉角,則龍矣,雖以金刻鱗,猶為魚也。江南雖為強國,而以偏霸終焉,魚之象也。頃嘗讀西天竺書,說因因相襲,皆如旦之有夕,相隨不舍,其言將信然。大抵帝王稱制,其德澤方廣,滋被滲漉,流以及遠,根葉旉布,雖五運互疊,不無興衰,要其種姓,當有肖似者。是以二帝三王,共祖軒轅,卯金之祚,絕而復續。江南諸蕭,雖享國之日淺,然無大罪戾。向契丹使至江南,乃雲:「有蕭氏者,與耶律氏相為始終。」由是觀之,濠梁胄出盟津,厥有旨哉!

列祖初得政,盡反知訓之所為,接禦士大夫,曲加禮敬,躬履素樸,去浮靡,而又寬刑勤理,孜孜不倦。是時方鎮窺伺,事資彈壓,烈祖視聽不妄,指撝中節,平居自號曰政事僕射,高位重爵,推與宿舊,故得上下順從,人無異意。齊臺之建,擢宋齊邱、徐玠為左右丞相,於其所居第旁,創為延賓亭,以待四方之士,遣人司守關僥,物色北來衣冠,凡形狀奇偉者,必使引見,語有可采,隨即升用。聽政稍暇,則又延見士類,談宴賦詩,必盡歡而罷,了無上下賤貴之隔。以此二十年間,委曲庶務,無不通知,興利去害,人望日隆。沈彬先事《獻山水畫障》詩雲:「須知手筆安排定,不怕山河整頓難。」及將受禪,頭陀範誌嵩賦《月詩》雲:「徐徐東海出,漸漸到亨衢。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概以是言之,人之與能也,有自來矣。是以吳社遷換,而國中夷然,無易姓之戚,蓋盛德之所移故也。

叟曰:峻極之山,神明憑依,翳薈之邱,雲氣出焉。凡水之有旋桓折波者,必生修鱗,帝王之量,其亦有以異人者矣。嘗試觀孝高皇帝,其總收權網,維禦群雋,當國匪解,郭守純樸,雖漢之高、光,不是過也。徒以其崎嶇偏左之國,地勢不便,加以天之付畀,自有限量,只是遠圖之所就,僅足以稱霸而巳,惜夫!

武義中,有童謠雲:「江北楊花作雪飛,江南李樹玉團枝。李花結子可憐在,不似楊花沒了期。」及烈祖受禪,其日白雀翔於庭,郡國以符瑞言者,不可以數計。其尢著者,江西楊化為李,臨川李樹生連理,於是始下還宗之議。初立唐宗廟,定郊堂之位,圜丘毖祀之夕,乃孟夏上旬,月至三鼓當沒。而升壇之際,皎然如晝,柴燎畢乃沒。太史奏言:「月延三刻。」遠近嘆以為異事。

叟嘗見長老相與言,頗有疑,以為未必然者,其意蓋以謂南唐在六合間,才數州之境,詎得天應以祥眚如是之審也。叟辯之曰:「人之精誠,上下感假,旦晝之所接,精祲之所交,亦何所不有。昔衛先生畫長平之策,而太白襲月,燕丹謀秦,而白虹貫日,魯陽揮戈,而羲輪輟禦,宋景有一言之善,而法星退舍,以至柳起上林,石立太山,赤伏登漢,金雌讖晉,或曲為一姓,或專繇一人,亦有庶女含冤,而赤地千里,隕霜殺菽,匹夫致孝而魚躍冰開,冬竹生萌。近世馬仁裕之生也,紫氣充庭,盧文進出軍失律,而黑蟒擁膝,及其歿也,赤氛宵騰,有星落如杯,姚景晝寢,而丹蛇遊於顴準之間,王輿夢有流星之警,而幾斃於飛石。凡此數子者,位不過節將,然猶胖蠻昭彰,又況胙土開國,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為人神主以對越上下者耶!說者乃以隋誌日行上道,遂疑往事無準,固不可以執一而廢百也。

烈祖每言:「百姓皆父母所生,安用爭城廣地,使之肝腦異處,膏塗草野。」是以執吳朝之政,僅將一紀,才一拒越師,所謂不得已而用之。及受禪年,兩江土寓,比諸侯最廣,兵力雄盛,氣可以吞噬,謀臣桀將,方有建立功名之意。一日內宴,中坐有詔曰:「知足不辱,道祖之至戒,革廓則裂,前哲之元龜。子嘉與一二卿士大夫共服斯箴,討伐之議,願勿復關白也。」其後錢塘大火,宮室器械為之一室,宋齊邱乘間進言曰:「夫越與我,唇齒之國也。我有大施,而越人背之,虔劉我邊陲,汙濁我原泉,股不附髀,終非我用。今天實棄之,我師晨出而暮踐其庭,願勿失機,為後世憂。」烈祖愀然久之,曰:「疆域雖分,生齒理一,人各為主,其心未離,橫生屠戮,朕所弗忍。且救災睦鄰,治古之道,朕誓以後世子孫,付之於天,不願以力營也,大司徒其勿復以為言。」於是特命行人,厚遺之金粟繒綺,蓋車馬相望於道焉。暮年先理治命,引元宗而告之曰:「德昌宮凡積兵器緡帛七百餘萬,吾棄代後,汝善和鄰好,以安宗祐為意,不宜襲隋煬帝之跡,恃食阻兵,以自取亡覆也。」於時中外寢兵,耕織歲滋,文物彬煥,漸有中朝之風采。元宗之初,尚守先訓,改元保大,蓋有止戈之旨,三四年間,皆以為守文之良主。會元老去位,新進後生用事,爭以事業自許,以謂蕩定天下,可以指日而就。上意熒惑,移於多口,由是構怨連禍,蹙國之勢,遂如削肌。其後宋齊邱復起於遷謫之中,謀為自固,更相唱和,兵結而不得解矣。未及十年,國用耗半。有杜昌鄰者,經事永陵,還自外鎮,復領計司,撫案大慟曰:「國事去矣!夫鴻鵠養護六翮,將致千里,今拔取之,以傅斥晏,寧不使人恨恨也!」

叟嘗笑諸葛孔明號稱王佐才,然不知地小人單,窮兵不體,兩川之人,坐是不聊生。忠則忠矣,安所事智。今江南壤毛瘠薄,土泉不深,其人輕佼剽悍,不能耐久,非中國之敵也。自有宇宙以來,未有偏據而可以成大功者。稽考永陵之心,夫豈不欲以並包席捲為事耶,顧其所處勢,有未便故也。有如孫、陳之季,皆區區不度,以至魚爛,由是言之,江表五十年間,父不哭子,兄不喪弟,四封之內,安恬舒嬉,雖流離僑寓之人,亦獲案堵,弗夭弗橫,以得及真人之期。籲!烈祖為有大造於斯土也,明矣。

