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惺集/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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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一·論又二(史三)
編輯予讀《劉向傳》,悲其遇,始信人主之庸之足以亡天下也。暴主終身惺窒,終身不悟;庸主有時悟,悟矣而足以亡者,疑為之也。何以明之?訴譖周堪、劉向下獄者,弘恭、石顯也。則恭、顯之不利於堪、向,一愚者知之矣。地震星變,上自感悟,欲以堪、向為諫大夫,又使恭、顯得與白,皆為中郎,此甚不可解也。庸主當迷惑時,賢奸混淆,用舍倒置,固不足論。惟是感悟後一番舉動,不痛不癢,為可恨耳。當其迷惑,猶冀其感悟;業已感悟,而所為止此,則讒邪益無所忌,忠直益無所恃,而進言者始絕望矣。
向之言曰:「讒邪之所以並進者,由上多疑心。」此元帝胎病。所以釀亡漢之禍者,不外於此。中間蔽而開,開而復蔽,精神面目,周始循環於一疑之中,而不能自出。至夏寒、日青無光,恭、顯等皆言堪、猛用事之咎,抑何其不經也。上內重堪,又患眾口之寢潤,無所取信。時長安令楊興,以材能幸,常稱譽堪,上欲以為助,已可笑矣。興,險人也,反乘間傾堪,而上益為之疑,左遷堪等。後廟闕災、日蝕,上召諸前言日變在堪、猛者責問,皆稽首謝。下詔為堪暴白,情形業已豁然。征堪為光祿大夫,猛為大中大夫、給事中,而顯幹尚書自若也。反使堪希得見,常因顯白事,事決顯口。堪竟以喑死,而猛自殺。帝之所以復用堪、猛者,非即其所以殺之者乎?
至成帝時,王鳳兄弟用事,向作《洪範五行傳論》上之。天子心知向精忠,故為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上無繼嗣,政由王氏出,向遂上封事極諫,至云「王氏與劉氏,亦且不並立」,篡漢之事,不憚明言之,心亦極苦矣。天子召見向,歎息悲傷其意,謂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而卒無所發付,似有一疑鬼坐其腹、掣其手,使其席天子之權而不能自用一人,自作一事。每一感悟,每一改悔,不使人快,而反使人悶且恨焉。
向事元帝困於恭、顯,事成帝困於王氏。二主世濟其庸以至於亡,始終不出一疑字。世安知疑之效遂足以亡天下乎?《史記·李斯傳》末曰:「遂以亡天下」,罪斯也。《漢書·劉向傳》末曰:「卒後十三歲而王氏代漢」,惜向也,其亦幸向之不見漢亡也云爾。向之忠,無負於漢矣,然何救於漢之亡?忠臣欲救國之亡,豈以此心無負於國而遂已哉?
王氏取漢深矣,惟劉向預見之而頌言之。天子雖不能用,猶知為王氏起此議,至召見歎息悲哀其意,曰:「君且休矣,吾將思之。」當其時,為人主者,豈遂截然不知有王氏者哉?人主不能截然不知有王氏,而天又以日食告,以地震告,為人主者即至愚,欲不舉而歸之王氏,不可得也。有杜欽、谷永者起,始暗取後宮以代之,使人主盡撤王氏之備,以備後宮。漢乃截然不知有王氏,而王氏得以其間掩其目以制漢之敝。嗚呼,二子亦為一身報王氏耳,孰知為王氏取漢,遂莫有工於此者哉?且後宮與外戚,其說相近;二子與向又俱以經術應變陳言為名,宜漢之入其彀中而不知也。
劉向之說不行,世何敢復言王氏?繼向上封事,請退大將軍鳳以應天變者,獨一京兆尹王章耳。鳳且懼。教鳳上疏謝得無廢者,欽也。鳳雖得無廢而心慚求退。說使勿退者,欽也。鳳不慚且退,乃遂殺章而不疑。章死,眾冤之,鳳又慚。說鳳舉直言極諫以救其過。於是章死而不以為冤,而漢亦不可為矣。史稱欽深博有謀,優遊不仕,以壽終。欽何求於王氏哉?不過感王氏之知己,而甘以其身為桀犬耳。
