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雜錄/甲申聞見二錄補遺

先公任諌官時,大旱,請對,乞駕出祈雨。仁宗曰:「太史言:『月二日當雨。』月一日當出。」先公曰:「臣謂是日無雨。」上曰:「卿何以知之?」曰:「陛下既知有雨,則安用祈求?知有雨而求,非誠也。天非至誠不格,臣是以知無雨也。」上曰:「明日當出。」先公曰:「臣乞傳旨合門。」上即召近璫喻曰:「明日於醴泉觀等處祈雨。」先公曰:「何不遠出?豈憚熱乎?兇歲百姓衣食將不給矣。」上每意動則耳輪先赤,厲聲曰:「待去西太一宮。」先公曰:「乞傳旨。」上曰:「卿不知典故,出城不預告也。」先公曰:「此國初以來防不虞耳,今太平久矣,人渴望清光,預使知之,不過村落觀駕者多爾。」上乃喻旨。翌日,特召先公隨駕,非例也。是日熾日,塵埃遍空。上色不怡,及歸至瓊林苑憩蹕,有雲煙起西太一宮上。上瞻顧間,雷霆大震,遂雨。至鄭門,自逍遙輦易平頭輦,且徹蓋以承雨入內。傳旨先公,明日入對。及對,上喜甚曰:「此雨卿所致也。」先公曰:「陛下盛德格天,天下之幸。」上曰:「昨日歸內不敢寢於殿下,設香案焚生龍腦十七斤以謝天,左右進傘亦卻之,立至三更,自頂至踵無不沾濕。」先公曰:「陛下雖答天之誠如此,盛德之至也。然隂氣不可不防,宜為社稷自重。」上曰:「當無雨之際,恨不身為犧牲,何暇自愛也。」

先公尹京兆,一日,以府事對仁宗。留之曰:「朕有一事要與卿議,今待命一相,誰人為可?」先公曰:「臣在諫院,不避嫌疑,人指為朋黨。今陛下命相臣,安敢薦人。」上曰:「卿事朕久,何所形跡。」先公曰:「臣安敢言其姓名,但不因內臣言,宮女不知姓名者,是好宰相。」上曰:「除是富弼也。」先公再拜曰:「陛下得人矣。」數日,鎖院富文忠拜相,又數日,先公再對。上曰:「前日與卿議富弼作相,果慰人望,當麻出時,朕遣十數小璫伏朝堂,及麻出,百僚皆曰好宰相,朕喜累日,卿有事,無問如何,但奏取來。」因諭曰:「卿在諫院日,章疏有可以為朕規戒者,一一錄來,要留觀禁中。」先公再拜而退,遂以諌疏槁悉上之。

馮當世為樞密使,三司火,神宗禦右掖門視之,顧近璫曰:「急促馬步司就近差兩指揮兵士救之。」當世奏曰:「故事發兵,須得樞密院宣旨,內臣傳宣發兵,此事不可啟。」上深然之。即於榻前出宣付近璫而去,神宗數嘉之,時以為得體。

仁宗在春宮乘間時,畫馬為戲,內臣多乞之。張文懿為太子諭德,亦從乞之。上曰:「師父豈可與馬也。」乃大書「寅亮天地,弼予一人。」八字,以遺之文懿。奏聞,內中交賀。要璫周懷政,上嘗戲為哥哥,懷政走詣上乞書,上大書曰「周家哥哥斬斬」時以為戲也。其後退,傅三入中書為相,懷政竟處極刑。

劉瑾元忠知真定,入寺見僧坐禪,以為不敬,執赴有司。僧告吏曰:「願少憩供答。」吏可之,僧即跏趺而化,眾甚異之。他日,有僧以事至府,元忠急呼杖之,且曰:「少緩又坐化矣。」

王荊公領觀使歸金陵,居鐘山下,出即乘驢。予嘗謁之,既退,見其乘之而出,一卒牽之而行。問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牽卒在前,聽牽卒。若牽卒在後,即聽驢矣。或相公欲止即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隨行,未嘗無書,或乘而誦之,或憩而誦之,仍以囊盛餅十數枚,相公食罷,即遺牽卒,牽卒之餘,即飼驢矣。或田野間人持飯飲獻者,亦為食之,蓋初無定所,或數步復歸,蓋近於無心者也。」