周世宗伐淮之歲,建陽孟貫於駕前獻所業。其首篇《貽棲隱峒章先生》,有「不伐有巢樹,多移無主花」之句。世宗宣見,問貫曰:「朕伐罪弔民,何有巢無主之有?然獻朕則可,他人應不汝容矣。」

叟以謂孟貫小生,不知所以邀說萬乘之道,而世宗皇帝,亦不得不為失辭。古訓有之:「師以直為壯,曲為老。」又魏絳之辭曰:「師眾以順為武。」王者之師,有不出則已矣,其舉事也,沛如時雨之將至,百嘉仰之以生焉,夫人胥仰之以生,則孰肯為敵而輸死。江南初未有失德也,徒以連叛臣而致討,且疆場之故,一彼一此,亦胡可勝言。乃如周之本謀,但規取淮壤,而藉此以為之辭。詩雲:「鼓鐘於官,聲聞於外,聲之所馳,無翼而能飛。」方將幸人之不之知,弗可得也。頃見故老,猶能言淮上事。周師之出也,畝無棲糧,裩無留藏,捲地以往,視人如土芥,墳墓圮毀,老幼傒縲,墟落之地,胔腐骨填,裏鼓絕響,殆無炊煙。於是自邢溝以北,皆群眾聚而成團,糊紙以為甲,壤鋤耰以為器,因廢壘以為固,官軍與之對,則往往折北。是以劉仁贍以死守壽春,人相啖食,而城卒不肯下,孫忌睢盱於樓車之上,不顧身首異處,違詔而致其區區之忠。為人臣有如此二人者,可以與古烈士比,曾不標異以獎薄俗,而俱從顯戮,文武之師,固如是乎!當此之時,人心踽踽然南首,以冀會李氏,君臣失謀,橫生嫌間,其兵出不返,望旗而先潰,然且鑾輿再駕,而僅足以成割江之計。所謂楚則過矣,齊未為得也,顧豈如甲戍之師,曾不衄而一國歸命焉。《詩》雲:「匪疚匪棘,王國來極。」正斯之謂歟!

宋子嵩以布衣幹烈祖,言聽計售,遂開五十三州之業,宗祀嚴配,不改唐舊,可為南國之宗臣矣。及世事移改,新用事者爪距銛銳,方曹起而朋擠之,當其弔影於九峰之底,所謂幾瀕於死地。一旦復得政柄,內顧根柢失據,危而易搖,因隳其初心,而更思所以自完計,首開拓境之說,規以矜企動上心。於是南生楚隙,西結越釁,晚舉全國之力,而頓兵於甌閩,堅壁之下,飛挽芻粟,徵發徭戍,四境之內,為之騷然。鐘山李公建勛為賦詩,有「粟多未必為全策,師老須防有伏兵」之句,蓋切中於當時之病。李宗坐是不競,而子嵩之名,亦因以隕。悲夫!

叟嘗謂頹垣夷塹,何有於汙墁;毀冕裂弁,孰施於面目,正子嵩之謂矣。且古之欲固其位者,亦何所不為為,女寵婦謁,所以蕩其情也;為田獵觀遊,所以耗其誌也;為落落不合,所以開其矜誇也;為戰鬥危事,所以胥其忄匡怯也,人君倘不自覺知,未有不墮其計中者。竊嘗譬之,一國之有君,猶心之宅百體也,荀一體之不密,則膚腠受邪,而病氣於其正矣。病氣於其正,日以漸靡,而曾不知懼,猶且表表自喜,以為完人其可復覬也耶!有如子嵩者,其生平誌業,蓋以孔明、茂宏為不足法,至其晚節末路,乃乘人主膚腠之隙,而危為一竅之邪。鄙哉斯人也?鄙哉斯人也!古語不雲乎:「棟折榱崩,僑將壓焉。」抑謂是也夫!

邊南院之始為將也,愛惜士卒,分甘絕苦,其所過之地,秋毫不犯,出入城邑,整齊而有容,時人從而目之曰邊菩薩。望其旄纛之所指,舉欣欣然相告曰:「是庶幾其撩理我也。」及其既耄,則威不克愛,綱紀紊亂,玩侮饕瀆,禁約不勝。時人又從而目之曰邊和尚,望其旄纛之所指,舉疾視而相告曰:「是憒憒者,無寧其浼我也。」

叟曰:夫愛憎之實,既貿於區中,則毀譽之形,必遷於外次。譬之龜焉,灼其中者,文見於兆矣。古語雲:「愛其人者,愛其屋上鳥;憎其人者,憎其儲胥。」夫鳥之所集,其屋必潤,儲胥者,主人儲意以待客之地,其敬我者,更將致憎,故君子之所以自立,不可不戒。