谷永,小人也。見鳳方用事,陰欲自托,有所恃而不為忌,明以申伯指鳳。至云:「願具書所言,以示腹心大臣。腹心大臣以為誠天意,願陛下省察。」是其黨戴王氏,已顯然不畏人主知,猶謂漢有人乎?原其本末,欽優於永,然其為王氏取漢而漢不知,及其成功,一也。
士之求自見自達,未有舍人主而先求之私門者。人主棄之,而私門收之,是人主自以士徇私門,而竟以國從。故曰:人主愛惜人才,自為社稷計。茲非其明著痛切者哉?郗超為桓氏謀主,以父愔忠於王室,不令之知。死至,錄其所與桓氏往反密計,屬門生呈其父,以斷其哀。籲,為超者亦苦矣!超俊物,世莫能知,其人又非可以名譽爵祿收也。桓元子雄爽,其氣誼必有相感者,至不愛其身以報所知,不愛其名以報所生。誠使晉能先桓氏而收之,超亦何苦而出於此哉?若超者,固杜欽之流也。
朱雲欲斬張禹,斬其黨王氏者也。梅福上書訟王章,訟其攻王氏者也。皆是漢忠臣。雲病,不呼醫飲藥。王莽顓政,福一朝棄妻子去九江。處篡革之際,結局皆妙,而其志皆有可悲者。雲知王氏之必篡漢,而力不能為,病不呼醫,即範文子使祝宗祈死之意。福始去官歸壽春,數因縣道上言變事,求假軺傳詣行在所,條對急政,一腔熱心,欲完漢社稷於王氏貪吻毒手中,如拯溺救焚,此豈潔身自了之人?
「時成帝委任大將軍王鳳,鳳專執擅朝。而京兆尹王章素忠直,譏刺鳳,為鳳所誅。王氏浸盛,災異數見,群臣莫敢正言。」班氏著此一段,明福為漢,本領主意,不出於此。上書千言,援引古今,不露本題。乃云「取民所上書,陛下之所善,試下之廷尉,廷尉必曰:『非所宜言,大不敬』。」其意全在訴王章之枉,發明王氏篡漢先除礙手之由。蓋篡奪之人,智可蔽主,力可脅眾。全仗一二膽識不二心之臣,洞見其微,而遏之將然未然之際。王氏取漢,其勢已成,又有張禹、孔光、杜欽、谷永輩,以漢之臣子,為之委曲效死,出力定計。洞見而欲遏之者,劉向、王章、朱雲及福數人而已。福之力訴王章,猶為漢留一攻王氏之人也。福始終血誠,非為章,乃為漢也。必不可為,而後棄妻子,變姓名,為吳市門卒,以自見其志。蓋以首陽之義報漢云爾。今謂雲為達生,福為高隱,非知二子者也。
從來夷狄情形,合則強,分則弱。善制夷狄者,常使之分而不合。充國之言曰:「羗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種自有豪,數相攻擊,勢不壹也。」看分合二字甚透。先零諸羗,解仇交質,合之勢也。充國始終作用主意,全在捐䍐開闇昧之過,隱而勿章;專行先零之誅。使其分者常在羗,而合者常在我,勿令虜交堅黨合。中國制夷狄之法,不出於此。
然均之羗也,可以舍䍐開而誅先零,獨不可以舍先零而誅䍐開乎?曰:䍐開之要領在我也。䍐開之要領在我者何也?初䍐開豪靡當兒,使弟雕庫來告都尉,曰:「先零欲反。」後數日先零果反。此䍐開不合於先零之要領也。要領在我,然後用吾威信以柔伏之。故雕庫種人頗在先零中,都尉即留雕庫為質,充國以為亡罪,遣歸。分別善惡,宣示天子購斬之令,解散其心,使䍐開欲復合於先零而不可得。故辛武賢,充國所薦也,與充國異意,欲擊䍐開,充國駁之。至公卿皆是武賢議,天子以書敕讓充國,令其引兵從武賢深入。充國以將任兵在外,便宜有守,以安國家,因陳兵利害。其言曰:「先零雖與䍐開解仇約結,然其私心不能亡恐漢兵至而䍐開背之也。」「其計常欲先赴䍐開之急,以堅其約。」「適使先零得施德於䍐羗,堅其約,合其黨。」數語最透。充國肯使已分於先零之䍐開復與先零合哉?及擊先零,降斬無數,至䍐地,令軍毋燔聚落,芻牧田中。䍐羗聞之喜曰:「漢果不擊我矣。」此舍䍐開而誅先零之效也。
然不得䍐開所以不合於先零之故,則同一羗也,或舍之,或誅之,先後之間,亦安能瞭然於心手乎?