京師舊未嘗食蜆蛤,自錢司空始,訪諸蔡河,不過升勺,以為珍饌。自後士人稍稍食之,蜆蛤亦隨而增盛。其諸海物,國初以來亦未嘗多,有錢司空以蛤蜊為醬,於是海錯悉醢以走四方。

蔡君謨重鄉物,以子魚為天下珍味。嘗遺先公,多不過六尾雲。所與不過諌院故人二、三公耳。今子魚盛,至京師遺人,或至百尾,由是子魚之價減十倍。

郭后之廢也,孔中丞道輔範文正,而下論不已。一日,時相曰:「此事已然,其將如何?夫婦不容有間也。萬一復位,公等能保後於上無他否?」諸公曰:「我之所議論也,不知其他爾。」

仁宗將修東華門,太史言:「太歲在東,不可犯也。」上批太史狀曰:「東家之西,即西家之東,太歲果安在?」即日修之。禁中殿梁當易,而材無適中者,三司奏有大枋可截用之。太祖皇帝批其狀曰:「截你爺頭,截你娘頭。」其愛物如此,諸綱有廚船,今則為押綱廚船矣。故事置廚船者,為全綱。諸船不得動火,惟廚船造飯,以給諸船,一無火燭之虞,二無盜米之弊。

錢若水因撰《昭應宮碑》成,賜之玉帶,上令服之而謝,三日而止,至今被賜者合門以為例。

太宗皇帝常欲自宰臣至侍從官,等第賜帶,且批旨曰:「犀近角,玉近石,金百煉不變真寶也。」遂作笏頭帶以賜輔臣,其餘未及頒,而上寢疾,乃已。奉宸庫至嘉祐中尚有,當日選擇將賜犀帶,仁宗上仙,賜從官為遺留者是也。

錢公若水詣陳希夷,留數日不得辭。一日,召錢至圍爐見一僧。據榻而坐,希夷甚敬之。希夷曰:「此子疑有仙骨。」僧顧視曰:「急流中引退者也。」錢公退問:「何人也?」希夷曰:「白合道者。」後錢為樞密副使,時呂相端罷,太宗明日謂輔臣曰:「聞呂端命下,哭泣不已。」錢公厲聲曰:「安有此?」退語諸公曰:「我輩眷戀爵祿,為上見薄如此。」遂力請罷。

先晉公之謫華州也,一日,召伯祖叔祖同詣陳希夷。希夷不出戶而接之,坐久不語,忽問曰:「更有子乎?」公曰:「仲子在舍。」希夷召之。及至門,希夷出門迎,顧先文正曰:「二十年太平宰相。」顧伯祖曰:「進士及第。」叔祖曰:「倚兄作官。」或問希夷:「此君鼻偏如何?」希夷曰:「今日拜相,明日鼻正。」又懇文正曰:「他日至此,願放此地租稅。」其後卒如其言,及真宗西祀汾隂,文正以前言啟之,上即詔釋雲臺租稅。

蔡君謨始作小團茶入貢,以仁宗嗣未立,而悅上心也。又作曾坑小團,歲貢一斤。歐文忠所謂兩府共賜一餅者是也。元豐中,取揀芽不入香作密雲龍茶,小於小團而厚實過之,終元豐時,外臣未始識之。宣仁垂簾始賜二府,及裕陵宿殿,夜賜碾成末茶二府兩指許,二小黃袋,其白如玉。上題曰:「揀芽。」亦神宗所藏。至元祐末,福建轉運司又取北苑槍旗,建人所作鬭茶者也,以為瑞雲龍,請進不納。紹聖初,方入貢,歲不過八團,其制與密雲等而差小也。