唐祚中興,大臣議廣土宇,往往皆以為當自潭、越始,烈祖不以為是。一旦,召宋齊邱、馮延己等人俱入,元宗侍側。上曰:「天下之勢,抵昂如權衡,要當以河山為腹背,腹背奠,然後手足有所運。朕藉揚徐遺業,撫有東夏,地勢未便,猶如繪事窘於邊幅,雖有手筆,無所縱放。毛遂雲:「錐未得處囊中故也,如得處囊中,則必穎脫而出矣。我之所誌,大有以似此。每思高祖、太宗之基緒,若墜冰谷,痿人不忘起,盲人不忘視,以方我心,未足以訓其勤。然所以不能躬執幹戈為士卒先者,非有所顧吝也,未得處囊中故也。」馮延己越次而對曰:「河山居中,以制四極,誠如聖旨。然臣愚以謂羽毛不備,不可以遠舉;旌麾黯暗,不可以號召;輿賦不充,不可以興事。陛下撫封境之內,共己靜默,所以自守者足矣,如將有所誌,必從跬步始。今王潮餘孽,負固閩僥,井蛙跳梁,人不堪命;錢塘君臣,孱駑不能自立,而又刮地重斂,下戶斃踣;荊楚之君,國小而誇,以法論之,皆將肇亂。故其壤接地連,風馬相及,臣愚以為興王之功,當先事於三國。」上曰:「不然。土德中否,日失其序,倘天人之望,或未之改,朕尚庶幾,從一二股肱之後,如得一拜陵寢,死必目暝。然嘗觀劉德輿乘累捷之威,群胡斂衽之際,不得據有中原,乃留弱子,而狼狽東歸,朕甚陋之。及聞李密勸元感鼓行入關,意壯其言,至密自王,亦不能決意以西也。近徐敬業起江淮之眾,鋒銳不可當,不能因人之心,直趨河雒,而返遊兵南渡,自營割據,識者知其不能成事矣。此皆已事之驗也,朕每傷之。錢氏父子,動以奉事中國為辭,卒然犯之,其名不祥。閩土險瘠,若連之以兵,必半歲乃能下,恐所得不能當所失也。況其俗怙強喜亂,既平之後,彌煩經防。唯諸馬在湖湘間,恣為不法,兵若南指,易如拾芥。孟子謂齊人取燕,恐動四鄰之兵,徒得尺寸地,而享天下之惡名,我不願也。孰若悉輿稅之入君臣,共為節儉,惟是不腆之圭幣,以奉四鄰之嘆,結之以盟詛,要之以神明,四封之外,俾人自為守。是我之存三國,乃外以為蔽障者也。疆場之虞,不警於外廷,則寬刑平政,得以施之於統內,男不失秉耒,女無廢機織,如此數年,國必殷足,兵旅訓練,積日而不試,則其氣必倍。有如天啟其意,而中原忽有變故,朕將投袂而起,為天下倡。倘得遂北平潛竊,寧乂舊都,然後拱揖以招諸國意,雖折簡可致也,亦何以兵為哉!」於是孫忌及宋齊邱同辭以對曰:「聖誌遠大,誠非愚臣等所及也。」上嘗服金石藥,疽劇將崩,呼元宗登禦榻,嚙其指,至血出,戒之曰:「他日北方當有事,勿忘吾言。」保大中,查文徽、馮延魯、陳覺等爭為討閩之役,馮延己因侍宴,為嫚言曰:「先帝齪齪無大略,每曰戢兵,自喜邊壘,偶殺一二百人,則必賫咨動色,竟日不怡。此殆田舍翁所為,不足以集大事也。今陛下暴師數萬,流血於野,而俳優燕樂,不輟於前,真天下英雄主也。」元宗頗領其語。其後閩土判渙,竟成遷延之兵,湖湘既定而復變,地不加辟,財乏而不振。會耶律南入,中國大亂,邊地連表請歸命,而南唐君臣束手,無能延納者。韓熙載上疏,請乘釁北略,而兵力頓匱,茫洋不可為計,刮瘍裹創,曾未得稍完。而周祖受命,世宗南征,全淮之地,再戰而失,元宗始自嘆恨,厭厭以至於棄代。時有隱君子作為《割江賦》,以譏諷其事。又有隱士詩雲:「風雨揭卻屋,渾家醉不知。」將遷幸南都,而伶人李家明亦獻詩雲:「龍舟悠漾錦帆風,雅稱宸遊望遠空。偏恨皖公山色翠,影斜不入壽杯中。」故知傾國之漸,良由廢烈祖之聖訓而致然也(按所雲隱士,即叟父虛白也)。

叟曰:國之將亡,反本塞源,元宗自在藩邸,仁孝播聞,及怵於賊臣之諛言,至詆誣先烈以自聖,嚙指顧命,忽如風之過耳,天不祚唐,可為傷心。籲,憸人小夫,不足以共謀國也如此,叟每寘念於中,則不覺為之墮睫。

烈祖使馮延己為齊王賓佐,孫晟面數延己曰:「君常輕我,我知之矣。文章不如君也,技藝不知君也,談諧不如君也,然上置君於親賢門,下期以道義相輔,不可以誤國朝大計也。」延己失色,不對而起。

叟曰:昔賈誼為漢建治安之策,其言反覆,每以太子為根本,及太宗皇帝朝劉洎,亦推明其說,蓋傳付之重,當慎厥初。伏觀元宗天資粹美,聞見卓遠,儻使重厚識體之臣,左右前後助成聖德,則必能拱手垂衣,克承負荷。叟聞長老說,馮延己之為人,亦有可喜處,其學問淵博,文章穎發,辨說縱橫,如傾懸河,暴而聽之,不覺膝席之屢前,使人忘寢與食,但所養不厚,急於功名,持頤豎頰,先意希旨,有如脂膩。其入人肌理也,習久而不自覺,卒使烈祖之業,委靡而不立。夫然後知孫丞相可謂有先知之明,世之議者,乃指以為由忮心而發,豈其然耶!

陳覺不俟詔旨,進討福州,馮延魯貪功,亟謀掎角。及戎律大撓,輿屍不歸,元宗大怒,命鎖二臣至國都,奪官流之支郡。秘書丞韓熙載上疏,請誅斬以謝國人,其略雲:「擅興者無罪,則疆場生事之臣,恬不知畏;喪師者獲存,則行陣效死之士,何視而勸?」元宗不能用其語。

叟初聞江南老人言,熙載素惡於二馮,又與陳覺故不相知,是以因其隙而危攻之,其言不無過也。及見後主歸命,家國湮覆,求其傾圯之漸,乃兆於討閩之役,然則雖斷二子之首,蓋不足以贖責。自樊若冰裒取陰事,輸之於天朝,國人恨之,入於骨髓,至發其先壟,投骨於江流。由是以考之,韓之至言,當自為體國而發,彼輕以小人之心,而揣量君子,殊愧前聞之陋。

元宗神彩精粹,詞旨清暢,臨朝之際,曲盡姿制。湖南嘗遣廖法正將聘,既還,語人曰:「汝未識東朝官家,其為人粹若琢玉,南嶽真君恐未如也。」是以荊渚孫光憲敘《續通歷》雲:「聖表聞於四鄰。」蓋謂此也。又其天性雅好古道,被服樸素,宛同儒者,時時作為歌詩,皆出入風騷,士子傳以為玩,服其新麗。是時承烈祖勤儉之後,國家富給,群臣操觚管小技,侍從左右,承間納科說,多自謂國勢崇盛,如舉太山以壓朽壤,蕩定之期,指日可俟。會閩、荊兄弟爭國,有釁可乘,上亦昧於幾先,營惑利口,於是連兵十許年,國削民乏,渺然視太平之象,更若捕風系影。初,惠昭太子少有遠見,力諫上不知息兵養民,不蒙聽納,忽忽自失,以至暴亡。至是上痛自懲艾,復思太子語,往往涕下交頤。自議南遷豫章,百不如意,邑邑無聊,以至捐棄服禦。

叟嘗讀《漢書》,見班固贊元帝優柔,大率頗似元宗,古今異世,而乃適同尊號,西都坐是不振,而南國亦復陰陰如日就暮,因感揚雄論魯不用真儒之說,又傳稱是儀也,非禮也,唯禮為能定國。籲,非真儒不足以救國之危削,非明禮不足以權國之安榮,元宗君臣,殆有遺恨於此。