陳湯之擊斬郅支,較之傅介子誅樓蘭,事勢更難,名義更正,謀慮更遠。蓋郅支與樓蘭同為殺漢使,而湯之意,尤重在郅支負漢之後,與康居為一,後為邊患難制,特以殺漢使為名,及今除之。多此一片苦心在內。故其與甘延壽謀曰:「西域本屬匈奴,今郅支單于威名遠聞,侵陵烏孫、大宛,常為康居畫計,欲降服之。如得此二國,北擊伊列,西取安息,南排月氏,東離烏弋,數年之間,城郭諸國危矣。久畜之,必為西域患。」此湯擊斬郅支單于本意,不獨以其殺漢使也。
其進討郅支,用兵機宜,有節次,有紀律,謀而後戰,必勝而後發,非掩襲僥幸、捷取於一擊以為奇者。斬單于首,得漢使節二,及谷吉等所齎帛書,千古快事。然在介子則為功、在湯則為罪者,介子之往,霍光白遣之,而湯以便宜行事,故妒功者得以矯制之罪罪之。法吏、腐儒、奸臣,合黨同心,羅織惟恐不密,機阱惟恐不深,灰英雄之心,不顧國家利害。匡衡經術宰相,甘心為石顯出力排擠,不至於下獄論死不已。善哉乎,劉向為湯上疏曰:「副校尉湯,承聖指,倚神靈,出百死斬郅支之首。」「承聖指」三字,出脫湯矯制之罪甚妙。湯之罪無可指,而湯之功全矣。谷永之疏上,天子僅出湯,奪爵為士伍,千載傷心。
後西域都護段會宗為烏孫所圍,百僚議數日不決。天生此一事為湯昭雪,結奸臣之舌而唾其面。上召湯見宣室。湯擊郅支時,中寒病,兩臂不能詘申,已自可憐。湯辭謝曰:「將相九卿,皆賢材通明。」此一語愧死妒功諸人。至其料敵神妙,知烏孫瓦合,不能久攻,屈指不五日而解。使匡衡輩立其前聞且見之,其顏汗背,何啻鈇鉞之誅?湯此後自可吐氣論功食報無疑,而猶以代人作章奏下獄徙邊。湯一生勳名,竟以此結局。
總之,湯才略絕世,而「貪」之一字,是其胎病。始終罪案,為奸臣藉口,不出於此。然前斬郅支,後料烏孫,廷臣中固不能舍湯而別尋一不貪者代之。
祭彤,廉將也,光武美其清約,封拜日賜錢百萬,馬三匹,衣被刀劍,下至居室什物,無不悉備。如此,為將者亦何苦而貪?漢法,邊臣功賞極厚。獨儉於一湯,使萬里功臣至為人代筆自潤,可憐、可恨亦可羞,奸相庸主之過也。不然,湯之功罪,甚著一時,君相封賞之,何其明白正大。而「壯侯」之諡,留為王莽行其私,辱孰大焉!
從來盜天下者,或權臣,或夷狄,或女後,雖篡奪心跡不同,皆各具一種亂賊之才,其膽識權略,皆有絕人處。觀王莽始末,一狂呆躁擾粗中人耳。其性情則小兒婦女也,其舉止則閹豎也,其言辭則病者之囈、夢之魘也,其面目則優伶之妝塗而登場也。所為矯激欺世,止能持之節讓下士,誑媚女主。而宰衡登攝以往,本色畢露,其一切不情不經,與其身之成敗相為始終,可笑、可厭、可悲者甚多,不知何以遂有天下也。
蓋其諸父專擅,政在其家已久。元後難老,為之主,勢深而氣厚。而杜欽、谷永、張禹之徒,為之羽翼塗飾,使漢之君臣恬不為備。垂成而莽承之。如故家傳器,子孫屑越,隨地委置,幸而遭之者,非必有深謀大力,皆得而拾之。又如厚墉邃宇,堅扃深幰,健黠者先為之穿決開發,其中之所有,童昏傭販皆能負趨而去。及其取非其有,處非其地,神明失守,耳目易位,捽裂投擲,惟恐其壞之不盡,去之不速。真主相覿,拱手而還其故處,理勢必然,無足怪者。莽之取漢,漢則予之,非莽之工,而漢之拙也。可不畏哉?