笏頭金帶惟見任執政前宰相乃賜之,張文定造朝,神宗始欲與王荊公同執政,文定欲引進諸公,與上意不諧。又欲俾為樞密使,文定復請罷將官。上曰:「其理如何?」文定曰:「兵行詭道,若古人以十萬號百萬之類是也。今五千人為一將,出兩將則敵知其萬人爾。」上曰:「卿是不欲任事矣。」乃以宣徽使留視職,文定辭。上曰:「留卿非為此職,時有訪問及諸典故耳。」歲餘,文定堅請去。上甚眷眷,及辭,賜以笏頭帶,且以前宰相禮遇之。其後,或以為例,非始意也。嘗見宋次道雲:「一日,夜二鼓,樞旨張誠一以小紙批問前執政,有無賜笏頭帶例,次道答以無之。」不知其意在張公也。

張文定自陳徙宋,召入覲,既見。神宗禦崇政殿,將引詔明日前殿引,及見即召對,賜坐啜茶。上諭曰:「卿宿德,前殿始禦靴袍,所以昨日輟崇政引見,退而諭合門,今後前執政官見日,不以班次引前殿,著於令。」

張文定與趙清獻同除叅知政事,前此韓公絳除叅知政事,邵公亢除樞密副使。故事,執政官以先後入為班次,明日,立班韓次宰臣,曾魯公邵次韓文定,又次之清獻居下列。上既坐復起,屏後召合門令張某次曾某,韓某次張某,趙某次韓某,邵復居下列。及對,留文定曰:「早來班次,可見朕意,卿舊德,暫除叅知政事,為資級爾,行且大用。」方六日,而文定以憂去。

文潞公守蜀,一日宴飲,夜深雪作,諸卒輒毀馬屋五間為薪,指使入白潞公曰:「更毀五間。」與之酒,竟不輟,即諭取佗屋補之。

慶厯中,仁宗親除先公、歐陽文忠、蔡君謨、余安道四公為諫官,先公實居其長,三公曰:「公宰相子,且不貧,朝廷責之,必不至嶺外,縱遠亦可行,我輩疏遠且貧,凡論事必期先之。」先公以為然。當時號先公曰「獨打鶻」,三公曰「一棚鶻」雲。

仁宗初,獨聽政範文正以進擬資敘班,簿圖上之,兾曉上心,使執政者不得越次欺罔,執政以事危之,遂調知饒州。諸公出餞,語文正曰:「前黜已光,今更光矣。」文正謔曰:「今回光後回光,直待上牢了仲淹,方是了期耶。」眾大噱。

慶厯中,範文正、富文忠、韓忠獻執政,議斬邊帥。範文正力爭之,至論上前。退之殿陛,文忠厲聲曰:「六丈無過待作佛。」文正曰:「上富春秋,公等教上殺人,行看劔在吾輩頭上矣。」其後文忠、忠獻鹹以為不及。

張文懿為鄧國公,既致政還鄉,時範文正守鄧,置酒高會,軍校皆命坐。文懿既至,即據主席而客文正,席中駭之。文懿徐曰:「公知鄧州,蹔守此土耳,老夫開國於此,所以主席無嫌。」識者是之。明日,文懿復置會,揮金甚盛,以帛三百端為文正壽,時人榮之。(右聞見近錄)

進士張夢龍嘗與家人悉臥病,張病極,覺神氣冉冉自身出,湏臾,有吏卒導至天官府,立庭下。上有被衣冠儼然而坐如王者問之,曰:「張某也。」吏前趨白曰:「張某昨因父病,曾刺心血和藥,當增福壽。」王者令亟遣之回,二人送之以歸,見其屍臥,張驚知其死矣,欲投其屍,百方不能入。二人曰:「我註生註祿判官也,許我燃塔燈二座乃可入。」張驚諾。二人去引一道士至,二人曰九天司命,司命復問曰:「當許我一醮。」張請俟有力酬之,司命唯唯,乃持劍步罡,咒噀之際,以劍割其腹而納之,恍然復蘇。(右甲申雜記)

乾道四年夏六月,以同舍吳君一能本校聞見甲申二錄,所闕凡二十六事,錄如右。從續記。