西平王周本經事諸楊,最為純臣,雖不知書,而愛重儒士,賓禮寮屬,不撓其權,故所至稱治。後唐莊宗初入洛,吳遣盧蘋致賀,帝歷數南朝大臣,尤多本以為忠勇。叟嘗記危全諷以十萬眾據象牙潭,楚人為圍高安,以為之聲援。朝廷旰食,嚴可求薦本可以為將,本堅辭不肯起,徐自建白曰:「往年長洲之戰,非不敵也,特以上將權輕,下皆專命,互相觀望,以至軍不克振。今必見委,倘不設偏裨,老臣願出死力,以報厚恩。」朝廷許之。本乃具選兵七千人,計日賫糧,晨夕兼馳,朝貴或有追送者,不肯少留,且曰:「兵事神速,停營信宿,眾寡情見,則不可用也,吾欲及其銳而使之。」是時高安危急,人皆謂當先策援。本曰:「不然,楚人非有戰心也,姑欲牽綴我師,使全諷得畢力爾。我必先擒此賊,彼自當解。」遂直搗象牙潭,突其壘,疾攻之。全諷少其眾,且笑本率易,殊不顧答。本先遣勁卒穿出其後,乘高疾呼,撫人大崩,矢石未及接,爭赴水以死。本建大將旗鼓,徐趨而薄之,全諷據胡床瞪視,不及指揮而就擒。我軍大歡,楚人果宵遁矣。

叟嘗壯西平此舉,以為近世未有成功之速如此比者。嘗見中朝常丞相袞有言曰:「自二漢以來,每有兵戎,必建專征之帥,衛青、霍去病專統五道,連率九郡之師,遂清漠北,竇憲發北軍五校黎陽沿邊十二郡騎,及羌胡匈奴兵,卒勒燕然。魏命夏侯惇都督二十六軍,留鎮於巢,終成帝業。晉命王浚、杜預等七軍都督二十萬眾,卒平東吳。後周時,奚胡雜種叛於夏州,一城之難,賊眾至少,猶命於謹置大行臺,統五州軍事以討平之。隋五原部落雜叛,敵甚易取,亦使高頻熲領行軍元帥以出征。及國初,輔公祐反丹陽,命李靖為副元帥,統李績等七總管以擒之,吐谷渾寇邊,命任城王道宗等五軍擊降之。開元以後,天下無事,戎鎮玩安,浸紊經制,然至德以來,尚有統帥也,唯鄴城之役,九節度之師,逡巡而潰,以無統帥,無所制命故也。籲!纆牽俱長,則顛蹶可俟,驂服共駕,則輪輿必奔,孰謂西平不知書耶,蓋與兵法可謂暗合者矣。

高審思守壽春,大為儆備,晨夕出號,刁鬥相屬,躬率士卒,繕完城塹,樓櫓渠答,色色整飭。或誚以為選懦,大不可以示敵也。掾史聞而恥之,因間入白曰:「此城天險,號曰金湯。今以明將軍之威,士卒莫不效命,亦安用曉昏孜孜,勞苦神算者耶?」審思笑而答曰:「君以老兵為怯耶?夫兵固多變,不可以不懼,過而防之,策之上者。君但治曹事,看老兵格虜如何爾。」一旦北兵奄至城下,先使水工奪城中水道,穿浚所從入,每礙於角勒不得進,又為棚車載兵,以臨城上。城中飛竿起火,隨方而焚之,立盡。又為地道潛攻,向城而隧之所出,適與金鼓相值。北兵相顧失色曰:「此真守邊將軍也。」解圍而去。行未數裏,而審思先為潛機,載勁卒行地中,繞出北兵之前,曳薪揚塵,岔埃漲天,鳴鼓疾呼而至。北兵齶眙,皆以為從天墮也。審思又發懸門,出眾夾而攻之,北兵殲焉。由是終審思之世,壽春不受圍。向日掾史,拜而言曰:「將軍天也,愚不能及矣。」

叟曰:古之善將兵者,能勇能怯,能弱能強,高審思其有焉。

徐丞相玠反覆於楊、李之際,竟以恩澤自固,累臨方鎮,率以貪濁聞。其性本好神仙,頗修服餌之術,然乃以賤價市丹砂之下者,以充其用。

叟曰:彼甘心以營服食,蓋至誠以愛其軀命者也,尚猶顧吝若是,求其蒞官政,處國事,夫又何觀。籲,充徐侯之操,真所謂膏肓之疾歟!

烈祖初造唐,勞心五十餘年,須發為之早白,其所以側席傾遲,天下之士,蓋可謂無所不至者矣,然僅得宋齊邱、孫忌、李建勛等數人而已。就數人中,孫與宋不能善終,而鐘山公又雅尚廉退,是以三世開國,而譜傳所錄,無大可紀者。當是時,天下瓜裂,中國衣冠多依齊臺,以故江南稱為文物最盛處,然其濯濯如此雲爾。及宋子嵩用意一變,群憸人乘資以騁,二馮、查、陳遂有五鬼之目,望風塵而投款者,至不可以數計,彼正人端士,雖數路廣取,勞謙遲久,而不可以多得,翕訾詭隨之黨,順風一呼,而肩摩踵決,唯恐其不容。天意之不齊,乃至於是。

叟曰:昔漢武帝營甘泉宮,度為千門萬戶,以致神靈。是時南山中有所謂捲舌柏者,一名側柏,一名珠子松,帝受其縭縭下垂,如建翠鳳之旗,如仙女委珮,其色相照耀,有如奪人之目,因詔凡旁南山諸縣如藍田等處,率歲致三十本,列植於階廡之間。考漢之諸帝,唯孝武長年以歲計,其所致不知其為數幾何,其後孝元帝用諸儒之說,盡廢諸秘祝之祠。自武至元,為日亦未幾也,祠官長陵董可宗按行故宮,求識所謂珠子松者,漫不可復得,毀垣斷塹,但有胡耳等蒙密充牣乎其中。彼所謂胡耳者,本西域植物,中國故無有也。自張騫通諸國,時有為羊馬之獻者,胡耳之實,偶綴於毛端,因得遺種五陵,人所謂鄙棄樵牧,以下為材者,霜冬就槁,常困焚如之禍。嗚呼!近如南山,而過為萬乘之所愛錄,又率歲以致之,側柏顧不能存之於數十年間,遠如西域,特因羊馬之殘毳,而燔芿鄙賤之餘,未有如胡耳者,而乃延曼彌滿,至不可勝除。然則是果天意歟,是果非天意歟!千世之下,而士之多感激者,必將潸然於叟之斯言。