謀大事者當取天下大勢,始終總計之,而後利害可定也。赤壁拒曹,惟周瑜與魯肅所見相同,然非連結劉備不可。當時勢雖三分,而孫、劉之形為一。孫、劉之交不深,則三分之形不成。結孫、劉以困曹,其本謀自肅發之,諸葛亮亦已見及之,云「孫權可以為援,而不可圖矣。」孫之不宜圖劉,猶劉之不宜圖孫。肅以荊州勸借玄德,正以深孫、劉之交而厚其力,其勢不得不然耳。操聞之,作書至落筆於地,其計豈可謂失哉?
周瑜以劉備人傑,常有圖之之意,不知曹操一日尚在,則備一日未可圖。肅之心亦何嘗一日忘備哉!關羽蹴操於樊、鄧,操至欲遷都以避之,此借荊州之效也。呂蒙取關羽於荊州,陸遜折玄德於白帝,吳之計得,而蜀之勢孤。蜀之勢孤,而曹氏承其弊;曹氏承其弊,而吳之計未為得也。
呂蒙功名之士,有圖關羽、取荊州方略,極言吳之無懼於操,無賴於羽,破權之所忌,以速成其功。所成者一事之功,而天下大勢未之總計也。孫權長主也,而孔明王佐也,微悔其相圖之失,而吳、蜀復通。陸遜之計,終亦歸於和蜀,與蒙已自異意。然破壞之氣,不可卒復,延旦夕之命,以待司馬氏之成,折而入於晉,亦勢之所必至也。
然則吳、蜀之主及其臣可以相忘乎?曰:非也。鄧芝對吳主之言曰:「並魏之後,戰爭方始。」此諸葛亮與肅之志,而呂蒙輩一時之事、一事之功,未之暇及也。
甚矣,荀彧之意侈而勞也。奉迎天子,以從人望、令諸侯,是曹氏取天下妙題,實自彧首發之。董卓兵起,曹公亦恐其倚王室之重,則老瞞胸中亦覷定久矣。當時許攸曾以說袁紹,紹不用,而使曹氏占此先著。袁、曹相拒官渡,孫策欲襲許迎天子,而策死。紹讓此先著以資操,策欲爭之而不逮,有天焉。可見智謀之士,手眼明捷略同。
彧首發此謀,為曹氏佐命之冠,心不可負,功不可掩。察其始終,一念隱衷,若苦欲諱之者,何也?蓋彧有用世之才、之志,舍操無可事者,而又不欲公然為曹氏私人,得罪萬世。勸操擁戴天子,故奉操征伐,皆一以天子之命,彧儼然身為漢臣。此彧之隱情,為操實以自為也。操久亦或窺見之。及九錫之舉,彧猶愚操以大義曰:「曹公本興義兵,以匡振漢朝。」不知操取天下之局,取予先後,大半自彧定之。形就勢合,操已不得復為漢臣,而彧欲不為曹氏功臣,其可得乎?
彧以大義愚操,欲自全其名;操即以愚彧而取其實。彧已死,而操猶以愚天下後世,曰:「天命在我,吾當為周文王。」有為曹之實,而又欲不失漢臣之名。甚矣,彧之意侈而勞也。
〈(沈刻《隱秀軒集·文列集·論又二》止此)〉
息夫躬議論無所避,眾畏其口。此從來小人脅眾深阱,自作護身之術,俱不出此。王嘉謂躬「傾覆有佞邪材」,躬首詆嘉「健而蓄縮」,四字人亦不能合說;折左將軍公孫祿「欲以其犬馬齒保目所見」,曲盡庸臣途遠日暮誤國情狀,正其有口可畏處。至其歷詆公卿大臣,雖小人先發制人之計,然描寫承平臣子庸軟惰安情弊,緩急難恃,千古一轍,可為寒心。而王嘉謂其「諂諛則主德毀,傾險則下怨恨,辯慧則破正道,深刻則傷恩惠」,始終以為不可用,真大臣識微慮遠之言,躬終不能勝正也。
孔文舉本名士,體氣高妙,如琪花瑤草,雖不結實,自是風塵外物。而好談經濟,喜功名,竟無所成,只是一疏耳。「疏」之一字,是名士本色,而經世人殊用不著。然又恥不能經世,勉作經濟事,尤是名士大病。未可以文舉高妙,遂不責實,而概以經世許之。司馬彪曰:「文舉在北海,自以溢才命世,又自許大志,不肯碌碌如平居郡守事。然所任用,好奇取異,皆輕剽之才,但能磔網張羅,其自理甚疏。」此言字字中文舉病,隻須一「疏」字耳。然其膽量意氣在禍福之外,實其所長。若陳元龍具湖海氣,其經濟實用則又可觀,養鷹養虎之喻,弄一勇夫於股掌之上,光景在目,使呂奉先嗔喜不得,妙舌妙手也。