太祖討李重進於揚州,南唐遣馮延己受命。太祖召對,謂延己曰:「凡舉事不欲再籍,我遂欲朝服濟江、汝主何以相待?」延已對曰:「重進奸雄聞於一時,尚且一戰就擒,易如拉朽,蕞爾小國,誠不足仰煩神慮。但江南士庶,眷戀主恩,各有必死之誌,若天威暴臨,恐須少延晷刻。大朝儻肯捐棄數十萬卒與之血戰,何慮而不可。」太祖笑曰:「吾與汝主大義已定,前言聊以戲卿耳。」

叟嘗謂延己此言,可以寒心,遭逢太祖,聖德宏達,籠絡宇宙,方且置江南於度外,是以延己小夫,奉使失辭,曾不加質責,聊答之以一笑也。向若褊量如魏祖,有忮心似隋文,則延己之斯言,乃為致討之因矣。曾憶春秋時,齊、魯構兵,齊侯謂魯之行人曰:「魯人恐乎?」對曰:「不和則有之,恐則未也。」齊侯曰:「野無青草,室如懸磬,何恃而不恐?」對曰:「其小人痛其父兄之仇,不能茹度而願致其死力,何有於恐?君子則更悼失言,以致君討。」且曰:「先公僖、桓以來,世尋載盟,祖宗之言,明神實聞,無寧及君之世,而肯覆其成,唯此之恃,亦何有於恐。齊侯曰:「善。」解兵而加聘焉。是故小之所以事大,信不諭焉,將托傳於說辭,忠信以守之,說辭以行之,猶恐不免焉。故曰:延己此言,可為寒心。

義祖嘗夢臨大水,水中有黃龍無數,旁有一古丈夫,冠服如《三禮圖》所畫節服氏之形,荷一大戟而立,語義祖曰:「汝可隨意捉之。」義祖袒身而入,捉得一龍而出,驚悸而覺。未幾,掠得烈祖,養以為子。又烈祖一日晝寢,夢一黃龍出殿之西楹,矯首內向,如窺伺狀。烈祖驚起,使人偵之,顧見元宗,方倚楹而立,遣人候上動靜,於是立嫡之意遂決。後主時,潯陽潮退,有一大鰍環體於洲上,時時舉首噞喁,水自腦而出,數日乃死。瀕江之人,饜食其肉,世說以為海神鑿腦取珠,因以致斃。

叟時不悅,知江南國將除矣。何則?受命之初,黃龍入夢,今龍之弗兆,而海鰍見形。夫鰍之不可以為龍也,顧其軀體雖大,亦何所益,然且不容於其藏,而暴露於江渚,骨節解而膏肉分,非亡征而何。

後主天性喜學問,嘗命兩省丞郎給諫、詞掖集賢、勤政殿學士,分夕於光政殿,賜之對坐,與相劇談,至夜分乃罷。其論國事,每以富民為務,好生戒殺,本其天性,承蹙國之後,群臣又皆尋常充位之人,議論率不如旨嘗。一日嘆曰:「周公、仲尼忽去人遠,吾道蕪騫,其誰與明?」乃著為《雜說》數千萬言,曰:「特垂此空文,庶幾百世之下,有以知吾心耳。」

叟昔於江表民家,見竊寫真容,觀其廣顙隆準,風神灑落,居然自有塵外意。會大明在天,爝火不約,而銷滅興王,撫運四海,居然而面內,加之保大以來,國謀顛錯,民因財匱,百度隳紊,後主適當頹年,勢不能支久,蓋亦天時人事,互備於斯焉。

徐鉉與其弟鍇久被眷顧,家素富貴,多收奇書,弟兄皆力學,以儒術名一時。是以後進晚生,莫不宗尚,唯張洎、潘佑每每訕譏,蓋二人負其才藻,不肯少自低下故也。及鍇早卒,鉉後遂當國,洎因詭與之合,遂出力共擠佑,佑以故多不調,世指徐為少容,而恨潘以不讓交,以為失焉。及潘以直諫死,士大夫仰高其德名,為爭作詩誄以哀之。是時鉉方從容持祿,與國俱亡,故主公論者,少貶其所為。

叟比聞鉉及湯悅奉詔書江南事,居處猥僻,未及見其成書,然妄意深疑徐尚有忮心,或將幸潘之歿,而厚誣潘於泉下。夫佑實疏雋,為人少法度,譬如長松古栝,固自瓃砢多節目,乃若趣操必不肯忍為非義也。平居一言之不酬,雖即刎決而不顧,及其當大事,立危議,挺然不回,去古人亦何遠之有。後主既巳誅佑,而察其無他腸,意甚悔之,是以厚撫其家,語及佑事,則往往投饋,至為作感傷之文,此南州士大夫所共知也。叟誠逆詐貪書其事,以遺後之人,使正史或出不能,傳其謬悠,是亦仁人之用心也。

盧多遜來聘,南伐之形見矣。後主亦微知之,因遣使乞受封冊,不報。甲戍歲,季穆銜命,詔後主入陪郊禋,舉國震恐。後主憸擾,辭疾不敢赴。九月,王師克池州。先是,江南夙將並以殂歿,主兵者多新進後生,大臣皆媕婀取容,幃幄籌議,自相舛駁,其間輕佼者,日幸兵戈之興,以為功名可圖。張遇、鄭彥華不請於朝,遽以輕兵北襲建安軍,又慾火滁州之郛,皆不克而返。上流鎮守,迎旗奔潰,王師不血刃而傅城下。先是,光政使、門下侍郎陳喬自以為忠義可以謀國,後主亦雅信之,於是誅皇甫繼勛,定為城守之計。城中有盧絳者,粗名驍勇,舊經征戰,人心倚以為固。喬因與之爭言,氣白後主,遣率所領授南徐。絳命鳴鼓整旗,由水道方舟而出,王師知其必死,為開圍而縱之。自是孤城坐守,無復方略。會劉澄以京口降於越,盧絳轉入宣歙山間,中外喪沮,始有請降之議。其日,後主悉坐群臣於殿下,問計所從出。丞相徐鉉等皆唯唯不得對,陳喬建白,欲遣人冒圍,悉起上流之兵,背城一戰,降固未晚也。衛尉卿陳大雅舉笏而言曰:「侍郎平日自謂赤心許國,是以陛下悉心相待,名位舄奕,流輩所不敢望。今都城受圍,復欲遣何人犯難者耶?」後主字大雅而謂之曰:「審己儒者也,平時尚欲急人之急,能強為孤一行,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也。」大雅再拜而言曰:「陛下十許年來,焦心養士,群臣不能報稱萬分之一,今倉卒之際,至煩玉音反覆如此,臣罪合萬死,然臣愚以謂覆水之勢,殆於難圖,臣雖幸承威靈,恐不克辦。」後主曰:「我平生喜耽佛學,其於世味淡如也。先帝棄代,冢嫡不天,越升非次,誠非本心。自割江以來,亡形巳見,屈身以奉中朝,唯恐獲罪,嘗思脫屣,顧無計耳,竟煩天討,蹙迫如是,孤亦安能惜一日之辱。正以城圍淹時,旅拒既久,暴輸降款,將不見納,是以欲起上江征戍,共相影答,然後投誠請命,於是亦或為允。」大雅曰:「陛下乏使令,不以下臣為不佞,臣請死生以之。然敢問上江主帥,誰可委以集事?」後主曰:「洪州朱令斌誌不營私,其庶幾分孤之憂。」大雅曰:「臣頃經與之同事,至悉令斌之為人,雖斷斷顧國而無遠謀,頗愎諫而自用,臣懼非解紛之才也。」後主曰:「古人有言:『中流失船,一壺千金。』今日之急,遑暇於擇。」大雅曰:「臣請得奉將明命,都護諸軍進止,臣雖不武,願竭駑蹇,或有千慮之一得。若與令斌共事,必無益也。」後主色不懌曰:「諸人平時高談卨稷,眼前但欲為任蠻奴計,孤亦何所託命也。」因歔欷而起。晚出詔付大雅,發令斌等軍,督促即行。在雅不敢復辭,以其夜三鼓犯圍馳出,時令斌亦以團聚江西軍馬,欲絡繹赴難。大雅至,勸令斌倍道星行,令斌不能用,乃於潯陽口縛大筏,載糧糗軍資數十萬計,行至石牌,營於新開河口。是日,苦霧晝集,如帟幕籠罩營上,雖對面人顧不見其掌。自外來者言:「有白氣如虹,上互於天。」大雅謂令斌曰:「吾輩為勤王之舉,而奇祥若斯,公赴審度,不可忽也。」令斌亦畏懼不悅,斬有罪者數人,引軍以行。次日,至虎罅洲,軍士望見王師上有氣,皆如鸞翔鳳舞狀,鹹知不敵。令斌謂大雅曰:「仆此頭顱,決為國家效一死,念與卿俱沒無益也,煩卿為先事入白,可乎?」大雅曰:「入城易爾,北兵氣象如此,願明將軍明算審數,勿輕舉動也。」於是大雅馳還臺城,辛勤冒矢石,才得潛入,君臣相持,喑嗚泣下。大雅曰:「令斌軍必無成。」於是使喬草降表焉。其日,令斌獨乘大航,高數十重,上設旗鼓,蔽江而下。王師聚而攻之,矢集如蝟,令斌窘不知所為,乃發急火油以禦之。北風暴起,煙焰漲空,軍遂大潰,令斌死之。自旦至申,約降未定,而城北角陷,王師入城矣。陳喬羞悸,雉經於闕下。大雅拜辭後主,出投殿角井中,衣掛井幹,不得促決,兵人引而出之。統帥曹公義其事,下令葬喬以其品,又錄大雅,使與後主自隨入朝,拜太子洗馬,歲余忽忽而卒。

叟嘗聞此三人者,皆孤介特立,無遊談之助,故致位不甚通顯,及臨危效命,獨先於眾人,乃知忠義激發,見於臨事有如此者。叟嘗欲為之作傳,苦不知其譜系,今行且老矣,私念不腆之文,不足以表襮,況復國亡之際,舉朝持祿相為沈淪,往往爭言其君之短長,以自媒炫,甚可醜也。彼其視朱、陳死事,大雅忘身,宜其娟忌而橫相抵訾,必欲其無傳而後止。籲,此叟所以執筆涕下,浪浪而不自禁者也。

丞相孫侯忌之在重位也,介獨自守,不接見賓客,生平所不喜者;惡之不能忘。其與宋齊邱、馮延己輩,幾如不同天之仇。及將命周朝,自知不免,私謂副使王崇質曰:「吾思之熟矣,終不忍負永陵一抔土,余非所知也。」是時鐘謨亦拔自下位,預聞國事,銳意有為而不肯比數,時輩朝臣嫉之,上下側目。及北使還朝,為唐鎬所擠,卒以竄死。

叟嘗謂此二人者,誌業不同,雖俱負許國之誌,至死而不變,乃如經濟庶務,位在百工之上,則似非叟之所聞。何以言之?夫宰相者,大官也,處大官者,不務小察,不規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鬥,大兵不冠。」齊桓公問相於管仲矣,管仲對曰:「鮑叔之為人,清廉潔直,視人不己若者,不以比之於人,聞人之不善入耳而不能忘,無已則隰朋其可。其為人也,上誌而下求醜,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其於國也,有不聞也,其於物也,有不知也,其於人也,有不見也,無巳則隰朋其可。」其宰相者,鮑叔之所不能為也,而亦何有於孫、鐘孤刺而狼狽,雖周公亦不足觀也已。獨孤郁有言曰:今之在位者,其無公歟,見一善莫之或稱也,其意則曰:「非我事也。」茍以為非我所當事,則無所往而非我事矣,無所往而非我事,天地之間,無乃大寂寥矣乎!今孫、鐘之量,不直以為非我所當事而巳矣,蓋又挈挈焉規露其所有,唯恐人之或先於我也,是以護前而排下,欲以兩手為天下之障。嗚呼!天地之生材也實難,宰相者當代天工,以匠成庶類者也,其不任責,則必有大譴。今孫、鐘非止不任責也,操一國之勢而顧與士為仇,然則卒懼於非命者,非不幸也。

常夢錫性獷直。初升朝,見黨人互相推挽,日以謬悠嘗試之說,聾瞽朝聽,夢錫大驚,因發狂歸,杜門匄外補。又數年,復還朝列。會上巳日,朝貴出秦淮遊宴,坐中有詆大朝事者。夢錫瞪目戟手,曰:「諸君平時每言致君如堯舜,今返自為小朝耶?」眾莫之對。夢錫歸,遂上表,歷指權要朋私賣國,及發宰執狼籍數事。朝廷不能加察,以其語大忤,奪官流徙,夢錫因忽忽不得誌以卒。後主時,方追加甄贈。

叟嘗謂上古之時,人偽未熾,有所謂指邪戒佞之草,非能切痛於人也,然其芒穎之所搖,巳足以破非心於肝鬲矣。德之下衰,文奸而飾詐者漸起,於是有神羊獬存之獸,造形而致觸,然未尚有聲氣也,而其頭角之所取,亦足以判曲直,明是非。德又下衰,混淆而區處,以智力相軋,爭其消息,乃如寒暑之序,而莫得其端倪,不可復以衡決矣。乃有悻悻頩怒之氣鐘於中,不能之節士,叫號疾呼,陵等而犯分,不惜其軀命而貪,以其不訾之孤力,思有以排拔山之根黨。雖且不格以死亡,猶將使後世之下,粗有概操者,亦皆為之毛發森愯,有如夢錫者,真其人歟!籲,自草而獸,自獸而人,至於人亦極矣,而又且不勝焉。吾不知繼其後者,又將孰恃以寄其直耶!冥冥之上,不曰有天乎,借或天且恝然而不以為事,則吾知其末如之何矣。