初,詔書使濬下建平,受杜預節度;至秣陵,受王渾節度。預至江陵,謂諸將帥曰:「若濬得下建平,則順流長驅,威名已著,不宜令受制於我;若不能克,則無緣得施節度。」濬至西陵,預與之書,曰:「足下既摧其西藩,便當徑取秣陵,討累世之逋寇,釋吳人於塗炭。自江入淮,逾於泗、汴,溯河而上,振旅還都,亦曠世一事也。」濬大悅,表呈預書。
以一人而受兩人節度,庸人不能耳,況濬乎?觀杜元凱於此,先幾處分,妙有伸縮,而形跡不露。蓋爭競於事後,所損已多;調停於事前,所全甚大。預至江陵與諸將語,料渾之情形既透;至西陵所與濬書,進止機宜,實不出此,不獨謙避而已。明辭事權,而暗授方略,自處地步甚高,濬蓋受預節度而不知矣。學問人當機妙用,夫豈渾之所及?觀濬得預書大悅,則其不平於渾可知。然渾亦終不能節度濬,而幾釀鍾、鄧之禍。乃知君臣朋友之間,處之不盡其道者,皆不學之過也。
若唐李入蔡州破吳元濟,橐而迎裴度。度遜避,曰:「使蔡人知朝廷之尊。」度卒受其禮。若二子者,一將一相,皆學問中體國人,區區形跡體貌,不足言也。
士苟欲自遂其高,則其於衣食之計,當先使之稍足於己,乃可無求於世。今人動作名士面孔向人,見人營治生計,即目之為俗。及至窘迫,或有幹請乞丐,得與不得,俱喪其守,其可恥又豈止於俗而已乎!阮裕屢辭征命,而宰二郡,人問其故,曰:「吾少無宦情,兼拙於人間,既不能躬耕自活,必有所資,故曲躬二郡,豈以騁能?私計。」王述始仕,稍營資產,或諫其以此損名。曰:「足當自止。」以是知通人作俗事自有深意,妙在人之不肯言者而自言之,故為過人。大抵士未有不近情而能全節者,但不可為貪鄙人藉口耳。
謝鯤縱誕,有過於嵇、阮輩所為者。至王敦為逆,將殺劉隗,鯤極力周旋。敦至石頭,曰:「吾不復得為盛德事矣。」鯤曰:「何為其然,但使自今以往,日忘日去耳。」敦至都,復問曰:「近來人情何如?」鯤對曰:「明公之舉,雖大存社稷,然悠悠之言,實未達高義。周、戴人望,舉而用之,則群情帖然矣。」敦還武昌,鯤喻敦曰:「公大存社稷,建不世之功,然天下之心實有未達。若能朝天子,使君臣釋然,萬物之心,於是乃服。」敦曰:「君能保無變乎?」鯤曰:「公若入朝,鯤請侍從。」其步步彌縫,節節匡救,苦心妙手,親弄海鷗於掌,而日撩猛虎之須。其言雖不盡用,而所持者正,所全者多。蓋遺臭萬年,乃英雄窮路盡頭無可奈何之想,宵人順導之,而正士逆折之,是以自甘從逆。鯤意在先引敦於善,而其逆自消,使社稷陰受其福。其正論不減陳玄伯,妙用不下溫太真,才誠相合,膽識交濟,晉之忠臣,亦能臣也。豈七賢養名全身者可及?即勸進一文,阮公亦自有慚色,而概以達掩之,可歎也。
黃魯直有言:「臨大節而不可奪,乃其不俗人也。」今作達者輒自謂不俗,如此而後為不俗,則達故未易言也。