晉王景遂性好寶玉,嘗以玉杯行酒,坐客傳玩,以為希世之奇,贊善張易佯醉抵之地,曰:「貴寶賤士,大王不當如是。」坐上客皆齶眙失色,王斂容謝之。自是每慰薦易。及易當使海東,王驚促入白上,以為朝臣如張易不可多得,柰何遠使,使之冒犯風濤也。上曰:「無憂也。如易之為人,海神豈敢侮之耶?」

叟嘗謂人之常情,甘於耳目之近玩,而■〈目匿〉於左右之諛言,泯泯以終其身,而不之知覺者,舉皆是也。古語有之:「自非聖人,不能受人盡言。」張易輕以胸臆,而回宗藩之嗜好,非惟不加吝惜,而更得褒敬焉。故張易言之無難也,晉王受之為難。回視坐上逢意而贊奇之人,何啻奴顏婢膝乞匄者之所為夫!彼既忍於是態矣,卒然而正直之言,橫出於其所不意,求其不沾沾巧讒,以娟嫉正士者,幸矣,則其齶眙瑟縮,顏色不能自主,亦無足怪也。今晉王乃能超然出於流俗尋常之見,而危受國士之言於群枉之中,至為之終身愛惜,惟恐其不至,以是而跡王之所存,其有以大過人者。世之人連連於形跡之偽,而促為斂容以謝者,蓋有之矣,然未必由衷也,未必由衷,則不能如王之慰薦易者矣。嗚呼!九泉而可作也,叟其擁彗於晉邸之門。

天長令江夢孫,初至官,吏白大廳妖怪不可居,請止便室。夢孫曰:「勿卹,吾自當之。」既夕,果有魅呼笑而至,掀投床幾,叩寢室疾呼曰:「江夢孫速出。」夢孫臥聞,答之以喏,乃整服朝服,秉執出戶,爇爐奠爵而祝曰:「不知何人,輒敢召縣令?夫令為民長,必有正廳以禦群吏,汝或為神,必當受民祀祠,豈得非理與王者主宰爭居官府?日月昭晰,吾當奏白。汝雖後悔,其可及乎?」由是闃然,不復聞靈向矣。

叟曰:太古之時,民神雜擾,申命重黎,絕地天通,禹鑄九鼎,以圖神奸,使人人通知其名象,雖入山林而繆□弗祥之氣,弗敢奸也,聖人之所以慮,天下後世者,可謂詳盡矣。今天長之魅,乃據縣令治所,而與其官長爭處。籲,豈不怪矣乎!然而人之心靜者,天地可鑒也,日月可照也,出其言而不戾於正,則群枉者必將撓服。考夢孫之所以行己者,魅固不格矣。柰何尚且恣睢,作為淫威,及聞正言,然後情得意沮,藏匿伏息,彼亦下愚之類,非所謂黠鬼也。

宋子嵩初佐烈祖,招徠俊傑,布在班行,如孫晟、韓熙載等,皆有特操,議論可聽。及晚年惑於陳覺、馮延己等,更疏薄平時素所知獎者,新進用事之人,聲勢氣焰,往往炙手可熱,孫丞相等嘗所嘆咤。一日,晟間見齊邱曰:「君侯以管樂之材,當阿衡之地,好惡舉動,不可不審。且人主所與共心意者,近則法從數君子,遠則七人之列,與三院禦史,皆繩愆糾繆之任,又勸講金華,所以開發上聽,羽儀儲宮,所以隆重國本,皆須搜擇碩德,其性方整重質,有守而不回邪之人。比日所除,群聽尚且不愜,將復何所冀耶?」齊邱曰:「無忌素以大量稱,號能容同異者,方今大業草創,實藉眾俊,柰何銖稱而衡較?且人全材,實不易得,若以一節一目而廢其尋常,仆懼無時而可以得人也。」晟曰:「不然。仆聞之,昔墨子見染素絲者而嘆曰:『所入者變,其色亦變,凡五入而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舜染於許由、伯陽,禹染於臯陶、伯益,湯染於伊尹、仲虺,武王染於太公望周公旦。此四王者,所以染當,故王天下。夏桀染於羊辛、岐踵之戎,紂染於崇侯、惡來,厲王染於虢公長父、榮夷終,幽王染於虢公鼓、祭敦,此四王者,所染不當,故為天下戮。』今晟之私憂過計,非謂求備於人材也,畏所入者變,則其色亦變也。夫戒在於所染,豈惟人主則然,自千乘之國,百乘之家,以至於士庶人,無不其然。君侯德操內定,洞鑒情偽,灼知事物之數,小夫憸人,固無竄察,晟實恐九重淵深,四聰之路不宜壅塞,倘若左右前後,坌至霧集,政當有敷受之垢,或可以移乾剛之斷。當爾之日,君侯方將挈其契領,無所及矣。晟本羈旅之餘,智意昏痗,誠感主上不世之遇,而懷君侯推轂之私,故貪竭其毣毣之思,唯君侯才幸。」又數日,韓熙載入見齊邱,曰:「小人今旦出郊,見群兒為飛鳶之戲,竊有所感激也。今為相君言之,可乎?」齊邱曰:「願聞之。」熙載曰:「夫飛鳶之初逝也,其絲發於輪,緩急在掌握之間,或上或下,蓋唯群兒所欲爾。及空回風迅,線尾端直,進或激昂動搖,群兒相語曰:『此名索線也,慎不可縱,縱則斷線而去矣。』執線輪者,心知其如此,然獨念其決起可以快一時之觀,而又力亦有所不能加。力不能加,則雖欲不縱,亦不可得也,既縱之,後怦怦如鼓危弦,其聲琮琤,忽一得勢,則大挽裂以往,或盤珊太虛之上,或投於滄洲杳渺之外,或寧於積莽翳薈之間,群兒躡斷緒,窮荒徑,盡日力而不可得,踵穿衣決而返,至為其親加撲捶焉。嗟夫!世事大有似此者,願相君以為念。」齊邱曰:「日者無忌有言,於齊邱之心鼎鼎然,今叔言之辨,可謂微矣。吾方思之,異日有以教我,願有所承。」熙載曰:「天下之勢,蓋又有甚於此者,須別日謁之。」及馮、陳、朱查之黨成,齊邱地在嫌甚,不得已遜於九峰之谷。一日,晨起覽鏡,曰:「吾貌有慚色,應愧孫無忌、韓叔言。」蓋謂此也。

叟曰:「憸猾之移人也,顧不怪哉!宋子嵩心知其故,而且不免焉。古詩有之:「當路莫栽荊棘樹,他時免掛子孫衣。」乃如子嵩則身懼其難,由其用智之不明故也,惜夫!

山東有隱君子者,素負傑人之材,與昌黎韓熙載同時南渡。初以說幹宋齊邱,為五可十必然之論,大抵多指湯、武、伊、呂事。齊邱謝曰:「子之道大,吾懼不能了此。」因引以見烈祖。烈祖曰:「江南之埒如覆甌,子幸何以教我。」對曰:「昔關中父老語劉德輿曰:『長安千門萬戶,是公家百姓,五陵聯絡,是公家墳墓,舍此將欲何之。』故小人亦以是為明使君願,倘不能拓定中土,王有京雒,終不足言也。烈祖頗喜其言,然以南國初基,未能用也,遂擢為校書郎,縻以群從事。雅非其所欲也,於是放意泉石,以詩酒自娛。及嗣主登位,韓叔言表薦其名,召將用之,見於便殿,曰:「臣草野之人,漁釣而已,邦國大計,非臣所能知。」嗣主賜之以酒,飲即徑醉,溺於殿陛之下。上笑曰:「真隱士也。」賜田五畝以遣之,遂卒不仕。

叟嘗聞帝者得其根荄,王者得其英華,霸者得其附枝,小之不可以為大,猶東之不可以為西也。有如之人者,邀說烈祖以王者之事而不合,則有卷之而巳矣,夫豈肯斫而小之也哉!

昌黎韓熙載,字叔言,慷慨有才學。嘗著書,號《格言》傳於世。家故富豪,頗好侈■〈亻太〉,不為烈祖所禮。元宗愛其詞章,且東宮舊僚也,故驟見任用。在朝挺挺諒直,不為權勢所喜,至誣以縱酒,黜為和州司馬,其實熙載酒量,涓滴而巳。久之,復入綸掖,誥令典雅,有元和風采,江表碑碣大手筆,鹹出其手。初,熙載自以羈旅被遇,思展布支體,以報人主,內念報國之意,莫急於人材,於是大開門館,延納雋彥,凡占一伎一能之士,無不加意收采,唯恐不及。雖久病疲茶,亦不廢接對,至誠獎進後輩,乃其天性。每得一文筆,手自繕寫,展轉愛玩,至其紙生毛,猶不忍遽舍。後房蓄聲妓,皆天下妙絕,彈絲吹竹,清歌艷舞之觀,所以娛侑賓客者,皆曲臻其極。是以一時豪傑,如蕭儼、江文蔚、常夢錫、馮延己、馮延魯、徐鉉、徐鍇、潘佑、舒雅、張洎之徒,舉集其門。熙載又長於劇談,與相反覆論難,多深切當世之務。故熙載每有表疏論列,聞聽翕然,以為當愜。後主即位,適會朱元反叛,頗有疑北客之意,唯待熙載不衰。又熙載曾將命大朝,留不得遣,有詩題館中曰:「我本江北人,去作江南客。還至江北時,舉目無相識。清風吹我寒,明月為誰白。不如歸去來,江南有人憶。」時宰見而憫之,為白天子遣還,以此之故,嫌疑不及。然熙載內亦不自安,因彌事荒宴,殆於廢日,俸祿之數,不得充其用。及身沒之日,後主痛惜曰:「天奪吾良臣何速也!」遂不爰立,顧左右曰:「今將贈熙載以平章事,前代嘗有此例否?」或對曰:「劉穆之贈開府儀同三司,即其例也。」後主即日出手書,詔贈以平章事,追謚曰文靖。葬於梅嶺岡謝安墓側,江南人臣恩禮,少有其比。

叟嘗謂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此興王之令典也。及讀《虞書》稱「天秩五禮,天討五罪。」又《大易》之辭曰:「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乃知興王之所柄,以賞罰者,是乃天意也。宋子嵩、孫無忌以才名高於南唐,子嵩在位三十許年,歷處權任,然睢盱自大,而尤恨人之不同己者。無忌鐵心石腸,落落以忠赤自許,至其論人材,則門下蓋如掃焉。二丞相之死,雖其事不同,而皆懼非命,並其孫子殄殲無遺,叟意其為天之所殛故也。韓叔言雖奉養過腆,動呈譏議,處世逼迫,略無好悰,然身死之日,備享哀榮,蓋其平生特以愛禮人士為稱而巳矣。叟又意其為天之所佑故也。夫天之所為,人莫之知,雖勇如賁育者,不能支亦不能移也。後之有位之君子,其戒之哉,其戒之哉!

劍浦人陳陶,學通天人,自負臺鉉之器,不肯妄幹托。及聞宋子嵩秉政,凡所薦擢,率浮靡憸佞,陶自知決不能入,因築室南都之西山,以吟詠自放。及齊邱出鎮,陶更有蒲輪之望,仍自詠曰:「中原莫道無鸞鳳,自是皇家結網疏。」故與水曹郎任畹相善,以詩寄之雲:「好向明時薦遺逸,莫教千古吊靈均。」朝廷亦自知其名,欲加召用。會割江多故,未暇也。是時江南多妖孽,彗孛晝見,陶察運祚衰替,不可扶持,遂絕意於薦紳,專以服食煉氣為事。又詩有雲:「乾坤見了文章懶,龍虎成來印綬疏。」又雲:「近來世上無徐庶,誰向桑麻識臥龍?」又雲:「蟠溪老叟無人問,間列柤梨教《六韜》。」柤、梨,其二子小字也。或問其優劣,陶答曰:「味雖不同,皆可於口。」

叟嘗謂明王馭世,哲匠宰物,要當使一世之士,相為低昂,無有賫誌遺恨者,夫然後物物得其平,夫是之謂太平。昔應侯與賈子坐於堂上,聞有鼓琴之聲。應侯曰:「一何悲耶?」賈子曰:「張急調下,故使之悲耳。夫張急者,良材也;調下者,卑處也。取彼良材而卑處之,能勿悲矣乎!是故騏驥不遺能於良樂,良寶不藏耀於隋郢,蓋其輝光夜射,則價高秦趙,飛駟滅沒,則豈論燕越。物尚有之,士亦宜然。庾闡有雲:「桂林生於五嶺,杞梓出於南荊。」夫以卉木之盛,猶載在方誌,況千里之朝,懷其良彥,而俾之滯於常流,莫登於龍津者乎?故叟以陳陶之誌業考之,有以知唐室之不競。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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