士大夫處榮利之際,胸中靜躁,關人品之高下者小,關國運之存亡者大。從古國亡於黨禍,人人知之。郤詵對策云:「動則爭競,爭競則朋黨,朋黨則誣罔,誣罔則藏否失實,此亡國之象也。」以躁進始,以亡國終,可畏哉!鄙夫以患失而無所不至,隻躁進一念耳。然處必爭之地,而教之以靜,此揚火止沸之道也。限以勢之所不得不止,則不期靜而自靜;縱以勢之所不得不趨,則不期動而自動。詵之言曰:「達在修道,窮在失義,故靜以待之。得在進取,失在後時,故動以要之。」看「動」「靜」二字原委甚透。上之政治,下之風俗,皆分於此。止躁之法,正不出人情得失之外而得之。有世道之責者,不可不知也。
士生亂世,偶負重名而無其實,其心雖自知無實,然惴惴焉欲守其名,而惟恐失之。世姑聽之自守其名,而不復責之以實,則雖無益於世,而可不至於有害。何者?虛名不能有益且害於世。卒使世受其害者,則以名用人之過也。
殷淵源名理清言,而非用世才;非惟無其才也,亦無其志。縱使不出為世用,自不失為江左名士。其墓居十年,屢征不出,豈不欲出哉?恐一出不效而喪其名也。其自知也審,而自處也當矣。當時王濛、謝尚及簡文,強以管、葛坐之,因其不出而擬其為管、葛者益堅,所以致其不得不出之道益急。陳讓自三月至七月始出,出非浩意也。然則浩何以終出也?浩不出,世始疑浩之無實,而其名遂失。均之乎失名也,無寧僥幸一出,而猶庶幾萬一,思所以苟全其名。然浩豈知晉之所以必欲浩出者,以桓溫滅蜀,威名轉振,而思以浩之名抗之哉!朝廷法紀不能行於強臣,而又思用一人焉以抗之。嗟乎,溫豈可以虛名抗,而浩又豈溫對哉!
浩一受其抗溫之任,乃始強尋一題,苟且塞責,以終其抗溫之局。而其計,不得不出於北伐許、洛。王羲之、孔嚴勸與溫和同,不宜內構嫌隙,此有識者謀國之言,而不知浩之不得不出於此也。師出狼狽,溫公然上疏罪浩,所為抗溫者安在?浩廢,而浩之名始失。然浩之不得有其名也,不待今日而知之矣。浩之名不足計也,而國被其害,豈非以名用浩者之罪哉?
善哉乎,桓溫之言曰:「淵源有德有言,向使作令僕,足以儀刑百揆。朝廷用違其才耳。」嗚呼!當時之善於處浩,而使之得以虛名終者,未有如溫者也。浩固不欲出,即浩欲出,其志亦不過為令僕而已。然使浩果終令僕,天下又必有以為朝廷用違其才者。大抵世於虛名之士,必待其用之無效,國被其害,而後知其不可用。古今持論,往往如此,可勝歎哉!
王逸少經世之才,憂國之心,鎮物之量,不減謝安石。而愛身養名,不肯犯手做事。常處局外,冷眼熱腸,時時以議論發之。大要皆中微而見其大者,其所匡救調護亦復不少。殷浩與桓溫不協,羲之以國家之安在於內外和,與書誡之。浩將北伐,羲之以為必敗,以書止之,言甚切至。浩敗,復圖再舉,又遺浩書以「江左所營綜如此,加之喪敗,此可熟念」。又云:「自寇亂以來,處內外之任者,未有深謀遠慮,括囊至計,而疲竭根本,各從所誌。」又與會稽王箋,陳浩不宜北伐,云:「今雖有可欣之會,內求諸己,而所憂乃重於所欣。」又云:「夫廟筭決勝,必宜審量彼我萬全而後動。功就之日,便當因其眾而即其實。」東土饑荒,羲之開倉賑貸。然朝役繁重,吳會尤甚。羲之每上疏爭之,事多見從。又遺謝安書,言漕運事,云:「為法不一,牽制者眾。」遺豫州都督謝萬言,教以通識隨處行藏,「每與士之下者同,則盡善矣。」大要借處友之忠告,寓救時之良箴;用旁觀之衡鑒,為當局之針砭。不屍其功,不露其跡,始終以山水田園自娛,處於仕隱之間。其經濟實用,似為文雅風流所掩,不知羲之正欲以此自掩也。
〈(以上八篇錄自《翠娛閣評選鍾伯敬先生合集》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